一九七七年七月(1 / 1)

“像這樣嗎?”諾拉問。她躺在沙灘上,臀部下閃閃發光的細沙滑動。她每深呼吸一次,沙子就從她身下滑走。陽光很強,好像發燙的金屬盤貼著她的肌膚。她在這裡已經待了一個多小時,擺姿勢,然後重新擺姿勢(re-post-ing)。“repose”(re-post,意為“重新擺姿勢”,若換成repose,意思則是“休息”。)這詞想來諷刺,因為這正是她最渴望,卻做不到的事情。畢竟這是她的假期,她去年遊輪之旅的銷售業績高居肯塔基州之冠,贏得到阿魯巴度假兩星期的酬賞。因而此刻她直挺挺地躺在這裡,沙子黏在她汗水淋漓的手臂和脖子上,整個人被夾在陽光與沙灘之間。為了分散注意力,她一直盯著保羅。保羅正沿著海岸跑步,成了地平線上的小小一點。十三歲的他,今年像小樹一樣忽然長高了。他身材高瘦,有點彆扭,每天早上都出去跑步,仿佛能夠借此逃避他的生活。波浪輕打著沙灘,潮來潮往,海水逐漸上漲。正午強烈的日光很快就會改變,戴維想要拍攝的照片也就拍不成,必須等到明天。一簇發絲纏繞在諾拉唇際,但她強迫自己靜止不動。“好。”戴維說,他放低相機,很快地連續拍了幾張照片,“哦,不錯。好極了,真的太棒了。”“我好熱。”她說。“再過幾分鐘就好,我們快拍完了。”此時他屈膝跪下,貼在沙灘上的大腿非常蒼白。他工作得相當認真,而且花很多時間在暗房裡,把相片夾在一道道橫跨暗房的繩子上曬乾。“想想大海、水中的浪花、沙間的波濤,諾拉,你是其中的一部分。你在照片裡會看得到,我會讓你看到的。”她筆直地躺在陽光下看著他拍照,心裡想著他們新婚之初,兩人手牽手,在春夜中出去散個長步。空氣中混雜著忍冬花和風信子的氣味。年輕時的她,走在柔和沉靜的夕陽中,心裡有著什麼夢想呢?肯定不是現在這種日子。過去五年裡,諾拉已對旅遊業很熟悉。她將辦公室管理得井然有序,也逐漸開始上手帶團。她累積了固定的客源,也學會了銷售。她把精美的手冊推過桌麵,興高采烈地仔細描述每個她夢想一遊的景點。她變成了危機處理專家,擅長處理發生在緊要關頭的各種事件,諸如行李遺失、找不到護照、突發感染上腸炎等等。去年當皮特·華倫決定退休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頂下了旅行社。現在這棟低矮的磚房以及櫃子裡一盒盒空白的機票全都是她的。她過得忙碌而有成就感,每晚卻回到一個靜悄悄的家。“我還是不明白。”她說,戴維終於拍完了,她站起來拍掉腿上和手臂上的沙,甩掉頭發上的沙子。“你若希望我消失在地平線中,何必拍我?”“這跟認知有關。”戴維邊說邊從攝影器材中抬起頭來。他的頭發亂七八糟,兩頰和前臂被正午的陽光曬得發紅。在不遠的一方,保羅已經掉頭往回跑,越跑越近。“也是一種期待。在這張照片裡,人們會看到沙灘和起伏的沙丘,然後會察覺到某些有點奇怪的景象。在你的曲線中,他們會看到某種熟悉的身影。或許他們會讀讀標題,再看一次,尋找先前沒發現的女人,這時他們就會看到你。”他語氣熱切,海風吹動著他的黑發。這話讓她很難過,因為他談到攝影的語氣,宛如他以前談到醫學以及他們的婚姻,言詞和語調令她想起失落的過去,讓她心中充滿渴望。你和戴維談大事還是小事?布麗曾問她。諾拉這才驚訝地發現他們談的多半是家庭雜事、保羅的時間表等等,雖然不得不談,但總是語帶敷衍。陽光照在她的頭發上閃閃發亮,耀眼的細沙落在她細嫩的大腿之間。戴維專注地收起相機。諾拉曾希望這個夢幻假期能拉近他們的距離,讓兩人重溫曾經共享的親密。正因如此,她才逼著自己花這麼多小時躺在豔陽下,保持靜止的姿態,讓戴維照了一卷又一卷的底片。但他們在這裡已經待了三天,一切卻跟在家裡沒什麼不同。他們每天早上在沉默中喝咖啡。戴維總是找得到事情做:不是忙著拍照,就是釣魚。他晚上,躺在吊床上晃來晃去,諾拉散步、打盹、無精打采地閒逛,或是到鎮上五光十色、要價奇高的觀光商店買東西,保羅則彈吉他、跑步。諾拉遮住雙眼,低下頭看看起伏的金黃色沙灘。人影逐漸接近,已經看得出來人的模樣,但她看到的卻不是保羅。跑步過來的男子高大、精瘦,大概三十五或四十歲。他穿條褲沿有一圈白色小點的藍色尼龍短褲,沒穿上衣,曬得黝黑的肩膀周圍發紅,看來似乎會痛。男人逐漸接近他們時放慢腳步,而後停了下來,雙手插在臀部上,大口喘氣。“好棒的相機,”他說,然後直直地盯著諾拉,補了一句,“畫麵也很有趣。”他的頭已經開始禿了,深褐色的雙眼充滿熱情。她轉過頭,感覺到他熾熱的目光。此時戴維開口說話:海浪和沙丘,沙子和肌膚,同時呈現兩種衝突的影像。她凝視沙灘遠方。沒錯,另一位跑步者就在那裡,那個幾乎看不清楚的人影才是她兒子。陽光太強了。數秒之間,她感到暈眩,光線如同銀白小魚似的滑過浪花邊緣,在她眼瞼內閃動。霍華德;她想知道他打哪裡來,從哪裡取了一個像這樣的名字。這會兒他和戴維熱切地討論起光圈和濾光鏡。“這麼說來,你是這個係列的靈感源泉囉?”他邊說邊轉身把諾拉納入談話。“我想是吧。”她邊說邊拍去手腕上的沙子。“陽光有點傷皮膚。”她加了一句,忽然注意到這套新泳裝讓自己近乎赤裸。海風吹拂,飄過她的發絲。“不,你的皮膚很美。”霍華德說。戴維的雙眼大張。他看著她的模樣,仿佛從未見過她似的。諾拉頓時升起一股勝利感。瞧見了沒?她真想說,我有一身漂亮的皮膚。但在霍華德熱情的注視下,她沒有開口。“你應該看看戴維的其他作品。”諾拉說,她指指棕櫚樹之間的低矮小屋,九重葛從門廊的棚架上傾泄而下。“他帶了他的作品集。”她的話語構成一道牆,但也是個邀請。“我樂意之至。”霍華德說,然後轉過頭麵向戴維,“我對你的攝影研究很有興趣。”“是嗎,”戴維說,“過來一起吃午餐吧。”但霍華德一點鐘必須到鎮上開會。“保羅來了。”諾拉說。他沿著海邊跑得飛快,拚命衝過最後一百碼,雙臂和大腿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微微冒著熱氣。我的兒子啊,諾拉心想,世界頓時豁然開朗。有時隻要他一出現,她就興起這樣的感覺。“我們的兒子,”她對霍華德說,“他也喜歡跑步。”“他體能很好。”霍華德評論道。保羅開始減緩速度。一跑到他們身旁,他就彎下腰,雙手放在膝蓋上,慢條斯理地深呼吸。“速度也快。”戴維瞄了一眼手表說。彆這樣,諾拉心想。戴維似乎看不出保羅不喜歡父親對他的規劃。戴維一提到他的前途,他就反感。彆說了。但戴維繼續說,“我真不想看到他浪費才華。你看看他的身高,想想他在球場上會有什麼表現,他卻一點也不在乎籃球。”保羅抬頭看看,一臉輕蔑。諾拉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怒氣。戴維為什麼不明白他越逼保羅打籃球,保羅就越抗拒?他若想讓保羅打籃球,就該反其道而行,禁止保羅上球場。“我喜歡跑步。”保羅站起來說。“誰會怪你喜歡跑步呢?”霍華德邊說邊伸手過去握手,“尤其是你跑得這麼棒。”保羅跟他握握手,臉高興地漲紅了。你的皮膚很美,他幾分鐘前才對她說。諾拉不知道那時自己是否也同樣讓人一眼就看透。“過來吃晚餐吧。”她一時衝動地建議。霍華德對保羅的友善引發了她的興致。她又餓又渴,而且被太陽曬得有點頭重腳輕。“既然你不能跟我們一起吃午餐,那麼過來吃晚飯吧,當然請帶著太太一起來。”她補了一句,“一家人都來吧,我們升把火,在沙灘上弄點東西吃。”霍華德皺皺眉頭,遙望閃亮的水麵。他拍拍雙手,把手掌放在腦後,伸了伸懶腰。“很遺憾,”他說,“這兒隻有我一個人,有點像是隱居。我正跟我太太辦離婚。”“真替你難過。”諾拉說,但她心中卻無難過之意。“還是來吧。”戴維說,“諾拉是派對專家,我可以給你看看我正在進行的其他作品。這一係列都和認知有關,就叫作‘轉化’吧。”“啊,轉化,”霍華德說,“我完全讚同。好,我很樂意過去吃晚餐。”戴維和霍華德聊了幾分鐘。與此同時,保羅則沿著大海慢慢走,降低體溫。霍華德隨後告辭。幾分鐘之後,諾拉站在廚房裡切小黃瓜準備午餐。她看到霍華德走向沙灘遠遠的一端。窗簾在微風中飄動,他的身影忽隱忽現。她想起他肩膀上曬黑的印記、穿透人心的目光,以及他的聲音。保羅正在衝澡,水急速地流過水管;戴維在客廳裡整理照片,紙張輕柔地沙沙作響。這些年來,他仿佛著了迷,總是透過相機的鏡頭觀看世界,觀看她。他們早夭的女兒仍然盤旋在兩人之間,他們的生活始終繞著不存在的她打轉。諾拉有時甚至懷疑,是否因為失去了她,所以兩人依然守在一起。她把小黃瓜片放進色拉盤中,開始削胡蘿卜。霍華德成了遠處的小針點,隨後消失。他有雙大手,她記得,掌心和指甲映著曬黑的肌膚,顯得蒼白。皮膚很美,他說,而且他的雙眼始終不曾離開她的注視。午餐之後,戴維在吊床上打盹,諾拉在窗邊的床上躺了下來。海風徐徐,她感到生氣盎然。不知道為什麼,微風似乎讓她和細沙、大海產生了感應。霍華德隻是個普通人,幾乎骨瘦如柴,而且開始謝頂了,但他卻有股神秘的吸引力。說不定隻是因為她內心深處的寂寞與渴望吧。她想到布麗會對此表示稱許,不禁莞爾一笑。嗯,有何不可?她會說。說真的,諾拉,有何不可?我是個結了婚的女人,諾拉回答,轉身望向窗外耀眼、流動的細沙,急切地等著妹妹駁斥她。“諾拉,拜托,你這輩子隻活一次,為什麼不找點樂子呢?”諾拉站起來,輕輕走過陳舊的木板地,幫自己調了一杯加了酸橙片的金湯尼。她坐在前廊的吊椅上,在微風中慵懶地看著戴維打瞌睡。這些日子來,她已經猜不透他的心。保羅彈著吉他,音符在沉靜的空中飄揚。她想象他盤腿坐在狹小的床上,低頭望著他喜愛的阿爾曼薩吉他。吉他是去年戴維送他的生日禮物。這把精美的樂器有著黑檀木的指板,背麵和側邊是花梨木,還有黃銅色的旋鈕。戴維確實試著拉近和保羅的距離。沒錯,他在運動方麵逼得太緊,但他也找時間帶保羅釣魚或是到森林遠足,父子兩人不停地采集石頭。他花了很多時間研究這把吉他,然後從紐約的一家公司訂購。當保羅一臉崇敬地從盒子裡取出吉他時,他臉上洋溢著欣喜。此時她看著戴維在前廊的另一端熟睡,臉頰的肌肉微微抽動。戴維,她輕輕叫了一聲,但他沒聽到她的呼喚;戴維,她稍微提高音量,他依然一動不動。四點鐘,她迷迷糊糊地打起精神,挑了一件有腰身的印花背心裙,兩邊肩膀上綁著細帶。她套上圍裙,開始準備晚餐。食物簡單卻精致:牡蠣濃湯和香脆的小餅乾、粒粒澄黃的玉米、新鮮的生菜色拉,再加上她早上在市場買的小龍蝦。龍蝦還在裝著海水的桶裡。她在狹小的廚房裡走來走去,整潔的棉裙輕輕貼著她的大腿和臀部移動。她試著變通,把做蛋糕的烤盤當作烤鍋,用牛至葉替代馬鬱蘭做色拉醬。她將雙手浸到冷水中。清洗生菜,保羅和戴維在屋外的烤肉架下升火。烤肉架已經鏽了一半,小洞上貼著錫箔紙。褪色的桌上擺著紙盤,酒倒進紅色的塑料杯裡。他們坐著剝龍蝦,奶油順著手掌流下。她先聽到聲音才看見他。那是另一種聲音,比戴維低沉一點,鼻音重一點,帶著漠然的北方口音,宛如冷冽的空氣夾帶著冬日的氣息,隨著每個音節飄進屋裡。諾拉用廚房毛巾擦乾雙手,走到門口。三個大男人聚在離前廊不遠的沙灘上。她很驚訝自己已把保羅視為大男人,不過他站起來已經和戴維齊高,差不多長大、獨立了。很難相信這副軀體曾是她的一部分。烤肉架散發出煙霧與樹脂的氣味,煤炭的熱氣直上雲霄,保羅光著上身,雙手插在褲兜裡,簡短而不自然地回答對方提出的問題。他們沒在看她:她的先生和兒子;他們注視著火光和大海。此時的海洋宛如不透明的玻璃般平滑。倒是坐在兩人對麵的霍華德,抬起下巴對著她微笑。在其他兩人轉頭、霍華德把酒瓶放到她手中之前,有一刻,他們的目光相遇;隻有對他倆而言,那一刻才顯得真實,其後卻再也說不出那究竟是什麼。仿佛是種默契,需要未來的詮釋。但那一刻是真實的:他黝黑的雙眸,他和她在愉悅中展露歡顏,世界像衝浪似的在他們周圍轟然碰撞。戴維轉身微笑,那一刻頓時像一道門似的猛然關上。“是白葡萄酒。”霍華德邊說邊把酒瓶遞給她。諾拉忽然發現霍華德平凡極了。他的鬢角留到臉頰的一半,顯得特彆愚蠢。先前那一刻所蘊藏的意義頓時消失無蹤。難道是她的想象嗎?“可以吧?”“好極了。”她說,“我們今晚吃龍蝦。”沒錯,這話平淡無奇。那個震撼心弦的時刻已被拋在腦後,現在她是個客氣的女主人,她嫻熟地扮演著她的角色,就和穿著裙子走路一樣自在。霍華德是她的客人。她幫他搬了一張椅子,送上一杯酒。當她端著擺了杜鬆子酒、奎寧水和冰桶的托盤再度出現之時,陽光已經移到海水的邊緣,雲朵在空中翻騰,呈現出粉紅和桃紅的色彩。他們在前廊吃飯,黑夜很快降臨。戴維點燃欄杆扶手上整齊排列的蠟燭。遠方,潮水已經湧起,波濤暗暗地拍打著沙灘。在閃爍的燭光中,霍華德的聲音起起落落。他講到他製作了一個“暗箱”,是個桃花心木的箱子,除了一個小孔之外,密封而不透光。小針孔把世間的影像投射到鏡子上。這個儀器是相機的前身,有些畫家把它當作畫具,在作品中呈現出令人驚訝的細節。荷蘭畫家維梅爾是其中之一,霍華德也正在研究。諾拉聆聽著,在黑夜中有點醉意。他提到的影像令她非常驚訝:整個世界投射在一道漆黑的內牆上,小小的身影困在光影之內,但依然動來動去。她在戴維的實驗作品中則相當不同。相機似乎把她固定在某個地點、某段時間,讓她保持靜態。她在黑暗中啜著酒,頓時明了這正是問題所在: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和戴維的關係被卡住了,如今他們繞著彼此旋轉,被困在不同的軌道之內。過了一會,話題變了,霍華德談到他在越南的那段日子。他曾幫軍方拍攝照片,紀錄戰事。“說真的,很多時候都相當無聊,”當保羅表示仰慕時,他說,“很多時候隻是坐在船上,順著湄公河上上下下。但那是一條非常特彆的河流,也是個相當特殊的地方。”晚餐之後,保羅回他的房間。幾分鐘之後,吉他的音符伴隨著浪濤聲流淌出來。他原本不想加入這趟旅遊,這讓他放棄了一星期的音樂營,而且度假回家,過了幾天之後,他有一場重要的演奏會。但戴維堅持讓他來。他不把保羅在音樂上的野心當成一回事。他認為把音樂作為嗜好未嘗不可,但不能當成事業。但保羅非常喜歡吉他,決心去念朱麗亞音樂學院。戴維工作得這樣勤奮,就為了讓全家過得安適,但每次提到這個話題,他就大為緊張。此刻保羅的樂聲飄揚在空中,急促、優美,但也帶著一點犀利,仿佛刀尖刺入了肌膚。話題從光學儀器轉移到哈得孫河穀奇妙的光線,還有法國南部。霍華德住在哈得孫河穀,也喜歡造訪法國南部。他談起狹窄的道路,薄薄的塵土隨風飄揚,還有美得令人窒息的向日葵田。她身旁的他幾乎僅僅是身影,隻聽到聲音,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話語像保羅的音樂一樣穿透她的心,同時在體內與體外飄蕩。戴維為大家添了些酒,改變了話題,然後他們起身,走進燈火通明的客廳。戴維從作品集中抽出一套黑白照片,兩人隨後熱烈地討論光線的特性。諾拉在一旁閒晃。他們正在討論的照片都是她:她的臀部、她的肌膚、她的雙手、她的頭發;但她卻被排除在討論之外:她隻是個物體,而不是主題。她走進列克星頓的辦公室時,偶爾會看見一張無名卻異常熟悉的照片,照片呈現出她部分身體曲線,或是她跟戴維的共遊之地。但原始的意義已被去除、轉化,她肌膚的影像也已成為一個抽象概念。她當戴維的模特兒,試圖藉此化解兩人之間漸生的距離,這該歸咎於他嗎?還是她的錯呢?其實都無所謂。此時她看著戴維全神貫注地解釋他的想法,她明白他其實沒有看見她,他已經很多年都視而不見。她忽然怒從心生,氣得全身顫抖。她轉身離開房間。自從“黃蜂事件”之後,她就很少喝酒,但現在她走進廚房,為自己在紅塑料杯裡倒滿了酒。她周圍都是肮臟的鍋和凝結的奶油,龍蝦火紅的外殼有如死蟬的表殼。花了這麼多功夫,就為了短暫的快樂!戴維通常負責清洗碗盤,但今晚諾拉在腰間係上圍裙,在水槽裡注滿水,把剩下的牡蠣濃湯收到冰箱裡。客廳裡的兩個人繼續暢談,聲音如大海般起伏。她究竟在想些什麼?穿上這條棉裙,陶醉於霍華德的聲音之中?她是諾拉·亨利,戴維的妻子、保羅的母親,而且兒子已經快要成年。眯著眼https://睛在浴室的強光下,她已看出自己有幾簇灰發,雖然她確定其他人看不出來,但這依然是事實。霍華德過來跟戴維討論攝影,沒錯,事情就是這麼單純。她走到戶外,把垃圾拿到垃圾場。貼在她光腳上的沙子有點冰冷,空氣和她的肌膚一樣溫暖。諾拉走到大海邊,凝視閃爍著白光的繁星。她身後的紗門開了又關,戴維和霍華德走了出來,踏過細沙與黑暗而來。“謝謝你收拾。”戴維說,他的手短暫地停留在她背上。她全身緊繃,努力讓自己不要挪開。“對不起,我沒有幫忙,我想我們聊上癮了。霍華德有些不錯的點子。”“說真的,你的手臂真令我著迷。”霍華德說的是戴維拍攝的數百張照片。他拾起一片浮木,猛力一擲。他們聽到水聲四濺,波濤吞噬了木塊,將它卷入大海之中。他們身後的屋子像個燈籠,投射出明亮的光圈。但他們三人站在黑暗中,周圍暗得諾拉幾乎看不到戴維或是霍華德的臉。她也幾乎看不清自己的雙手。黑夜中隻有朦朧的黑影和聲音,話題東南西北,繞著技巧和程序打轉。諾拉覺得好想尖叫,她把一隻光腳擺在另一隻後麵,打算轉身離開,這時忽然有隻手輕輕拂過她的大腿。她止步,大吃一驚,靜靜等待。不一會,霍華德的手指悄悄移上她的裙邊,一隻手探進她的口袋,一股神秘的暖意忽然貼上她的肌膚。諾拉屏住氣息,戴維繼續談論他的照片。她依然穿著圍裙,而且四周非常暗。過了一會之後,她微微動了一下,霍華德攤開手貼著薄薄的衣料和她平坦的胃部。“嗯,這話沒錯,”霍華德說,聲音低沉而柔緩,“你若使用濾光鏡,難免得犧牲清晰度,但效果絕對值得。”諾拉慢慢、慢慢地吐了一口氣,心想不知道霍華德是否感覺得到自己血脈的奔流。他的手指散發出溫暖,她心中充滿渴求,漲得讓她心痛。海浪升起,緩緩退落,再次升起。諾拉站得筆直,聽著她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你瞧,有了暗箱之助,你的研究又邁進了一步。”霍華德說,“暗箱表達出的世界實在不尋常。我希望你過來看看,你會吧?”他問。“我明天要帶保羅去海釣,”戴維說,“或許後天吧。”“我想我要進去了。”諾拉輕聲說。“諾拉覺得無聊。”戴維說。“誰能怪她呢?”霍華德說,他的手壓著她的腹部,有力而敏捷,宛如翅膀的拍擊。然後他把手悄悄從她口袋中抽出。“你要是願意,明天早上過來吧。”他說,“我正在用暗箱畫幾張圖。”諾拉點點頭,沒有說話,想象一道強光貫穿黑暗,在牆上投射出神奇的影像。他過了幾分鐘之後離去,幾乎馬上消失在黑暗中。“我喜歡這個家夥。”稍後他們走進屋裡,戴維說。此時廚房已經一塵不染,她夢幻般的下午已無影無蹤。諾拉站在窗邊遙望黑暗的沙灘,聽著浪濤聲,雙手擺在棉裙口袋的深處。“是的,”她表示同意,“我也喜歡。”第二天早晨,戴維和保羅天還沒亮就起床,開車到海邊趕搭捕魚船。他們準備出門時,諾拉躺在黑暗中,乾淨的棉質床單貼著她的肌膚,感覺真柔軟。她聽到父子兩人笨手笨腳地在客廳走動,以免發出噪音。先是腳步聲,然後車子引擎隆隆作響,後來慢慢地恢複安靜,僅聽到海浪聲。天空和海洋交接之處出現光芒,她仍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稍後她洗個澡,穿衣打扮,幫自己泡杯咖啡。她吃了半顆葡萄柚,洗洗盤子,收拾整齊,走出門外。她穿著短褲和一件印著火烈鳥圖案的青綠色上衣,把白色的球鞋綁在一起,拿在手上晃來晃去。她洗了頭,海風吹乾了她的頭發,發絲纏繞著她的臉龐。霍華德的小屋在一英裡外的沙灘上,跟她的小屋幾乎一模一樣。他坐在前廊,對著一個黑色的木盒彎下腰。他穿著白色的短褲和一件橘色花格襯衫,襯衫的紐扣沒扣。他跟她一樣赤著腳,她逐漸走近的時候,他站了起來。“喝點咖啡吧?”他大叫,“我一直看著你從沙灘上走過來。”“不,謝謝。”她說。“你確定?愛爾蘭咖啡噢,帶點勁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吧。”“過一會再說吧。”她走上台階,伸手撫過光滑的桃花心木盒。“這就是暗箱?”“沒錯。”他說,“來,過來看看。”她坐在椅子上,椅子依然留有他的體溫。她從小孔中看出去,世界呈現在眼前:綿延的沙灘,成排的岩石,一隻蝸牛在地平線上慢慢地挪動,鬆樹一般茂盛的木麻黃在風中飄搖,一切都變得微小、逼真。景物納入了框架之中,雖然被包圍起來,卻生動鮮活,而非靜止不動。隨後諾拉眨眨眼抬頭一望,發現周遭也起了改變:花朵活靈活現,椅子上的條紋明亮耀眼,一對情侶踏著海水的邊跡散步,一切都栩栩如生,令人驚歎,遠超過了她的理解。“唔,”她邊說邊再次往盒子裡看。“太神奇了,周圍變得特彆精確,特彆鮮明,我甚至看得見微風在樹間吹拂。”霍華德笑笑。“很奇妙,不是嗎?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她想到保羅還是小寶寶時,躺在搖籃裡,盯著某些普通的新玩具,嘴巴噘成完美的O型。她再度低頭觀賞箱內的世界,然後抬頭看看世界的轉變。從黑暗框架中獲釋的世界,連光線都特彆閃亮,生氣蓬勃。“太美了,”她輕聲說,“美得讓我幾乎受不了。”“我知道。”霍華德說,“來吧,你可以成為其中一部分,讓我幫你畫張像。”她起身走向熾熱的沙灘,光芒刺目;她轉身站在霍華德麵前。他俯身到小孔上方,她看著他的手在素描簿上移動。她的頭發發燙,陽光像隻熱氣騰騰的大手。她想起昨天也擺姿勢,前天也是,她就這麼站著,是個主題,也是個物體。她擺出姿態,誘發或保存了一些不存在的時刻,但卻隱藏了內心真正的思緒。她已經這樣站了多少次?現在她依然這麼站著:一名女子,被縮小成完美的迷你雛型,每個麵相都被光線投射到鏡上。海風溫暖而濕熱,在她發間飄動,霍華德為99lib?她畫素描,把她的身影定形於紙上,細長的手指和修剪得端整的指甲快速地移動。她想起她幫戴維擺姿勢拍照時,沙子在她臀部下滑動;她也想起戴維和霍華德是怎麼談論她。在戴維和霍華德眼中,她不是屋裡那個活生生的女子,而是一個影像、一個形體。思及至此,她忽然覺得脆弱。她仿佛不是那個事業有成、自給自足、帶團往返中國的女強人,而是個說不定會被下一陣風吹走的女子。然後她又想起霍華德那隻溫暖、探進她的口袋和肌膚的手。此時,那隻手正幫她素描。她把手伸到腰際,抓住上衣的邊緣。緩慢,但毫不猶豫地,她從頭上脫下上衣,讓它落在沙灘上。在前廊上,霍華德停止了作畫,但沒有抬起頭。他的雙臂和肩膀的肌肉已經停止移動。諾拉拉下短褲拉鏈,短褲順著臀部滑下,她一腳跨了出來。目前為止沒什麼不尋常,她隻是穿著那件已經擺了多次姿勢的泳裝。接下來她把手伸到背後,解開泳裝上半部的紐扣,再把下半部從臀部褪下,順著大腿脫下來,一腳把它踢開。她站著,感覺陽光和海風在肌膚上遊移。霍華德慢慢地從暗箱抬起頭來,瞪著雙眼。那短暫的一刻有如噩夢,感覺好像做夢做到一半,她正在買東西或是走在擁擠的公園裡,赫然發現自己忘了穿衣服,感到又羞恥又慌張。她伸手去撿衣服。“不,不。”霍華德輕聲說。她停了下來,站直身子。“你真美。”他隨即起身,動作輕緩而謹慎,仿佛她是隻小鳥,他會把她嚇得飛走。但諾拉站得筆直,刻意呈現軀體中的自我。她覺得自己仿佛是沙子做的,沙子遇上了火,即將被轉化,被撫平,被激起點點光芒。霍華德走到沙灘上,他的腳陷入溫暖的沙裡。這趟路似乎走了好久。終於走到她身邊時,他停下來,盯著她,卻碰也沒碰她。海風吹拂著她的頭發。他推開她唇邊的一綹發絲,非常輕柔地把它塞到她耳後。“我永遠無法捕捉你現在的模樣,”他說,“我永遠捕捉不了。”諾拉笑笑,把手貼在他胸前,感覺薄棉的觸感,他溫暖的肌膚,以及層層肌肉與骨頭。胸骨,她記得這個名詞。她以前為了多了解戴維和他的工作,曾經研究過骨頭。胸骨柄和胸骨體,形狀像一把劍;真肋與假肋,連為一體的乾線。他的雙手輕輕地托住她的臉頰,她任憑自己的手垂下來;他們一語不發,一起走向小屋。她把她的衣物留在沙灘上,不在乎誰都可能看見它們。前廊的木板在她腳下輕輕動搖,覆蓋在暗箱上的布塊已被扔在一旁。她滿意地看到霍華德已素描了沙灘、地平線、散亂的岩石和樹木,一切都是完美的複製。他也素描了她的頭發,但隻是一團形狀不定的柔和雲朵。畫紙上她所站立之處一片空白,她的衣服像樹葉般落下,而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站在那裡。僅此一次,她讓時光停駐。剛從明亮的沙灘進屋,屋內顯得陰暗。世界被框在窗戶裡,正如在暗箱的鏡頭中一樣,看來耀眼、生動,令她熱淚盈眶。她坐在床沿。躺下吧,他邊說邊從頭上脫下襯衫,我隻想看你一會兒。她躺下,他站著俯瞰她,目光在她肌膚上遊走。跟我待在一起,他說,然後在她的驚訝中跪了下來,把頭靠在她的小腹上。他沒有刮臉,臉頰貼在她平坦的胃部,感覺刺刺的。她一呼吸就感覺到他的重量,他的氣息遊走於她的肌膚各處。她把手伸下去,雙手拂過他日漸稀疏的頭發,把他拉上來親吻她。日後讓她吃驚的不是她做了這些事,或是以後的發展,而是她在霍華德的床上做了。床在窗戶下方,窗戶大開,而且沒有窗簾,有如暗箱中的一景。戴維不在,他帶著保羅出海釣魚,但是任何人都可能經過,看到他們。但她沒有停下來,當時沒有,後來也沒有。跟他在一起好像發了燒,身不由己。她似乎敞開大門為自己招來種種機會,迎接她所認為的自由。很奇怪,她發現有了秘密之後,她似乎比較能夠忍受她和戴維的疏離了。她一再回去找霍華德。即使戴維注意到她經常出去散步,而且走得很遠,她還是去找霍華德;即使她懶洋洋地躺在床上,霍華德在幫他倆調酒,她從地上拾起他的短褲,發現一封信裡夾著張照片,照片上是他微笑的妻子和三個小兒子,信裡寫著我媽好多了,我們都想你,愛你,下星期見,她還是去找霍華德。這事發生在下午,陽光在浮動的海水上光芒耀目,沙子上散發出熱氣,天花板上的電風扇在陰暗的屋裡哢嗒哢嗒響。她拿著照片,遙望遠方想象中的風景和明亮的光芒。在現實生活中,這張照片肯定經過迅速、準確的剪裁,但此時此刻,她毫無感覺。諾拉悄悄把照片放回去,讓他的短褲掉回地上。在這裡,這些都沒關係,隻有夢想和令人發燒的光芒才重要。接下來的十天,她與他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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