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九月(1 / 1)

快照從相機裡掉出來時,卡羅琳用拇指和食指捉住了照片的一角。影像已逐漸顯現。鋪了白色桌巾的桌子好像漂浮在墨綠的草海上,山坡上開滿了月光花,潔白的花朵微微閃著光澤。穿著堅信禮服裝的菲比看上去一團模糊。卡羅琳在清香的空氣中甩乾照片。遠方依稀傳來雷聲,晚夏的雷陣雨正逐漸逼近;微風揚起,吹動了紙餐巾。“再來一張。”她說。“噢,媽。”菲比抗議,但還是站直了。剛按下快門,她就跑了,直奔草地的另一端。鄰家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艾芙麗抱著小貓站在那裡,小貓的毛色跟菲比的頭發一樣,烏黑中帶著橘紅。菲比十三歲了,以這個年紀看來比較矮小,身材矮胖,個性衝動而熱情。學習雖然緩慢,但一下子歡天喜地,一下子焦慮憂傷,一下子又重展歡顏,情緒轉變之迅速令人驚訝。“我領受堅信禮了!”此時她大喊,再次在草地上轉圈,雙臂高舉到空中。客人們聽了都朝她的方向瞧,端著飲料微笑。她跑向桑德拉的兒子蒂姆,身上的衣服隨著打轉。蒂姆現在也是少年了。她伸出雙臂抱住他,興高采烈地吻吻他的臉頰。然後她忽然停下來,緊張地回頭瞄了卡羅琳一眼。今年年初,自己在學校裡曾因擁抱小朋友惹出了問題。“我喜歡你,”菲比一邊說,一邊緊緊摟住一個年紀比她小的孩子,她不明白為何不可。卡羅琳曾再三警告,擁抱是很特彆的,家人之間才可以抱抱。菲比慢慢地聽懂了。但現在卡羅琳看到菲比刻意壓抑情感,不禁懷疑這樣教她是否正確。“沒關係,甜心,”卡羅琳大喊,“在派對上擁抱朋友沒關係。”菲比輕鬆了下來。她和蒂姆跑過去拍拍小貓。卡羅琳看著手上的快照:花園一片明亮,菲比笑逐顏開。照片所捕捉的稍縱即逝的一刻,此時已成過去。遠方又傳來雷聲,但今晚依然美好。氣候溫煦,各色花朵更顯嬌美,人們在草地上走來走去,談天說笑,在塑料杯裡斟滿飲料。桌子中央擺了一個三層高,塗了白色糖霜的蛋糕,四周裝點著從花園摘來的玫瑰花。三層代表著慶祝三件事情:菲比的堅信禮、她自己的結婚紀念日,還有多羅的退休。多羅也將遠行。“這是我的蛋糕。”菲比的聲音忽高忽低。物理係的教授、鄰居、唱詩班和學校的朋友、“歡樂唐氏症協會”的家庭成員歡聚一堂,形形色色的孩子們跑來跑去。菲比上學之後,卡羅琳就到醫院兼職,她在醫院認識的新朋友也在場。她讓這些人齊聚一堂;她籌劃了這個美好的派對。“這是我的蛋糕,”菲比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高亢地飄蕩在空中,“我領受堅信禮了!”卡羅琳啜飲著酒。空氣拂過皮膚的感覺暖暖的,一如人們的氣息。她沒看到艾爾,但他忽然出現,一隻手悄悄攬住她的腰,親吻她的臉頰。他的人、他的氣味帶給她一陣悸動。五年前,他們在這個花園裡結婚。當時的派對跟現在差不多,草莓飄浮在香檳酒裡,螢火蟲漫天飛舞,空氣中彌漫著玫瑰花香。五年了,新鮮感卻尚未消逝。卡羅琳在多羅家中三樓的臥室,已變得跟這個花園一樣神秘與性感。她喜歡在艾爾溫暖、壯碩的懷抱中醒來,他的手輕輕地擱在她平坦的肚子上,他的肥皂味和Old Spice香水的清香慢慢地滲進房裡、床單,以及毛巾。他的人就在這裡,她每根神經都感到他的存在,感覺清晰而鮮活,但再過一會,他又將離開家。“結婚紀念日快樂。”他說,雙手輕壓她的腰際。卡羅琳微笑著,心中充滿快樂。夜色逐漸深沉,人們走來走去,在溫煦、飄著花香的夜裡談笑。草地上積聚了露珠,四處儘是白色的花叢。她想起艾爾結實而穩重的手,幾乎想開懷大笑。他剛到,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多羅將跟她的情人搭乘遊輪環遊世界,一走就是一年,這人叫做特雷斯。艾爾知道多羅已經計劃了好幾個月的旅行,但他不知道多羅在所謂的“擺脫過去的喜悅”中,把這棟老房子送給了卡羅琳。多羅這時才來。她穿著一襲絲質晚裝從巷子出現,走下階梯,特雷斯在她正後方,手裡拿著一袋冰塊。六十五歲的特雷斯比多羅年輕,一頭灰色短發,狹長的臉龐,雙唇飽滿。他天生白皙,注意體重,對飲食非常挑剔,喜歡歌劇和跑車。特雷斯曾是奧運會遊泳選手,而且幾乎贏得銅牌。他喜歡躍入莫農加希拉河,遊到河的對岸。有天下午,他從河水裡上岸,在岸邊擦乾身子。一身蒼白、滴著水的他剛好碰上物理係在河畔舉辦年度野餐,他倆就這樣相遇。特雷斯對多羅很好,多羅顯然很喜歡他,即使在卡羅琳眼中,他似乎有點生疏、冷漠和矜持,但這真的完全不關她的事。一個客人把整堆紙巾從桌上掃落在地上,卡羅琳蹲下來撿拾。“你把風給帶來了。”多羅走近時,艾爾說。“真讓人開心啊。”她邊說邊舉起雙手。她越來越像利奧,五官變得更明顯,一頭短發已完全銀白。“艾爾就像那些老船員,”特雷斯邊說邊把冰塊放在桌上,卡羅琳用一塊小石頭壓住紙巾,“感覺得到氣候變化。喔,多羅,就站在那裡吧,”他興奮地說,“天啊,甜心,你真美,看起來像個女風神。”“你若是女風神,”艾爾說,一把捉住被風吹起的紙杯,“拜托你降低神威,好讓我們開個派對。”“這不是太美了嗎?”多羅問,“真是個美好的派對,也是最好的道彆。”菲比跑過來,懷裡抱著一隻有如一團橘色毛球的小貓。卡羅琳微笑著伸手順順她的頭發。“我們能留下貓咪嗎?”她問。“不行。”卡羅琳像往常一樣回答,“多羅姑姑會過敏。”“媽媽。”菲比不甘心地抱怨,但微風和美麗的桌子馬上又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拉拉多羅的絲質衣袖,“多羅姑姑,這是我的蛋糕。”“也是我的。”多羅說,一隻手臂攬住菲比的肩膀,“彆忘了,我要出去旅行,所以這也是我的蛋糕。蛋糕也是你媽媽和艾爾的,因為他們結婚已經五年了。”“我要跟你去。”菲比說。“噢,不,小甜心,”多羅說,“這次不行,大人才能去。這趟是我和特雷斯的假期。”菲比一臉失望,難過之情有如先前的喜悅。“如水銀、流沙般迅速”恰可形容她表情的轉變。“嗨,小甜心,”艾爾蹲下來說,“你覺得小貓想不想喝點牛奶?”她勉強擠出笑容,頹然地點點頭,暫且不想她不能跟著去旅行。“好極了。”艾爾說。他拉起她的手,跟卡羅琳眨眨眼。“彆把貓抱到屋裡。”卡羅琳警告。她在托盤上擺滿酒杯,遊走於賓客之間,依然感到不可置信。她,卡羅琳·辛普森是菲比的母親、艾爾的妻子,而且曾經籌劃示威活動。這一切都跟十三年前那個沉默地站在風雪飄過的診所裡,懷抱著嬰兒的膽小女子大相徑庭。她轉身看看房子。白色的磚瓦映著逐漸變灰的天空,看來異常醒目。這是我的房子,她想道,心裡重複著菲比先前的話。接下來的想法更加恰當,令她莞爾一笑:我受到了肯定。桑德拉和多羅在忍冬樹叢邊談笑,蘇拉德太太捧著滿滿一瓶百合花從巷尾走過來。特雷斯的灰發被風吹到臉旁邊,他一手圈住火柴,試圖點燃蠟燭。白色的火光閃爍跳動,但終於穩定下來,照亮了白色的亞麻桌布、小小的透明還願杯、一盆盆白色的花朵和塗了鮮奶油的蛋糕。車輛急駛而過,眾人的笑聲和落葉的颯颯聲蓋過了車聲。卡羅琳筆直地站了一會,想著即將到來的深夜,艾爾在黑夜中伸向她的雙手。這就是幸福,她告訴自己,幸福就是如此。派對開到十一點,多羅和特雷斯待到最後一位客人離開,兩人把擺著杯子的托盤、剩下的蛋糕、一個個花瓶端到屋裡,還把桌椅收到車庫裡。菲比已經睡著了,她先前哭成了淚人兒,又累又激動。她舍不得多羅離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彆忙了。”卡羅琳說。她在台階上麵攔下多羅,繁茂濃密的紫丁香葉片拂過身旁。她三年前種下這片紫丁香,本來隻是些小小的枝葉,現已紮根長成了茂密的樹叢,明年將繁花盛開。“我明天會清理,多羅。你明天一早的飛機,一定迫不及待想出發吧。”“沒錯。”多羅說,她的聲音特彆輕柔,卡羅琳不得不豎起耳朵仔細聽。她朝著房子點點頭,艾爾和特雷斯正在明亮的廚房裡洗盤子。“但是,卡羅琳,我覺得又高興又悲傷。剛才我在家裡走了一圈,最後一次看看每個房間。我在這裡待了一輩子,現在要離開,感覺好奇怪,但我又很興奮地想走。”“你隨時可以回來。”卡羅琳說,暗自壓下忽然湧上心頭的感情。“我希望我不會想回來。”多羅說,“最多隻是回來看看你們。”她拉起卡羅琳的胳膊肘。“來,”她說,“我們到前廊坐坐。”她們沿著房子的旁邊,從低垂的紫藤花下走過,在搖椅上坐下,公路上車流緩緩移動,梧桐樹大如紙盤的樹葉高高地在街燈燈光中飄搖。“你大概不會想念交通的噪音。”卡羅琳說。“沒錯,這倒是真的。這裡以前很安靜。冬天的時候,他們封閉了整條街,我們乘著雪橇一路滑到路中央,就是這裡。”卡羅琳推推搖椅,想起很久以前的夜晚,月光流泄在草地上,透過浴室的窗戶照進來,菲比在她懷裡猛咳,白鷺鷥從多羅童年時的田野飛起。紗門被推開,特雷斯走了出來。“好了嗎?”他問,“多羅,我們準備走了嗎?”“快了。”她說。“那我過去開車,把車開到大門旁邊。”他又進屋去了。卡羅琳數著車輛,數到二十。十二年前,她來到這個大門前,懷裡抱著還是嬰兒的菲比。當年她就站在這裡,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你的班機幾點?”她問。“挺早的,八點。哦,卡羅琳,”多羅邊說邊往後靠,大大地敞開雙臂,“過了這麼多年,我覺得好自由,誰知道我可能飛往何處?”“我會想念你的,”卡羅琳說,“菲比也會。”多羅點點頭。“我知道,但我們還會再見麵,我會從每個地方寄明信片給你們。”車輛前燈的燈光從山丘上傾泄而下,隨即出現一部租來的車,特雷斯的長手臂在空中揮舞。“我們該上路了!”他大聲喊。“好好照顧自己。”卡羅琳說。她擁抱多羅,摸摸她柔軟的臉頰,“多年之前,你救了我一命,你知道的。”“親愛的,你也解救了我。”多羅抽身,黑色的雙眼都濕了。“這是你的房子了,好好享受吧。”多羅隨即走下階梯,白色的毛衣在風中飄搖。她從車裡揮手道彆,然後就走了。卡羅琳看著車子駛進貫穿市區的大道,消失在一片匆匆而過的燈光中。暴風雨依然盤旋在山丘上方,天空偶爾閃過一道白光,沉悶的雷聲在遠方作響。艾爾端著飲料走出來,用腳推開門,他們一起坐在搖椅上。“嗯,”艾爾說,“派對很不錯。”“是的,”99csw.卡羅琳說,“大家都很開心,我累了。”“還有力氣打開這個嗎?”艾爾問。卡羅琳拿起包裹,解開起皺的包裝紙,一顆木雕的心掉了出來。木心是櫻桃木雕的,躺在掌心中仿佛一顆被水磨得光滑閃亮的石頭。她合掌握住它,想起當年艾爾的牌子在那光線黯淡的駕駛座裡閃閃發光,也想起好幾個月之後,菲比小小的手握住了牌子。“好漂亮。”她邊說邊把光滑的木心輕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好溫暖,它剛好躺在我的手掌心,看起來很配。”“我自己刻的。”艾爾說,語氣中帶著一絲愉悅,“我利用出門在外的晚上刻的。我覺得這說不定太便宜,但有個我在克裡夫蘭認識的女侍說你會喜歡,我希望她說得沒錯。”“我喜歡,”卡羅琳邊說邊伸手拉起他的手臂,“我也有禮物給你。”她遞給他一個小紙盒。“我沒時間包裝。”他打開盒子,拿出一把新的黃銅鑰匙。“這是什麼?通往你心門的鑰匙嗎?”她笑笑。“不,它是這棟房子的鑰匙。”“為什麼?你換了鎖嗎?”“沒有。”卡羅琳拉住搖椅,“多羅把房子送給我了,艾爾,這不是太好了嗎?地契在屋裡,她說她要個全新的開始。”心跳了一下、兩下、三下,搖椅前後擺動,嘎嘎出聲。“那太極端了吧。”艾爾說,“如果將來她把房子要回去呢?”“我問過她同樣的問題。她說利奧留下很多錢,他有一些專利和存款等等,我不知道詳情。多羅一輩子都很節儉,所以她不需要這筆錢。如果他們回來,她和特雷斯會買棟公寓或其他住的地方。”“她真大方。”艾爾說。“沒錯。”艾爾沉默不語,卡羅琳聽著前廊搖椅的嘎嘎聲、風聲和車聲。“我們可以把它賣掉。”他仔細想了想,“我們也離開這裡,到哪裡都行。”“房子值不了多少錢。”卡羅琳慢慢地說,她從未想過賣掉這棟房子。“再說,我們要去哪裡?”“唉,卡羅琳,我不知道。你知道我這個人,一輩子東飄西蕩。我隻是出點子,消化一下這個消息。”黑夜一片沉寂,搖椅規律地擺動,但氣氛不再安詳,而是一股比較凝重的彆扭,卡羅琳不禁懷疑,這個坐在她身邊的男人每個周末回家,自在地與她同床共枕,早上把頭傾斜到某個特彆的角度,在脖子和下巴拍上Old Spice香水,但他究竟是誰?她真的了解他的夢想、他神秘的內心嗎?她忽然覺得一點也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自己。“這麼說來,你寧願不要這棟房子?”她追問。“我沒這個意思,多羅這麼做真的讓人感動。”“但房子綁住了你。”“我喜歡回到你身旁,卡羅琳。每次開上最後一段公路,想到你和菲比在家裡,母女兩人在廚房裡做飯、種花,或是做些其他事情,我總覺得很快樂。但多羅和特雷斯整理行囊,出發上路,周遊世界,這樣也很吸引人。我認為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很不錯。”“我沒有那種衝動了。”卡羅琳說。她遙望黑暗的花園。城市的燈火此起彼伏,Foodnd超市的深紅招牌閃閃發光,字母在夏日濃密的樹葉中構成馬賽克般的圖案。“我待在這裡就很快樂,你會對我感到厭倦吧?”“不會,親愛的,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們才這麼速配。”艾爾說。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聆聽風聲和急駛而過的車聲。“菲比不喜歡改變,”卡羅琳說,“她不太能適應改變。”“嗯,這也是個問題。”艾爾說。他等了一會兒,然後轉身麵向她。“你知道的,卡羅琳,菲比開始變成大人了,她不再是個小女孩了。”“她才十三歲不到。”卡羅琳說,心裡想著菲比抱著小貓的模樣。這孩子多麼容易悄悄地溜回無憂無慮的童年啊。“沒錯,她十三歲了。卡羅琳,她……嗯,你知道的……她開始發育了。今天晚上抱起她時,我已經感到有點不自在。”“那你就彆抱她。”卡羅琳口氣尖銳地說。但她想起菲比前幾天在遊泳池裡遊來遊去,她在水底下捉住菲比,感覺到菲比正在發育的小小乳房柔軟地貼著自己的手臂。“你彆生氣,卡羅琳,我們隻是從未討論過這個問題,對不對?她將來會變成怎樣?等到我們跟多羅和特雷斯一樣退休時,我們有什麼計劃?”他暫停一會,她感覺得到他正仔細地選擇用詞。“說不定我們會出外旅遊,我想了就開心。老實說,一想到我們得永遠待在這棟房子裡,我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還有菲比該怎麼辦?她會一直跟我們住嗎?”“我不知道。”卡羅琳說,憂慮頓時如同黑夜一樣籠罩著她。她奮鬥了很久才為菲比在這個漠然的世界上爭取到一個立足之地。現在所有問題暫且獲得解決。過去一年多裡,她終於可以輕鬆一下,但菲比長大以後,她會在哪裡工作?她怎麼過活?這些問題依然沒有解答。“唉,艾爾,拜托,今天晚上我想不了這麼多。”前廊的搖椅前後晃動。“我們遲早得考慮這些問題。”“她隻是個小女孩。你在暗示什麼?”“卡羅琳,我沒有暗示什麼,你知道我很愛菲比。但你我都會過世,說不定明天就一命嗚呼,我們沒辦法永遠在她身旁照顧她。我想說的就是這些,而且說不定哪天她不再需要我們,我隻想問問你有沒有想過這一點。你為什麼存了這些錢?我隻是提出來討論。我的意思是說,讓我們好好想想。你若能偶爾陪著我上路,不是很好嗎?說不定過個周末就好?”“是的,”她輕聲說,“確實很好。”但她並不確定。卡羅琳試圖想象艾爾的生活:每天住在不同的房間、不同的城市,公路像一條灰色的緞帶一樣無儘地延展;他先前的想法也令她不安:賣掉房子,開車上路,漫遊世界。艾爾點點頭,喝乾杯中的飲料,準備起身。“彆走,”她說,伸手輕輕地擺在他的手臂上,“我得跟你說件事。”“聽起來挺嚴重的。”他說,又在搖椅上坐定,緊張地笑笑,“你現在有了多羅送的房子,又有存款等等,你該不是要離開我吧?”“當然不是,絕對不會。”她歎了一口氣。“我這星期收到一封信。”她說,“信的內容很奇怪,我得跟你談談。”“誰寄來的信?”“菲比的父親。”艾爾點點頭,雙臂交叉,但沒說話。他當然知道這些信。這些年來,信件從不間斷,信裡擺著數目不等的現金和一張紙條,紙條上隻潦草地寫著一句:請讓我知道你住在哪裡。她沒讓戴維·亨利知道她的下落,但早些年她把其他所有事情全都告訴他,封封真摯坦誠,仿佛他是她最貼心的密友。時光逐年而過,她變得講求效率。她寄上照片,頂多附上一兩句話。她的生活忙碌、充實、複雜,她不可能一一寫下來,所以她就停筆,不再告訴他所有的事情。如今她卻接到戴維·亨利寄來的長信,工整的筆跡寫滿了三張信紙,難怪令她驚訝萬分。信中充滿感情,談到保羅的天賦、夢想、怨氣以及憤怒。“我知道當年做錯了。我把我的女兒交給你,我知道這樣做非常不合適,而我也知道無法挽回。但我希望能見見她,卡羅琳,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我希望做些補償。我希望多了解菲比以及你們的生活。”他所描述的景象軟化了她:已經是個少年的保羅彈著吉他,夢想著進入朱麗亞音樂學院;諾拉有了自己的事業。還有戴維,這些年來,他的身影宛如書中的照片一樣,清晰地駐足在她的心中。她想象他俯身寫這封信,懊悔與渴求之情躍然紙上。她把信塞回抽屜裡,好像這樣就能鎖住它,但過去這個忙碌而情緒化的一星期,那些字句卻時時縈繞在她腦海中。“他要見她。”卡羅琳說,手指輕撫多羅先前扔在搖椅扶手上的大圍巾,“他想再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蠻好心的嘛。”艾爾說,“過了這些年,他還算有良心。”卡羅琳點點頭。“他畢竟是她父親。”“那我是什麼?”“拜托,”卡羅琳說,“你是菲比心目中的親愛的爸爸。但是艾爾,當初我沒告訴你我怎麼會有菲比這個孩子,現在我最好跟你說清楚。”他伸手握著她的手。“卡羅琳,你離開之後,我在列克星頓待了一陣子,我跟你那個鄰居聊天,也聽到許多傳言。我雖然沒受過太多教育,但我不笨。我知道戴維·亨利醫生的小女兒夭折,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候,你離開了列克星頓。我想說的是,不管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我都不在乎,也影響不了我們,所以我不需要知道細節。”她沉默地坐著,看著車輛在公路上急駛而過。“他不要她。”她說,“他打算把她送到一個類似精神病院的中心,請我帶她過去。我去了,但我不能把她留在那裡,那個地方太糟糕了。”艾爾好一陣子沒說話。“我聽過類似的事情。”他終於開口,“我在路上聽過這種事。卡羅琳,你很勇敢,你當初的決定是對的,我很難想象菲比在那種地方長大。”卡羅琳點點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我很抱歉,艾爾,我當年就該告訴你。”“卡羅琳,”他說,“沒關係,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她問,“我的意思是,關於這封信,我該回信嗎?讓他跟她見麵?我不知道,我已經左思右想了一星期。如果他把她帶走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慢慢地說,“這事輪不到我來決定。”她點點頭。這話說得公允,她把這事埋藏在心裡,就得自己承擔後果。“但我會支持你的決定。”艾爾補了一句,捏了捏她的手,“不管你覺得怎麼做最好,我都百分之百支持你和菲比。”“謝謝,我先前好擔心。”“你為太多不必要的事情擔心,卡羅琳。”“這麼說來,這事不會影響到我們吧?”她問,“我以前沒跟你說,這會不會影響我們的關係?”“一點也不會。”“那就好。”“好,”他站起來伸伸懶腰,“我累了,你要上樓吧?”“是的,我一會兒就上去。”紗門嘎地被推開,砰地一聲關上,微風吹過他剛才坐著的地方。下雨了,雨滴剛開始輕輕地落在屋頂,後來聲聲宛如擊鼓。卡羅琳鎖上門,鎖好這棟現在已屬於她的房子。她上樓,停下來看看菲比。菲比的皮膚溫暖潮濕,身子微微扭動,喃喃說著些難以辨識的字句,然後安詳地進入夢鄉。小甜心啊,卡羅琳輕聲說,幫她蓋上被子。她在雨聲回蕩的房裡站了一分鐘。菲比還小,但她再怎樣也無法保護女兒一輩子。思及至此,心中不禁感到激動。她走進自己的臥室,悄悄地溜進冰涼的被單之中,躺到艾爾身旁。她想起他雙手貼著她的肌膚,胡須輕壓著她脖子的感覺,也想起她自己在黑暗中的叫喊。這個男人是個好丈夫,也是菲比的好爸爸。星期一早上,他將起床,衝個澡,穿上衣服,跳上卡車,接下來的一星期,他將不見蹤影。然而不管她決定怎麼做,他都信任她的判斷。下星期,她一定會妥善處理戴維·亨利的信。卡羅琳躺了很久,手擱在他的胸膛上,聆聽雨聲。她黎明時起床。艾爾腳步聲如雷,早早出門開卡車去換機油。雨水從屋沿的引水槽和排水管傾泄而下,流到地麵的積水之中,順著山坡流向小溪。卡羅琳走到樓下,泡了咖啡。家裡異常安靜,她想事情想得發呆,直到菲比站到門口,她才發現菲比在自己身後。“下雨了,”菲比說,睡袍鬆垮垮地圍在身上,“下得好大。”“沒錯。”卡羅琳說。她們曾經花了幾個鐘頭學習這個用詞,卡羅琳還製作了海報幫助學習,海報上烏雲遍布,成群小貓和小狗從天而降(rain cats and dogs表示傾盆大雨。),那是菲比最喜歡的海報之一。“今天天空落下的比較像是長頸鹿和大象。”“牛和豬,”菲比說,“豬和山羊。”“你要吃點烤麵包嗎?”“要一隻貓咪。”菲比說。“你要什麼?”卡羅琳問,“把句子說完整。”“我要一隻貓咪,拜托。”菲比說。“我們不能養貓。”“多羅姑姑已經走了,”菲比說,“我可以養貓。”卡羅琳覺得頭痛,她將來會變成什麼樣?“菲比,仔細聽好,這是你的烤麵包。我們待會再討論養貓的事情,好嗎?”“我要一隻貓咪。”菲比堅持。“待會再說。”“一隻貓咪。”菲比說。“該死的,”卡羅琳的手掌猛然在料理台上一拍,嚇了兩人一跳,“不要再跟我提養貓,你聽見了嗎?”“坐在前廊,”菲比一臉不高興地說,“看雨。”“你要怎樣?用個完整的句子。”“我要坐在前廊看雨。”“你會著涼。”“我要……”“唉,好吧,”卡羅琳揮揮手打斷她的話,“好。出去,坐在前廊,看雨,隨便你要乾什麼。”門開了又關,卡羅琳往外一看,看到菲比撐著雨傘坐在前廊的搖椅上,大腿上擺著烤麵包。她氣自己失去耐性,這跟菲比無關,而隻是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回複戴維·亨利,心裡相當害怕。她取出相冊和一些她一直想整理的零星照片,在沙發上坐下,坐在這裡她可以注意菲比的動靜。菲比的臉藏在雨傘後麵,在搖椅上晃來晃去。她把最近的照片擺在咖啡桌上,然後拿了一張信紙寫信給戴維。“菲比昨天領受了堅信禮,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刺繡裝,係了一條粉紅緞帶,看起來好可愛。她還在教堂裡表演獨唱。隨函附上一張昨天在派對拍的照片,真難相信她長得這麼大了。我開始擔心她的未來。你把她交給我的那個晚上,心裡八成也是這麼想。這些年來,我為她奮鬥得很辛苦,有時我很怕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然而……”寫到這裡,她暫時停筆,心想她為什麼有股想回信的衝動。這跟錢無關。這些年來,卡羅琳已經存了將近一萬五千美金,每分錢都存進菲比的信托基金。或許僅是出於老習慣,或許她想保持住他們的聯係,或許她隻想讓他知道他失去了什麼。你瞧瞧,她想揪著戴維·亨利的衣領對他說,這就是你的女兒菲比,她十三歲了,臉上帶著陽光般的微笑。她放下筆,想起菲比身穿白衣服跟著唱詩班唱歌,還有抱著小貓的模樣。她怎能告訴他這一切,卻又拒絕讓他看看他的女兒?但事隔多年,他如果現在露麵,接下來將會如何?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愛他,但說不定愛意猶存;說不定她也心懷怒意,氣他當年做出的決定,氣他始終未曾真正了解她。她很驚訝自己心腸居然如此冷硬,想了更是苦惱。話又說回來,如果他已經變了呢?但如果他還是沒變,那又該如何是好?他說不定會傷了菲比,正如當年他令她心碎,而他甚至毫無覺察。她把信推到一旁,開始支付賬單,然後走到屋外把它們放進信箱。菲比坐在屋前的台階上,把傘舉得高高地擋雨。卡羅琳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把門帶上,走到廚房又倒了杯咖啡。她在後門邊站了好久,凝視屋外滴水的樹葉、濕淋淋的草地以及沿著人行道流下的積水,一個紙杯被纏困在樹叢中,車庫旁的一張紙巾被淋成紙漿。再過幾小時,艾爾將再次離去。她瞄了公路一眼,想象著自由是什麼滋味。雨勢忽然變大,敲打著屋頂。她心裡浮現出某種感覺。在直覺的驅使下,卡羅琳轉身走進客廳,還沒走到屋外的前廊,她就知道她會看到前廊空蕩蕩的,盤子端正地擺在水泥地上,搖椅靜止不動。菲比不見了。到哪兒去了呢?卡羅琳走到前廊邊,在傾盆大雨中循著馬路來回尋找。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馬路左邊沿著山丘而上,通往鐵軌,右邊的儘頭則是公路的入口匝道。好,仔細想想,仔細想想!她會去哪裡?街尾斯旺家的小孩光著腳在積水中玩耍,卡羅琳想起菲比剛才說,我要一隻貓咪,也想起昨天的派對上,艾芙麗抱著一隻毛茸茸的貓咪。她記得菲比迷上了它小小的身軀和細微的聲音。她問斯旺家的小孩有沒有看到菲比,果然不出她所料,他們指指馬路對麵那個矮樹叢,小貓跑掉了,菲比和艾芙麗過去解救它。交通信號燈一變,卡九九藏書網羅琳馬上衝過馬路。泥土地上積滿了水,一踩下去就是一灘水。她推開矮樹叢往前走,終於走到一片空地,艾芙麗跪在空地的水管邊,水管把山丘上的積水抽到水泥溝渠中。菲比的黃色雨傘像支旗子一樣,丟在艾芙麗旁邊。“艾芙麗!”卡羅琳蹲在小女孩身邊,摸摸她濕了的肩膀。“菲比在哪裡?”“她去找貓咪。”艾芙麗邊說邊指指水管裡,“小貓跑到裡麵去了。”卡羅琳輕聲詛咒兩句,跪到水管邊緣,冰冷的雨水急速地流過她的膝蓋和雙手。菲比!她大叫,聲音回蕩在黑暗中。我是媽媽,甜心,你在裡麵嗎?一片寂靜。卡羅琳慢慢地爬到水管裡。水太冷了,她的雙手已失去知覺。菲比!她大喊,聲音越來越大,菲比!她仔細聆聽,有個微弱的聲音。卡羅琳再往前爬幾英尺,水流冰冷而湍急,她摸索著前進,然後摸到布料和冰涼的肌膚,菲比隨即顫抖地撲到她懷裡。卡羅琳緊緊抱住她,回想起當年的那個夜晚,她在潮濕的紫色浴室裡抱著菲比,拚命地求她呼吸。“我們得離開這裡,甜心,我們得出去。”但菲比不肯動。“我的貓咪。”她說,聲調高昂而堅決,卡羅琳感覺得到貓咪在菲比的襯衫裡扭動,也聽到細微的喵喵聲。“它是我的貓咪。”“好吧。”卡羅琳說。湍急的水流越升越高,她輕輕地拉著菲比朝著剛才過來的方向前進。“來,菲比,我們趕緊離開。”菲比開始移動,慢慢爬向明亮的管口,她們終於爬出水管。水泥溝渠中的冷水繞著她們流動,菲比全身透濕,頭發緊貼著臉,小貓也濕了。卡羅琳看了一眼矮樹叢後麵的家,堅實而溫暖,宛如危險世界中的救生艇。她想象艾爾已開上某條遙遠的公路,還有那些舒適的房間,這些現在都屬於她了。“沒事了。”卡羅琳攬住菲比,小貓扭了扭身子,小小的爪子刮過她雙手的手背。天空依然飄雨,雨水從漆黑、茂密的樹葉間滴落。“郵差來了。”菲比說。“沒錯。”卡羅琳說。她看著他走上前廊的台階,把她先前放進信箱的賬單塞進他的皮袋子。她給戴維·亨利的信,寫了一半放在桌上。剛才她站在後門旁邊看雨,一心隻想著菲比的父親,菲比卻在此時陷入危險。這似乎是個不好的兆頭。剛才菲比失去蹤影,令她大為驚慌,現在驚慌之情轉為憤怒。她不會再寫信給戴維;他對她提出太多的要求,而且也已太遲了。郵差走下台階,手中鮮豔的雨傘一閃一閃。“沒錯,甜心,”她邊說邊摸摸貓咪瘦小的頭部,“沒錯,郵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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