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六月(1 / 1)

“嗯,菲比的頭發的確跟你一樣。”多羅評論道。卡羅琳摸摸頸背,暗自思量。她們在匹茲堡東邊一座舊倉庫裡,倉庫已被改建為一個教育方式前衛的幼兒園。光線透過長窗流泄而入,在木板地上灑落出點點光影。菲比站在一個大木箱前,拿著鏟子挖扁豆,然後把豆子倒在罐子裡。陽光突顯了她小辮子的金棕色發絲。六歲的她身材矮胖,膝蓋微凹,笑臉迎人,一雙黑褐色、杏仁狀的眼睛微微上斜,雙手細小。今天早晨她穿了一件粉白相間的條紋衣服。衣服是她自己挑選、自己穿上的,隻是穿反了。她還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毛衣。先前為了這件毛衣,她還在家裡大鬨了一場。她的脾氣確實跟你一模一樣,利奧以前經常喃喃地說。老人家去世已經將近一年了,卡羅琳聽了這話總是感到吃驚,倒不是因為他認為血緣關係根本不存在,而是因為有人居然說她是個有脾氣的女人。“你認為如此嗎?”她邊跟多羅說邊用手指順順耳後的頭發。“你覺得她的頭發跟我的很像?”“噢,沒錯,當然是的。”菲比正把雙手深深插進光滑的扁豆,跟她身旁的小男孩一起大笑。她抓起一把豆子,讓它們從指間滑落,男孩則伸出一個黃色的塑料杯接取。對這所幼兒園的其他小朋友而言,菲比隻是菲比:一個喜歡藍色、冰棒、轉圈圈的朋友;在這裡,沒有人注意到她的不同。剛開始的幾星期,卡羅琳憂慮地觀察,為了她聽過太多次的各種評論而深感不安。在遊樂場、超市,以及醫生辦公室裡,人們總說,真可憐啊!唉,你的狀況簡直是我最害怕的噩夢。還有一次,有人甚至說,最起碼她活不了太久,也算萬幸了。不管是出自無心、無知,還是殘酷,這些年來,這些評論已在卡羅琳心中磨出一道赤裸裸的傷口。但這所幼兒園的老師年輕、充滿熱情,父母們也有樣學樣:菲比或許必須多花點精力,進步得比較慢,但她跟其他孩子一樣學得會。男孩丟下鏟子,跑進走廊,扁豆隨之散落在地上。菲比跟著奔跑,小辮子飛揚,朝著有黑板和盆栽的綠色教室跑去。“這個地方對她真有幫助。”多羅說。卡羅琳點點頭。“我真希望教育委員會能看到她在這裡的模樣。”“你的論據很充分,還有一位好律師,不會有問題的。”卡羅琳瞄了一眼手表。她和桑德拉的友誼已經演變成一股政治勢力。“歡樂唐氏症協會”已有五百多名會員。今天會員們將要求委員會把他們的小孩納入一般公立學校。他們頗有勝算,但卡羅琳依然非常緊張。好多事情都有賴這個決定。一個孩子飛奔過多羅身旁,幾乎摔倒。她輕輕扶住他的肩膀。多羅的頭發現在已經全白,與她黑色的雙眼和光滑的橄欖色肌膚形成強烈對比,她每天早上遊泳,而且開始學打高爾夫。近來卡羅琳常逮到她偷偷微笑,仿佛心中有個秘密。“真高興你今天過來幫我照顧菲比。”卡羅琳邊說邊拉拉外套。多羅揮揮手。“彆客氣。說實在的,我情願來這裡,也不願為了我爸爸的著作跟係裡爭吵。”她的聲音很疲倦,但臉上閃過一絲微笑。“多羅,可能我沒搞清狀況。我猜你談戀愛啦。”多羅隻是微微一笑。“好個大膽的推測。”她說,“提到談戀愛,我想艾爾今天下午會來吧?今天畢竟是星期五。”梧桐樹間閃爍的光影宛如流動的清水,令人心曠神怡。沒錯,今天是星期五,但卡羅琳整星期都沒有艾爾的消息。通常他會從哥倫布、亞特蘭大,甚至芝加哥打電話給她。今年他跟她求了兩次婚,每次她都幾乎答應,但每次卻依然拒絕。上次他來訪時,兩人吵了一架。你對我總是保持距離,他抱怨說,然後憤怒地離去,連再見都沒說。“艾爾和我隻是很要好的朋友。事情不是那麼單純。”“彆說傻話了,”多羅說,“事情單純得很。”這麼說來,這就是愛情了,卡羅琳心想。她親親菲比柔軟的臉頰,開著利奧的舊彆克離開。黑色的彆克車型龐大,坐起來感覺好像坐船。利奧過世的前一年,身體越來越虛弱,幾乎整天坐在窗邊的扶手椅上,大腿上擱著一本書,望著街上發呆。有天卡羅琳聽到他猛然跌下來,一頭灰發直直豎起,呈現出奇怪的角度,皮膚和雙唇極度蒼白。她還沒碰到他身子就知道他走了。她取下他的眼鏡,把指尖放在他的眼瞼上,替他合上雙眼。他們移走他的遺體之後,她坐在他的椅子上,試圖想象他怎麼過日子:樹枝在窗外靜悄悄地晃動,她自己和菲比的腳步聲在他頭頂的天花板發出規律的聲響。“哦,利奧,”她對著空曠的屋子大喊,“我好抱歉你這麼寂寞。”他的葬禮擠滿了物理學教授和梔子花,寧靜而隆重。葬禮之後,卡羅琳主動提出要離開,但多羅毫不理會。我已經習慣你了,我習慣有你陪我。不,你留下來。我們過一天算一天吧。卡羅琳開車橫穿城市,她已愛上這個個性十足、五光十色、美得耀眼的大城市。市內有著高聳的大樓、華麗的橋梁和隱藏於青綠的山丘之間的小區。她在狹窄的街上找到一個停車位,走進大樓。長年的煤煙熏黑了大樓的石塊。她走過天花板高聳、地上鋪著精美馬賽克瓷磚的大廳,爬上兩層樓梯。木門上了黑漆,門上嵌著一片毛玻璃,生鏽的黃銅號碼標示著:304 B。她深深吸了口氣。從學校的口試之後,她就沒有這麼緊張過。她推門而入,室內簡陋陳舊,讓她相當驚訝。巨大的橡木桌刮痕累累,窗戶烏黑,讓人覺得室外似乎沉寂晦澀。桑德拉已和“歡樂唐氏症協會”的六位家長坐在一起,卡羅琳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她和桑德拉在超市或公交車上碰到這些人,大家剛開始零零散散地參加聚會,後來話傳開了,人們開始打電話來詢問。他們的律師羅恩·斯通坐在桑德拉旁邊,桑德拉一頭金發緊緊地紮在腦後,麵色蒼白而嚴肅。卡羅琳在她旁邊空椅上坐下。“你看起來很累。”她小聲說。桑德拉點點頭。“蒂姆感冒了。唉,偏偏是今天。我母親得從麥基斯波特過來照顧他。”卡羅琳還沒回答,門便再度被推開,教育委員會的人魚貫而入,個個神情輕鬆,彼此握手、打招呼、開玩笑。大家坐定之後,會議正式開始,羅恩·斯通站起來,清清喉嚨。“每個孩子都有權接受教育。”他開始發言,言詞聽來很熟悉。他所呈現的證據清晰而精確:孩子們進展穩定而持續,最後都會達到學習目標。儘管如此,卡羅琳看著她眼前的委員們無動於衷,麵無表情。她想到菲比昨晚坐在桌前,一隻手抓著鉛筆,練習寫自己的姓名。她寫了滿滿的一張紙,字跡顫抖,雖然有時寫反了,但她還是寫了出來。委員會的成員們翻翻文件,清清喉嚨。羅恩·斯通稍作暫停時,有個一頭黑色卷發的年輕人開口了。“斯通先生,你的熱忱令人讚賞。委員會重視你所說的每件事,也謝謝家長們的承諾與奉獻。但這些孩子是智障兒,這就是最根本的問題。他們的成就或許令人刮目相看,但畢竟是在一個受到保護的環境中達成,需要老師們給予額外的甚至毫無間斷的關注。這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卡羅琳迎上桑德拉的目光,這些話也很耳熟。“智障是個輕蔑的用語。”羅恩·斯通平靜地回答,“沒錯,大家都知道這些孩子反應遲緩,但他們並不愚笨。在場的每個人,沒有一個知道他們能夠達到什麼成就。就成長與發展而言,這些孩子跟所有孩子完全相同。我們必須提供一個沒有設限的教育環境,他們才能發揮到極致。我們隻求公平。”“公平,沒錯。但我們沒有資源。”另一位頭發稀疏灰白的瘦小男子說,“為了公平,我們必須全部接納他們。目前的體係無法招架這一大群智障者。請大家看看。”他發給大家一份報告的副本,然後做起成本效益分析。卡羅琳深深吸了一口氣。發脾氣勢必無濟於事。一隻蒼蠅嗡嗡飛過,被夾在老舊的玻璃窗沿之間。卡羅琳又想到菲比。這個善良、性情不定的小女孩能找到遺失的東西,能數到五十,能自己穿衣服,還能背誦字母。她或許得花點時間把話說清楚,但一眼就看得出卡羅琳的心情。有限,眾人說,一下子湧向學校,拖累了資源和聰明孩子。卡羅琳忽然感到絕望。這些男人從未見過菲比,他們隻把她看成一個跟正常孩子不一樣,講話遲緩,學習緩慢的孩子。她怎樣才能向他們展現她那漂亮的女兒?菲比坐在客廳地毯上堆積木,柔軟的頭發垂繞在耳際,一臉專注而決然;菲比把四十五轉唱片放在卡羅琳買給她的小唱盤上,陶醉在音樂之中,在平滑的橡木地板上翩然起舞;卡羅琳陷入沉思、心神不寧,或是想雜事想得出神時,菲比柔軟的小手忽然放在她膝上。媽媽,你還好嗎?她會這麼說,或是僅說我愛你;菲比在夜色中騎在艾爾的肩膀上;菲比給她所遇見的每個人一個大擁抱;菲比大發脾氣,頑固叛逆得要命;菲比今天早上自己穿上衣服,神情顯得特彆驕傲。她能讓他們看到這一切嗎?台麵上的討論轉向數字與程序,現狀是不可能改變的。卡羅琳顫抖地站起來,她過世的母親要是看見了想必會驚訝地用手捂住嘴。卡羅琳也不太相信生活改變了她。她已經變成怎樣一個人?但這時再也不能回頭,沒錯,一大群智障者!她雙手緊貼著桌麵,耐心等待。男人們一個個停止發言,室內漸漸安靜下來。“這跟數字無關,”卡羅琳說,“而是關於孩子們。我有個六歲大的女兒,沒錯,她需要多一點時間學習,但她學會了其他孩子會做的事:爬行、走路、說話、上洗手間、自己穿衣。她今天早上就自己穿上衣服。我看到的是一個想要學習,碰到每個人都高高興興的小女孩,但我也看到在場的男士們似乎忘了在這個國家,政府保證不管孩子的能力如何,每個小孩都有受教育的機會。”一時之間,眾人沉默不語。高高的窗戶在微風中輕聲晃動,油漆似乎開始起泡,從粉白的牆上剝落。黑發男子的語調柔和。“我非常同情你的處境,我們都深表同情。但你女兒還有其他這些孩子怎麼可能掌握學校的一般課程?到那時她又會怎樣看待自己?換作是我,我寧願讓她學習一些有用的、實際的技術。”“她才六歲,”卡羅琳說,“她還沒準備好學習任何技術。”羅恩·斯通一直專心觀察兩人的交談,這下他開口說話了。“事實上,”他說,“這都不是討論的重點。”他打開公文包,取出一大疊文件。“這不隻是道德或是執行程序的問題,而是法律。這是一份由在座父母和其他五百位家長簽名的請願書,同時附上一份代表這些家庭而提出的團體訴訟,訴請允許他們的孩子到匹茲堡的公立學校上學。”“這是民權法,”灰發男子從文件中抬起頭來說,“這裡不適用。”“請仔細這些文件,”羅恩·斯通邊說邊扣上公文包,“我們會保持聯絡。”大樓外的舊石階上,大夥急著說話。羅恩感到滿意,抱持著謹慎的樂觀態度,但其他人情緒高昂,紛紛擁抱卡羅琳,謝謝她的發言。她微笑著回抱大家,一方麵感到精疲力儘,一方麵被這些人深切的熱情所感動。桑德拉當然是其中一位,她依然每星期過來喝咖啡。柯琳跟她的女兒一起募集了請願書上的簽名。還有高大爽朗的卡爾,他唯一的兒子因為唐氏症引發的心臟病而早逝。他讓出自家的地毯倉庫,給大夥做辦公室。四年前,除了桑德拉之外,這些人她一個也不認識,但經過多次深夜的聚會、痛苦的掙紮、小小的成就,再加上大家心中滿懷的希望,這些人成了她的好友。剛才的發言依然令她情緒激動。她開車去幼兒園,菲比從一圈小朋友中跳起來跑向卡羅琳,抱住她的膝蓋。卡羅琳聞到牛奶和巧克力的味道,菲比的洋裝上還有一塊泥土,頭發像柔軟的雲朵一樣垂在卡羅琳手邊。卡羅琳跟多羅簡述了事情始末,智障、拖累等醜惡的字眼仍縈繞在腦際。多羅上課快遲到了,她摸摸卡羅琳的胳膊說,我們今晚再多聊聊。回家的路上很美。樹上的葉子和盛開的紫丁香如同泡沫和火焰一般在山坡上飄搖。昨晚下過雨,天空澄淨而湛藍,卡羅琳把車停在巷子裡。艾爾還沒來,她感到有點失望。她和菲比一起走在梧桐樹搖擺不定的陰影下,穿過一群嗡嗡聲刺耳的蜜蜂。卡羅琳坐在前廊的台階上,打開收音機。菲比在柔軟的草地上轉起圈子。她伸出雙臂,頭往後仰,小臉迎向陽光。卡羅琳看著她,依然在努力擺脫早上的緊張與怒氣。事情不是沒有希望,但經過這些年力圖改變世人的想法,卡羅琳已經學會了保持謹慎。菲比跑過來,用雙手攏著卡羅琳的耳朵,悄悄跟她說個秘密。卡羅琳沒聽清楚,隻感到她興奮地上氣不接下氣。菲比說完又跑向陽光,穿著一身嫩粉紅的洋裝快速地轉圈。陽光在她的黑發上蒙上琥珀色的光影,卡羅琳想起診所強光下的諾拉·亨利。一時之間,憂慮與疑惑刺痛了她的心。菲比停止轉圈,雙臂大張保持平衡。然後她大喊一聲,奔向草坪的另一端,衝上台階。艾爾站在台階上,一手握著送給菲比的包裝鮮豔的包裹,另一隻手拿著一把紫丁香,卡羅琳知道這是送給她的。她心情一振。這些年來,他緩慢、堅持、鍥而不舍地追求她。一星期接著一星期來到她門前,送上一束鮮花或是其他令人高興的禮物。他快樂的神情是如此真誠,她根本不忍心拒絕他。但她沒讓自己陷進去,她不相信愛情會來得如此突然,也不相信一個偶遇的男子會愛上她。此時她站在原地,心中突然充滿喜悅。她好怕在這種時候,他將離她而去!“天氣真好。”他邊說邊蹲下去抱抱菲比,菲比雙臂繞住他的脖子表示歡迎。包裹裡是個薄薄的捕蝶網,網上有個彎曲的木柄把手。菲比馬上握住把手,朝著一叢深藍色的繡球花飛奔而去。“會議進行得如何?”她跟他說事情的始末,他邊聽邊搖頭。“唉,不是每個人都適合上學。”他說,“我就不太喜歡。但菲比是個乖孩子,他們不能把她摒棄在門外。”“我隻希望她在世上有個立足之地。”卡羅琳說,她忽然明白她所懷疑的並不是艾爾對她的愛,而是他有多愛菲比。“親愛的,她已經有了立足之地,這裡就是她的家。但是,我想你做得沒錯。你努力為她爭取,這樣做是對的。”“我希望你這個禮拜過得比我好。”她說。她注意到他的黑眼圈。“噢,還不是老樣子。”他說。他在她身旁的台階上坐下,撿起一根樹枝,動手剝起樹皮。遠處除草機嗡嗡作響,菲比的收音機播放著“Love, Love, Me, Do”。“我這禮拜開了兩千三百九十八英裡,創下了紀錄,連我自己以前都沒跑這麼遠。”他會再問一次,卡羅琳心想。現在正是時候。他勞碌奔波,已有安定下來的準備,而他將再度開口。她看著他的雙手熟練、迅速地剝樹皮,心中波濤洶湧。這次她會說好。但艾爾沒說話,兩人沉默了很久。最後她終於感受到壓力,不得不打破僵局。“這個禮物真好。”她說,朝著草坪的另一端點點頭。菲比正在青綠的草坪上跑來跑去,捕蝶網在空中畫出明亮的半圓形。“一個住在佐治亞州的人親手做的。”艾爾說,“他人很好,幫他的孫子們做了一大堆。我們在超市聊了起來。他收集短波收音機,還邀我過去看看。我們聊了一整晚,你瞧,這就是四處流浪的好處。哦,對了,”他接著把手伸進長褲口袋,掏出一個白色信封,“我幫你從亞特蘭大領了一封信。”卡羅琳一言不發地接過信封。信封內將是幾張折疊得平平整整,夾在一張普通白紙裡的二十元美鈔。艾爾從克裡夫蘭、孟菲斯、亞特蘭大、阿克倫等他常跑的城市,幫她領取這些信。她隻說這些錢是菲比的父親寄給女兒的。艾爾聽了沒說什麼,但卡羅琳的感受比較複雜。有時她夢見自己走過諾拉·亨利的屋子,從架子和衣櫃裡拿東西,高興地裝滿了一整袋,直到撞見諾拉·亨利站在窗邊,一臉冷漠與無儘的悲傷。她驚醒,全身顫抖,起來幫自己泡杯茶,端坐在黑暗中。收到錢之後,她把錢存到銀行裡,直到下一信封寄到才又想起這回事。這樣已經持續了五年,她已存了將近七千美金。菲比依然跑著追逐蝴蝶、小鳥和光點。收音機傳送出一個個跳動的音符,艾爾把玩著旋鈕。“這裡有些不錯的音樂,匹茲堡好就好在這裡。我過夜的一些小鎮隻聽得到流行排行榜,過了一陣子之後,實在乏味。”他開始跟著爵士歌謠“重新再來”哼唱。“我爸媽曾跟著這首歌跳舞。”卡羅琳說。說著說著,她似乎坐在童年老家的台階上,沒人注意到她。她悄悄地看著母親穿著連衣裙,在門口歡迎客人。“我很多年沒想過這些事了。以前星期六晚上,我爸媽偶爾把客廳的地毯收起來,邀請其他夫妻到家裡一起跳舞。”“我們有時也該出去跳跳舞。”艾爾說,“卡羅琳,你喜歡跳舞吧?”卡羅琳感到心情一變,升起某種興奮之情。她說不出為什麼,或許是因為早上開會的怒氣已經消逝,或許是因為身旁艾爾溫暖的臂膀。微風輕拂著白楊樹,樹葉在風中露出銀白色的底麵。“那還等什麼呢?”她問,站起來伸出手。他感到困惑,一下子愣住了。但他馬上跟著站起來,把手放在她肩上,兩人在草坪上隨著微弱的樂聲起舞——急駛而過的車聲成了背景音樂。陽光在她的發際跳動,她腳上隻穿著襪子,足下的青草輕柔溫暖。他們移動得非常自然,扭腰、旋轉。開完會之後,揮之不去的緊張情緒隨著每個舞步逐漸消散。艾爾微笑著拉緊她,陽光照在她的脖子上。哦,他又拉著她繞圈,她心想,我會答應的。日光、菲比飄蕩在空中的笑聲,還有艾爾雙手透過她背部衣料傳遞的溫暖,著實令人快樂。他們在草地上翩然起舞,隨著音樂旋轉,在樂聲中融為一體。急駛的車聲有如大海一樣撫慰人心。有種彆的聲音隱約作響,越過音樂的陣陣旋律,穿過明亮的晴日。卡羅琳剛開始沒注意到,後來艾爾把她轉了一圈,她才停了下來。菲比跪在繡球花從旁邊柔軟溫暖的草地上,舉起一隻手,哭得說不出話來。卡羅琳跑過去跪在草地上,仔細研究菲比手掌中那個急速腫脹的圓點。“你被蜜蜂蜇了一下,”她說。“唔,甜心,很痛,對不對?”她把臉貼向菲比溫暖的頭發。菲比的皮膚好柔軟,胸部高低起伏,胸膛裡的一顆心規律地跳動。這事你無法衡量,無法量化,甚至無法解釋:菲比就是菲比,你再怎樣也沒辦法把她歸類,你也不能自以為明白生命是什麼,或是它將呈現何種風貌。“哦,小寶貝,沒事,沒事。”她邊說邊順順菲比的頭發。但菲比的啜泣卻變成急喘,好像她小時候的哮吼。她的手掌腫了起來,手背和手指也發腫。卡羅琳很快站起來,高聲呼叫艾爾,但一顆心卻逐漸僵硬。“趕快!”她大叫,聲音大得出奇。“噢,艾爾,她過敏。”她抱起菲比。菲比在她懷裡感覺沉重;她猶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她的鑰匙在廚房料理台子上的皮包裡。她抱著菲比,不知道該怎樣開門。這時菲比喘得更厲害,艾爾趕忙接過菲比,跑到車旁。卡羅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拿到鑰匙和皮包的。她飛速前進,駛過大街小巷。等到他們抵達醫院之時,菲比的呼吸已經非常微弱,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們把車留在醫院入口,卡羅琳攔住她看到的第一個護士。“她有過敏反應,我們必須馬上看醫生。”護士年紀較大,身材有點壯碩,一頭灰發梳成內卷。艾爾非常輕柔地將菲比放在輪床上,護士領著大夥穿過幾扇鐵門。菲比已經呼吸困難,雙唇微微變藍,卡羅琳也呼吸急促,心裡害怕得緊緊揪成一團。護士一把將菲比的頭發推到頸後,用手指測量菲比頸間的脈搏。卡羅琳看到她注視著菲比的表情,正如很久之前那個下雪的夜晚,亨利醫生注視著菲比的神情;她看著護士研究菲比杏仁形狀的雙眼和緊握著網子的小手。先前追逐蝴蝶時,菲比把網握得好緊。護士也看到菲比的眼睛微微上斜。卡羅琳依然缺乏心理準備。“你確定嗎?”護士抬頭直視著她的雙眼說,“你真的確定要我去請醫生嗎?”卡羅琳呆站在原地。她想起水煮蔬菜的味道、她開車帶著菲比離開的那一天,還有教育委員會那些男人們無動於衷的表情。霎時之間,她的恐懼忽然轉變成強烈、穿心的憤怒。她舉起手想打那個一臉漠然、沒有感情的護士一巴掌,但艾爾捉住了她的手腕。“去請大夫,”他對護士說,“現在就去。”他伸出手臂攬住卡羅琳,再也不放手。護士離開,醫生出現,菲比呼吸逐漸緩和,臉頰重新浮現色彩。直到此時,他才鬆手,然後他們一起走到候診室,手牽著手坐在橘色的塑料椅子上。護士忙著跑來跑去,擴音器中傳出各種聲響,小寶寶們發出哭聲。“她差點沒命。”卡羅琳說,內心的冷靜崩潰了,身子開始顫抖。“但她沒死。”艾爾堅定地說。艾爾的大手透著暖意,讓人感到安心。這些年來,他始終很有耐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回來。他說他看到值得珍惜的東西就知道把握,還說他會等待。但這次他離開了兩個星期,而非一個星期,中途也沒有打電話過來。雖然他和往常一樣送花給她,但他已經六個月沒有求婚了。他可能開著大卡車離去,從此之後再也不回來,再也不給她一個機會說“我願意”。她拉起他的手,親吻他強壯的掌心。長了繭的手掌感覺很粗糙,布滿了歲月的刻痕。他驚訝地轉過頭來,一臉困惑,好像剛才被蜜蜂蜇到的是他自己。“卡羅琳,”他的語調聽上去很正式,“有件事我想對你說。”“我知道。”她把他的手放在她心口,把它握緊,“哎,艾爾,我一直在犯傻。我當然願意嫁給你。”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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