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變綠燈,女人穿過馬路。她走著,眼睛盯著路麵。因為雨剛停,在瀝青路麵的塌陷處還積著水,讓人記起那場突如其來的初春的雨。她走路的步態很優雅,每一步都合她黑色套裝的窄裙。她看見水坑,躲著。當走到對麵的人行橫道時,她停了下來。人們來來往往,在接近黃昏的下午,街上充斥著或回家或去消遣的腳步聲。女人喜歡身處城市的感覺,在人行道中央,她呆了一會兒,像一個被情人無情地留在那裡的女人,無法被人理解,無法說出她在那裡停留一會兒的理由。後來,她決定往右走,跟著那個方向的人流走。她走得不急,一邊繞著商店的櫥窗,一邊把披肩緊緊地拉向胸口。儘管她上了年紀,但依然高傲而自信,她走著,年輕的步態使她的滿頭白發顯得高貴。她把白發挽在腦後,用一把深色的少女用的梳子把它們固定住。她在一家家用電器商店前停了下來,在那裡停留了一會兒,看著由電視機組成的電視牆,每台電視都在播放同一個新聞評論員的鏡頭,但是電視屏幕的色彩深淺不一,這讓她好奇。鏡頭切換成了一些戰爭中的城市,她重新上路。她穿過梅迪納路和迪維諾·索科爾索小廣場。當她來到佛羅倫薩拱廊前時,她轉身看了看燈光的全景,大樓裡排列成行的燈光一直閃現到七月二十四日大街的那一邊。她停下,抬眼在畫著大門的拱頂上尋找一些東西。但什麼也沒有找到。她在拱廊裡走了幾步,然後叫住一個男人。她向他致歉,問他這地方叫什麼名字。那個男人告訴了她。她謝謝他,並跟他說,對他來說,今晚可能會是一個美好的夜晚。男人笑了。這樣她開始沿著佛羅倫薩拱廊前行,走著走著,看到了一個小報亭,離她二十幾米遠。報亭從拱廊左邊的牆上突出來,使乾淨的牆的側麵突起了一個褶皺。這是一個出售彩票的報亭。她繼續往前走了一小會兒,但是當她走到離報亭隻有幾步路時,她停了下來。她看到賣彩票的男人坐著讀一份報紙。他把報紙放在他前麵的一些東西上,讀著。報亭除了一麵靠牆,三麵都用玻璃圍著。裡麵坐著一個男人,從高處垂下一條條長長的彩色彩票帶。在報亭前麵有一個賣彩票的男人和人們說話的口。女人把一綹蓋住眼睛的頭發攏到後麵,轉過身注視著一個從商店出來推著一輛小車的女孩,然後又回身看著小報亭。賣彩票的男人在讀報。女人走近報亭,彎下身子接近小窗口。——晚上好。她說。男人從報紙上抬起目光,剛想說什麼,可當他看到女人的臉時,卻打住了話頭,不再往下說。女人停在那裡,看著他。——我想買一張彩票。男人點頭稱是。但後來卻說了一件毫不相乾的事。——您等很久了罷?——沒有,為什麼?男人搖搖頭,繼續盯她看。——沒什麼,對不起。他說。——我想買張彩票。女人說。然後男人轉過身,用手在垂到他肩膀的彩票條上搜尋。女人指著一個彩票條,這一條比彆的都長。——那兒的那條……您能從那條上撕下一張彩票來嗎?——這條嗎?——對。男人撕下一張彩票,看一眼號碼,點頭表示讚許。他把彩票放在他和她之間的一個木製的小托架上。——是個好數字。——您這麼認為?男人沒有回答,因為他在注視女人的臉,他專注地看著,似乎想在她的臉上找尋什麼。——您說這是一個好數字?男人低下目光看著彩票。——對,因為兩個8處於對稱的位置,兩邊的數目相等。——什麼意思?——如果您在數字中間劃條線,右邊數字的和與左邊數字的和相等。通常這樣能有好運氣。——您是怎麼知道的?——這是我的行當。女人笑了。——您有道理。她把錢放在小托架上。——您不是盲人。她說。——什麼?——您不是盲人,是嗎?男人開始笑了。——我不是。——很怪。——為什麼我應該是盲人?——哎,因為賣彩票的人通常是盲人。——真的嗎?——希望不全是,但通常是……我認為人們喜歡他們是盲人。——什麼意思?——我不知道,我想與那個說法,即幸運是盲目的有關。女人說完這話,開始笑了起來。她的笑很美,笑中沒有厭煩。——通常賣彩票的人都很老,人們看他們就像看動物商店櫥窗裡的熱帶鳥。她非常肯定地說,然後又接著說:——您和他們不同。男人說事實上他不是盲人。但他已經是老人了。——您多大年紀?女人問。——我七十二歲。男人說。然後他補充道:——這工作對我很合適,我沒問題,是份好工作。他低聲平靜地說。女人笑了。——當然,我指的不是這個……——這是我喜歡的一份工作。——我肯定。她拿了彩票,把它放進一個黑包,動作優雅。然後她轉臉向後看,就好像要查看什麼東西,或者看看她身後有沒有人排隊。最後,她沒有和他告彆並離去,而是說了一件事。——請問您願意和我去喝一杯嗎?男人剛把錢放進錢櫃。一隻手停留在半空。——我?——是的。——我……我不能。女人看著他。——我得看著報亭,現在我不能走,這兒沒人替我……我不……——隻喝一杯。——很抱歉……我實在不能去喝一杯。女人點頭表示可以,就好像她明白了似的。但是後來她彎下一點身子靠近男人說:——跟我走吧。男人又說:——我求您了但她重複道:——跟我走。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男人合上報紙,從凳子上起身,摘下眼鏡,把它放進一個灰布的盒子裡,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始關報亭,默默地、緩慢地完成一個一個的動作,就像任何一個晚上一樣。女人站在那裡,等著,神態安詳,就像這件事與她無關。時常有人經過那裡,轉身看她。因為她看上去似乎是孤單一人,一個美麗的女人。因為她已經不年輕,還似乎是孤單一人。男人關燈,把報亭的金屬護門拉下,用鎖固定在地上。他加了一件薄上衣,它從他的肩上往下墜著。他走近女人。——我乾完了。女人向他笑了。——您知道我們可以去哪裡嗎?——在這裡有一家咖啡館,那裡很安靜。他們走進咖啡館,在一個角落找到一張小桌子,麵對麵坐下。他們叫了兩杯葡萄酒。女人問服務員有沒有煙。這樣他們開始吸煙。然後說一些不著邊際的事,說彩票中獎的人。男人說中獎的那些人通常守不住秘密,有趣的是,他們與之說出中獎之事的第一個人往往是孩子。也許在所有的那類事情中都有著一種道德寓意,但是他從來沒有弄明白這寓意是什麼。女人說了一些有道德寓意的和沒有道德寓意的故事。他們就這樣聊著。後來他說他知道她是誰,為什麼來這裡。女人什麼也沒說。等著他說。於是男人接著往下說。——多年以前,您看見三個男人冷酷地槍殺了你的父親,我就是其中的一個人,惟一還活著的一個人。女人仔細地看著他。但誰也無法知道她在想什麼。——您到這裡來是為了找我。他說話平靜,不急躁,一點也不。——現在您找到我了。然後雙方沉默了一會兒。因為他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而她什麼也沒說。——當我是孩子的時候,我的名字叫尼娜。但是,那天以後,一切都結束了。再也沒有人叫我那個名字。——……——我喜歡這個名字:尼娜。——……——現在我有許多名字。但這是不同的。——開始時我記得一家孤兒院,沒有彆的。後來,來了一個裡卡爾多·烏裡埃的男人,把我領走,帶在他的身邊。他是鄉下小村莊的一名藥劑師,沒有妻子或親戚,什麼都泛有。他跟所有人說我是他女兒。他到那兒才幾個月,人們相信了他。白天他把我放在藥店的後麵。在一個一個雇客的間歇中,他教我學習。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喜歡我一個人出去轉。他常說,想學什麼可以跟他學。那時我十一歲。晚上他坐在沙發上,讓我躺在他身邊。我把頭靠在他腮上,聽他說話。他給我講述奇怪的戰爭故事。他的手指,慢慢地,來回撫摩我的頭發。我感覺到,在他的褲子麵料下的他的男人的欲望。然後他親我前額一下,讓我去睡覺。我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我幫他打掃藥店和家。洗衣服,做飯。他似乎是個很能乾的男人。他很怕,但我不知道他怕什麼。……——一天晚上,他向我跪著,吻我的嘴。他這樣不停地吻我,還把手伸進我的裙子,到處。我沒有反抗。後來,突然他離開了我,開始哭泣,並請求我原諒他。他似乎突然之間受到了驚嚇,我不明白。幾天以後,他跟我說,他已經給我找到了男朋友。是鄰近村莊裡奧·加爾乾的一個年輕小夥子。是個泥瓦匠。一成年我就嫁給他。第二個星期天,我去廣場看他。他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小夥子,很瘦。他行動緩慢,也許有病或類似的事情。我們互相問候,後來我回家了。……——是一個平淡的故事,為什麼您願意聽?男人覺得她說話的方式很奇怪,就像在做一個她不習慣的動作。或者像說的不是她自己的語言。她極力組織語句,眼睛很茫然。——幾個月以後,一個冬天的晚上,烏裡埃離家去了裡彆拉。那是一家小酒館,裡麵可以賭錢。烏裡埃每星期去一次,總是同一天,星期五。那次他賭得很晚。最後他抓了一把J,前麵有一個盤子,裡麵放著很多錢,他一年也見不到那麼多的錢。這是他和托雷拉維德伯爵的一場較量。其他人扔了點錢,然後就放棄了。而伯爵非常固執。他不停地下更大的注。烏裡埃對他的牌很有把握,所以緊跟著。到了一定程度,兩個玩家都失去了理智。伯爵在盤子裡壓了他貝爾西托的農莊。煞時,小酒館裡一片寂靜。“您賭嗎?”“不。”男人說。“那我認為您不能理解。”“您試試。”“您不會明白的。”“沒關係。”——一切都停下來了,那是一種您無法理解的寂靜。女人解釋說貝爾西托的農莊是當地最美的農莊。一條橘子樹的林陰大道一直達丘陵的頂峰,從那裡,從房子裡可以看到大西洋。——烏裡埃說他沒有賭注可以與貝爾西托相比,他把牌推在桌上。然後伯爵說他可以拿藥店做賭注,後來他開始大笑,笑得像一個瘋子,在他周圍的一些人也開始跟他一起大笑。烏裡埃微笑著,一隻手放在牌上,好像為了和它們告彆。伯爵重新變得嚴肅起來,從桌上向前探著身子,看著烏裡埃的眼睛,對他說:——但是你有一個漂亮女孩。烏裡埃沒有馬上明白。他感到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他無法推出原因。伯爵向他簡明地說了情況。——貝爾西托對女孩,烏裡埃,這是一個公道的建議。他把五張牌扣在桌上,正好放在烏裡埃的鼻子底下。烏裡埃緊盯著牌,但沒有碰它們。他小聲說了些事,但是沒人能告訴我他到底說了什麼。後來,他把他的牌推向伯爵,讓牌在桌上滑行。那天晚上,伯爵把我帶到了他那裡。他做了一件人們無法預料的事。等了十六個月,當我滿十四歲時,他娶了我。我給他生了三個孩子。……男人很難理解。伯爵,在那晚之前,隻見過我一麵,他坐在咖啡館裡,我正穿過廣場。他問了某個人:——那個女孩是誰?人們告訴了他。外麵又下起雨來,這樣,咖啡館裡就擠滿了人。相互之間要聽得見,得大聲說話。或者相互靠得更近些。男人告訴女人,她講述的方法很特彆:似乎是在敘述另一個女人的生活。——您想說什麼?——似乎跟您毫無關係。女人說,相反,一切對她都太重要了。她說她對每一件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很懷念。說這話時,她的聲音很僵硬,但沒有憂傷。於是,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周圍的人。他想到了薩利納斯。人們發現他死在他的床上,在羅卡事件之後兩年的一個早上。人們說他心臟出了問題。後來又傳出這樣的消息,說他的醫生給他下了毒,每天下一點,慢慢地,連續幾個月。一種慢性死亡。但是感到劇痛。有人就這件事情進行了調查,但是沒有查出什麼。醫生名叫阿斯塔爾特。在戰爭期間,他配製了一劑治療發燒和炎症的藥,所以掙了一點錢。那劑藥是在一個藥劑師幫助下發明的。那劑藥叫戈特蘭。藥劑師名叫裡卡爾多·烏裡埃。發明這劑藥時,他在首都工作。戰爭結束後,他和警察產生了一些麻煩。首先警察查到他的名字在耶納醫院藥品供應商的名單上,後來又有人站出來說,看見他在那家醫院裡工作。但也有很多人說他是個好人。他接受了審查,解釋了一切。當他們讓他自由後,他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來到了南方的鄉下,一個隱蔽的小鎮。他買了一家藥店,重操舊業。一個人帶著一個女兒生活,女兒名叫杜爾塞。他說孩子的母親幾年前去世了。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話。這樣,他把尼娜,馬努埃爾·羅卡幸存的女兒藏了起來。男人環顧四周,但什麼也沒看見。他陷入了沉思。他正在想孩子們的殘暴。我們用這麼暴力的方式把大地掀翻,我們激起了孩子們的殘暴。他轉身朝著女人。她正在看著他。他聽到她的聲音在說:——他們叫你蒂托,是真的嗎?男人點頭說是。——您,以前,從不認識我父親?——……——……——我知道他是誰。——您真是第一個向他開槍的嗎?男人搖頭。——有什麼關係……您當時隻有二十歲。是最年輕的一個。參戰隻有一年。厄爾·古雷待您像兒子。後來女人問他是否還記得。男人看著她。隻有在那一瞬間,終於,真的,在她的臉上,他重新看到了那張女孩的臉,女孩躺在下麵,姿態無瑕疵,準確,完美。在這個女人的眼裡他看到了小女孩的那雙眼睛,在這種殘年之美的鎮靜中看到了那種驚人的力量。女孩,轉過身來,看見了他。女孩,曾在那裡,現在在這裡。時光流逝得多快。我在哪裡?男人問自己,是在這裡還是在過去?我曾經所處的一瞬間難道不就是這一瞬間嗎?男人說他記得。他說這麼多年來,他隻是回憶這一切。——有許多年,我自己問自己,我該做什麼。但最終的事實是,我從來沒能向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起,您在下麵,那天晚上。您可以不相信,但就是這樣。開始,我不說顯然是因為我害怕。後來,隨著時間的流逝,事情就發生了變化。關於戰爭,沒有人再熱中,人們願意往前看,過去發生的事對他們已不再重要。似乎一切都被永遠地埋葬了。我開始想,最好忘記一切,讓它們過去。但是有一天傳出一件事,說羅卡的女兒還活著,在某個地方,被人藏在了某個村莊,在南方。我不知道該想什麼。我覺得不可思議,她竟能從那個地獄裡活著出來,但對孩子們,永遠說不準。最後,有人看到她,並發誓說一定是她。這樣我就明白了,我永遠也不可能從那個故事中解脫出來。我不可能,彆人也不可能。很自然,我就開始自己問自己,那天晚上,在農莊她能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她是否記得我的臉。在一個孩子的頭腦中,麵對類似這樣的事,會產生什麼,也是難以理解的。大人們,有記憶,有正義感,還常常有複仇的興趣。但一個女孩?不久我就說服自己,什麼也不會發生。但後來薩利納斯死了,以那種奇怪的方式死了。女人在聽他說,一動不動。他問她是否繼續。——繼續說。——傳言說還涉及到烏裡埃。女人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嘴唇半閉著。——可能是一種巧合,但當然也很奇怪。漸漸地,大家相信那個女孩知道一些事。現在很難理解,但是那個年代是奇怪的年代。國家向前發展,以驚人的速度,越過了戰爭,同時也忘記了一切。但是有整個一個世界,永遠也走不出戰爭,這個世界在那個幸福的國度裡無法很好地適應。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們所有的人都是那些人。對我們來說,一切都還沒結束。那個女孩就是個危險。我們長時間地談論她。事實是薩利納斯的死無法讓人接受。這樣,最後決定那個女孩應該通過某種方式被除掉。我知道這似乎瘋狂,但事實上一切又都很合邏輯:可怕,但合邏輯。他們決定清除她,委托托雷拉維德伯爵辦這件事。男人停頓了一會兒。他看著雙手,似乎在整理思緒。——他是整場戰爭中身負雙重使命的一個人。他為他們工作,但也是我們中的一員。他去找烏裡埃,問他,是願意作為殺害薩利納斯的凶手在監獄裡度過餘生,還是願意銷聲匿跡,把女孩留給他。烏裡埃是個懦夫。他隻要安安靜靜地生活,沒有一個法庭會把他投進監獄的。但是他害怕,他走了。把女孩留給了伯爵,走了。十多年以後,在邊境外的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裡死去。死後留下遺書,說他什麼也沒乾,上帝會追他的敵人一直追到地獄的。女人轉身看著一個靠在咖啡吧台上大笑的女孩,然後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肩,披在了肩上。——繼續。她說。男人繼續說。——所有人都期待伯爵讓她消失。但他沒這麼做,把她留在了他身邊,養在家裡。他們讓他明白必須殺了她。但他什麼也沒做,把她藏在了他家裡。最後說:你們不應該擔心女孩。然後他娶了她。在那個地方,幾個月,人們沒說彆的。但後來人們不再想這件事了。女孩長大了,給伯爵生了三個孩子。從沒有人看見她走動。人們稱她堂娜·索爾,因為這是伯爵給她起的名字。關於她,人們說起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她不說話。從來沒有說過話。從烏裡埃的那幾年開始,從沒有人聽到她說一個字。也許那是一種病。也許,很簡單,她天生就不會說話。不知道為什麼,人們怕她。女人微笑著。她像個女孩似的把頭發攏到後麵。因為天色已晚,來了一個服務員,問他們是否想在那裡吃東西。在咖啡館的一個角落裡,來了三個家夥,開始演奏音樂。他們演奏的是一些舞曲。男人說他不餓。——我請您。女人笑著說。男人覺得一切都很荒謬。但是女人堅持。她說他們可以吃甜點。——您吃甜點,可以嗎?男人點頭稱是。——很好,那麼,一份甜點。我們吃甜點。服務員說這是個好主意。然後說他們可以一直坐在那裡,隻要他們願意。他們應該不會惹出麻煩。服務員是個年輕的小夥子,說話有很奇怪的口音。他們看見他往吧台走,大聲地朝著某個看不見的人定餐。——您經常到這兒來嗎?女人問。——不。——這地方不錯。男人環顧四周,說是不錯。——所有這些故事都是您朋友跟您說的?——是。——您信嗎?——信。女人低聲說了點什麼。然後請求男人繼續講完剩下的故事。——這有什麼用?——請您,儘管講。——不是我的故事,是您的。您比我更了解。——不是這樣的。男人搖頭。又看著自己的手。——有一天,我坐上火車,去了貝爾西托。很多年的時間過去了。晚上我能睡著覺了,我周圍的人沒人再叫我蒂托了。我想我成功了,戰爭真正結束了,隻剩一件事要辦。坐上火車,我來到貝爾西托,為了跟伯爵說那個隱秘蓋子的故事,女孩的故事和所有的故事。他知道我是誰。他非常客氣,把我領到圖書館,請我喝東西,問我需要什麼。我說:——那晚您在馬托·魯霍農莊嗎?他說沒有。——馬努埃爾·羅卡的夜晚……——我不知道您正在說什麼。他說這話時非常安詳,甚至有點溫柔。他很自信。他沒有疑惑。我明白了。我們還說了會兒工作,甚至談論了政治,然後我起身,走了。他派一個小夥子陪我到火車站,我記得,他應該隻有十四歲,但是開車。人們讓他開車。——卡洛斯。女人說。——我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了。——他是我的大兒子。卡洛斯。男人正要說什麼事,但是小夥子服務員端著甜點過來了。他還另帶了一瓶葡萄酒。他說如果他們想品嘗,會發現配甜品很好喝。然後說了一些他女主人的玩笑話。女人笑了,笑的時候伴隨著頭部的運動。在幾年以前,她是不可能忍受自己有這樣的動作的。男人幾乎沒有看她,因為他在追導自己的記憶。當小夥子走了以後,他又開始講述。——那天,離開貝爾西托之前,當我經過長長的走廊時,所有的門都關著,我想,在那個家裡的某個地方,有您。要是能看到您,我會很高興。我沒什麼可跟您說的,但隻是非常願意再看到您的臉,這麼多年以後,最後再看您一眼。在那個走廊裡走著,我想的就是那件事。發生了一件讓人驚奇的事。突然其中的一扇門打開了。瞬時間我絕對肯定,您會從門裡走出來,您會經過我身邊,但一句話不說。男人輕輕地搖著頭。——但是,什麼也沒發生,因為生活中總是會缺少點什麼,使它不完美。女人正在看著甜點,手指夾著勺,甜點在盤子裡,好像她要找把鎖把它鎖好似的。時常有人從桌邊閃過,並向那兩位投去目光。這是很奇怪的一對。沒有兩個人曾經互相認識的動作,但是兩個人說話時,靠得很近。她的穿著似乎想取悅於他。但兩人的手指上也沒戴戒指。可以說是情人,但可能是多年以前的。或者是兄妹,誰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還有彆的事情可以告訴我嗎?女人問。男人腦子裡閃過的是同樣的問題。但是他已經開始講述,他明白他喜歡講,也許多年的等待就為了這一刻的講述,一次全部講完。在半明半暗的咖啡館的一個角落裡,三個樂師演奏著背下來的四分之三拍舞曲。——十幾年以後,伯爵死於車禍。您和三個孩子還有貝爾西托其他的一切在一起。但是親戚們不喜歡這樣。他們說您是瘋子,不能讓您和三個孩子在一起。最後這件事鬨上了法庭,最後法官認為他們有理。這樣他們把您趕出了貝爾西托,把您交給了醫生,安置在桑丹德爾的一家私人診所。就是這樣。——接著往下說。——似乎您的孩子們為親戚們做了不利於您的證明。女人漫不經心地擺弄著勺子,讓勺子碰著盤子邊發出叮叮的聲音。男人繼續著。——兩年後,您逃跑了,消失在空氣中。有人說是您的一些朋友幫您逃跑的,現在把您藏在一個地方。但認識您的人說,很簡單,您沒朋友。剛開始他們找過您。後來就放手不管了。也沒人再說起。很多人相信您已經死了。消失在空氣中的瘋子多得是。女人從盤子上抬起目光。——您有孩子嗎?她問。——沒有。——為什麼?男人回答說必須相信這個世界才能有孩子。——那些年我在一家工廠工作,在北方。他們跟我講述了那個故事,您的故事,關於診所和關於您逃跑的故事。他們跟我說,那種情況下,最可能的是您沉在某條河的河底,或者從某個斜坡上摔了下去,掉在一個流浪漢遲早會發現您的地方。他們我說,一切都結束了。我什麼也不想了。您發瘋的那件事讓我很震動,我記得我曾問過自己您會是怎樣的一種瘋病:是不是繞著房子大喊,或者簡簡單單地待在一個角落裡,默不作聲,數著地板條,手裡緊緊攥著一根小繩,或者小鳥的腦袋。如果不了解他們,想像瘋子們做什麼是很滑稽的。歇了很長一陣,最後,他說:——四年後厄爾·古雷死了。他又沉默了一會兒。似乎突然之間,他的講述變得非常艱難。——人們發現他倒在他的馬廄前,臉埋在糞堆裡,後背中彈。他抬眼看著女人。——在他的口袋裡,人們找到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您的名字。他在空氣中輕輕劃著。——堂娜·索爾。他讓手落到桌上。——確實是您的筆跡。是您寫的那個名字。堂娜·索爾。在他們身後的三個樂師,開始演奏類似華爾茲的音樂,但在速度上有所伸縮,演奏聲又較低。——從那天起,我開始等您。女人已經抬起頭,正盯著他。——我知道,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您,有一天您會來找我。我從來沒有想過您會從我背後向我開槍,或者找任何一個我也不認識的人來殺我。那時我就知道,您會來的,在開口跟我說話之前,先看我的臉。因為我就是那個掀開地板活板門的人,那天晚上,後來,我又把活板門蓋上。您可能沒有忘記這件事。男人又遲疑了一會兒,後來,說了惟一他還想說的事。——我一輩子留著這個秘密,像一塊心病。這讓我配坐在這裡,和您在一起。後來,男人不再說話。感到自己的心快速撞擊,直至指尖,太陽穴。想著他坐在一家咖啡館裡,對麵是一個瘋老太太,她隨時都可能站起來,殺死他。他明白他不會做任何事去阻止她殺他。戰爭結束了,他想。女人環顧四周,時常掃一眼空盤子。她不說話了,男人停止說話以後,她就不再看他。你會以為她坐在桌邊,一個人,在等人。男人後靠椅背。現在他似乎更瘦小,更疲憊了。像從遠處,他看著女人的目光在咖啡館和桌上遊移:眼光隨處停留,但就不看他。男人意識到外衣還披在身上,就把兩隻手插進了口袋。感到領子拉著他的後頸,像是兜裡放著兩塊石頭。想著周圍的人,他覺得可笑,在那個時候,怎麼沒有人能察覺出正在發生的事。很難看到兩個老人坐在一張桌子跟前,很難猜想出那個時候,他們什麼都能做出來。而事實上就是這樣。因為她是一個幽靈,而他是一個很久以前生命就已經結束的男人。隻要那些人知道這事,他想,現在他們會害怕。後來,他看到女人的眼睛變亮。誰知道她的思緒在何處經過,他問自己。她的臉不動,毫無表情,隻有眼睛在發亮。那,是眼淚嗎?他還在想他不願死在那裡麵,所有的人圍著看。後來女人開口說話,說的是人們曾經說過的。——烏裡埃翻開伯爵的牌,讓它們在手指間滑動,一張一張地翻開。我不信當時他已經想到正在失去什麼。但可以肯定他在想著不會贏得什麼。對他來說,我不算什麼。他站起來,和同伴告彆,有教養。沒人笑,沒人敢說什麼。在裡麵的人,從來沒有人看到過像那樣的一手撲克牌。現在您告訴我:難道這個故事要比您跟我講的更虛假嗎?——……——……——……——我的父親是一位傑出的父親。您不信嗎?為什麼?難道這個故事比您給我講的故事應該更虛假嗎?——……——儘管一個人隻活一次,但是彆人卻在這種生活中發現了另外的一千種活法,這就是人無法避免變壞的原因。——……——關於那天夜晚的事,我全知道,難道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嗎?我在那兒,在下麵,我看不見,但聽見一些事,那些我聽見的事是如此荒唐,像是一場夢。一切都消失在那場火災中了。孩子們有一種特殊的、遺忘的才能。但是後來人們說給我聽,然後我就都知道了。他們向我撒謊嗎?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機會問自己這件事。你們進了家,您向他開槍,後來薩利納斯向他開槍,最後厄爾·古雷把自動步槍的槍管塞進他的嗓子,用一梭短而乾脆的子彈轟飛了他的腦袋。我怎麼知道的?他跟我說的。他喜歡說這些事。他是一頭畜生。你們都是畜生。你們男人,在戰爭中,都是畜生,上帝怎麼能寬恕你們?——您彆再說了。——看起來,您似乎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您有您的舊上衣,當您摘下眼鏡,您把它整齊地放進灰布的鏡盒裡。在喝酒前,您把嘴擦乾淨,您報亭的玻璃閃閃發亮。當您橫穿馬路時,左右看好。您是個正常的男人。但是您看著我哥哥毫無理由地死去,他隻是一個孩子,手裡拿著槍,一梭子彈,他就沒了。您在那裡,什麼也沒做,您當時二十歲。上帝啊,您當時不是一個已經被摧垮的老頭,您是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但是您什麼也沒做,您能幫我一個忙嗎?您給我解釋一下怎麼可能有這一切?您有辦法給我解釋這樣的一件事確實會發生嗎?這不是病人的噩夢,而是確實發生的一件事情。您告訴我這怎麼可能?——當時我們是戰士。——這意味著什麼?——我們在打仗。——哪個仗?那場戰爭已經結束了。——對我們來說還沒有。——對你們來說還沒有?——您什麼都不懂。——那麼,告訴我那些我不懂的事。——當時我們相信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什麼意思?——……——什麼意思?——當時無法回頭,一旦人們開始殺戮,就無法再回頭。我們也不想發展成那樣,是彆人先開始的,後來就無能為力了。——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是什麼意思?——一個公平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窮人不再遭受彆人的欺辱,在那個世界裡人人都擁有幸福的權利。——您當時相信?——當然,我相信,我們所有的人都相信,可以實現,我們知道怎辦。——你們知道?——您覺得這奇怪嗎?——是。——但是,我們知道。我們為了那個而鬥爭,為了正義的事業而鬥爭。——向孩子們開槍?——是,如果需要的話。——您說什麼?——您無法理解。——我能理解,您給我解釋,我能理解。——就像這片土地。——……——……——……——在耕地之前,不能播種。先得開墾土地。——……——先得經過苦難,明白嗎?——不明白。——為了建立我們想要的世界,我們就必須先破壞許多東西,沒有彆的辦法,我們必須有承受和分擔苦難的能力。誰能承受更多的痛苦,誰就能贏。不能夢想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因為你需要,他們就會給你這個世界,他們是不會拱手相讓的,所以必須鬥爭。一旦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不會感到有差彆,他們是老人或是孩子,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敵人。你正在開墾土地,沒彆的辦法,沒有辦法可以不造成傷害。當我們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太可怕時,我們有我們的夢來捍衛自己,我們知道代價越大,回報越多,因為我們不是為了一點錢而鬥爭,或者是為了一片可耕種的土地,或者為了某個黨派,我們是為了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而鬥爭,您明白更美好的世界是什麼意思嗎?那時,我們正在為上百萬的人建立體麵的生活,讓他們有得到幸福的機會,讓他們可以有尊嚴地活著或死去,不再被踐踏和嘲弄。我們什麼都不是,而他們是全部,上百萬的人,我們為他們而戰鬥,一個孩子靠著一堵牆死去,或幾十個,幾百個孩子靠著牆死去又怎樣,必須開墾土地,我們就是這麼做了,有另外上百萬的孩子在期待著我們這麼做,而我們也這麼做了,也許您應該……——您對此確信無疑?——我當然相信。——經過這麼多年,您還堅信?——為什麼我不應該相信呢?——戰爭,你們贏得了。您覺得現在的世界就是那個美好的世界?——我從來沒有這麼問過自己。——您說謊,您問過自己上千遍,但是您害怕回答。您也同樣問過自己上千遍,那個晚上去馬托·魯霍做了什麼,當戰爭結束後去鬥爭,去冷酷地殺害一個男人,這個人您甚至從來都沒見過,沒有給予他上法庭的權利,就簡單地把他殺死,為了一個簡單的理由,反正已經開始屠殺,就再也沒有停止的能力。在所有這些年裡,您上千遍地問自己,為什麼卷入那場戰爭,所有的時間裡,您的腦子裡反複出現那個美好的世界,為的是不去想他們把您父親的眼睛帶給您的那一天,為的是不再看到所有那些被殺的人。當時,和現在一樣,那些被殺害的人占據了您的腦海,就像一個不能抹掉的記憶,這是惟一、真正的理由,為此您參加了戰爭,因為在您的腦海裡沒有彆的,隻有這個,報複,現在您應該有勇氣說出這個詞,報複,您殺戮是為了報複,你們殺戮是為了報複,不用難為情,這是惟一一劑醫治疼痛的藥,為了不讓自己發瘋所找到的一切,是一種毒品。有了這種毒品,使你們有能力去鬥爭,但是你們再也沒有從毒品中被解救出來。這劑毒品毀了你們整個一生,讓你們的一生充滿了幽靈,為了在四年的戰爭中幸存,你們毀了自己一生,現在你們甚至連什麼都不知道……——不是這樣的。——你們連生活都已經不記得了。——您知道什麼?——是啊,我能知道什麼?我隻是一個年老的瘋女人,是嗎?我不能知道,那時,我是個女孩,我能知道什麼?我告訴您我所知道的,我當時躺在那個洞裡,在地下,來了三個男人,抓住我的父親,然後……——您彆說了。——您不喜歡這個故事?——我什麼也不後悔,必須戰鬥,我們就這麼做了,我們沒有待在家裡,關著窗戶等待美好世界的來臨,我們從我們的地洞裡出來,我們做了我們該做的事,這就是事實。剩下的一切,您現在可以說,可以找出您想要的所有理由,但現在是不一樣的,您必須在當時才能理解。您當時不在,您當時隻是個小女孩,這不是您的錯,但是您理解不了。——您給我解釋,我能理解。——現在,我累了。——我們有的是時間,隻要我們想要,您給我解釋,我會聽。——請您,讓我安靜。——為什麼?——您想做什麼,就做,但是讓我安靜。——您怕什麼?——我不怕。——那,是什麼?——我累了。——累什麼?——……——……——求您。——……——……——……——求您。後來,女人低下目光,然後身子向後仰,離開桌子,靠著椅子背。她看了周圍一眼,好像突然發現,自己那個時候在什麼地方。男人坐著:他一隻手抓著另一隻手,攥緊手指,這是在他身上惟一移動的東西。在咖啡館的儘頭,那三位樂師在演奏著其他時代的曲子。有人在跳舞。他們保持著這種狀態,持續了一點時間,沉默著。後來,女人說起一些有關幾年前的一次節日,那次有個著名的歌唱家邀請她跳舞。她低聲地說,他已經老了,但舞姿非常輕盈。在樂曲結束前,他向她解釋,一個女人的命運如同她的跳舞方式,後來他說,她跳舞似乎是一種罪過。女人笑著,回眸看四周。後來,她又說了另外一件事。在那個晚上,在馬托·魯霍農莊。她說,當她看見地板蓋被掀開的時候,她不害怕。她轉頭看了那個小夥子的險,她覺得一切都非常自然,甚至是當然的。她說在某種方式下,她正在發生的事。後來他蓋上了蓋子,那時,是的,她感到了害怕,她一生中最大的害怕。黑暗又重新回來,筐子拖地的聲音在她頭上重新響起,小夥子的腳步聲遠離了她。她感到她迷失了。那份害怕再也沒有離開過她。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孩子的思維是奇怪的。“我想在那個時候,”她說,“我隻希望一件事:那就是,那個小夥子把我帶走。”後來她又說了一些其他的事情,關於害怕,關於孩子。男人沒有聽她講,因為他正在試圖把詞語組織起來說一件事,他非常願意女人知道這件事。他想跟她說,當他看著她時,那個晚上,她蜷縮在地洞裡,是那麼整齊而乾淨——的事件麵前,他的腦子裡不會想起彆的。像過去的其他許多次,他感到給戰爭中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起名是多麼地困難,幾乎好像有魔法,對那些經曆過的人,他們不能述說,而那些會述說的,卻沒有活下來。他抬起眼光看著女人,看著她說話,但沒有聽她說什麼,因為他的思緒又一次把他帶走了,堅持聽,太累了。這樣,他呆在那裡,靠著椅背,什麼也沒做,直到開始哭起來,不怕難為情,不用手遮著臉,也不試圖控製自己的臉。臉因為悲傷而扭曲變形,眼淚流到了襯衣的領子上,在領子上滾動。衣領是白色的,有些絨,像世界上所有老人的衣領。女人停了下來。她沒有馬上發覺他在哭,現在,她有點不知所措。她向桌子靠了靠,低聲嘟噥了些事。然後本能地把目光轉向其他桌子,這樣,她看見兩個年輕人,坐在鄰桌的兩個年輕人,正在看著男人,其中一個在笑。她向他們叫喊,當那個小夥子看著她時,她看著他的眼,堅決地說:——去你媽的。後來,她在男人的酒杯裡倒滿葡萄酒,靠近他。不再說什麼,又靠在了椅背上。男人不停地哭。她不時凶狠地看一下四周,就像一頭堅定的母獸,守在幼崽的窩前。——那兩人是誰?吧台後麵的太太說。服務員知道她在說那兩位老人,在那兒,坐在桌子邊的兩位。——一切正常。他說。——你認識他們?——不認識。——剛才,那個男人在哭。——我知道。——他們會不會醉了……——沒有,一切正常。——那你告訴我,他們到這兒來……服務員覺得到咖啡館來哭沒什麼不對。但他什麼也沒說。他就是那個說話有奇怪口音的小夥子。他把三個空杯子放在吧台,又回到了桌子中間。那位太太轉身朝著兩位老人,停留了一會兒,看著他們。——年輕的時候,她應該是個美人……她把這句話大聲說了出來,儘管沒人在聽她。當她年輕的時候,曾夢想著當名電影演員。所有的人都說她是一位舉止大方的姑娘,她喜歡唱歌和跳舞。她有一副好嗓子,嗓音普通,但很美。後來遇上了一位化妝品的代理,他把她帶到首都,在那兒為一種晚霜拍了幾張照片。他把照片寄到她家,折在一個信封裡,裡麵塞了點錢。她嘗試了幾個月唱歌,但事情沒有進展。照相方麵進展不錯。為發膠、口紅,有一次是為治紅眼病的眼藥水拍照片。電影,她放棄了。人們說需要跟所有人上床,那件事,她不想做。有一天,她得知電視台招考播音員。她去參加了考試。由於她舉止大方,有一副大眾化的好嗓音,通過了三次初試,最後得了第二名。他們跟她說可以等,等到位置空缺。她等了。兩個月後,她終於在電台裡開始播音,在國家一台。有一天,她回家了。她嫁給一個好丈夫。現在,她擁有一家咖啡館,在市中心。女人——那兒的,在桌邊的女人——向前靠了靠。男人已經停止哭泣一會兒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大手絹,擦乾眼淚。他說:——對不起。後來他們不再說什麼。真的,似乎他們相互不需要再了解什麼了。但是女人突然靠近男人,說:——我得問您一件有點傻的事。男人抬眼看著她。女人似乎很嚴肅。——您可以和我做愛嗎?男人呆呆地看著她,一動不動,靜靜地。因此女人有一點擔心,擔心自己什麼也沒說,擔心自己想到了那句話,卻沒有真說出口,於是她重複了一遍,慢慢地。——您可以和我做愛嗎?男人笑了。——我老了。他說。——我也老了。——……——……——我很遺憾,可我們都老了。男人還是這麼說。女人意識到她沒有仔細考慮這件事,關於那件事她沒什麼可說了。那麼,她想起了另一件事,她說:——我不是瘋子。——您是不是瘋子,不重要。真的。對我不重要。不是那個。女人想了一會兒,然後說:——您不用擔心,我們可以去一家旅館,旅館您可以選。一個沒人認識的旅館。現在男人似乎明白點什麼了。——您想我們去一家旅館?——是的,我喜歡。您帶我去一家旅館。男人慢慢地說:——旅館的一個房間。他說旅館的一個房間,就好像說出房間這個名詞便能想像出那個房間和看到那個房間一樣,就好像他為了搞明白他是否喜歡死在那裡一樣。女人說他不應該害怕。——我不怕。男人說。“我不會害怕。”他想。女人笑了,因為他不說話,這對她來說意味著同意。她在包裡翻東西,後來,掏出一個小包,她把它放在桌上,推給男人。——您用這個付賬。您知道嗎,我不喜歡女人在咖啡館裡付賬,但是是我請您,我保證。您拿著包。然後,當我們出去後,您把它還給我。男人拿起小包。她想到一個老男人用緞子的黑色小包付賬。坐著出租車,他們穿過城市,出租車似乎是新的,因為座椅上還蒙著塑料紙。女人在所有的時間裡都看著窗外。這是她從沒見過的街道。在一家名為加裡佛尼亞的旅館門前,他們下了車。霓虹燈招牌垂直地在這個四層樓的建築物上閃爍。旅館的名字是用大大的紅色字母閃現出來的。霓虹燈全部亮一會兒,然後就全部熄滅,然後又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重新亮起。加,加裡,加裡佛,加裡佛尼,加裡佛尼亞。加裡佛尼亞。加裡佛尼亞。加裡佛尼亞。加裡佛尼亞。黑暗。他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一個挨著另一個,從外麵看旅館。後來,女人說我們走吧,他們向門口走去。男人跟著她。接待處的人看了證件,問他們是否需要一間雙人房。但是他的聲調沒有變化。——有,就要。女人回答。他們要了一間鄰街的房間,在三樓。接待處的人向他們說對不起,因為沒有電梯,他們提行李上樓會遭點罪。——我們沒行李,我們把行李弄丟了。女人說。那人笑了。他是個不錯的人。他看著他們消失在樓梯上,沒有把他們往壞處想。他們進了房間,兩人中沒人做手勢去開燈。霓虹燈,從外麵慢慢閃現紅色,照在牆上,東西上。女人把包放在一把椅子上,走近窗戶。拉開透明窗簾,看了下麵一會兒,看街上。隻有幾輛車經過,不匆忙。對麵房子的牆上,被照亮的窗戶講述著那個小世界的家庭的夜晚,或歡樂或悲傷,或普普通通的夜晚。她轉身,拿下披肩,把她放在小桌上。男人等著,站著,在屋子中央。他正在問自己,是不是應該坐到床上,或者巴不得在那個位置上說點什麼,比如房間不錯。女人看著他,他在那裡,穿著上衣,她覺得他很孤單,看不出年紀,像電影裡的一個主角。她走近他,解開他的上衣,讓上衣從他的肩上滑落,掉到地上。他們是這麼接近。看著彼此的眼睛,這是在他們生命中的第二次。後來他非常緩慢地靠近她,因為他想吻她的嘴。她沒有動,說:甭荒唐了。男人停住了,這樣呆著,輕輕地向前傾,心裡確切地感受到一切正在結束。但女人慢慢地抬起手臂,向前邁了一步,抱住了他,開始是溫柔的,後來用無法抗拒的力量抱緊了他,頭靠著他的肩,整個身體繃直接近他。男人睜著眼,看到正麵的窗閃爍著。感覺到女人的身體緊貼著他,她的手,輕輕地,在他的頭發間。他閉上眼睛,抱緊女人。用儘他老人的全部力量抱緊她。當她開始脫衣服的時候,笑著說:——您彆期望太高。當他躺在她身上時,笑著說:——您美極了。從隔壁的房間裡傳來一個收音機的聲音,聲音剛好讓人感覺到。男人仰臥著,在大床上,全裸著,盯著天花板問自己,是不是因為累了讓他頭暈,或者因為喝過葡萄酒。在他身邊,女人一動不動,閉著眼睛,臉朝著他,腦袋枕著枕頭。他們手拉著手。男人想再聽她說話,但明白已經沒什麼可說了,任何話語都是可笑的,在那個時候。因此,他沉默著,讓困意攪亂他的思緒,讓困意使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在記憶中褪色吧。夜晚,外麵,是不可解讀的,正在流逝的時間沒有限度。他想他應該感激女人,因為是她用手領著他到這兒,一步一步,像母親帶著孩子。她明智地做了一切,不慌亂。現在,剩下要做的應該不難。把女人的手抓緊在他的手裡,她也緊緊地抓住他。他想轉過身看她,但後來他所做的是鬆開了她的手,轉過身去,背對著她。他覺得女人正等著他那樣。有些事,比如一個動作,可以讓她自由地思考,有一定的方式,可以讓她單獨地待一會兒,以便決定她的最後的行動。他感到困意正在把他帶走。他還想,他很遺憾是光著身子的,因為人們將發現他會是這樣的,所有的人都將會看到他這樣。但他不敢告訴女人。於是他轉過一點頭,剛好能看到她,說:——我想讓您知道我叫佩德羅·坎托斯。女人慢慢地重複他的名字。——佩德羅·坎托斯。男人說。——是。然後他又把頭枕在枕頭上,閉上眼睛。尼娜在腦子裡不停地重複了一會兒那個名字。那個名字毫無棱角地滑走了,就像一粒玻璃球。在一個傾斜的盤子裡。她轉身看她的包,擱在椅子上,靠近門。她想走過去取包,但沒有去,躺著,在床上。她想著賣彩票的報亭,咖啡館裡的服務員,椅子上還蒙著塑料紙的出租車。她又看到了哭泣的佩德羅·坎托斯,他雙手深深地插在上衣口袋裡。又看到,當他撫摩她時,他不敢呼吸。“我不會忘記這一天。”她說。後來,她轉過身,靠近佩德羅·坎托斯,做了因此而活下來的那件事。她蜷縮起雙肩,彎起雙膝向胸口拉,把兩隻腳對齊,直到小腿緊貼,她的大腿柔軟地並在一起,雙膝像是一個摞在另一個上麵的兩隻不穩的茶碗。踝骨靠得緊緊的。她收緊了一下雙肩,讓手滑下,並著,在腿中間。她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一個老女孩。她笑了。貝殼和動物。於是,她想到了生活是多麼不可理解,很可能我們是伴隨著惟一的希望來度過一生的,這希望就是重歸把我們生出來的地獄,就是和把我們從那個地獄裡救出一次的人一起住在地獄裡。她試圖問自己對恐懼的荒誕的念念不忘究竟源自何處,但發現無法回答。她隻明白沒有任何東西,比起回到把我們分開的那個地方,比起年複一年要不斷再現那瞬間的本能的衝動,更強烈的了;她隻想到救過我們一次的人,可能會永遠這樣做,在與那個我們離開的地獄一模一樣的漫長的地獄中。突然,她醒悟了。要寬容,不要流血。外麵的虹燈招牌閃著串串紅光,像是火中一個房子的閃光。尼娜把前額貼著佩德羅·坎托斯的背,閉上眼睛,睡著了。“感謝:”“在波士頓的斯圖爾特·加德內博物館做客時,我開始創作此書。那是個奇怪的地方。是一種威尼斯貴族風格的建築,但沒有威尼斯。威尼斯在其創建者的想像中。創建者是一位美國女收藏家,收藏了大量的藝術品。她把這些財產留給後人的惟一條件是,不要搬動任何東西。這是她所希望的一切。看它就像人們習慣所說的,去看一位在美國的百萬富翁的阿姨,大值得了。”“在這裡,我願意提起皮埃拉娜·卡瓦爾基尼,還有和她在一起的博物館的所有人,在那些日子裡,她以波士頓人式的周到,照顧我。感謝他們給我提供了一個安靜的環境,舍此,任何故事都無法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