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馬托·魯霍的一個老農莊,靜靜地躺著,什麼也看不見。在夜光的反襯下,它猶如一座黑色的雕塑,是空曠平原上惟一的一個黑點。四個人開著奔馳車而來。路是挖出的、可憐的鄉下旱路。從農莊,馬努埃爾·羅卡看著他們。他走近窗戶。首先看見了玉米地一側升起的一柱塵煙。然後聽到發動機的聲音。馬努埃爾·羅卡知道,在那片地區,沒人有汽車。他看見奔馳車在遠處冒出來,然後消失在一排櫟樹後麵。然後,他不再看了。他回身走向餐桌,把一隻手放在女兒頭上。“站起來。”他對她說。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把它放在桌上,向兒子點頭示意。“快點!”兒子說。他們還是孩子,兩個小孩子。在一條急流的岔口,老奔馳避開通往農莊的大路,朝著阿爾瓦雷斯的方向駛去,假裝遠離農莊。四個人安靜地旅行著。開車的那位身著一件製服類的衣服;坐在他邊上的另一位,穿著一件熨燙平整的、奶白色的西服,抽著一支法國煙。“你慢點。”他說。馬努埃爾·羅卡聽到汽車朝著阿爾瓦雷斯方向遠去。誰信這個騙局?!他想。他看見兒子走進房間,手裡拿著一枝步槍,腋下還夾著另一枝。“把它們放到那裡。”他說。然後他轉身對著女兒說,“過來,尼娜,甭害怕,你到這裡來。”衣著得體的那個男人在奔馳車的儀表盤上熄滅香煙,然後跟開車的說把車停下。“停這兒就行,”他說,“彆讓這倒黴的車出聲。”拉手刹的聲音,就像一根鐵鏈條掉到了井裡。接著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鄉村仿佛被無邊的寂靜吞沒了。“最好直接到他那裡去。”坐在後排的兩人中的一人說。現在,他有時間逃走,他說,他有一把手槍。說話的人是個小夥子,他們管他叫蒂托。“他不會逃走。”衣著得體的男人說。他不喜歡逃跑。“我們走吧。”馬努埃爾·羅卡移開裝滿水果的籃子,低下身,揭開一塊地板。這是隱秘的蓋子。他掀開蓋子,往蓋子底下看了一眼,地下有一個挖出的不大不小的洞,像是動物的窩。——你聽我說,尼娜。現在有人要來,我不想讓他們看到你。你得躲到這裡邊,最好躲到這裡邊,直到他們離開。你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你隻能靜靜地待在下麵。——……——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出來,你隻能靜靜地待著,等著。一切都會好的。——是的。——你聽我說,有可能我得跟那幾位先生走。隻要你哥哥不來接你,就不要出來,明白了嗎?或是等你感到沒有任何人了,感到一切都結束了,再出來。——是的。——你得等到沒有任何人了。——……——甭害怕,尼娜,你不會有事的。明白嗎?——是。——親我一下。女兒把嘴唇貼著父親的前額。父親用一隻手撫摩著女兒的頭發。——尼娜,一切都會好的。然後,他待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還有些事該說或該做。——我並不想這樣。他說。——你要永遠記住,我並不想這樣。女兒本能地試圖在父親的眼睛裡尋找一些能讓她明白的東西,可是她什麼也看不出來。父親俯下身親吻她的嘴唇。——現在你進去吧,尼娜,去吧,到下麵去。女孩自己下到土坑,地又硬又乾。她躺下。——等會兒,拿著這個。父親遞給她一塊毯子,她把它在地上展平,又接著躺下。她聽到父親在跟她講一些事,然後看到地洞的蓋子落下。她閉上了眼睛,又睜開。幾道光線從地板的縫隙透進。她聽到父親跟她繼續講話的聲音。聽到水果籃子在地板上移動的聲音。下麵變得更黑了。父親問她點事,她回答。她側身躺著,彎曲著雙腿,待在那裡,蜷縮成一團,仿佛躺在她的床上。除了睡覺、做夢,沒有彆的事可做。她還能聽到父親用溫柔的聲音俯下身和她講一些事。然後,她聽到了一聲槍響,接著是一扇窗戶的玻璃被打得粉碎的聲音。——羅卡!你給我出來,羅卡……你不要乾蠢事,你給我出來。馬努埃爾·羅卡看了兒子一眼。匍匐著向他爬去,非常小心地不被人發現。他伸手去夠桌上的步槍。——可憐的孩子,你從那給我走開。去躲到柴房裡。彆出來,彆讓人聽到你的聲音,什麼也彆做。帶上一枝步槍,裝上子彈。兒子盯著他,一動不動。——快走,照我說的去做。但男孩反而向他靠近了一步。尼娜聽到一陣冰雹般的槍聲向他們家掃射,在她的上麵。灰塵、玻璃碎片從地板的縫隙中滑了下來。她沒有動。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外麵喊:——好哇,羅卡,我們得進去抓你呀!我告訴你,我得進去抓你。男孩站著,毫無防護,手裡拿著步槍,但是他把槍垂著,抓在一隻手裡,晃動著。——從那走開。父親對他說。——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快離開那裡。男孩走近父親。他想跪在地上,讓父親抱住他。他想像著這類的事。父親用槍對準他,用低沉但是凶狠的聲音跟他說:——你走開,否則我殺了你。尼娜又聽到了那個聲音。——最後的警告,羅卡。一陣掃射掠過他們家,前前後後的掃射像是一個鐘擺,好像永遠也停不下來,像信號燈的燈光,在漆黑的海麵上掠過。耐心點吧。尼娜閉上眼睛。她緊貼毯子,彎起雙膝向胸口上拉,身子蜷縮得更緊了。她喜歡這樣。她感到側身下的土地,涼涼的,在保護著她——她不能背叛它。她感到了自己的身體蜷縮著,像貝殼一樣,自己蜷縮著。她喜歡這樣——她就是貝殼和動物,保護著自己,這就是一切,對她來說就是一切,隻要她保持那種姿勢,沒有東西可以傷害到她。她重新睜開眼睛,想,你不要動,你是幸福的。馬努埃爾·羅卡看到兒子在門後消失了。然後他抬起一點身子,剛好能讓他看一眼窗外。行,他想。他換個窗戶,直起身子,迅速瞄準,射擊。穿著奶白色西服的男人咒罵著,撲倒在地。“等著瞧,你這個雜種。”他說。又搖頭,“走著瞧,你這個婊子養的。”他聽到從農莊裡射出的另外兩顆子彈。接著是馬努埃爾·羅卡的聲音。——去你媽的,薩利納斯。身穿奶白色西服的男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去你媽的,雜種。他朝他的右邊看了一眼,看到貼在柴堆上的厄爾·古雷在冷笑。他示意他開槍。厄爾·古雷繼續冷笑。他右手拿著一枝小型自動步槍,左手在口袋裡找香煙。他似乎並不著急。他身材又小又瘦,頭戴一頂臟兮兮的帽子,腳上套著一雙過大的山地鞋。他看著薩利納斯。他找到了香煙。他把煙放到了嘴唇間。所有人都叫他厄爾·古雷。他直起身子,開始射擊。尼娜聽到子彈掃射他們家,在她上麵。然後一片寂靜。接著又一陣掃射,這次的時間更長。她睜大眼睛,看著地板的縫隙,看著透出來的光線,看著從縫隙中鑽進來的灰塵。她不時還能看到一個影子在走動,那是她父親。薩利納斯爬著靠近躲在柴堆後麵的厄爾·古雷。——蒂托進去要多長時間?厄爾·古雷抬了抬肩,繼續冷笑。薩利納斯看了農莊一眼。——從這兒,我們永遠也進不到裡麵去。或許蒂托行,或許我們陷入困境。厄爾·古雷點煙,然後說小夥子行,他很機靈,他能辦到。他說小夥子能像蛇一樣爬行,要相信他。接著他說:我們弄出點動靜。馬努埃爾·羅卡看見厄爾·古雷從柴堆後露身,他撲在了地上。一梭子長長的掃射準確而至。“我得離開這裡,”他想。槍枝子彈。首先拿槍枝子彈。然後爬進廚房,從那裡可以直接奔向野地。他們沒有人安排在屋後嗎?厄爾·古雷並不傻。他可能在那裡安排了人。但是從那個方向,沒人射擊。如果那兒有人,會開槍。也許,指揮的不是厄爾·古雷。可能是薩利納斯那個膽小鬼在指揮。如果是薩利納斯,我就能離開。薩利納斯什麼都不懂。薩利納斯,你待在寫字台後麵吧。這是你惟一會做的事。你上當去吧。首先是槍枝子彈。厄爾·古雷射擊了。槍枝子彈。錢。也許我能把錢也帶走。我得趕快跑。這才是我該做的事。真笨。現在,我得離開這裡,隻要那個人的射擊停一小會兒,但是他會用自動步槍的。他們有一杆自動步槍和一輛車,太過分了,薩利納斯。槍枝子彈。錢。現在。厄爾·古雷射擊了。尼娜聽到自動步槍的掃射把窗戶打得粉碎。然後是一梭子彈和另一梭子彈之間的間歇。在寂靜中,她父親的影子在玻璃碎片中爬行。她用一隻手整理一下裙子,像一個專心的手藝人在最後潤色她的作品。她側身蜷縮著,開始去掉一個接一個的小毛病。她把兩隻腳對齊,直到小腿貼緊,她的大腿柔軟地並在一起,雙膝像是一個摞在另一個上麵的兩隻不穩的茶碗。踝骨靠得緊緊的。她又檢查一下鞋的對稱,兩隻鞋很配對,像櫥窗裡的一樣,隻不過櫥窗裡的鞋是豎放的。你可以說,它們累了,在躺著。她喜歡那種順序。如果你是一隻貝殼,順序很重要。如果你是貝殼和動物,一切都應該到位。嚴謹將拯救你。她聽到一長串掃射過後,緊接著聽到一個小夥子的聲音。——放下槍,羅卡。馬努埃爾·羅卡轉過頭,看到蒂托站著,離他隻有幾米遠。他用手槍對準他。——彆動,把槍扔掉。從外麵開始了另一陣掃射。但是小夥子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用槍指著羅卡。在那彈雨下,這兩個人都紋絲不動,互相盯著,就像屏住呼吸的野獸。馬努埃爾·羅卡,半躺在地上,眼睛盯住小夥子,小夥子毫無防護地站著。他試圖弄清楚這個人到底是個孩子還是個士兵,這是他的第一千次還是第一次,是他的腦子讓他握緊那枝手槍,還是盲目的衝動使然。他看到槍管在難以察覺地抖動。像是在空氣中塗寫字母。——不要衝動,小夥子。他說。他慢慢地把槍放到地上,用腳一踢,讓槍滑向房間的中央。——一切都好了,小夥子。他說。蒂托仍然盯袷他。——你給我閉嘴,羅卡,甭動。又一梭子彈掃來,厄爾·古雷乾事有手段。等到槍聲過後,小夥子既不放下手中的槍,也不低下目光。當恢複寂靜後,他向窗外望了眼。——薩利納斯,我抓住他了,不要開槍,我抓住他了。過了一會兒。——我是蒂托,我抓住他了。——他娘的,他成功了。薩利納斯說。厄爾·古雷咧嘴笑笑,沒有轉身。他正在欣賞自動步槍的槍管,就好像槍管是他刻的,在空閒時用白蠟橡樹枝雕刻的。蒂托在窗戶的亮光下尋找他們。馬努埃爾·羅卡慢慢抬起身子,讓自己剛剛能把背靠在牆上。他想到了壓迫他體側的手槍,手槍插在褲子裡。他努力地回憶槍是否已上膛。他用一隻手輕輕摸了一下槍,小夥子一點也沒有發覺。“我們進去。”薩利納斯說。他們繞過柴堆,徑直走向農莊。薩利納斯走路時微微有些駝背,就像他在電影裡看到過的那樣。他的樣子非常滑稽,像所有打仗的男人一樣,但他自己意識不到。當他們穿過打穀場時,聽到從裡麵傳來一聲手槍聲。厄爾·古雷急忙開跑,衝到農莊的門前,一腳把門踢開。三年前,他曾經一腳踢開過馬廄的門,衝進馬廄時,看見妻子被吊死在房頂,兩個女兒被剃光了頭,雙腿被血染紅。他一腳踢開門,進了屋,看見蒂托站著,手槍指著屋子的一角。——我不得不這麼做,他有一把手槍。小夥子說。厄爾·古雷看了一眼牆角,羅卡背靠牆角,半臥半躺著,一隻胳膊流著血。——我想他有把手槍。小夥子說:——它藏在某個地方厄爾·古雷走近馬努埃爾·羅卡。他看看羅卡胳膊的傷口,然後看著他的臉。——你好,羅卡。他說。他抬起一隻腳踩羅卡受傷的胳膊,並用力碾。羅卡疼得尖叫起來,翻動著,手槍從他褲子裡滑了出來,厄爾·古雷彎腰撿起它。——你真行,小夥子。他說。蒂托點點頭,他感到他的一隻手臂仍然朝前伸著,手裡握著槍,對準羅卡。他把槍口放低。他感到抓著槍托的手指鬆弛下來。他的手很疼,仿佛打過牆似的。“你放鬆點。”他想。尼娜想起了那首歌,它是這樣開始的:“數數雲彩,好天氣就來。”然後,歌詞裡說到有關一隻鷹的一些事,最後以數字結尾,那是一個接一個的數字。從一到十。但如果你能的話,還可以數到一百或一千。有一次,她數到了二百四十三。她想,現在,她可以從地洞裡站起來,去看看那些人是誰,他們想乾什麼。她可以把整首歌唱一遍,然後再站起來。如果打不開蓋子,她可以喊,他父親會過來接她。但是她還是躺在了原地,側身躺著,雙膝收向胸口,兩隻鞋子不穩地上下摞著,透過毯子粗糙的羊毛,她的臉頰感受到了土地的涼意,她開始用細微的聲音唱那首歌。“數數雲彩,好天氣就來。”——又見麵了,大夫。薩利納斯說。馬努埃爾·羅卡看著他,沒有說話。他用一塊破布按住傷口。他們把他弄到房間中央,在一個木箱子上坐下。厄爾·古雷在他後麵,閃在一邊,手裡緊握著自動步槍。他們把小夥子放到門口監視外麵是否有人來。他不時地轉身,看看房間裡發生的那些事情。薩利納斯前後來回地走動,手指夾著根香煙。法國香煙。——你讓我浪費了好多時間,你知道嗎?他說。馬努埃爾·羅卡抬起眼睛,對著他。——你是個瘋子,薩利納斯。——為了把你攆出窩,三百公裡。很多路。——告訴我你要什麼,然後滾蛋。——我要什麼?——你要什麼,薩利納斯?薩利納斯笑了。——我要你,大夫——你這個瘋子。戰爭結束了——你說什麼?——戰爭結束了。薩利納斯朝馬努埃爾·羅卡彎下身。——戰爭是否結束,要由勝利者來決定。馬努埃爾·羅卡搖頭。——你讀得太多了,薩利納斯。戰爭結束了,已經結束,你不明白嗎?——不是你的戰爭,不是我的戰爭,大夫。馬努埃爾·羅卡開始大聲吼叫,叫他們不要碰他,說他們所有的人都將進監獄,都將被抓住,都將在監獄裡度過餘生,爛掉。他對小夥子吼叫,問他是否想到會在監獄的柵欄後麵數日子老掉,和嘬舔醜陋的殺人犯的生殖器。小夥子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於是馬努埃爾·羅卡又對他吼叫,說他是個傻瓜,他們在欺騙他,他們不把他的生命當回事。但小夥子什麼都沒有說。薩利納斯笑了。他看著厄爾·古雷笑,臉上露出消遣的表情。最後,他又變得嚴肅起來,撲到馬努埃爾·羅卡麵前,對他說閉嘴,永遠閉嘴。他把一隻手伸進上衣裡邊,從中掏出一把手槍。他對羅卡說,不要為他們擔心,沒有任何人會知道什麼。——你將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人再談論此事。你的朋友拋棄了你,羅卡,而我的朋友們又很忙。我們殺死你,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件快樂的事。你是個倒黴鬼,大夫。——你們瘋了。——你說什麼?——你們是瘋子。——再說一遍,大夫。我喜歡聽你說瘋子。——見你的鬼去吧,薩利納斯。薩利納斯彈開手槍的保險。——你聽著,大夫。你知道我在四年的戰爭中開過幾次槍嗎?兩次。我不喜歡開槍,不喜歡武器,也不想佩帶武器,殺人並不讓我感到快樂,我是坐在書桌後麵作戰的,薩利納斯,強奸犯,你記得嗎?你的朋友們是這樣稱呼我的,我一個一個地強奸他們,我能解開他們的電碼信息,我把竊聽器安在他們的睾丸上,他們小看我,我卻強奸他們,四年的戰爭就這樣過去了,但說實話,我隻開過兩次槍,一次是夜晚,在黑暗中,沒有對準任何人;另一次是戰爭的最後一天,我朝我兄弟開槍。你給我好好聽著,我們在軍隊到達之前,進了那家醫院,我們想進去殺死你們所有的人,但沒有找到你們。你們從那裡逃跑了,對嗎?你們嗅到了氣味,脫下看護的工作服,溜走了,棄下了跑走時留下的所有東西,到處都是床,過道裡也是,病人哪裡都有,但我記得很凊楚,沒有聽到哀哭聲,沒有雜亂聲,什麼聲音都沒有,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是絕對的沒有聲息,我生命中的所有夜晚都會不斷地感覺到它,一種絕對的寂靜。在那,在病床上,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正在去解放他們,正在去救他們,但當我們到達時,他們靜靜地歡迎我們,因為他們連哀哭的力氣都沒有了,說實話,他們都不想活了,不想得救了,這就是實情。你們把他們折磨得隻想死,儘可能地快點死,不想被救活了,隻想被殺死。我找到了我兄弟的病床,就在小教堂的底部。我兄弟看著我,仿佛我是遠處的海市蜃樓一般。我試著對他講話,但他不回答,我不明白他是否還認得我,我朝他彎下身子,請求他回答我,求他告訴我點什麼。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呼吸極其微弱,這是長期瀕臨死亡的情況。我俯身向他,這時我聽到了他的聲音說下遊走的極其緩慢的呼吸聲。我對他說我要把他從那裡帶走,一切都結束了,現在我來安排。但他,似乎又墜入到了他的地獄之中,回到了他從那裡來的那個地方,他已經說出了他想說的,然後回到了他的噩夢中。我能做什麼呢?我想如何把他從那裡帶走,我看看四周,尋求幫助,我想把他從那裡帶走,我肯定是這樣想的,但我沒有移動,無法移動我的腳步,我現在也不知道當時過了多少時間,我現在記得的隻是,當時我轉了一下身,看到離我幾米遠的布蘭科,他站在一個病床的旁邊,肩挎著自動步槍。他在做的事情是,用枕頭在病床上躺著的那個小夥子臉上使勁擠壓。布蘭科哭著,擠壓著枕頭,在小教堂的寂靜中,隻聽到他的抽泣。那個小夥子動也不動,沒有一點聲響,安安靜靜地走了,但布蘭科一直在抽泣,像個孩子。後來,他拿走枕頭,用手合上了小夥子的眼睛。當時,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想對他說看著我,羅卡。我說你看著我。在整個戰爭期間,我開過兩次槍,第一次是夜晚,沒有對準任何入,第二次,我近距離地向我兄弟開了槍。——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將再次開槍,最後一次開槍。羅卡又開始喊叫。——我與此事無關。你難道與此一點關係都沒有嗎?——我和醫院沒關係——你說什麼鬼話?——我做他們命令我做的事。——你……——我不在場,當……——你說的是屁話……——我發誓,我……——那是你的醫院,雜種。——我的醫院?——那是你的醫院,你是給他們看病的大夫,你殺死了他們,你把他們弄成了碎片。他們把他們給你送來,你把他們弄成碎片……——我從沒有……——你閉嘴!——我向你發誓,薩利納斯……——你閉嘴!——我沒有……——你閉嘴!薩利納斯用手槍槍管抵住羅卡的一個膝蓋。然後開槍。膝蓋像爛果子一樣爆裂開。羅卡向後倒去,在地上蜷成一團,痛苦地叫著。薩利納斯在他上麵,用手槍對著他的背,繼續喊叫。——我要宰了你,明白嗎?我馬上就要宰了你,雜種,我要宰你。厄爾·古雷向前走了一步。站在門旁的小夥子靜靜地看著。薩利納斯叫著,他的奶白色西服上濺滿了血跡,他喊叫,聲音奇怪而尖銳,仿佛在哭。噢,但願他不再出氣了,他喊著他要殺死他。後來,所有的人都聽到一個不可能出現的聲音在緩慢地說:——你們從這滾出去。他們轉過身,看見一個男孩,在房間的另一邊站著。他手裡拿著一枝步槍,用它對著他們。他又說了一遍,緩慢地:——你們從這滾出去。尼娜聽到她父親的嘶啞聲音,瀕死時發出的痛苦的聲音。然後又聽到她哥哥的聲音。她想她一旦從那出來,就會到她哥哥那裡去,對他說他的聲音很美,因為她覺得他的聲音如此地潔淨,無限地純真,很美。她聽到那個聲音平緩低沉地說:——你們從這滾出去。——那個人……——是兒子,薩利納斯。——你他媽說什麼?——是羅卡的兒子。厄爾·古雷說。薩利納斯罵了幾句後,開始喊著說不應該有任何人,。他喊著,不知道把手槍對準什麼地方,他看著厄爾·古雷,再看看小夥子,最後看著拿槍的男孩,吼著對他說他是個該詛咒的蠢貨,如果不立刻放下那杆倒黴的槍,他就甭想從那裡活著出去。男孩沒有說話,也沒有放低槍口。薩利納斯停止喊叫。從他嘴裡冒出了平靜而凶狠的聲音。他對男孩說,現在他知道了他父親是什麼東西,知道了他是個殺人犯,他殺死過好幾十個人。有時,他用他的藥物慢慢地毒害他們,而殺其他的人,是打開他們的胸膛讓他們慢慢地死去。他對男孩說,他親眼看見過從那個醫院出來的一些小夥子,他們的腦子被燒壞了,走路十分艱難,不講話,猶如傻子一般。他對他說,人們管他父親叫耶納,他的朋友也這樣叫他,叫他耶納,嘲笑他。羅卡在地上發出垂死的痛苦的聲音。他開始緩慢地、低沉地說救命,那聲音像從遠處傳過來的“救命,救命,救命!”一連串的救命。他感到死亡走近了。薩利納斯看都不看他,繼續對男孩講話。男孩不動,聽著。最後,薩利納斯對他說事情就是這樣,做任何事情都已經晚了,即使是手裡握著槍。他極端勞累地看著他的眼睛,問他是否明白了那個男人是誰,如果他真正明白的話。他用一隻手指著羅卡。他想知道男孩是否明白了他是誰。男孩把所有他知道的和他從生活中懂得的東西收攏到一起之後,堅定地回答:——他是我父親。接著,他開槍。隻開了一下,打在了空中。厄爾·古雷本能地回擊。一梭子子彈把男孩從地上掀起,散亂的鉛彈把他拋向牆壁。骨頭和鮮血。像是在空中飛翔的鳥兒被擊落一樣。蒂托想。薩利納斯倒在地上,正好側身躺在羅卡的身邊。兩個人的眼睛互相看著。從羅卡的喉嚨裡發出呆板的可怕的吼聲。薩利納斯在地板上爬著往後退。為了避開羅卡盯著他的目光,他轉過背去,開始渾身顫抖。周圍一片寂靜。隻有那種可怕的吼聲。薩利納斯用胳膊肘撐著站起來,看著房間的底部。男孩的身體依在牆壁上,它已被自動步槍的槍擊裂成條塊狀,傷口大開。男孩拿過的槍飛到了一個角落。薩利納斯看到男孩的腦袋斜翻著,看到他張開的嘴裡的小白牙,整齊潔白的小牙。於是他背朝下向後倒了下去。他的眼睛裡滿是屋頂的排排房檁。黑色的木頭。老化的木頭。他全身抖動。他無法讓手、腿安靜下來,無法。蒂托朝他走了兩步。厄爾·古雷示意他不要動。羅卡發出難聽的號叫,死人的號叫。薩利納斯輕聲說:——讓他停止。他說這話時,使勁地要讓他的像瘋子一樣上下敲擊的牙齒停住。厄爾·古雷在他的眼睛裡尋找什麼,為的是弄明白他想乾什麼。薩利納斯的雙眼盯住屋頂。黑色的木頭的排排房檁。老化的木頭。——讓他停止。他又說了一遍。厄爾·古雷向前走了一步。羅卡號叫著,躺在他的鮮血中,嘴恐怖地張著。厄爾·古雷把自動步槍的槍管伸進羅卡的嗓子裡。羅卡繼續號叫著,不顧發燙的槍管。厄爾·古雷開槍射擊。一短梭子子彈,乾脆利落。他的戰爭的最後一梭子子彈。——讓他停止。薩利納斯還在說著。尼娜感到了一種讓她害怕的寂靜。她把手合起來,插到兩腿之間。她進一步彎起身子,讓雙膝靠近腦袋。她想,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她的父親會來接她,他們會去吃晚飯。她想,他們不再講那個故事了,他們將很快把它忘掉:他們會想,她還是個孩子,不可能懂的。——女孩。厄爾·古雷說。他拉住薩利納斯的一隻胳膊,讓他站起來。對他輕聲說:——女孩。薩利納斯的眼神空洞、可怕。——什麼女孩?——羅卡的女兒。如果他的兒子轉悠過,可能有她。薩利納斯哼哼了幾聲。然後猛地後退,離開了厄爾·古雷。他扶著桌子站起來。他的鞋踝在羅卡濕乎乎的血中。厄爾·古雷向蒂托做了個手勢,然後徑直向廚房走去。走過男孩時,他合上了男孩的眼睛。不像父親那樣,而像一個人離開房間把燈熄滅一樣。蒂托想到了他父親的眼睛。有一天,有人敲他家的門,蒂托從前從未見過他們。但他們跟他說他們給他帶來了口信,然後交給他一個布袋。他把它打開,裡麵是他父親的眼睛。“你看你該站在哪一邊,小夥子。”他們對他說。他們走了。蒂托從房間的另一處看到了一個關著的簾子。他打開手槍的保險,走近它。他移開簾子,進了一個小間。裡麵一片混亂。翻倒的椅子,箱子,工具。裝滿半發爛的水果的筐子。一種強烈的發黴的東西的味道。潮濕的味道。地板上麵的塵土很怪,似乎有人在上麵滑過,或是其他的東西在上麵滑過。聽到厄爾·古雷從房子的另一個地方用自動步槍掃射壁,這是為了找到秘密的門。薩利納斯應該一直在那裡,用手扶著桌子,顫抖著。蒂托移開一個水果筐,辨認出地板上有一個活板門的截麵。他用腳上的靴子使勁地踹地麵,聽聽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他移開另外的兩個筐子。這是一個活板門,做得很精心。蒂托抬起眼睛,從一個小窗戶往外看,黑暗一片。他都沒有察黨到已經是夜晚了。他想該從那裡走了。後來,他跪在地上,掀開了活板門的蓋子,裡麵有一個女孩。她側身蜷縮著,雙手藏在胯骨間,腦袋輕微朝雙膝前傾。她睜著眼睛。蒂托用手槍對準女孩。——薩利納斯!他喊到。女孩轉頭,看著他。她有一雙黑眼睛,奇怪地分開。她看著他,毫無表情。她的雙唇半閉,安靜地呼吸著。這是洞穴裡的一個動物。蒂托覺得他找到了他童年時千百次體驗過的那種感覺,那種一模一樣的姿勢,那種午後陽光的溫暖。雙膝曲起,手放在大腿中間,腳在微微抖動,腦袋輕輕前傾,形成一個圓圈。上帝呀,那是多麼美好的事情。他想。女孩皮膚白皙,雙唇輪廓完美,腿從小紅裙子裡露出來,像一幅圖畫。一切都是那麼地恰到好處。一切都是那樣完整。真是這樣。女孩在原來的位置上,重新轉動一下腦袋。她把腦袋前傾一點,形成一個圓圈。蒂托知道,從簾子的那一頭,是不會有任何人回答他的喊話的。應當是過了一段時間,但依然沒人回答。聽到厄爾·古雷用自動步槍打房子牆壁的聲音,那是沉悶的、小心謹慎的聲音。外麵一片黑暗。他放下地板活動板門的蓋子。慢慢的,他跪在那裡,待了一會兒,看看從地板縫是否能看到女孩。他想思考一下。但沒能思考。思考有時是很累人的。他站起來,把水果筐放到原來的位置上。他感到心都跳到腦袋上來了。在夜晚,他們離去了,像醉漢一樣。厄爾·古雷支撐著薩利納斯,推著他往前走。蒂托走在他們後麵。在另一個地方,老奔馳在等著他們。他們走了幾十米,沒有說過一句話。後來,薩利納斯對厄爾·古雷說了些什麼,厄爾·古雷轉過身,向農莊走去。他似乎不是很高興,但仍向後走了。薩利納斯扶著蒂托,對他說走吧。他們經過木柴堆後,沒走大路,而是選了通向野地的小路。四周一片寂靜,也就是因為這寂靜,蒂托沒能說出他想說和已經決定要說出的話。那裡,那裡麵有個女孩。他累了。太寂靜了。薩利納斯站住。他顫抖著,步履十分艱難。蒂托對他輕聲說了點事,然後轉過身去,把目光投向後麵,投向農莊。他瞧見厄爾·古雷向他們跑來。他看到他背後被點著的大火吞噬的農莊撕裂了黑暗。四處都是火苗,一片黑色的煙雲緩慢地在暗夜中爬升。蒂托離開薩利納斯,呆呆地看著。厄爾·古雷趕上他們,沒有停步就說,“小夥子,我們走吧。”但蒂托沒有動。——你究竟乾了什麼?厄爾·古雷企圖拖走薩利納斯。他回來說該走了。可是,蒂托抓住他的衣領,開始對他大聲吼叫,“?”——鎮靜點,小夥子。厄爾·古雷說。但蒂托沒有停止,仍舊越來越使勁地吼叫,“。”他們三個人,像是被扔在沒有亮光的舞台上的瘋子。“現在,你住手吧!”倒塌的劇院,舞台上的三個瘋子。最後,他們使勁把蒂托拉走了。大火的亮光照亮了暗夜。他們穿過野地,下到大路旁,沿著一條舊河遺跡前行。當他們走到能看見老奔馳時,厄爾·古雷把一隻手放到蒂托的肩上,對他輕聲說他真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但他仍重複著那句話。他不叫喊了。他用孩童般的聲音輕聲地說,“我們究竟乾了什麼,我們究竟乾了什麼?”鄉村,馬托·魯霍的老農莊躺著;什麼也看不見,在夜晚黑色的反襯下,猶如用火焰雕成的紅色雕塑,是空曠平原上的惟一亮點。三天後,一個男人騎馬來到了馬托·魯霍農莊。他穿著破舊的衣服,渾身上下很臟。那是一匹老駑馬,全是皮和骨頭。它的眼睛那裡有點什麼東西,所以蒼蠅在它流到臉上的黃色液體周圍嗡嗡地飛著。男人看到被熏黑的農莊的斷牆,無用地呆在一個巨大的已熄滅的炭火堆上,像是一位老人嘴裡殘留的牙齒。大火還殃及到一棵大櫟樹,多年來它一直給房子遮蔭。它像是一枝巨大的動物的爪子,散發著災難的味道。男人呆在鞍子上。他放慢馬的腳步,圍著農莊轉了半圈。他沒有下馬,走近水井,解下水桶讓它落下。他聽到鐵皮“啪”的一聲拍到了水麵上。他抬起眼睛,望了望農莊。他看到有一個女孩坐在地上,背靠斷牆。女孩正在看著他,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在被煙熏臟的臉部中央發著亮光。她穿著一條紅色的小裙子,身上四處都是擦痕。也許是傷口。男人把桶從井裡拉上來。水是黑的。他用水勺攪動一會,黑色並未褪去。他用勺盛滿了水,把它送到唇邊,長長地大口喝著。他又看了一下水桶的水,朝裡麵吐了口唾沫,然後全身支著井邊,用腳後跟夾緊馬的肚子。他接近了女孩。她抬頭看著他,似乎沒什麼可講的。男人仔細地打量她一會兒:眼睛、雙唇和頭發。他向她伸出一隻手。她站起來,拉緊男人的手,被拉到他身後的馬臀上。老駑馬倒騰蹄子,兩次揚起臉。男人用嘴發出奇怪的聲音,馬安靜下來。當他們在猛烈的陽光下,騎在馬上慢步遠離農莊時,女孩的腦袋向前低落下去,前額靠在男人臟兮兮的背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