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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 東野圭吾 1978 字 3天前

第四節課結束後的午休時間,我看著報紙吃完妻子準備的午餐,正喝著咖啡,辦公室的門開了,進來一個學生。是高原陽子。她環視了一下屋子,隨即朝長穀的座位走去,走到一半時和我四目相對,卻毫無反應。長穀一見她就開始皺眉訓話。他的座位在我前麵,隔著四張辦公桌,能清楚看見他的表情,也能聽到斷斷續續的對話。我裝著看報紙朝他們那邊望去,隻看見陽子麵無表情、垂著眼簾的側臉。長穀說的不外乎被停學後第一天上課就遲到不像話、沒再抽煙了吧、馬上就要畢業了要堅持到最後等等。他的語氣聽起來不像是訓斥,反倒像是請求。陽子仍毫無反應,甚至連頭都沒有點一下,不知是否在聽。看著她的側臉,我忽然覺得有些奇怪:她的頭發剪短了。她以前的頭發不算長但也不短,有一點點卷,現在一點卷發都沒了,劉海也剪得很短。是不是想換個形象?正注意著那邊的情形,背後突然有人拍我肩膀。回頭一看,教務主任鬆崎露著黃牙在笑。“有什麼有趣的報道嗎?”我討厭這種拖泥帶水的說話方式,說正事前總要來個套近乎的題外話。“世上還是老樣子……您有事嗎?”見我直截了當,鬆崎把目光投向報紙,聲音裡透出不悅:“啊,校長叫你。”我把報紙遞給他,趕緊來到校長室,敲了敲門。聽見“請進”,我推門進去,見栗原校長背對著門正在吸煙。他戒煙很多次了,都以失敗告終。他轉過椅子麵對我,開口就問:“射箭社情況怎樣?今年應該有希望參加全國比賽吧?”他聲音雖低卻很有穿透力,不愧是練過橄欖球的運動健將。“大概有五成把握……”“怎麼這麼不自信?”他把手裡的煙撚滅在煙灰缸裡,隨即又拿出一支,“你當顧問幾年了?”“五年。”“唔,也該出成績了。”“我們在努力。”“光努力還不行,必須想辦法取得實際成績。在日本,有射箭社的學校還不太多,要成為一流並不難——這話不是你說的嗎?”“這情況沒變。”“那就拜托啦。三年級的杉田惠子……是叫這名字吧?她怎麼樣?”“很不錯,可以說最有希望參加全國比賽。”“好,那你就重點培養她,其他人差不多就行了。彆一臉不情願,我不想乾涉你的做法,但想看到成果。”“我會努力。”我隻能這麼說。我對靠運動隊提高學校知名度的做法沒有太大反感,畢竟,既然“經營”是大前提,在宣傳上下功夫也是理所當然的。隻不過,校長說得這麼露骨,我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他。“叫你來還有彆的事。”見校長表情有了變化,我不禁一愣。他的神情忽然柔和起來,指著一旁的沙發說:“你坐下。”我稍稍遲疑後坐下,他也坐到對麵:“不為彆的,是貴和的事。你知道貴和吧?”“知道。”貴和是校長的兒子,我見過一次。他從一流國立大學畢業後進了本地某企業,發展得一帆風順,給人的印象卻沒有朝氣,看起來軟弱、消極。當然,表麵印象和實質不一定都一致。校長接著說:“貴和已經二十八歲,該找個好對象了,可總碰不上合適的,即使我這個當父親的看中了,他卻一看照片就搖頭。”我在心裡暗想,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樣。“這回他卻看中了一個……你猜是誰?”“不知道。”管她是誰呢。“麻生恭子。”“是嗎?”校長對我的反應好像很滿意:“覺得吃驚?”“是。她有多大……”“二十六,我覺得還是沉穩些的媳婦好。給貴和看過她的照片,好像很滿意,所以八月返校日時,我跟她提過這事,她回答要考慮一下。我把貴和的照片和履曆也給她了。”“這樣啊。然後呢?”我又忍不住去催促下文。“問題就在此之後。已經過了三個星期,她還是沒有任何答複,試探著去問,她總推托說再等等。如果不喜歡就直說好了,她這樣實在叫人難以捉摸,這才把你叫來了。”聽到一半時,我已明白了校長的意圖,他希望我去弄清麻生恭子的想法。我一說出心中的猜測,校長便滿意地點點頭。“你的判斷力果然不錯,就是這樣。但光是這一點,未免拿你大材小用了,還想讓你徹查她的異性關係。當然,都二十六歲了,大概總談過一兩次戀愛,我也沒那麼古板。問題是她現在的情況。”“明白了。但如果她心下無意,就沒必要去調查了吧?”“你的意思是她不情願?”校長的聲音有些不悅。“也有這種可能。”“唔……要是那樣,就弄清楚她對什麼不滿意。儘量問問她有什麼要求。”“明白了。”我真想問問,如果她對貴和不滿意,他又當如何?“校長的事就這一件?”我的語氣比剛才嚴肅了一點。“對。你有什麼事嗎?”他的語調變慎重了,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表情。“有人要殺我。”“什麼?”“有人對我下手。昨天我經過教學樓旁,花盆從頭頂上砸落下來。”“大概是碰巧吧?”他擠出笑臉,想敷衍了事。“碰巧的事會發生三回?”在站台險些遭人推落、在泳池差點被電死,這些我已經對他說過。“然後呢?”我忍住沒說“什麼然後”,平靜地對他說:“我想報警。”他把煙放在煙灰缸裡,交叉著胳膊,像遇到什麼難題般閉上眼,一臉陰沉。直覺告訴我,他不會給出令我滿意的回答。果然,他說:“再等等吧。”我沒點頭。他依然閉著眼,嘴唇在動。“這是學生的一種不良行為。其他學校,特彆是男校,也會發生流氓滋事等暴力事件,即便是那種情形,警方介入也不好,畢竟隻是學生和教師之間的對話問題。”他睜開眼睛,眼神像是討好,又像是安慰,“騷擾,隻不過是騷擾,並沒有要殺你的意思,如果就此驚動警察,以後會惹出笑話。”“但從手段來看,我隻能認為凶手想殺人。”校長忽然臉色一沉,拍著桌子:“你不相信學生?”我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若非這種時候,大概我會忍不住笑出聲來,能想到這種借口真是太奇怪了。“我說前島,”他的聲音又恢複了平靜,像在恩威並施,“再等一次,就一次,看看情況,到時候看情形判斷,我也沒什麼可說了,這樣總行吧?”如果下次要了我的命怎麼辦?但我沒有這麼說,並非因為理解,而是死了心。“最後一次,對吧?”聽我這麼說,校長得救一般鬆了口氣,表情緩和下來,又開始喋喋不休地嘮叨學校教育——教師的態度、學生的態度……我不想聽那些空洞的理論,說了句“我還要去上課”,便站起身,拉開門走出去,背後傳來校長的聲音:“我兒子的事……拜托了。”我懶得回答。走出校長室,下午的上課鈴聲響了。我夾在一群快步趕往教室的學生中,回到辦公室。栗原既是校長,又是理事長,可謂真正的獨裁者。打發走一兩個教師,或者讓教育理念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都要視他心情好壞而定。但學生們對他的評價還不算壞,惠子就說過:“他對欲望的表現很直白,不裝蒜,這點還像人樣。”其實,栗原校長與我父親曾為軍中袍澤,戰後的混亂中兩人好像乾過不少壞事,之後分道揚鑣,父親當了企業家,栗原開始辦學。他成功了,父親卻留下年邁的母親和一點債務離開人世。如今,長我三歲的哥哥在老家和嫂子一起經營鐘表店,照顧母親。當時,勸我當教師的母親大概和栗原校長打過招呼,因此我馬上被清華女中錄用。正因為有這樣一層關係,校長對我很直率,工作之外我也理所當然地儘心幫他的忙,剛才交給我的任務就是一例。一進辦公室,就聽到年輕女孩的尖嗓音。循聲望去,村橋正和一個學生相視而立。“你先回教室,有話放學後再說。”村橋指著門口,聲音有點激動。“在這之前請明白地告訴我,您說認為自己沒錯,對吧?”村橋比我稍矮,應該不到一米七。那學生的身高和他不相上下,肩膀也寬,從背後看就知道是北條雅美。“我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村橋直盯著雅美。雅美一定也在用她那雙倔強的眼睛瞪著他。過了一會兒,她說:“明白了,我放學後再來。”她向村橋鞠了一躬,邁開大步走出辦公室。連同我在內的其他老師都看得目瞪口呆。“怎麼回事?”我問正在準備上第五節課的長穀。他瞥了村橋一眼,低聲說:“村橋老師上課時訓斥學生,好像用了‘混蛋’一詞。北條來向他抗議,說這稱呼有侮辱的意味。”“這……”“無聊吧?北條也知道不過是區區小事,大概一半是在搗亂。”“哦。”我聽明白了,回到座位。北條雅美是三年級A班班長,入學以來成績一直保持第一,說她是清華女中建校以來第一才女也不為過。她的目標是東京大學,如果能如願,那可真是學校有史以來的壯舉。她還是劍道社的主力、縣裡屈指可數的女劍客,文武兼修,簡直讓人感歎她何不生為男兒身。今年三月開始,她開始了一項奇特的活動。說“奇特”也許會遭到攻擊,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站出來破除拘泥於舊傳統、漠視學生人性、毫無原則的教育”。她倒也並未號召罷課或無視服裝和發型規定,知道那是毫無意義的行為。她首先發動一、二年級學生成立“服裝規定緩和化討論會”,通過學生會向校方傳達意見。之所以鼓動一、二年級學生,大概是顧慮到三年級學生各忙各的,又即將畢業,不會花精力參加活動。目前開始活動的隻有“服裝會”,好像接著又要成立“頭發會”之類的組織。把矛頭指向北條雅美、視她為“癌症病源”的是訓導處,訓導主任村橋尤其嚴厲。有好幾次,村橋在三年級A班上課歸來,雅美還追過來強烈抗議他上課時的用詞和態度。校方因此視她為情節較嚴重的問題學生,但根本無法阻止她的行為。她采取的方法正當,照章行事,而且抗議的內容也基本屬實,再加上她成績拔尖,有教師不以為然地說:就忍一忍,等她畢業吧。“受點寵,就自以為了不起了。”村橋坐下,自言自語道,語氣裡帶著不耐。新學期開始後,北條雅美日益活躍。第五節課鈴響,辦公室裡一陣離席的聲音。見麻生恭子起身,我也站了起來,邁出辦公室,走了十來步追上她。她一邊攏攏長發,一邊用冷漠的眼神瞥我一眼,像是在問“有何貴乾”。“剛才我被校長叫去了。”她有了反應,稍稍放慢腳步。“他讓我問問你的想法。”聽校長談及此事時,我就已經打算這麼直截了當。我不會拐彎抹角。她在樓梯前駐足,我也停住。“我必須跟前島老師你說嗎?”她的語氣很沉穩。我輕輕搖頭:“把意思傳達給校長就行,你直接告訴他也無所謂。”“好,我會告知。”她開始上樓,眼睛始終沒有看我。我心裡湧上一股惡意,抬頭看了看她說:“他還要我調查你的經曆,你該明白是什麼經曆吧?”她停下腳步,我開始下樓。頭頂上方一陣焦躁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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