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沒精打采的。”經過三年級教室附近時,有人在背後叫我。用這種語氣同我說話的學生不是惠子就是加奈江。我扭回頭,果然不出所料,惠子走了過來。“和老婆吵架啦?”“你看起來心情不錯嘛。”惠子縮了縮脖子:“才不是,糟透了。時田又在嘮叨我這個了。”她揪住自己的頭發。她的頭發呈波浪狀,看起來很成熟。當然,學校禁止學生燙發。“我說我的頭發天生這樣,可時田就是不信。”時田是她們的班主任,教曆史。“那當然,你一年級時可是清藏書網湯掛麵頭。”“這些方麵真古板,一點都不能通融。”“你好像不化妝了?”“那樣確實太惹眼了。”暑假期間,惠子曾帶妝參加射箭社訓練。她說曬黑的皮膚和橙色唇膏很相稱。惠子全名叫杉田惠子,在三年級B班,是射箭社社長。她已經完全結束了少女時期的蛻變,開始變得成熟。通常女孩子到了三年級都會有些大人模樣,她看起來尤其明顯。這個惠子也是我不知如何對付的人之一,尤其從那次集訓之後更是令我頭疼,隻好不聞不問。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對集訓時發生的那件事隻字不提,簡直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也許對她來說,那種事算不了什麼。“今天訓練你會來吧?”惠子看著我,眼神中透出責怪。最近我沒怎麼去看射箭社的訓練,因為覺得自己有危險,放學後都儘早回家。這種事又不能告訴她。“抱歉,今天我也有點事。全拜托你啦。”“這可真麻煩。最近,一年級那幫家夥的姿勢很糟……那明天呢?”“明天應該能去。”“拜托啦。”說完,她轉身離去。望著她的背影,我開始懷疑集訓時發生的事是不是在做夢。清華女中有十二個運動社團。按照教育方針,校方鼓勵學生參加社團活動,並給予大力支持。這麼做果然卓有成效,以籃球社和排球社為首,各個社團都相當活躍,每年都有兩三個在縣運動會中取得佳績。儘管社團活動在發展壯大,可直到兩年前,學校一直禁止社團出去集訓。理由很簡單:不能隨便讓這個年紀的女孩外宿。這種傳統很難打破,每年都有人要求出去集訓,卻總是無法實現。於是,有人建議所有社團聯合集訓,即,如果分彆集訓不妥,就集合全部運動社團一起行動。這樣,集訓地點和住處可由校方決定,帶隊老師多了,能有組織地進行監督,而且人多了還能減少支出。當然,還是有人反對,但第一次聯合集訓總算在去年成行。作為射箭社顧問,我也去了。集訓結果大為成功,學生們的反映也很好,學校決定繼續舉辦。今年暑假舉行了第二次聯合集訓,地點和上次一樣,在縣運動休閒中心,訓練為期一周。每天的訓練時間表是:六點三十分起床,七點吃早飯,八點至十二點訓練,十二點吃午飯,下午一點三十分至四點三十分訓練,六點三十分吃晚飯,十點三十分熄燈。訓練相當辛苦,但各社團可以適當安排休息,自由活動時間也不少,學生們幾乎沒什麼怨言。晚飯後到熄燈前的那段時間尤其令她們快樂,大概是體會到了平時在學校裡領略不到的親近感和集體感。我大多時候用看書或看電視來消磨時間,每天晚上也會想想訓練內容。那是第三天晚上的事。集訓前半段結束了,為確定隊員們的進展及後續訓練計劃,我在餐廳整理資料。熄燈後大約過了三十分鐘,這時大概是十一點,可供一百多人同時進餐的餐廳裡再無彆人。射箭是一項能用得分清楚說明成績的運動,所以隻要看當天的得分,每個人進步的幅度便一目了然。我把三天來每個隊員的成績做成圖表,打算第二天給她們看。我畫了一會兒,忽覺旁邊有人,抬頭一看,惠子站在桌子對麵。“真用功啊。”她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沒大沒小,但不知為什麼,聲音裡沒了平日的諧謔。“都已經熄燈了,你睡不著?”“嗯,有一點。”惠子在我身旁坐下。她穿著吊帶背心加短褲,那樣子給人的刺激著實不小。“哦,在整理資料呐。”她瞥了一眼筆記,“我的記錄呢……啊,在這兒,不怎麼樣呀,好像是近來最糟的狀態。”“那是因為平衡不好。你對時機把握得很準,很快就會改掉毛病。”“加奈江和弘子還是那樣,雖然姿勢漂亮……”“她們與其說是在射箭,不如說是被弓操縱,簡單說就是力氣不夠。”“還是訓練不足?”“沒錯。”我重新拿起鉛筆,打算就此結束談話。惠子卻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在旁邊雙手托腮,看著筆記本。“睡不著?”我又問了一遍,“如果睡眠不足,這大熱天可撐不住呀。”惠子沒回答,說了句“喝罐果汁吧”,站起來去旁邊的自動售貨機買回兩罐果汁。她毫不顧忌地蹺起二郎腿坐下,雙腿在運動短褲下裸露著。我挪開視線,伸手去掏褲袋裡的錢包。“算啦,不過是一罐果汁,我請客。”“不行,你花的是父母的錢。”我從錢包裡拿出兩枚百元硬幣,放在她麵前。她瞥了一眼,沒伸手去拿,卻問了個毫不相乾的問題:“哎,你擔心老婆嗎?”我拉開拉環正要喝,聞言差點嗆住:“你說什麼?”“我可是認真的。怎麼樣?”“這問題可不好回答。”“不擔心但是寂寞?”“不寂寞,又不是新婚。”“不寂寞但會心疼?”“喂……”“老實說唄,我說得沒錯吧?”“你好像醉了,從哪兒弄的酒?沒錯,你身上的確有酒味。”我湊近惠子的臉,假裝去聞。她卻不笑,直直盯著我的眼睛。那認真的眼神讓我一陣麻痹,身體無法動彈。兩三分鐘,或許隻是兩三秒鐘,我們四目相對。說得文藝腔一些,時間仿佛在我和她之間停止了。記不清是惠子先閉上眼,還是我先去撫她的肩,我倆很自然地把臉貼近,吻了起來。我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奇怪,甚至還豎起耳朵聽會不會有人突然進來。惠子像是也不緊張,她的唇很濕潤。“這種時候,我是不是得道歉?”離開她的唇,我的手仍在她肩上。吊帶背心外裸著的肩在我掌下似乎要冒汗。“為什麼道歉?”她盯著我反問,“又沒乾什麼壞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你是說並不是出於喜歡?”“不……”我欲言又止。“那是為什麼?”“覺得打破了心照不宣的戒律。”“沒那回事。”她語氣堅決,依舊盯著我的眼睛,“以前我也沒覺得自己受清規束縛。”“厲害。”我把手從她肩上放下,一口氣喝乾果汁。不覺間,我口乾舌燥。這時,走廊傳來腳步聲,像是拖鞋的聲音,聽起來不止一個人。我們立即分開,幾乎同時,餐廳門被打開,進來兩個男人。“是前島老師呀。”說話的高個子是田徑社顧問竹井。另一個是村橋,他不是運動社團顧問,而是作為督導來參加集訓。“杉田同學也在,看來是商量訓練了,你們可真努力呀。”竹井看著攤在我麵前的圖表和筆記本說。“你們在巡夜?”算是吧,兩人相視笑笑,環視了一番餐廳,原路離開了。惠子注視著那扇門,好一會兒才看向我,像往常一樣笑著說:“氣氛被破壞了。”“回去睡覺吧?”“嗯。”她點點頭站起身,我也收拾起桌上的東西。在餐廳前分手時,她在我耳邊說:“下次喲。”“啊?”我看著她的臉。她清脆地說了聲“老師,晚安”,朝著走廊另一邊走去。第二天訓練時,我總覺得自己在躲著惠子的目光。我感到內疚,更覺得難為情,真是白活了這麼大年紀。惠子對我的態度卻和從前一般無異,連報告人數時的嚴肅語氣也完全相同:“一年級的宮阪因身體不舒服請假,其餘全部到齊。”“身體不舒服?這可不好。感冒了?”她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女孩子要是說身體不舒服,你就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說話的腔調也和平常一樣。那天晚上的事,惠子至今從未提過。最近,我開始想,在意的也許隻是我自己。這個比我小十來歲的女孩無意間說了句“下次喲”,我卻難以釋懷。眼前浮現出惠子的臉,那張臉時而看起來很聰明,時而給人媚惑之感。我對自己說:冷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