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白天的時候從未睡著過。他看了看身旁的表,發現時間已經是四點二十五。他感到精神出奇的振奮,拿起《真相筆記》,重新開始了他被打斷的:“給予我們當今每日的信念,但是,仁慈的上帝,請從信仰中賜予我們吧。”這是他今天早晨讀到的地方,現在下麵是一個新的小節,第五節:“我,正如我思想中的我,我正如事實上的我——悲傷,談到悲傷的終結,所有悲傷的三分之一,或多或少,我思想中的我必須承受,是無法避免的。這是人類處境中固有的悲傷,是我們作為有感知、有自我意識的生物體必須付出的代價。是我們尋求解放,但受製於自然的規律,奉命持續前行,通過不可逆的時光,通過一個完全漠視我們幸福康樂的世界,通往衰老和死亡的必然。剩下所有悲傷的三分之二是家庭造成的,就宇宙而言,是不必要的。”威爾翻到下一頁,這時一張筆記紙飄落到床上。他拾起來掃了一眼。二十行清晰的小字,在紙頁的最下角寫著S.M.兩個姓名的首字母。顯然不是一封信,是一首詩歌,詩歌就是公共財產了。上麵寫道:“在殘忍的靜寂和上周日一百三十萬首布道詞之間,”“在加爾文之於基督(上帝幫幫我們!)和蜥蜴之間,”“在目睹與言說之間,”“在我們汙染的和油膩的辭藻之間,”“第一顆星星閃耀,巨大的飛蛾在”“花朵的幻影周圍振動翅膀,”“有一塊清澈之地,在那裡,我,不再是我,”“仍舊記得愛彼岸的徹夜智慧,”“聽著風聲,猶記得,”“那個晚上,第一個寡婦之夜,”“在無眠、黑暗中,死亡躺在我身邊。”“我的,我的,所有我的,我逃脫不掉!”“但是我,不再是我,”“在這個清澈之地,在我的思想和靜寂之間,”“看到了我所擁有的和失去的一切,極度痛苦和快樂,”“像在阿爾卑斯山草叢中的龍膽植物一樣發光,”“藍色的,不被占有地開放。”“像龍膽一樣。”威爾自言自語地重複道,想起了他十二歲時在瑞士度過的那個夏日假期。他想起了格林德爾瓦爾德小鎮上的草原,草原上不知名的花朵,英國沒有的奇妙蝴蝶;想起了深藍色的天空、陽光和在山穀另一端巨大閃亮的山巒。據他爸爸的描繪,這一切隻是看起來像雀巢牛奶巧克力廣告一般。“還不是真正的巧克力。”他爸爸堅持說,臉上現出厭惡的怪相。“牛奶巧克力。”在這之後,他爸爸還有一句對他媽媽水彩畫的諷刺性評價——“富於愛意和心思的糟糕之作(可憐的媽媽!),雀巢公司都會拒絕的牛奶巧克力廣告。”現在輪到威爾了。“不要像村裡的傻瓜一樣張著嘴閒蕩了,去做一些有頭腦的事!比如,花點時間在你的德語語法上。”他把手伸進帆布背包中摸索著,在煮好的雞蛋和三明治中,掏出了那本令人憎惡的棕色小書。多麼討厭的人!如果蘇茜拉是對的,經過了這麼多年,彆人可以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像龍膽一樣發著光芒——威爾又掃了一眼詩歌的最後一行——“藍色的,不被占有地開放。”“嗯……”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威爾朝門口看著。“說曹操曹操就到,”他說,“或者更確切地說,讀到,作者就到了!”他舉起了那張筆記紙給她看。蘇茜拉看了一眼。“哦,這個,”她說道,“良好的意圖產生的文字可能還能算作不錯的詩歌!”她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我試圖將我的父親想成龍膽,”威爾繼續說道,“但我腦中持續出現的意象是一大坨糞便。”“糞便,”她令人信服地說,“也可以看成是龍膽。”“我想,但隻能,在你寫到的那個地方——在思想和靜寂之間清澈的地方才行。”蘇茜拉點了點頭。“你怎樣才能到達那個地方?”“你不需要到達那裡。它會向你走來,或者說那裡恰恰就是此地。”“你就像小拉賈一樣,”威爾抱怨道,“重複的都是老拉賈在這本書開篇所說的話。”“如果我們加以重複,”她說,“那是因為它碰巧是真實的。如果不重複,我們就會忽視這些事實。”“誰的事實?”他問,“顯然不是我的事實。”“此刻還不是,”她讚同道,“但是如果你做了那些老拉賈推薦的事情,那麼可能就是你的事實了。”“你的父母幸福嗎?”他沉默了一下問道,“還是你總是能視糞便為龍膽?”“在小的時候不能,”她回答道,“孩子須得是摩尼教的二元論者,這是我們學會做人的基本原理而必須付出的代價。把糞便視為龍膽,或是進一步將龍膽和糞便都視作大寫的龍膽——那就稱得上是研究生的成就了。”“那你如何應對你的父母?僅僅是露齒一笑、承受難以承受的?或是你父母恰好都是可以忍受的?”“單獨來看可以承受,”她回答道,“尤其是我的父親。但是兩個人在一起就難以承受了——難以承受是因為他們不能互相容忍。一個忙個不停、活潑外向的女人嫁給了一個過分講究、內向的男人,母親總是令他心煩意亂——甚至,我懷疑,在床上也是如此。她不停地在交流,但他卻總不開口。結果他認為母親淺薄、不真誠,母親則認為他冷酷、倨傲、缺乏正常的人類感情。”“我本以為你們這裡的人會有更好的見解,因此能避免走進這類婚姻的陷阱呢。”“我們確實有更好的見解,”她肯定地回答,“在學校裡,男孩女孩都會具體地學習與他們自己性格、體格不同的人會有什麼樣的表現。不幸的是,有時這些講授似乎沒有那麼大的效果。更不用說在有些情況下,當事人之間的心理距離如此之大以至於難以溝通。不論怎樣,我的爸爸媽媽一直未能相處得很好。他們當初墜入愛河——上天知道為什麼。但當他們近距離接觸的時候,母親發現她總是不斷地被父親的難以親近所傷害,同時,母親不羈的友好總是使父親帶著尷尬和反感而退卻。我的同情總是站在父親一邊。在性情和體質上,我跟父親很像,卻不似我的母親。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常常對她過度的感情洋溢避之不及。她就像一位彆人隱私的永恒入侵者。她現在還是這樣。”“你需要經常去看她嗎?”“很少去,她有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朋友。在我們的世界裡,‘母親’隻是一個功能性的頭銜。一旦這個功能被如期實現了,這個頭銜就廢棄了。孩子和這位過去常常被稱作‘母親’的女人會建立一種新的關係。如果他們相處融洽,那麼還會繼續常常見麵。如果不是這樣,那麼他們會逐漸疏遠。沒人期望他們會固守在一起,在一塊兒並不等於愛——並不被看作是特彆值得稱讚的事。”“所以現在都好了。但是那時怎麼辦呢?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兩位無法跨越隔閡的鴻溝的大人之間長大,是怎樣一種情況呢?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與童話故事相反的結局,他們此後不幸地生活在一起。”“毫無疑問,”蘇茜拉說,“如果我們沒生在帕拉島,我們此後會不幸地生活在一起。但正如事情本身發生的那樣,從各方麵來看,我們相處得非同尋常的好。”“那你們是怎麼做到的呢?”“我們並沒有做到,而是我們的人生都被規劃好了。你讀了老拉賈所說的擺脫三分之二的家庭所造成的不必要的煩惱了嗎?”威爾點了點頭:“我正這個段落的時候你進來了。”“嗯,在過去的糟糕日子裡,”她繼續說道,“帕拉島的家庭和你們當今的家庭一樣,製造了很多受害者、暴君和騙子。事實上,這樣的家庭很糟以至於安德魯醫生和改革者老拉賈都決定做些改變。於是,佛教的倫理觀和樸素的村莊共產社會思想很巧妙地服務於理性的原則,在一代人之內,整個家庭係統翻天覆地般地改變了。”她遲疑了一會兒。“讓我用,”她繼續說道,“自己的個例來解釋一下——我是家裡唯一的孩子,父母之間無法互相理解。他們總是觀點存在分歧,實際上就是爭吵。要是過去,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的小女孩,就會成長為不健康的人,一個反叛或是一個順從且偽善的循規蹈矩者。但是在新的管理方式下,我不必經受不必要的痛苦,我也不會變得不健康或是被迫反叛或是循規蹈矩。因為從我能蹣跚走路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可以自由逃離的。”“逃離?”他重複道,“逃離?”這聽起來美好得令人難以置信。“逃離,”她解釋道,“就是融入新的係統。無論何時,隻要你出生的原家庭變得無法忍受時,孩子就被允許,或是被積極地鼓勵——整個社會的公共輿論都是傾向鼓勵和支持的——去移居到另一個家庭中。”“帕拉島的一個孩子有多少個家庭?”“平均有二十個。”“二十個?我的天啊!”“我們都屬於,”蘇茜拉解釋道,“一個MAC,即互助領養俱樂部。每個這樣的俱樂部都由十五到二十五對各式各樣的夫婦組成。有新婚的新娘和新郎,家中有孩子正在成長的老夫妻,祖父母和曾祖父母——在俱樂部裡的每個人都會領養俱樂部內的其他孩子。除了與自己有血緣的親戚外,我們都有額定數量的代理母親、代理父親、代理姑姑叔叔、代理哥哥姐姐,需代理的嬰兒、學步的孩子和青少年。”威爾搖了搖頭:“這使原來的原生家庭從一個變為了二十個。”“但原來的家庭是你們那類的家庭。現在的二十個是我們這類的家庭。”她繼續說道,就像從一本食譜書上操作指南一樣,“取一個性方麵笨拙的性奴,一個未得到滿足的女性,兩個或者(如果喜歡的話)三個小電視機迷,浸泡在弗洛伊德和基督教稀釋的精神溶液中;然後密封裝在一個四間臥室的公寓中,讓他們在自己的汁液中燉上十五年。我們的食譜截然不同:取二十對性方麵滿足的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加上等量的科學、直覺和幽默,浸泡在怛特羅的佛教精神中,在敞開的空氣下置於愛的旺盛火苗之上,在一個敞口鍋裡不加期限地文火慢燉。”“但從你敞開的鍋裡盛出來的是什麼?”威爾問道。“一個類型迥異的家庭。不是像你的家庭那樣排外,也不是注定如此或是義務性的,是一個兼容並包的、非注定的、自願結合的家庭。二十對父母,八或九對前父母,四十到五十個不同年齡段的孩子。”“人們一輩子都待在同一個領養俱樂部裡嗎?”“當然不是。成年人不再領養他們自己的父母或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他們走出去領養另一組老年人,不同組的同齡人和年幼的人。同時,俱樂部的成員也領養他們,到適當的時候,還包括他們的孩子。微環境的雜合——這就是我們社會學家所稱為的‘加工’。從它自身來說,這是很有益的做法,正如不同品種的玉米或雞進行雜交一樣。在更負責任的小組中有更健康的關係、更廣博的同情和更深刻的理解。而這些同情和理解適用於每個互助領養俱樂部裡的人,從繈褓嬰兒到百歲老人。”“百歲老人?你們的壽命有多長?”“比你們多一兩年,”她回答道,“島上超過百分之十是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老人會得到退休金,如果他們無法賺錢的話。但是,退休金顯然是不夠的。他們需要做一些有意義並富有挑戰性的工作;他們需要一些他們可以去關愛的人,相反也需要被關愛。互助領養俱樂部滿足了這些需求。”“這聽起來,”威爾說道,“有點像中國新公社的政治宣傳。”“沒有什麼,”她向他保證道,“會比互助領養俱樂部更像公社。俱樂部不由政府運作,而是由它的成員管理。我們並不是軍國主義者。我們對培養虔誠的黨派成員不感興趣,隻對培養優秀的個人感興趣。我們並不灌輸教條,我們也不把孩子從父母身邊奪走;相反地,我們給孩子帶來另外的父母,給予父母另外的孩子。這意味著即使是在幼兒園,我們也可享受某種程度的自由。我們的自由隨著我們年齡的增長而增加,並且使我們能接觸更廣範圍的經驗,承擔更大的責任。而在有些國家,這種自由是沒有的。孩子交給政府的保育員,這些寶寶的馴養員會把他們變成對國家恭順的仆人。你們世界裡的情況會好很多——好很多,但是仍然很糟糕。你們擺脫了國家指定的寶寶馴養員;但是你們的社會把你們的童年禁錮在一個特定的家庭裡,隻有固定的兄弟姐妹和父母。這些家庭遺傳注定成為你的命運。你無法擺脫他們,無法離開他們休息一陣,不能去找彆人換換道德和心理方麵的空氣。有自由,如果你願意的話——隻是在公共電話亭裡有片刻的隱私和自由。”“同一位喜歡譏笑他人的霸主,”威爾詳細地解釋道,“(我現在想到的是我自己的情況)一位虔誠的基督殉道徒,還有一個被霸主嚇壞、被道徒影響變得十分愚蠢的小女孩,關在一起。直到十四歲,我的瑪麗姑姑搬到我們隔壁居住,我才能從這樣一個家庭之中逃離。”“並且你不幸的父母也從未能從你身邊逃離。”“說得很對。我爸爸常常借白蘭地酒逃避現實,媽媽則變成了盎格魯天主教徒。我在家裡如服刑一般絲毫沒有改善,十四年的家庭刑罰呀!我多麼羨慕你啊!像小鳥一樣自由。”“也並非都那麼浪漫!自由,這麼說吧,隻是作為一個成長的人,一個未來的女性——但是不會更自由了。互助領養隻是確保孩子免受不稱職的父母帶來的不公正對待與產生惡劣的後果,但是並不意味著他們不受管教,不承擔責任。相反,這增加了他們身上的責任,使他們暴露在更多樣的訓導之下。在你本來的家庭模式中,孩子,正如你所說,隻是像在一組父母的‘看守’下服長役。這些看守的父母當然可以是良善、明智和聰慧的。在那樣的情況下,‘小囚犯’在成長中差不多是不受傷害的。但從實際來看,大多數的‘看守’父母都不是那樣良善、明智和聰慧的。他們有的動機良好但是行事愚蠢,有的是動機不良並且草率,抑或神經過敏,抑或有時完全惡毒,抑或乾脆說精神失常。讓上帝的仁慈幫幫這些被法律、習俗和宗教禁錮在家庭裡的年輕‘囚犯’們吧!現在考慮一下新型家庭中的情況。不存在公共電話亭,也沒有所謂的‘囚犯’。孩子們成長的環境是整個社會運行的一個縮影,一個他們長大之後將要在其中生活的小規模但精確的環境的翻版。‘神聖’‘健康’‘完整’——它們同根同源但寓意不同。從詞源上和事實上來說,我們這類家庭,是兼容且自發的,是真正神聖的家庭。你們的家庭則不是。”“阿門。”威爾說,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也想到了在拉尼緊緊控製下的可憐的小穆盧乾。“當小孩遷往他們所屬的另一個家庭,”他停了一會兒問道,“情形如何?他們在那裡待多長時間?”“要視情況而定。當我的孩子厭倦我的時候,他們很少在外麵停留超過一到兩天。那是因為,從根本上來說,他們待在家裡很幸福。當我心情不好走出去的時候,我有時會整整待上一個月。”“你的養父母支持你離開親生父母嗎?”“這並不是做什麼來反對誰的問題。大家支持的是智慧和良好的感覺,反對的是不幸福和錯誤。如果孩子在他的第一個家庭裡無法感到幸福,我們會儘力為他在其餘那十五個或是二十個家庭中找到幸福。同時,父母會從其他互助領養俱樂部成員那裡得到一些合適的孩子。幾周之後,家長會適應同他們新的孩子相處,孩子也適應同他們新的家長待在一起。但是你不要認為,”她補充道,“孩子隻有在陷入困境的時候才求助於他們的代理父母和祖父母。他們隨時隨地可以這樣做,隻要他們想做出改變或者需要某種新的經曆。並且,這不僅僅是個社交活動。他們作為代理孩子不論去哪裡,都享有權利同時也承擔著責任——給狗刷毛,清理鳥籠,當媽媽很忙的時候幫忙照看嬰兒。責任和特有的權利——但不是在你們那個封閉的小電話亭裡麵才有,是在一個巨大、開放、並非與生俱來的、兼容並蓄的家庭體係中享有。在這裡,展示著人生七個階段各個年齡層的不同的技能和才乾;在這裡,孩子們體驗到了人類所做和所需忍受的所有重要且有意義的事情——工作,玩耍,戀愛,變老,生病,死亡……”她沉默了,想到了杜加德和他的母親;而後,故意轉換了語調,“那你的經曆如何?”她繼續說道,“我一直在忙著談論家庭,都沒有問你的感受。你確實比我上次見你的時候看起來好多了。”“多虧了麥克費爾醫生。也感謝某個行醫的人,我猜,她一定是沒有執照。你昨天下午到底對我做了什麼?”蘇茜拉笑了。“你自己做的,”她肯定地對他說,“我隻是按下按鈕而已。”“什麼按鈕?”“記憶的按鈕,想象的按鈕。”“足以使我進入催眠性迷睡?”“如果你願意這麼命名的話。”“那還可以怎麼命名呢?”“為什麼要給它命名?名字隻是問題的觸發器。為什麼不嘗試去了解發生了什麼呢?”“但是發生了什麼?”“嗯,首先,我們作了某種交流,是吧?”“我們確實交流了,”他同意道,“我真的很難相信當時都沒有看你。”威爾此刻卻看著蘇茜拉——看著她,同時邊看邊想,這個奇怪的人究竟是怎樣的,這張光滑嚴肅的麵具後是什麼模樣,這雙他審視的漆黑的眼睛,此時也正審視著他,它們是否能告訴他她此刻在想什麼。“你那時怎麼能看到我呢?”她說,“你那時已經沉睡去度假了。”“或者我是被趕去的?”“趕去?不是。”她搖了搖頭,“可以說是送去,協助你睡去。”她沉默了一會兒。“你做事的時候,”她繼續說道,“旁邊有小孩陪伴過嗎?”威爾想起了他的小鄰居,在他粉刷餐廳家具的時候,小孩提出要幫忙。威爾惱羞成怒的樣子,鄰居家小孩每每想起,總要大笑一番。“可憐的小家夥!”蘇茜拉繼續說道,“他懷著善意,如此熱心地想幫忙。”“但是塗料都掉在了地毯上,手指印按得滿牆都是。”“所以,你得擺脫他。‘走吧,小孩!去花園裡玩去!’”接著是一陣沉默。“嗯?”他最後問道。“你沒明白嗎?”威爾搖了搖頭。“當你生病的時候,當你受傷的時候會怎樣?誰來修複?誰來療傷並且去除感染?是你嗎?”“還有彆人嗎?”“你?”她堅持道,“你?感受到痛苦、發愁,並考慮著罪惡、金錢和未來!你能做這些需要完成的事情嗎?”“哦,我明白你要說什麼了。”“終於明白了!”她嘲弄地笑了笑。“讓我去花園玩,所以大人能平靜地工作。但誰是大人呢?”“不要問我,”她回答道,“這是一個神經宗教研究家才能回答的問題。”“你的意思是?”他問。“完全是字麵意思。神經宗教研究家是對佛教的真空明光、植物性的神經係統進行思考的研究者。成人是思想和生理的統一體。”“那孩子呢?”“孩子都是認為他們自己比成人懂得還多的小家夥。”“所以必須得告訴他們去花園裡玩。”“確實。”“這是你們在帕拉島治療的標準程序嗎?”他問。“標準程序,”她確定地說,“在你們的世界裡,醫生用巴比妥類的有害藥物擺脫煩擾。我們則是通過和他們談論大教堂和寒鴉。”她的嗓音柔和下來變成了吟誦:“白雲飄浮在天際,雪白的天鵝漂浮在墨綠、平滑、不可阻擋的生命河流之上……”“好了,好了,”他抗議道,“不要再講這些了!”一抹微笑照亮了她黝黑而嚴肅的臉龐,她爽朗地笑了起來。威爾吃驚地看著她。突然,這裡呈現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蘇茜拉·麥克費爾:快樂、喜歡惡作劇、令人啼笑皆非。“我知道你的把戲了。”威爾補充道,加入了大笑的行列。“把戲?”她笑著搖了搖頭,“我正要解釋我怎麼做到的呢。”“我完全知道你怎麼做到的了。我還知道這確實有效。另外,我還準許你繼續做下去——在任何你覺得必要的時候。”“如果你喜歡,”她更嚴肅地說,“我會告訴你如何按動自己的按鈕。在這裡,我們所有的小學都講授這個知識,稱之為3R加基礎SD。”“這怎麼解釋呢?”“SD代表獨立自主,彆稱是命運掌控。”“命運掌控?”威爾揚起了眉毛。“不,不是,”她解釋道,“我們並不像你想的那樣愚蠢。我們十分清楚隻有一部分命運是可以掌控的。”“你通過按動自己的按鈕來掌控?”“按動自己的按鈕,然後想象自己願意接受發生的事情。”“那確實會發生嗎?”“在很多情況下確實會發生。”“這麼簡單!”他的語調裡夾雜著諷刺。“非同尋常的簡單,”她讚同道,“據我所知,我們這裡是唯一一個係統地向孩子講授命運掌控的地方。你隻需告訴他們應該怎麼做,然後順其自然。相反,你們告訴孩子們乖乖聽話,但怎麼樣做你們卻沒有說。你們所做的就是鼓舞士氣地講話和給予懲罰。純粹的白癡行為。”“純粹十足的白癡行為。”他讚同地說,想起了他的男舍監克拉布老師關於手淫的言論,想起了杖罰、每周的布道和在聖灰星期三以蒙受神譴名義進行的威嚇,“詛咒那個和他鄰居妻子上床的人。阿門。”“如果你的孩子把這種彆扭當真了,他們長大之後會成為糟糕的罪人。如果他們沒有當真,長大之後則會變得憤世嫉俗。他們很可能由糟糕的憤世嫉俗,成為教皇製信奉者或是馬克思主義者。難怪你們有成百上千的監獄、教堂和共產主義者地下組織了。”“相反,在帕拉島,我想,你們很少有這些?”蘇茜拉搖了搖頭。“這裡沒有惡魔島,”她說,“沒有葛培理、法蒂瑪聖母們。沒有人間地獄,也沒有基督教天上的餡餅。島上隻有男男女女、老老少?99lib.少,力圖充分利用此時此地,而非生活在彆處,就像你們經常所做的那樣,在其他時間,在其他自我想象的宇宙中。這其實並非你的錯誤。你被迫那樣生活因為現在實在令人沮喪。令人沮喪是因為從未有人教會你如何消除理論和實踐的距離,願望和實際行動的偏差。”“‘我所願意的善,我反倒不做,’”威爾引用道,“‘我所不願意的惡,我倒去做。’”“這話是誰說的?”“基督教的開創者——聖·保羅。”“你看,”她說,“隻講最最高尚的理想,但是沒講實現理想的方法。”“除了用超自然的方法使它們實現。”威爾·法納比把頭向後一揚,突然唱起了歌。“今有一處洗罪之泉,血流盈滿”“從耶穌之身發源”“罪人隻用在此一洗”“便能去全身罪愆”蘇茜拉捂住了耳朵。“真是可憎。”她說道。“這是我的男舍監最喜歡的一首聖歌,”威爾解釋道,“我們過去常常一周唱一次,我在學校的時候一直如此。”“謝天謝地,”她說,“佛教中不涉及任何血淋淋的場景!喬達摩·悉達多活到八十歲,因為太謹慎拒絕吃壞的食物而死。暴力死亡似乎總是招致更多的暴力死亡。‘如你不相信被我救世主的血救贖,我會令你死於你自己的血泊之中。’去年,我在希瓦普萊姆選修了一個基督教曆史的課程。”她一想到此事就發抖:“太恐怖了!所有這一切都由於那個可憐的無知人士聖保羅並不知道如何實現他的好意。”“並且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威爾說,“還是在同一艘老舊的船上。我所不願意的惡,我倒去做。”對不可原諒的人不予諒解,威爾嘲弄地苦笑了一下。他苦笑著,因為他明明知道莫莉的善良和美德,卻眼睜睜地選擇了粉色小屋,也就因為這,導致了莫莉的不幸福。莫莉的死亡,給他帶來揮之不去的罪惡感,然後是痛苦,極度的痛苦,與其卑賤和非常荒唐的原因完全不成比例。芭布絲在某個時候——任何傻瓜都能猜到她必然會這樣做——找了另一個情人,使他離開了以杜鬆子酒照亮的比地獄好不了多少的天堂。“怎麼了?”蘇茜拉問道。“沒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問?”“因為你不善於隱藏自己的感情,你在想一些使你非常難過的事情。”“你的眼睛真敏銳。”威爾說道,避開了她的目光。接著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應該告訴她嗎?告訴她關於芭布絲,可憐的莫莉,還有他自己,告訴她就連自己喝醉酒時都沒告訴自己老朋友的所有淒涼的事情?老朋友太了解自己,太了解涉事的其他人,太了解他(作為一個英國紳士,同時也是一個波西米亞人,一個可能的詩人——可能性極小,因為他自知不可能成為一個好詩人,也是一個不動感情的記者,是他所鄙視的一位提供豐厚工資的富人的私人代理,他總是如此精心玩弄怪異複雜的手段)。不,老朋友不行。而這位皮膚黝黑小巧玲瓏的局外人,也是他很感激的陌生人,雖然不了解,但是覺得如此親密。在她這裡,不會有不可避免的結局,片麵的論斷——也許,他覺得自己在期待(他訓練過自己絕不去期待!),某個出乎意料的啟發,某種積極實用的幫助(啊,上帝知道,他需要幫助——雖然上帝也非常了解他絕不會承認這一點,也不會墮落到請求幫助的程度)。就像是在宣禮塔作禱告的人,一隻會說話的鳥又開始在遠處芒果樹後高大的棕櫚樹上叫喊:“此時此地,孩子。此時此地,孩子。”威爾決定冒險一試——但需要間接地進行,先談論她的問題,而非自己的問題。他沒看蘇茜拉(因為,他覺得可能不禮貌),開了口。“麥克費爾醫生告訴我一些……一些發生在你丈夫身上的事情。”這些話如一把劍紮在她的心上,但這是可以料到的、不可避免的反應。“到下周三就四個月了。”她說。然後,沉思了片刻。“兩個人,”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兩個獨立的個體——但是結合在一塊,就變成了一個新的個體。然後突然,這個新個體就被截肢了。另一半不會死——不能死,一定不能死。”“一定不能死?”“原因有很多——孩子、自己、整個事件本身的性質。但自不必說,”她補充道,一絲笑意隻是加重了她眼中的悲傷,“理智並不能減輕截肢帶給人的創痛,或者使它更好忍受一些。唯一有幫助的就是我們正在談論的方法——掌控命運。甚至這個……”她搖了搖頭:“掌控命運法能讓你毫無痛苦地生活,但是完全沒有痛苦的喪偶之傷——顯然不行。當然這也應該是人之常情。如果你完全擺脫了喪偶之痛也是不對的,那就不配做人了。”“不配做人,”他重複道,“不配做人……”僅僅四個字,但是完全描述了他!“真正糟糕的事,”他大聲說,“是當你得知,因為你的錯誤造成了另一個人的離世。”“你結婚了嗎?”她問。“十二年了,直到去年春天……”“現在她去世了?”“死於一場事故。”“一場事故,那怎麼是你的錯呢?”“事故發生是因為……嗯,因為我做了自己本不願做的惡事。那天事情發展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這件傷害她的事使她困惑、使她分神,然後我讓她獨自開車離去——她離去並且迎頭撞上了另一輛車。”“你愛她嗎?”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搖了搖頭。“有其他——你更在乎的人嗎?”“一個我本該漠不關心的人。”他做了一個譏諷的自嘲苦相。“這就是你不願做的惡事,你卻做了?”“做了,一直到我害死了那個本該我愛但卻沒有去愛的女人。直到我害死了她之後,即使我痛恨自己這麼做——是的,真的痛恨那個讓我這麼做的人。”“讓你這麼做,我認為,隻因為你喜歡上另一個女人的身體。”威爾點點頭,又一陣沉默。“你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威爾最終問道,“感到什麼都不那麼真實——包括你自己。”蘇茜拉點點頭:“有時,當一個人正要了解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也會有那種感覺。就像變速的齒輪:隻有你調到中擋之後,才能再調到高擋。”“或者低擋,”威爾說,“就我的情況而言,排擋從未在高擋,是在低擋。不,甚至都不是低擋,是倒退。事情第一次發生在英國報業中心艦隊街,在我等公交回家的時候。成千上萬的人,在四處奔走。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每個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太陽從雲朵後麵露出臉龐。所有的景致、人物都是極其光鮮清澈的。突然,幾乎是可以聽到的哢嗒一聲,之後,他們都變成了蛆蟲。”“蛆蟲?”“你知道,那些有著黑腦袋的小白蟲子,在腐爛的肉中可以見到。當然,什麼都沒有改變。人們的麵孔、穿的衣服都沒變,但他們都是蛆蟲。甚至不是真正的蛆蟲——隻是蛆蟲的幽靈,隻是蛆蟲的幻象。我是一個蛆蟲的旁觀者。我數月以來一直生活在蛆蟲的世界裡。在其中生活、工作,吃午飯和晚飯的時候也是在蛆蟲的世界中——對自己做的事情提不起任何興趣。沒有絲毫樂趣或者滋味,完全沒有欲望,這是在和以前偶爾作樂的一位年輕女士做愛的時候發現的,完全不能勃起。”“你期待什麼呢?”“就是那樣。”“那為什麼你還……”威爾向她露出了剝了皮般的微笑,聳了聳肩。“為了科學研究的興趣。我是一個昆蟲學者,研究蛆蟲的幽靈的性生活。”“在那之後,我想,任何事物似乎都更加不真實了。”“隻會更甚,”他同意道,“不可能再糟糕了。”“但,是什麼首先喚起了蛆蟲的想法呢?”“嗯,首先,我是這樣一對夫妻的兒子——惡霸酒鬼和基督教的殉道者。在此之上,”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也是瑪麗姑姑的侄子。”“瑪麗姑姑和這件事有關?”“她是我唯一曾愛過的人,我十六歲的時候,她得了癌症。首先切除了右乳;繼而,一年後,切除了左乳。在九個月的X光照射和放射療法的折磨之後,癌細胞進入了肝臟,然後她就離世了。我從頭至尾目睹了這一切。對於一個十多歲的男孩來說,這是一次教育。”“在哪方麵的教育呢?”蘇茜拉問。“關於純粹和應用的毫無意義。在這個主題方麵,我的個人課程結束幾周之後,公共課程就隆重到來了,是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隨後是第一次冷戰進修課程。在此期間,我一直想成為一位詩人,但是發現自己並不具備詩人所具備的條件。戰爭結束之後,我不得不進入新聞界賺錢。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做的其實是不用去賺錢,而是寫出一些像樣的東西——至少是好的散文,既然不可能是好的詩歌了。這時我並沒有把我親愛的父母考慮在內。在父親去世的時候,即1946年1月,他已經花光了繼承而來的為數不多的錢財,而母親終於成為受到庇佑的寡婦,但這時她由於關節炎而瘸了腿,需要人侍奉。所以我就來到了倫敦的艦隊街,輕鬆地贍養著她,但是做著完全令人羞愧的事情。”“為什麼令人羞愧?”“如果你發現自己為了賺錢寫一些最廉價、最浮華的文學偽造品,你難道不會感到羞愧嗎?我之所以成功是因為我是無可救藥的二流記者。”“這所有最終的結果就是蛆蟲?”他點點頭。“甚至不是真的蛆蟲: 蛆蟲的幽靈。也是在這時莫莉走進了我的生活。我在布盧姆斯伯裡的一次上流聚會中遇見了她。我們由人介紹認識,禮貌且空洞地談論著抽象繪畫。我不想看到更多的蛆蟲,因此我並沒看她,但她一定是一直看著我的。莫莉有著灰藍色眼睛,”他附帶地作了說明,“一雙可以發現任何事情的眼睛——她極具觀察力,但並非帶著惡意或是批判地觀察。如果看到惡,非但不去譴責,反而深切地為那個被迫這麼想、這麼做可憎事情的人感到難過。嗯,就像我說的,她一定是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一直注視著我,因為她突然問我為什麼如此悲傷。我喝了幾杯酒,所以也不感到她問這個問題的方式有什麼不禮貌或是冒犯之處,就和她講了蛆蟲的事情。‘而你也是其中之一,’我說完後第一次正眼看了她,‘一個藍眼睛的蛆蟲,臉看起來像參加耶穌受難的聖女之一。’”“她受寵若驚了吧?”“我想是。她雖已不再是個天主教徒,但還是對耶穌受難的故事和聖女很偏愛的。不管怎麼樣,在第二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她給我打了電話,問我是否願意和她開車去鄉野一趟?那是個星期天,天居然出奇的晴好。我接受了。我們在榛樹林中度過了一個小時,采摘櫻草花,欣賞小小的白色風飛花(銀蓮花)。不能摘風飛花,”他解釋道,“因為在一個小時內它們就會枯萎。我也看了很長時間的榛樹林——先用肉眼看,然後用莫莉帶來的放大鏡仔細觀察。我不知為什麼,這居然有超乎尋常的治療功效——就看著櫻草花和銀蓮花的花蕊。在這一天剩下的時光裡,我都看不到蛆蟲了。然而,艦隊街仍舊在那裡,等著我,在周一午餐的時候,整個地方都爬滿了蛆蟲,像往常一樣密密麻麻有上百萬條蛆蟲。但是我知道該如何應對了,當天晚上我去了莫莉的工作室。”“她是個畫家嗎?”“不是一個真正的畫家,她自己也清楚。清楚但並不怨恨,隻是最大程度地發揮其沒有天賦的才乾。她並不為藝術而繪畫;她繪畫是因為她喜歡觀察事物,喜歡一絲不苟地描繪和再現她看到的事物的過程。那天晚上,她給了我一個畫布和調色板,告訴我照著她說的做。”“有效嗎?”“十分有效。幾個月後,我切開了一個腐爛的蘋果,在中間的蟲子並不是蛆蟲——我的意思是說,在主觀上不是,在客觀上是。它完全是蛆蟲原本的模樣,也是我畫出來的樣子,我們一起畫出來的樣子——因為我們總是同時畫相同的事物。”“那其他的蛆蟲呢,在蘋果之外的蛆蟲的幽靈呢?”“嗯,我的舊病還會複發,尤其是在艦隊街和雞尾酒會的時候;但蛆蟲確實變少了,沒那麼揮之不去了。同時還有一件新的事情在工作室悄悄發生。我墜入了愛河——墜入愛河是因為愛有感染力,莫莉明顯愛上了我——為什麼,隻有上帝知道。”“我可以看到幾個可能的原因。她愛上你可能因為……”蘇茜拉用品評的眼光看著他笑了,“嗯,因為你確實是個古怪但卻有魅力的人。”威爾大笑起來:“多謝你慷慨的恭維。”“從另一方麵來說,”蘇茜拉繼續道,“可能因為你使她感到極度的同情。”“恐怕是這樣。莫莉是天生的慈心修女。”“慈心修女,不幸的是這並不等同於一個能相愛的妻子。”“過了一段時間我確實發現了。”他說。“我想,是在你結婚之後。”威爾猶豫了一會兒。“實際上,”他說,“是在婚前。結婚,不是因為她迫切地希望如此,而是她十分熱切地做每件事來取悅我。隻是因為,在原則上,她並不相信任何約定俗成的規範,完全讚成自由戀愛,而且更令人驚奇的是(他想起了莫莉是那樣隨意且平靜地談論一些令人震驚的事情,甚至是威爾母親還在場的時候),她完全讚成自由地談論那種自由。”“你事先知道,”蘇茜拉總結道,“但你還是娶了她。”威爾沒說話,點了點頭。“因為你是個紳士,我這樣理解,紳士需要信守承諾。”“部分由於那個相當古老的原因,但也有愛她的成分。”“你當時愛她嗎?”“是的。不,我現在不知道。但是那時我是知道的。至少我認為我是知道的。那時我真的深信我愛著她。我清楚,現在仍然清楚,為什麼我那麼確定。我很感激她幫我驅除了那些蛆蟲。除了感激,還有尊敬,還有傾慕。她比我善良、誠實得多。但不幸的是,你說得對:慈心修女並不等於能相愛的妻子。但我準備按她的思想,而不是我的思想,接納她。我已經準備好相信她的思想要比我的好。”“你多久之後,”蘇茜拉沉默了很長時間問,“暗地開始婚外戀情的?”威爾又露出了剝了皮般的苦笑:“我們結婚三個月之後。第一次是和辦公室裡的一個女秘書。天呐,非常無聊!在那之後是一個年輕的畫家,一個莫莉資助的在斯萊德讀書的卷發的猶太小姑娘。我常常一周去兩次她的工作室,從五點到七點。幾乎過了三年之後莫莉才發現。”“那我猜她很生氣吧?”“她的憤怒程度遠超過我的想象。”“那你怎麼處理的?”威爾搖了搖頭。“事情開始變得複雜了。”他說,“我並不打算放棄和拉結的雞尾酒會時光,但我痛恨自己令莫莉如此不幸福,同時我也痛恨自己讓她那麼悶悶不樂。我憎恨她的痛苦和令她痛苦的愛;我感到不公平,感覺被要挾、被強迫放棄和拉結單純有趣的關係。莫莉如此愛我並為我所做的事感到極為悲傷——是她強迫我做的——讓我感到了壓力,她通過這種方式試圖限製我的自由。但同時她的確是由內而外的鬱鬱寡歡;雖然我憎恨她用自己的鬱鬱寡歡綁架了我,但我心裡也充滿了對她的憐憫。”他重複道,“憐憫,而非同情。同情是煎熬,是由她的痛苦帶來的,我不惜一切代價想逃離——避免痛苦的犧牲,我也可以借此結束她的痛苦。同情是我得到的答案,從旁觀角度為她感到遺憾,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作為一個旁觀者,一個審美者,一個極度苦惱的鑒賞家。我的這種審美者的憐憫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每次她的不幸福感達到極點的時候,我幾乎都錯以為是愛。幾乎,但從未肯定。因為當我用肢體上的溫柔表達憐憫的時候——這麼做是因為,這是暫時停止她的不幸和她的不幸帶給我的痛苦的唯一方法——這種溫柔總是在它要達到自然的完滿之前受挫。受挫,是因為從性情上來說,她隻是慈心的修女,不是妻子。還有,從各個方麵,除了肉體,她對我的愛是全身心投入的——這種投入需要從我這一方得到回應,但我無法投入。可能是我真的不能。所以我並未感激她的自我奉獻,反而憎恨這種投入。因為這種投入向我提出要求,一種我拒絕滿足的要求。因此,我們處於那種境地,在每次危機的儘頭,又回到古老戲碼的開始——無法滿足肉欲的愛奉獻給一個有著欲望卻不能愛的人,並且激起內疚和惱怒等複雜的反應,有憐憫和憤恨,有時是真正的痛恨——但總是帶著懊悔的底色,整個過程都伴隨著錯落的旋律,即一連串我和卷發小畫家鬼鬼祟祟度過的夜晚。”“我希望至少這些夜晚是愉快的。”蘇茜拉說。威爾聳了聳肩:“隻是適度的愉快。拉結總不能忘記她是個知識分子。她習慣在最不恰當的時機問你對皮耶羅·迪·科西莫的看法。真正的歡愉當然還有真正的痛苦——是當芭布絲出現的時候我才體會到的。”“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一年多以前。在非洲。”“非洲?”“喬·阿德海德派我去了那裡。”“就是那個報業老板?”“不僅如此。他娶了莫莉的姑姑艾琳。順便說一下,他是個模範丈夫。這也是他放心地認為自己人品正直的原因,即便是在他從事最邪惡的金融交易的時候。”“你為他工作嗎?”威爾點點頭:“這是他給莫莉的結婚禮物——一份阿德海德報業公司的工作,薪水幾乎是我從原雇主那裡得到的兩倍多。很慷慨!那時他是很喜歡莫莉的。”“他對芭布絲的事情反應如何?”“他並不知道她的存在——也不知道莫莉事故中還有彆的原因。”“所以他為了你離世的妻子,繼續雇傭你?”威爾聳了聳肩。“我的借口是,”他說,“還有母親需要贍養。”“當然你不會接受貧窮的。”“是的,我不會。”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嗯,”蘇茜拉最終開口說道,“我們還是回到非洲的話題吧。”“我被派往那裡做黑人民族主義的係列報道,也順便為喬大叔做一點生意上的私人勾當。在從英國飛往內羅畢的飛機上,我發現她坐在我身邊。”“坐在一位你最喜歡的年輕女人身邊?”“最喜歡的,”他重複道,“或者最不被讚成的人身邊。但如果你是個癮君子,你就得有毒品——你心知肚明會毀了你的毒品。”“這是件有趣的事,”蘇茜拉深思著說,“但是在帕拉島我們幾乎沒有癮君子。”“甚至沒有性癮者?”“性癮者就是喜歡人上癮。換句話說,他們是情侶。”“但是即使是情侶之間有時也會有人憎恨他愛的人。”“自然。因為我總是擁有同一個名字、同樣的鼻子和眼睛,並不意味著我總是同一個人。承認這個事實並且明智地做出回應——這就是愛的藝術的組成部分。”威爾儘量簡潔地告訴了她剩下的故事。還是相同的故事,既然芭布絲進入了他的生活,就像以前一樣——一樣但更甚於前。芭布絲是拉結的升級版,可以說,有更多的能量——拉結的平方,拉結的N次方。但不幸的是,因為芭布絲,他給莫莉造成的痛苦要比以往和拉結給她造成的痛苦還要大得多。是由於他的惱怒,被她的愛和痛苦綁架的憤恨,由於他的懊悔和憐憫;儘管有這些懊悔和憐憫,他也決心要獲得他想要的東西,那些他憎恨自己想要的、那些他曾決心斷絕的東西。同時,芭布絲也變得愈加苛求,越來越多地占有他的時間——不僅是在她粉色小屋內的時間,而且還有戶外的時間,比如在餐館、夜總會,在她糟糕朋友的雞尾酒會上,在鄉下度過的周末。“隻有你和我,親愛的,”她會說,“隻有我們兩個單獨在一起。”單獨在一起沒有乾擾,他縱情跌落進幾乎無底的粗俗和精神缺失的深淵裡。儘管招致他的厭倦和反感,和他的道德和智力相抵觸,但這種渴求仍在持續。在某個糟糕的周末之後,威爾無可救藥地成了芭布絲的癡迷者。但是在莫莉那一邊,在她慈心修女的層麵上,儘管發生了這一切,莫莉仍然是無可救藥的威爾·法納比癡迷者,這一點絲毫沒有減弱。就他而言是無可救藥——因為他的唯一願望就是莫莉不那麼愛他,讓他平靜地墜入深淵。但是,就莫莉而言,這種癡迷總是不可抑製的強烈。她從未停止期望威爾改頭換麵,把威爾變成善良、無私、充滿愛心的威爾·法納比,那樣的她(不顧所有的事實和一次次的失望)倔強地認為那是威爾本來的樣子。隻是在最後一次致命的會麵中,當威爾(停止了憐憫,宣泄他的憤恨)宣布離開她要去和芭布絲住在一起時——隻是在那一刻她的希望最終破滅。“這真是你的本意嗎,威爾——這真是你的本意嗎?”“這確實是我的本意。”在絕望中,在完全絕望中,她走出去開動了車子,駛向了雨中——駛向了死亡。在葬禮上,當棺材緩緩降低放進墓穴時,他暗暗下定決心再也不見芭布絲了。永遠、永遠、永遠不再相見。當天晚上,他坐在桌前,試圖寫一篇關於《年輕有什麼錯》的文章,試圖不去想醫院、公墓和造成這一切的自己的責任,就在這時,他被門鈴嗡嗡的尖叫聲嚇了一跳。顯然,這是一份遲來的哀悼……他打開門,在門口,出現的不是一份電報,而是芭布絲——居然沒有化妝,全身上下都穿著黑色的衣服。“我可憐的、可憐的威爾!”他們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發,兩個人都哭了。“當痛苦和煩惱攀上眉梢,你是我的守護天使。”一個小時之後,自不必說,兩人已經赤裸著躺在床上。在那之後,威爾搬到了粉紅幽室。三個月之後,正如所有人都會預見的那樣,芭布絲開始厭倦他;四個月後,一個非凡的肯尼亞男子出現在一次雞尾酒會上。事情一件件發生。三天後,芭布絲回到家,準備迎接新的客人並向老租客下逐客令。“那真是你的本意嗎,芭布絲?”那確實是她的本意。窗外的灌木叢中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有些嚇人並有些不合節奏,會說話的鳥喊道:“此時此地,孩子。”“閉嘴!”威爾向它喊道。“此時此地,孩子,”八哥鳥重複道,“此時此地,孩子。此時——”“閉嘴!”接著是一陣沉默。“我得讓它閉嘴,”威爾解釋道,“因為鳥自然說得很對。此地,孩子;此時,孩子。‘彼時’和其他事是完全不相關的。或者是相關的?比如,你丈夫的去世?那不相關吧?”蘇茜拉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點了點頭:“和現在這個語境下我需要做的事情,是完全不相關的,也是我不得不學會的。”“你得學會如何忘記吧?”“這並不是遺忘的問題。一個人需得學會如何銘記過去但又不受其牽絆,學會如何銘記離去的人並且生活在當下,和活著的人一塊。”她悲傷地苦笑了一下,又說,“這並不容易。”“是不容易。”威爾重複道。突然他所有的防禦都解除了,所有的驕傲都離他而去。“你會幫我嗎?”他問。“就這麼說定了。”她說,同時伸出了手。一陣腳步聲使他們轉回頭。麥克費爾醫生進入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