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阿道司·赫胥黎 9006 字 3天前

“晚上好,親愛的。晚上好,法納比先生。”語調很歡快——不,蘇茜拉很快注意到,有點刻意的勉強,但很自然,很真誠。她猜測,在來這之前,羅伯特醫生一定是去過醫院,一定是看過拉克西米,因為蘇茜拉本人也是剛剛在一到兩個小時之前看過她。拉克西米比之前情況更糟,像個骷髏似的,麵無血色。半生的愛,相互理解和寬容——再過一到兩天,這一切都將結束;醫生將孤獨終老,但是病魔還在繼續。“人沒有權利,”有一天一起離開醫院的時候,她的嶽父對她說,“人沒有權利將悲傷施加給彆人。當然,也沒有義務,假裝不傷心。人隻應該接受自己的悲傷,或嘗試做一個斯多葛派人。接受,接受……”他的聲音中斷了。抬頭看看,他已淚流滿麵。五分鐘過後,他們坐在蓮池邊的一個長椅上,一座很大的石佛投下陰影。在一個長滿草葉的圓形平台上,忽然有隻青蛙撲通一聲跳進水裡。從落水聲響判斷,這隻青蛙一定很肥。泥土裡,厚密的青莖承載著健碩的花蕾伸向空中。這兒,那兒,藍色或玫瑰般的象征啟蒙的花朵向著太陽打開花瓣。從森林中飛出來的蒼蠅、纖小的甲殼蟲,還有野蜜蜂在四處試探。俯衝,半空停留,再俯衝,一群閃閃發光的藍色和綠色的蜻蜓在尋找食物。“真如,”羅伯特醫生低聲說,“真如。”他們默默地坐在那兒,待了很長時間。接著,忽然,他觸摸了一下她的肩膀。“看!”她睜大眼睛,朝他指的方向看。兩隻小鸚鵡停在石佛的右手掌裡,正在嘰嘰喳喳求愛。……“你又在蓮池那兒逗留了?”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的蘇茜拉問道。羅伯特醫生給她一個微笑,點點頭。“希瓦普萊姆怎麼樣?”威爾又問。“很不錯,”醫生回答,“唯一的缺陷是太接近外部世界。在這兒,我們可以忽略種種愚鈍,並安心工作。而那裡,借助市政天線、通訊站和通訊頻道,外部世界永遠如影隨形。人們可以聽到,感覺到,聞到一切——對,聞到。”“我來這之後,外麵發生了一些超常的災難嗎?”“在你們那的世界裡,沒什麼特彆的。真希望我也能夠說,我們這邊也一樣。”“出了什麼麻煩?”“問題就是我們隔壁的鄰居,迪帕上校。首先,他又和捷克達成了協議。”“購買更多軍備?”“價值六千萬美元。今早廣播剛說的。”“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通常的目的:榮耀和權力,名利和盛氣淩人的樂趣,本土的恐怖主義和軍事演習,國外征服和讚美詩。接著,我該說第二條不令人振作的新聞了——上校又發表了他著名的大壬當共榮演說。”“大壬當?是指什麼?”“你問得好,”羅伯特醫生說,“在1447年到1483年期間,大壬當是由壬當羅布的蘇丹王控製的領土。包括壬當、尼科巴群島、大約百分之三十的蘇門答臘和整個帕拉島。如今,它是迪帕上校的統治區。”“真的?”“迪帕上校可是一臉嚴肅宣稱的。不,我說得不對。他是扭曲著那張紫色的臉,用最高的分貝宣稱的,經過長時間的訓練後,他的聲音很像希特勒的語氣:否則大壬當要滅亡!”“但是,大國不會允許的。”“也許,大國不想看到他在蘇門答臘這麼說。但是帕拉島——那是另外一回事。”他搖頭,“帕拉島,很不幸,沒有庇護傘。我們不想要軍國主義,我們也不想要資本主義。兩方陣營急於向我們推銷的工業化——因為不同原因,當然,我們更不想要。西方向我們推銷工業化,因為我們的勞動力廉價,相應地,投資者收益就高。我們對它說不,所以我們沒有庇護傘。我們沒有接受所有大國的理念,所以他們偏向支持由壬當控製的帕拉,這樣他們會從油田中受益。而麵對獨立的帕拉島國,他們則不會受益。如果迪帕進攻我們,他們會說,多可悲,但他們不會支持。迪帕接管我們後,會招來石油商,他們會很開心。”“對於迪帕上校,你們能做些什麼呢?”威爾問道。“除了消極抵抗,什麼也做不了。我們沒有軍隊,沒有強勢力的盟友。而這兩者,上校都有。如果上校挑釁,我們能做的頂多就是向聯合國申訴。同時,我們會就最新的大壬當演講向上校抗議,對我們在壬當羅布的部長提出抗議。十天後,這位大人物來帕拉島進行國事訪問時,我們也會提出抗議。”“國事訪問?”“小王子的成人禮。早就邀請過上校,但他尚未做出回應。今天才最終確定。我們將召開一個峰會和一個生日宴會。讓我們討論一些更有意義的事吧。你今天感覺如何,法納比先生?”“不隻是好——而且很棒!我有幸接待你們執政君主的到訪。”“穆盧乾?”“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他是你們的執政君主?”羅伯特醫生大笑起來:“你可能會提出采訪的。”“不,我並沒有,也沒有采訪他的母親。”“老拉尼也來啦?”“她在耳邊聲音的命令之下來了。我的老板,喬·阿德海德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有沒有告訴你,她想讓你的老板來開采我們的石油?”“她的確和我說過。”“他的最新提案,我們在一個月前拒絕啦。這件事,你知道嗎?”威爾鬆了一口氣,很誠實地回答,他不知道。關於最近的這次斷然回絕,喬·阿德海德和老拉尼都沒和他說過。“我的工作,”他繼續說道,聽起來有點不太真實,“是木漿部,而不是石油領域。”威爾停了一會兒。“我在這兒是什麼情形呢?”他最後問道,“不受歡迎的老外?”“嗯,幸運的是,你不是武器推銷員。”“也不是傳教士。”蘇茜拉說道。“也不是石油商。”“也不是鈾礦勘探員,就我們所知。”“以上這些,”羅伯特醫生總結道,“都是‘阿拉法加級’不歡迎的。對於一名記者,我們的態度是‘貝塔級’。不屬於那種我們最希望邀請到帕拉島的人;但也不屬於那種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就要被我們驅逐出境的。”“隻要合法,我願意待在這兒。”威爾說道。“我可以問一下為什麼嗎?”威爾猶豫了一下。作為喬·阿德海德的秘密代理和一名對文學很感興趣的記者,他需要待在這兒和巴胡談判,贏得他的酬勞與一年的自由。但是,還有一些其他可以言明的原因。“如果你不反對個人意見的話,”他說道,“我可以告訴你。”“說吧。”羅伯特醫生說道。“事實是,我和你們的人接觸得越多,就越喜歡。我想更多地了解你們。在這個過程中,”他補充道,看著蘇茜拉,“我或許可以找出一些關於我自己的有趣的東西。我可以在這待多久?”“正常來講,隻要你走路方便啦,我們就會讓你離開。但是,如果你對帕拉島很感興趣,特彆是,如果你對自己很感興趣——那我們會延長一些。或者,我們應該這麼做嗎?你怎麼說,蘇茜拉?畢竟,他的確是為阿德海德工作的。”威爾本想再次抗議,他是在木漿部工作;但是,話到了嘴邊,他忍住了。時間分分秒秒過去。羅伯特醫生又重複了他的問題。“是的,”蘇茜拉最後說,“我們需要冒些險。但是,從個人角度而言……個人角度而言,可以試試。這麼做對嗎?”她看著威爾。“那麼,我認為你可以信任我。至少,我希望你能。”他大笑,嘗試著開玩笑;但是,讓他不安和尷尬的是,他臉紅啦。為什麼臉紅?他憤怒地在拷問自己的良心。如果有人被出賣,那應該是加利福尼亞標準石油公司。迪帕一旦進來,誰獲得石油開采的許可權又有什麼分彆呢?你更願意被什麼吃掉——狼還是虎?從羔羊的角度來看,幾乎沒有區彆。喬不會比他的競爭對手更差。儘管如此,他還是希望自己沒有那麼著急給阿德海德送信。但是,為什麼,為什麼那個可怕的女人不能讓他平靜呢?透過床單,他感到有隻手放在他沒有受傷的膝蓋上。羅伯特醫生朝著他笑。“你可以待一個月,”他說道,“我會對你完全負責。我們會儘最大努力向你展示我們的一草一木。”“我很感謝你們。”“有疑慮的時候,”羅伯特醫生說道,“應該去相信他人。這條建議是老拉賈給我的。當時我還年輕。”他看著蘇茜拉:“讓我們想想,老國王死的時候,那時你多大?”“隻有八歲。”“那麼,你對他的記憶應該很清晰。”蘇茜拉大笑起來:“有人會忘記他通常談論自己的方式嗎?‘“我”喜歡我茶裡的糖。’多麼親愛的人!”“而且,他是多麼偉大的人!”麥克費爾醫生站起來,走到書架那兒。書架在門和衣櫥之間。麥克費爾醫生從書架的最底層拿出一本很厚的紅皮相冊,因為熱帶氣候和蟲魚的破壞,相冊顯得很舊。“這裡,有他的照片,”他在翻相冊的時候,說道,“這兒。”威爾看到一張褪色的照片,一個小個子的印度人,戴著眼鏡,圍著腰布,正把一個裝飾豪華的銀質船形調味碟裡的東西往外倒,倒在一個低矮的小蹲柱上。“他正在做什麼?”他問道。“把融化的黃油塗到一個類似陰莖的符號上,”醫生回答,“我可憐的父親總是忘不了這個習慣。”“你的父親不讚成對男性生殖器的崇拜?”“不,不,”麥克費爾醫生說道,“我的父親絕對認同。他不讚成的是符號。”“為什麼是符號?”“因為他認為,人們應該從奶牛中感受宗教的溫暖,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脫脂、消毒,或進行同質化處理。最重要的是,沒有包裝在任何類型的神學或禮拜儀式的容器內。”“老拉賈偏愛容器?”“不是所有的容器,隻是這種特彆的錫罐。他對家族的男性生殖器像有種特殊的依戀。這材質是黑色玄武岩的,至少有八百年的曆史啦。”“我明白。”威爾·法納比說道。“朝家族男性生殖器像上塗油——這是一種虔誠的行為,表達一種崇高的美好情感。但是,即使是最崇高的想法也和其被期望代表的宇宙神秘完全不同。但是,和崇高想法關聯的美好想法——與神秘的直接體驗有什麼共同點?一點都沒有。不用說,老拉賈很了解這一切,比我父親更了解。他直接從奶牛那兒喝奶。實際上,他就是牛奶。但是,朝家族男性生殖器像上塗油是一種忠誠的做法,他不忍放棄。而且,我不得不告訴你,從來都不應該讓他放棄。但是,從符號的角度來說,我的父親是一位清教徒。他對歌德的學說(歌德的原文是:一切消逝的,不過是象征。此文中做了修改,即認為一切消逝的,不是象征,而是真實。)做出過修訂——一切消逝的都是真實。他的想法,一方麵看,純粹是實驗科學;另一方麵看,純粹是實驗神秘主義。每種層麵的直接體驗,和對相關體驗清晰、合理的陳述:男性生殖器像、十字架、黃油、聖水、箴言、福音、意象、頌歌——他想廢除這一切。”“那藝術從哪兒來?”威爾質問道。“藝術不可能來,”麥克費爾醫生回答,“而且,那是我父親的盲點——詩歌。他說,他喜歡詩歌;但是,實際上,他不喜歡。為詩歌而詩歌,詩歌有自主的空間。在那兒,直接體驗和科學符號之間——那是他簡直不能理解的。讓我們找找他的相片。”麥克費爾醫生繼續翻相冊,然後指向一個輪廓分明、眉毛很濃的人像。“典型的蘇格蘭人!”威爾評論道。“然而,他的媽媽和奶奶是帕拉島人。”“一點也看不出來。”“他的爺爺,來自蘇格蘭皇家自治鎮珀斯,最後幾乎被認為是印度拉傑普特人。”威爾看著一張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橢圓形臉蛋的年輕人,蓄著絡腮胡,胳膊肘拄在一個大理石基座上。基座上放著一頂奇特的高帽子,底朝上。“你的曾祖父?”“帕拉島麥克費爾家族的第一人——安德魯醫生,出生於1822年,出生地是蘇格蘭皇家自治鎮。他的父親,詹姆士·麥克費爾,擁有一個製繩廠,具有象征含義。詹姆士是一個虔誠的加爾文教徒,堅信自己是上帝的選民,想著自己幾百萬同胞都被命運勒著脖子,不會有人給他們解開繩套,而且天上的神一直在掐著他們掉進陷坑的時間,他便有一種深深的自豪感。”威爾大笑起來。“是的,”羅伯特醫生同意,“聽起來很可笑。當時,則不然。當時,很嚴肅——比如今氫彈發展的情勢還嚴肅。當時很確定的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類都被永恒的硫黃之火所詛咒。要麼,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耶穌;要麼,如果他們聽過,他們也沒有特彆相信這地獄硫黃之火是耶穌從硫黃礦那帶出來的。他們不能夠充分信任的證據是一些經過實證的、可觀察的事實:他們的靈魂沒有平靜下來。完美的信仰應該是能給心靈帶來平靜的東西;但是,完美、平靜的心靈實際上沒人能擁有。因此,實際上沒有人擁有完美的信仰。所有人都應該接受永恒的懲罰。”“很奇怪,”蘇茜拉說道,“為什麼他們沒瘋狂。”“幸運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隻相信大腦的上部分。在這兒。”麥克費爾醫生碰了一下他的禿頂,“憑借大腦的上部分,他們相信真理都帶有最大可能的真實性。但是他們的腺體和內臟知道得更清楚——知道這純粹是胡說。對於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真理隻有在周日守禮拜的時候才是真實的,而且需要嚴格地從匹克威克意義上出發。詹姆士·麥克費爾知道這一切,並決定使他的孩子們在安息日才成為信徒。需要讓他們相信《聖經》的每一個詞,甚至是禮拜一,或者是節假日下午;他們都應該全身心地相信,而不僅僅是表麵上相信。他們需要被迫接受完美的信仰和完美的寧靜。如何辦到?現在對他們進行嚴懲,以後還用嚴懲威脅他們。但是,如果邪惡任性作祟,他們拒絕接受完美的信仰和平靜,就給他們更多的地獄,用更熾熱的火進行威脅。同時,告訴他們,在上帝看來,善行就像肮臟的抹布;對於他們每次不端的行為,都要給予嚴厲的處罰。告訴他們,他們天生墮落;鞭打他們,批判他們無法逃脫的本性。”威爾·法納比再次翻著相冊。“這位快樂的祖先,你有他的相片嗎?”“我們有一幅油畫,”麥克費爾醫生說道,“但是帆布受潮過多,蟻蟲也損壞它。他是一個很棒的人類榜樣。就像文藝複興鼎盛時期耶利米的畫像。你知道,威風凜凜、鼓舞人心的眼神、先知般的胡須可以掩蓋很多外貌上的罪惡。他留下的唯一遺物就是他住房裡的鉛筆畫。”他又把相冊往回翻了一頁,那就是。“實心花崗岩,”他繼續說道,“所有窗戶上都有護欄。在那舒適的家庭小巴士底獄裡,一點兒也不人性化!更不用說,以耶穌的名義和從正義角度來說的係統毫不人性化。安德魯醫生留下了一本沒有寫完的自傳,所以我們能了解一些。”“孩子們沒有從母親那兒獲得任何幫助嗎?”麥克費爾醫生搖頭。“珍妮·麥克費爾來自卡梅倫,像詹姆士一樣也是加爾文教徒,甚至比詹姆士更虔誠。作為一名女性,她需要走得更遠,還需要克服更多出於本能的限製。但是她的確克服了那些——真是一位女英雄。她沒有限製她的丈夫,相反,敦促他,支持他。早飯和午飯前,進行布道訓誡;守禮拜時,學習《教會問答手冊》,背誦使徒書信;每天晚上,累計並評估白天的錯誤後,對於所有孩子,男孩們和女孩們,按年齡大小,用鯨魚須騎馬鞭鞭打他們的屁股。”“這總讓我覺得有些惡心,”蘇茜拉說道,“純粹的虐待狂。”“不,不是純粹的。”麥克費爾醫生說道。“是應用型虐待狂。具有外在目的的虐待狂,服務於某一理想的虐待狂,就像是宗教信仰的某種表述。這個主題,”他補充道,轉向威爾,“需要有人進行曆史研究——神學和兒童體罰之間的關係。我有一個理論,小男孩和小女孩經常受到鞭笞時,他們長大後就會把上帝看成‘完全不相乾的人’——你們那邊不也是這樣嗎?相反,如果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沒有遭受過體罰,他們就會覺得上帝和他們同在。神學理論可以影響孩子們屁股的狀況,看看《希伯來書》,那些熱衷於打孩子的人。信仰時代那些虔誠的基督徒也是如此:耶和華、原罪、被嚴重冒犯的羅馬教父和基督新教正統主義。相反,佛教和印度教的教育總是非暴力的。沒有鞭笞小屁股——因此,汝即彼,個人與上帝同在。看看貴格會信徒。他們很異端,相信內在之光,結果如何?他們不打孩子,而且是首批抗議奴隸製度的基督教派。”“但是,打孩子,”威爾反對,“如今不流行啦。而且當今,認為上帝與己無關的觀點也在流行。”麥克費爾醫生並不同意:“這隻是行動之後的反應的案例。19世紀下半葉的時候,自由人文主義思想特彆流行,甚至虔誠的基督徒也受到影響,而不再鞭打孩子。更年輕一代的孩子的屁股上不再有鞭痕。隨後,大家不再把上帝看成與己不相關者,開始出現新思潮,‘團結’、基督科學——這些認為上帝與被選者是完全相同的半東方邪說。威廉·詹姆士時代出現的運動,此時愈演愈烈。學說的出現總是對應著邪說的出現。在此過程中,異說演變成新正統主義。從完全相同退回為完全不相乾!退回至奧古斯丁,退回至馬丁·路德——退回至,一言以蔽之,整個基督教思想曆史上兩次最嚴重的鞭笞孩子的時期。奧古斯丁抱怨時,遭到校長鞭打,父母嘲笑。路德不僅遭到父親和老師毒打,就連他最親愛的媽媽也打過他。整個世界都為他屁股上出現的傷疤付出了代價。普魯士精神和第三帝國——沒有路德和他的鞭笞神學,這些罪行也許就不複存在。就奧古斯丁的鞭笞神學來看,加爾文得出的邏輯結論,被虔誠的詹姆士·麥克費爾和珍妮·卡梅倫全盤吸收。大前提是上帝是完全不相乾的人。小前提是:人類完全墮落。結論是彆人打你屁股,你打孩子的屁股,就像自大墮落後聖父打整個人類的屁股:鞭打,鞭打,鞭打!”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威爾·法納比再次看著製繩廠的大理石像圖,想象所有怪誕、醜陋的幽靈,被提升至超自然的幽靈地位,所有因幽靈引起的淫穢的殘酷,所有施加的疼痛和因此遭受的痛苦。如果不是奧古斯丁和他“仁慈的粗暴”,就是羅伯斯庇爾,就是路德唆使王子殺老百姓。“有時候,你不會絕望嗎?”他問道。麥克費爾醫生搖頭。“我們不絕望,”他說道,“因為我們知道,事情並不像它本來可能的那樣壞。”“我們知道,事情能更好些,”蘇茜拉補充道,“這樣覺得,是因為此時此地在這個荒誕的小島上,情況就是更好些。”“但是,我們是否能夠說服你們參考我們這的榜樣,或者在你們那如猴子般野蠻的世界中,我們能否保存一點人性的綠洲——那,哎,”麥克菲爾醫生說,“是另一個問題。我們有理由對當前的形勢極度悲觀。但是絕望,極端的絕望——不,我們沒有理由那麼做。”“沒有,甚至是你在讀曆史的時候?”“沒有,甚至是我在讀曆史的時候。”“我真嫉妒你。你是怎麼做到的?”“記著曆史是什麼——人類因無知和極度狂妄所做的事情,並將無知和極度狂妄視作政治或宗教教條。”他再次看著相冊:“讓我們回到蘇格蘭皇家自治鎮的房子,看看詹姆士和珍妮,看看加爾文上帝用他那神秘的狠毒和溫柔的仁慈庇護的六個孩子。‘棒打和責備帶來智慧;但是,一個會自生自滅的孩子讓媽媽蒙羞(出自《聖經》舊約箴言29∶15。)。’心理壓力和肉體折磨——完美的巴甫洛夫設置。但是,很不幸地,對於有組織的宗教和政治獨裁,人類作為實驗品還不如狗那樣可靠。對於湯姆、瑪莉和珍,這種塑造局限似乎意味著人就是為教義而生的。湯姆成為一位牧師,瑪莉嫁給了牧師,生孩子的時候死去了。珍待在家裡照顧媽媽,她媽媽患上了可怕的癌症,病了二十年。珍也慢慢把青春獻給了老去的母親,後來媽媽老邁昏聵,變成了一位流著口水的家長。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好。但是第四個孩子安妮的境遇卻不一樣,安妮長得漂亮,在她十八歲的時候,一位重騎兵軍官向她求婚了。但是,這名軍官來自英國聖公會。他對完全墮落和上帝讚同的快樂持有極度錯誤的觀點,他們的婚姻不被接納。好像命中注定,安妮和珍的命運相同。她晃蕩了十年。等到二十八歲的時候,她被一名東印度二副海員勾引。大概有七周的快樂時光——她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快樂。她的臉上煥發了超自然的美,她的身體也越來越有韻味。然後,印度人用兩年時間去航海,去了馬德拉斯和澳門。四個月後,安妮懷孕了,沒有友誼,隻有絕望。安妮投入泰河自儘。同時,另一個孩子,亞曆山大,逃學了,成了一名演員。他的爸爸甚至都不允許製繩廠附近的任何人再提起他。最後是安德魯,最小的那個,很惹人憐憫,簡直是孩子中的模範!他溫順,喜歡學習,背誦使徒書信時比同齡孩子更快、更準確。正當他媽媽不再相信人性本惡這一觀點時,有天晚上卻看到安德魯手淫。他媽媽鞭打了他,直到出血;幾周後,又抓到他手淫,又鞭打他。之後監禁他,隻供給他麵包和水,明確告訴他這是有悖聖靈的犯罪。他這種罪惡也是導致他媽媽得癌症的重要原因。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安德魯不斷地被地獄的噩夢縈繞。不斷被誘惑縈繞,他屈服於誘惑時——當然,他屈服了,但是總是偷偷地在花園後方的廁所裡——還會不斷有更嚴厲的懲罰的恐怖幻覺乾擾著他。”“想啊,”威爾·法納比評論道,“想想,人們抱怨現代生活沒有意義。看看生活的確有意義時又是什麼樣。不是愚蠢者的故事就是加爾文主義者的故事。每次,我得到的都是愚蠢者的故事。”“同意,”麥克費爾醫生問道,“可能還有第三種可能?可能還有不是傻瓜或偏執狂講的故事?”“有人,做出完全理智的改變。”蘇茜拉說道。“是的,做出改變。”麥克費爾醫生重複道。“受到祝福的改變,在舊的風俗之下,甚至是最惡魔般的成長環境也無法把人摧毀。按照弗洛伊德法則和巴甫洛夫遊戲規則,我的曾祖父會成長為一個精神的瘸子。事實上,他成長為一名精神健將。這隻能表明,”麥克費爾醫生繼續說,“你們那高度鼓吹的兩套心理學係統是多麼令人絕望和不足。弗洛伊德思想和行為主義——兩個不同的極端,考慮到個體先天性和內在的差異,又能完全一致。你們那些渺小的心理學家碰到這些事情如何處理?很簡單。他們選擇忽視。他們假裝這樣的事不存在。因此,他們沒有能力處理人類生活真實存在的情況,或者從理論上進行闡釋。例如,看看這種特殊情況下發生的事情:安德魯的兄弟姐妹們可能被生存局限所馴服或摧毀,但安德魯既沒被馴服,也沒被摧毀。為什麼?因為遺傳的輪盤賭停留在了一個幸運的數字上。相比於其他人的體質,他更有韌性,具有不同的解剖學特征、生物化學特征和性情。他們的父母做最壞的事,就像他們對待家裡其他不幸的孩子一樣。但安德魯成功地挺過來了,幾乎沒有留下傷疤。”“儘管有冒犯聖靈的罪惡?”“幸運的是,他在愛丁堡大學學醫的第一年就擺脫了這件事。他隻是一個孩子,剛過十七歲(那個年代上學很早)。在解剖室內,他傾聽著放肆的淫穢和褻瀆的語言。這些語言是他的同學們麵對正在慢慢腐爛的屍體時為了振作精神所說的。開始聽的時候滿心恐懼,進而有種令人作嘔的害怕,害怕上帝會複仇。但是,什麼也沒發生。褻瀆者仍健健康康,大嘴巴者也安然無恙。除了同伴間時不時輕拍一下,沒什麼糟糕的事發生。安德魯心中不再害怕,反而覺得安慰和解脫。偉大的親愛的,他先試著拿自己開一些玩笑。而後他第一次說出罵人的詞——多麼自由,這才是真正的宗教體驗!同時,他在空餘時間《湯姆·瓊斯》,休謨的《奇跡雜文》,異教徒吉本的書。在學校裡他的法語學得很好,因此便於拉美特裡,以及卡巴尼斯醫生。人是機器,大腦產生思想就像肝膽分泌膽汁。多麼簡單,多麼顯而易見!帶著複興布道會上教徒苦苦懇求解救的那股熱情,他決定選擇無神論。在這種情形下,他的選擇毫不奇怪。不能再消化聖·奧古斯丁的作品,不能夠再重複亞他那修的胡言亂語。因此,你需要打開塞子,把它們從大腦排放出去。多廣大的極樂!但是,好景不長!有些東西,你發現丟失了。實驗嬰兒隨著神學的塵土和肥皂沫一起被衝了出去。但是,自然厭惡真空。極樂讓位於逐漸侵蝕的不安,而今,你們一代代地受到衛斯理們、普西們、穆迪們和比利們——比利·森迪和比利·葛培理的折磨,就像海狸試圖把神學從糞坑中打撈出來一樣。他們,當然希望,把嬰兒打撈回來。但是,他們從來都沒有成功。複興主義者能夠做的就是虹吸一些臟水。在適當的時候,這些臟水還需要再次地被吸出丟掉。如此往複,無休無止。真是很無聊,就像安德魯醫生最終意識到的那樣,這一切完全沒有必要。同時,他首次找到真正的自由,受到它的衝擊。興奮,得意——他習慣性地呈現給世界禮貌超然的外表下,內心暗流著那種興奮、得意。”“他的父親呢?”威爾問道,“他們之間有過戰鬥嗎?”“沒有戰鬥。安德魯不喜歡戰鬥。他是那種喜歡特立獨行的男人,不吹噓事實,不與持不同觀點的人發生爭執。因此這位老人從未有機會扮演耶利米哀訴未來。安德魯對休謨和拉美特裡閉口不談,並例行一些傳統習俗;但他完成學業後,沒有回家。相反去了倫敦,和皇家海軍墨蘭波斯號簽約做了一名外科醫生兼自然學家。該艘艦艇將航行到南海負責測繪調查,搜集標本,保護新教徒、傳教士,並保護英帝國的利益。墨蘭波斯號整整在海上航行了三年。他們到達塔希提島,在薩摩亞待了兩個月,在馬克薩斯群島待了一個月。過了珀斯以後,那裡的島嶼像伊甸園——然而,這個伊甸園沒有加爾文教、資本主義、工業難民營,也沒有莎士比亞、莫紮特、科學知識和邏輯思維。這個島是天堂,但不適合停留。他們繼續航行。他們參觀了斐濟、卡羅林群島和所羅門。他們測繪了新幾內亞北部海岸線。到達婆羅洲的時候,一部分人上岸,捉住了一頭懷孕的紅毛猩猩,爬到了基納巴盧山頂。然後在班乃島待了一周,在丹老群島待了兩周。隨後,他們往西去了安達曼群島,並從安達曼群島去了印度內陸。上岸後,我的曾祖父騎馬摔下來,摔傷了右腿。墨蘭波斯號船長又找了一名外科醫生隨行,就返航了。兩個月後,安德魯完全恢複了健康,開始在馬德拉斯行醫。那個時候,醫生人手不足,而且疾病很多。這位年輕的醫生開始受到重視。但是,和商人、政府要員打交道,這種生活讓他覺得壓抑無聊,感覺像是在流放,而且是沒有任何補償的流放。流放裡沒有冒險和陌生,像是隻被驅逐到外省,類似於英國的斯旺西或哈德斯菲爾德,隻不過是在熱帶。但是,他仍然沒有預訂下一班返回家鄉的船。如果他堅持五年,就會有足夠的錢在愛丁堡買下一家診所——不,應該是在倫敦,在倫敦西區建立診所。未來處處是鮮花和黃金。或許會娶上一個妻子,最好是紅褐色的頭發,溫柔賢淑。有四到五個孩子——快樂,不受鞭笞,不信神。他的行醫事業會越做越大,尊貴的患者也會絡繹不絕。不僅會擁有財富、名譽、尊嚴,甚至還有騎士勳章。安德魯·麥克費爾先生從停在貝爾格雷弗廣場的四輪馬車走出來。偉大的安德魯先生——女王的醫生,被召喚至聖彼得堡給大公行醫,召喚至杜樂麗宮,召喚至梵蒂岡,召喚至伊斯坦布爾的宏偉門。多麼美好的幻想!但是,實際情況則有趣得多。一個晴天的早晨,一個棕色皮膚、瘦瘦的年輕人找到他的診所。他用斷斷續續的英語介紹了自己。他來自帕拉島,接受拉賈殿下的命令去尋找並邀請一位來自西方的外科醫生。這位外科醫生需要經驗豐富,回報會很豐厚。‘豐厚。’他強調說。就在那兒,那時,安德魯醫生接受了邀請。當然,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錢;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厭倦了那裡的生活,需要改變,需要嘗嘗冒險的滋味。禁島之行——這種誘惑是無法抵擋的。”“但是,要知道,”蘇茜拉插話道,“那個時候,帕拉島的戒嚴比現在嚴苛多了。”“所以,你能夠想象,當拉賈的特使提供這樣的機會時,年輕的安德魯醫生是多麼期待。十天後,他的船在靠近禁島的北海岸拋錨。他帶著藥箱、儀器袋,還有裝著衣服和一些必要書籍的小錫箱子坐上一個有舷外支架的小船乘風破浪前行,之後坐上一台大轎子沿希瓦普萊姆街道行走,隨後到達皇家宮殿的內院。他的皇家患者正在焦急地等待他,還沒來得及剃胡子和換衣服,安德魯醫生就被帶到了患者麵前——多麼值得同情的一個小男人,四十出頭,棕色皮膚,很憔悴,身子下麵枕著織錦,麵孔浮腫、扭曲,幾乎不成人形,聲音微弱、沙啞。安德魯醫生給患者作了檢查。上頜竇處,是腫瘤根源所在,然後腫瘤向四處擴散,蔓延到鼻子,擴散到右眼袋,把喉嚨也堵了一半。呼吸變得困難,吃飯下咽會極度疼痛,而且睡覺也不太可能——患者一旦入睡,就會呼吸困難,然後會極度痛苦地醒來,掙紮著呼吸空氣。如果不及時做大手術,很明顯,拉賈挺不過幾個月。做大手術,越快越好。那時是往昔歲月,記得——那個時候,沒有發明氯仿,手術容易感染。即使在最有利的條件下,做外科手術,患者的存活率也隻有百分之七十五。如果條件不太好,存活率則會降低至——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三十、零。從目前這個病例來看,患者的情況不能更糟糕了。患者已經很虛弱,而手術會持續很長時間,難度很大,而且非常疼。患者很有可能死在手術台上。即使僥幸活下來,幾天後,也有可能因為敗血症而死亡。但是,如果他死了,安德魯醫生現在想,這位殺死拉賈的來自國外的外科醫生的命運會如何呢?而且,手術期間,他在動刀的時候,誰來把這位忍不住扭動的皇家患者按住呢?如果主人痛苦地咆哮或者直接命令鬆開他,又有哪位下屬或隨從膽敢違抗命令呢?“或者最聰明的做法應該是,宣布這個病例沒有希望了。他愛莫能助,請把他送回馬德拉斯吧。接著,他又再一次看著那個生病的男士。那張可憐、變形的臉,拉賈那張臉認真地看著他——看他的時候,好像一個被判死罪的罪犯在請求法官的憐憫。安德魯醫生被這一幕感動,然後給出了鼓勵性的微笑。他拍了拍患者消瘦的手,忽然有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是荒誕的,瘋狂而難以成功的,看起來完全不靠譜的;但是都一樣,都一樣……“他忽然想起來,五年前,他還在愛丁堡,在《柳葉刀》雜誌發表過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對臭名昭著的埃利森教授進行批評,當時埃利森教授鼓吹動物磁性說。埃利森教授大言不慚地鼓吹,患者在催眠恍惚狀態下做手術會無痛。“這個男人要麼是愚蠢的騙子,要麼是不道德的惡棍。這種言論所謂的證據也沒有任何價值。這是純粹的謊言、江湖騙術、赤裸裸的欺詐——整整六個專欄的批評。當時——他滿腦子還是拉美特裡、休謨和卡巴尼斯——安德魯醫生帶著對正統思想的認可了那篇文章。隨後,他忘記了動物磁性說的存在。現在,在拉賈的病床邊,這個想法又進入了他的大腦——瘋狂的教授、磁力恍惚、無痛截肢、死亡率低和快速恢複。也許,那會有效果的。他沉浸在這些思想中,患者開口對他說話,才打破了長時間的沉默。一個年輕水手,在壬當羅布棄船,徒步穿越海峽,來到這裡做了拉賈的英語老師,因此拉賈可以流利地說英語。但是,拉賈很忠誠地繼承了老師很濃的倫敦口音。倫敦音。”麥克費爾醫生重複道,略帶笑意。“我曾祖父的回憶錄中時不時地記上一筆。拉賈說話的口吻有點像《匹克威克外傳》中的山姆·維勒,他總覺得有點說不出來的不得體。這種不得體不隻是社交方麵的。除了是一位國王,拉賈還是一位智者,很有修養;不僅有很虔誠的宗教信仰(任何傻瓜也可以有很虔誠的宗教信仰),但更重要的是,還有豐富的宗教經曆和敏銳的精神洞察力。這麼一位男士說倫敦腔,就像早期維多利亞時代的蘇格蘭人《匹克威克外傳》一樣讓人難忘。儘管經過我曾祖父有分寸的指導,拉賈也無法擺脫不純的雙元音或加上h音,但是這些都是將來的事。在他們第一次悲慘的相見中,那種令人吃驚的、不高雅的發音讓人有些奇怪的感動。手掌向上,做出懇求的姿勢,這位病人有氣無力地說:‘幫我,安德魯醫生,幫我。’“這種訴求是堅決的。沒有任何的遲疑,安德魯醫生握住拉賈皮包骨頭的手,以一種非常自信的口吻說道,歐洲最近發明了一種很棒的治療方法,隻有一些非常著名的醫生才會應用。然後轉向背後一直徘徊的侍從,讓他們離開。他們不理解,但是,安德魯醫生的語調和身體姿勢非常明顯地表達了他的意思。所以他們鞠了一躬,退出。醫生脫掉外套,卷起襯衫的袖子,開始實施那著名的磁性催眠,當時他在《柳葉刀》雜誌讀到這些內容時,還覺得又懷疑又好笑。從頭頂,到臉上,到脖頸,再到上腹,一遍又一遍,直到患者陷入恍惚——‘或者直到’(他記得一篇匿名文章的嘲弄般的評論)‘直到主治騙子醫生說患者如今已受到磁影響。’他安靜地工作。二十次揮手催眠,五十次。病人歎氣,閉上眼睛。六十、八十、一百二十。房間裡熱得令人窒息,安德魯醫生的襯衫被汗水濕透,胳膊酸痛。他一遍遍地重複著荒誕的姿勢。一百五、一百七十五、二百。他決定讓這個可憐的惡魔進入夢鄉,即便是需要花一整天時間。‘你將睡去,’進行第二百一十一次揮手催眠時,他大聲說道,‘你將睡去’。患者好像在枕頭上陷得更深,安德魯醫生忽然聽到哢嗒哢嗒的哮喘鳴音。‘這一次,’他快速補充道,‘你不會窒息。還有很多通空氣的地方,你不會窒息。’拉賈的呼吸變得平靜。安德魯醫生又做了幾次催眠,然後決定可以安全地休息一會兒。他擦了擦臉,站起來,伸伸胳膊,順著房間走了幾圈。再次坐到病床邊,他觸碰拉賈那如木棍般的手腕,感受脈搏的跳動。一個小時之前,幾乎是一百;現在,下降到七十。他抬起了胳膊:手耷拉著,如同死人的一般。他鬆開胳膊,胳膊靠重力下落,落下後,一動不動地放在那。‘殿下’,他一遍一遍地喊,聲音越來越大,‘殿下’,沒有回答。江湖郎中的謊言和欺騙,起作用了,很明顯起作用了。”一隻彩色的大螳螂跳到床腿邊,收起粉白色的翼,抬起扁平的小腦袋,伸出肌肉很發達的前腿,像是在禱告。麥克費爾醫生掏出放大鏡,身體前傾去觀察。“小提琴螳螂,”他說道,“偽裝成花朵的樣子。如果飛過來采蜜的蒼蠅和蛾子放鬆警惕,就會被吃掉。如果是雌性的,她就吃掉它的情人。”他收起放大鏡,倚靠在椅子上。“我們最喜歡宇宙中的什麼呢?”他對威爾·法納比說道,“她那狂野的不可能性。小提琴螳螂,智者,我曾祖父被帶到帕拉島,引入催眠——還有什麼不可能呢?”“沒有什麼,”威爾說道,“我也被帶到帕拉島,體驗催眠。帕拉島,沉船和懸崖峭壁;催眠,是有關英國大教堂的獨白。”蘇茜拉笑道:“幸運的是,我不用向你施加那麼多次的催眠。這種環境下,我的確欽佩安德魯醫生!有些時候,揮手催眠一個人需要花費三個小時。”“但是,最後,他成功了?”“成功了。”“實際上,他做了手術嗎?”“是的,他的確做了手術,”麥克費爾醫生說道,“但不是立刻,必須要有漫長的準備過程。安德魯醫生開始告訴他的患者,接下來吞咽不會有疼痛。之後三周裡,他給患者喂飯。吃過飯後,他讓患者進入恍惚和睡眠狀態,直到又該吃飯。如果給你的身體提供一次機會,它可以回報你,多麼神奇啊。拉賈增重十二磅,像是換了一個人。一個滿懷新的希望和自信的男人。他知道,劫難一定可以過去。而且,很巧合的是,安德魯醫生也這麼認為。給拉賈樹立信心的同時,他自己的信心也越來越大。這種信心不是盲目的,但是這種不可動搖的自信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為獲得成功做所應該做的事情。治療最早期的時候,他著手讓患者恍惚。恍惚,他每天都告訴患者,恍惚將越來越深,手術那一天的時候,恍惚會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深,而且昏迷狀態持續時間很長。‘你將睡去,’他向拉賈保證,‘睡到手術結束整整四個小時之後;當你醒來後,一點都不會疼。’安德魯醫生進行這種保證時,帶著絕對的自信卻也十分的遲疑。理智和過往的經驗告訴他,這根本不可能。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過往的經驗根本派不上用場。不可能的事情已經發生了,還出現過好幾次。沒有任何理由表明奇跡不會再發生。重要的事情是說奇跡還能再出現——因此,他說出來了,一遍一遍地說。這一切都好,而且更好的是,安德魯醫生發明了預演。”“預演什麼?”“外科手術。他不斷地重複手術程序。最後一次預演是手術那天早上。早上六點的時候,安德魯醫生來到拉賈的房間。經過一番簡短愉快的談話後,安德魯醫生開始做催眠。幾分鐘過後,患者進入深度催眠狀態。安德魯醫生一步一步描述他接下來應該做什麼。觸摸著拉賈右眼附近的臉頰骨時,他說道:‘我先從拉伸皮膚開始。現在是手術刀(他順著患者的臉頰移動鉛筆尖)我要做切口。你不會覺得疼,當然——甚至連一丁點的不舒服都不會有。現在,切到皮下組織了,你還是什麼感覺都沒有。你就躺在那兒,舒服地睡覺,然後我從臉頰往鼻子處切割。而且,我還會隨時停下來綁紮血管;然後,繼續切割。這些準備工作做好後,我就要準備處理腫瘤啦。腫瘤的根源在上頜竇處,然後向上蔓延,進入臉頰骨,進入眼袋,向下擴散到食道。我把它切開的時候,你還是躺在那兒,什麼感覺也沒有,很舒服,很放鬆。現在,我會把你的頭部抬起。’語言配合著動作,他把拉賈的頭抬起來,前傾至頸部:‘我把你的頭部提起來,前傾,你順帶把口腔和喉嚨裡的血吐出來。氣管裡也有些血,稍微咳嗽一下把它清理掉;但是,你不會醒過來。’拉賈咳嗽了一到兩下,接著,安德魯醫生鬆開手的時候,拉賈的頭部又跌落在枕頭上,繼續熟睡。‘而且,我處理食道下端的腫瘤時,你也不會覺得窒息。’安德魯醫生打開拉賈的口腔,把兩根手指頭伸進他喉嚨,‘隻是簡單地拉開,就是這些。所以這一切,你都不會窒息。如果需要你把血液咳出來時,你可以在睡眠狀態下這麼做。是的,你睡著了,而且處於深度睡眠中。’“預演結束。十分鐘後,又做了幾次催眠並讓患者進入更深的睡眠狀態,安德魯醫生開始做手術,拉伸患者的皮膚,做切割,解剖臉頰,並從根源處將腫瘤從上頜竇處切掉。拉賈躺在那兒,很放鬆,脈搏跳動頻率穩定在七十五,疼痛並不比預演準備階段感覺更強。安德魯醫生開始處理喉嚨,沒有出現窒息。血液流入氣管,拉賈開始咳嗽,但是沒有醒。手術結束後四個小時,拉賈還在睡;然後,拉賈睜開眼睛,隔著綁帶朝安德魯醫生笑。接著,拉賈用單調的倫敦腔問道,手術打算什麼時候開始。吃過一些食物並用酒精海綿擦拭後,安德魯醫生又對他進行了催眠,讓他再睡四個小時以便康複得更快。安德魯醫生整整一周都在照看患者。患者每天昏迷十六個小時,清醒八個小時。拉賈幾乎沒有痛苦。儘管手術期間,衛生條件不是很好,而且還需要縫合換藥,但傷口愈合了,沒有出現化膿的情況。鑒於他當時在愛丁堡診所見證的狀況,和馬德拉斯外科病房更可怕的情況,安德魯醫生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現在,他又得到一次機會向自己證明動物磁性說的存在與合理性。拉賈的大女兒懷的第一胎已經有九個月了。安德魯醫生給拉賈成功地做了手術,讓拉賈的妻子印象深刻。王後又一次請來了安德魯醫生。安德魯醫生看到她和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坐在一起,那個女孩又虛弱,又害怕。這個女孩也可以說一些簡單的倫敦腔英語。女孩告訴安德魯醫生,她將要死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三隻黑鳥驗證了這一消息,它們連續三天都繞著女孩飛過。安德魯醫生沒有嘗試和她爭辯。相反,安德魯醫生讓她躺下,然後開始催眠。二十分鐘過後,女孩進入深度催眠。在他的國家裡,安德魯醫生向女孩保證,黑鳥是能帶來幸運的——象征著生育和快樂。她會很順利地把孩子生出來,沒有痛苦。就像她的父親在手術中一樣,她感到的痛苦不會更多。一點都不疼,他保證,沒有任何痛苦。”“三天後,經過三到四個小時的建議,一切都變成事實。拉賈醒來吃晚飯的時候,他發現妻子坐在床邊。‘我們有了一個外孫子,’她說道,‘而且,我們的女兒身體好了。安德魯醫生說,明天,你可以到她的房間,給他們送上你的祝福。’月末的時候,拉賈解散了代理執政的議會,恢複了自己的皇家權力。能夠恢複權力,需要感激救過他命而且(王後深信)救過他女兒的性命的人,所以敕封安德魯醫生擔任他的首席醫生。”“所以,他沒有回馬德拉斯?”“沒有回馬德拉斯。甚至也沒有回倫敦。他就留在這兒,帕拉島。”“嘗試改變拉賈的口音?”“的確嘗試過,甚至更令人意外的是,改變了拉賈的王國。”“變成什麼樣?”“這個問題他不能回答。早期的時候,他沒有計劃——隻能說出一些他的喜好。帕拉島有些事情他喜歡,有許多事情他一點也不喜歡。歐洲有許多事情他感覺討厭,又有些事情他非常讚同。他在旅行中,碰到的有些事情覺得合理,有些事情感到惡心。他開始覺得,人類,有時候是文化的受益人,有時候又是文化的犧牲品。文化帶給他們鮮花;但,有些時候會把他們扼殺在蓓蕾之中,或在盛開的花心處使其變得潰敗。在這個禁島上,有沒有可能規避弊病,防止扼殺,讓個體之花開放得更美麗?這個問題,剛開始會模糊不清,隨著逐漸認識到他們所從事的事業,安德魯醫生和拉賈試圖嘗試找到一個答案。”“他們找到答案了嗎?”“回顧來看,”麥克費爾醫生說道,“這兩個男人取得的成就還真是讓人吃驚。蘇格蘭醫生和帕拉島拉賈,由加爾文教徒轉變而來的無神論者和虔誠的大乘佛教徒——多麼奇怪的一對組合!但這一對,很快成為摯友;這一對,性格和才能互補,哲學和知識互補,兩人能彌補彼此的缺陷,激發和增強彼此內在能力的寬度。拉賈具有敏銳、細密的思維;但是,島國之外的世界他一點都不了解,不了解物理科學,不了解歐洲科技、歐洲藝術和歐洲思維方式。安德魯醫生的智慧不比拉賈低,當然,安德魯醫生並不了解印度的繪畫、詩歌和哲學。而且他逐漸發現,他也不了解人類思維科學和生活的藝術。手術後的幾個月裡,他們互相學習,互為老師和學生。當然,那隻是個開始。他們不僅僅是兩個隻注重個人進步的個體。拉賈有一百萬臣民。安德魯醫生實際上是他的總理。個人進步是社會進步的基礎。如果拉賈和醫生可以教會彼此如何從兩個世界中汲取營養——東方世界和歐洲,古老文明和現代文明——則有助於整個民族這樣做。為了更好地從兩個世界中汲取營養——我要說什麼?要從所有的世界中汲取最好的營養:具有不同的文化載體的現實世界,和很多待開發其潛能的非現實世界。這是一個宏偉的目標,幾乎完全不可能實現的抱負;但是,至少這個目標可以敦促他們前進,涉足天使也不願去的領地——而且所取得的成就,經證明,讓所有人吃驚,也許他們從來就不像他們看起來的那麼愚蠢。從所有的世界中汲取最好的營養,當然,他們從未成功;但是,經過大膽的嘗試,他們能從很多的世界中汲取到最好的營養,所取得的成就遠遠超過那些謹慎或理智的人做夢都想取得的成績。”“‘如果愚蠢的人堅持愚蠢的行為,’”威爾引用詩人布萊克《地獄的箴言》上的話,“‘他將變得聰明。’”“就是這樣,”羅伯特醫生表示同意,“所有愚蠢中最誇張的愚蠢是布萊克所描述的那種愚蠢,拉賈和安德魯醫生正在思考的那種愚蠢——嘗試結合地獄和天堂的這種愚蠢行為。但是,如果你堅持,回報會是多麼豐厚啊!前提是,你需要聰明地堅持。徹頭徹尾的愚蠢者隻會一事無成;隻有淵博和聰明的人,他們的愚蠢才會令自己明智或產生好的效果。幸運的是,這兩個愚蠢者都聰明,足夠聰明。比如,他們是以一種謙卑而引人注意的方式開始。他們從緩解疼痛著手。帕拉島人是佛教徒。他們了解痛苦是如何與思維相關聯的。你堅持,你渴望,你彰顯——你生活在家庭的地獄裡。如果你開始超脫,那你即將生活在平靜之中。‘我向你展示悲傷,’佛祖說過,‘我也向你展示悲傷的終結。’這裡,安德魯醫生具有一種特殊的精神超脫能力,至少可以結束一種悲傷,即身體的疼痛。拉賈本人,或者,對於婦女來說,拉尼和她的女兒就是闡釋者。安德魯醫生用一種新發明的藝術授課方式——聽眾包括接生婆、醫生、老師、母親、殘疾人,教授無痛分娩。因此,帕拉島的所有婦女都熱情地站到這位創新者旁邊——針對結石、白內障和痔瘡所做的無痛手術。這獲得了所有老人和患者的認可。這一舉措,使得島上一半以上的成人成為他們的盟友,思想上偏向他們,改革之前表示友好,或者至少對下一次改革持開放態度。”“疼痛治愈之後改革又轉向哪裡了呢?”威爾問道。“轉向農業和語言,轉向麵包和交流。他們從英格蘭找來一個人,幫助他們在熱帶地區建立洛桑農研所,著手讓帕拉島人民學習第二種語言。帕拉島仍然是一個禁島。安德魯醫生完全同意拉賈的看法:傳教士、種植園主和貿易商從事的工作太危險,絕對不能鼓勵。但是,既然絕不能允許國外的顛覆勢力進來,那麼必須用某種方式幫助當地人走出去——如果不是身體上的,至少也應該是心靈上的。但是,他們的語言和古老的婆羅米字母就像沒有窗戶的監獄。他們無法逃脫,無法看到外麵的世界,直到他們學習英語,拉丁語作品。拉賈的語言成就已經為他所有的朝臣樹立了榜樣。男男女女們開始用英語的隻字片語點綴他們的談話,有些人甚至去錫蘭請教英文老師。以前是一個模式,如今演變為一項政策,還創建了英語學校。來自孟加拉印刷工廠的工作人員,帶著他們的印刷工和來自加爾各答的卡斯隆和波多尼字體,創建了報社。希瓦普萊姆出版的第一本英文書是《一千零一夜》選集;第二本是《金剛經》的翻譯本,之前隻有梵語版本的手稿。對於那些希望辛巴達和馬魯夫(《一千零一夜》中的航海英雄與富有商人。)的人,或者那些對彼岸世界的智慧感興趣的人,就有了兩個具有說服力的學習英語的理由。那是漫長教育的開始,這種教育最終把我們打造為雙語使用者。我們在煮飯的時候,講有趣故事的時候,談戀愛或做愛的時候(很偶然的是,我們有整個東南亞用於調情的最豐富的詞彙),我們講帕拉島語。但是,談生意、談科學、談思辨哲學的時候,我們通常講英語,並且我們大多數人寫字的時候喜歡用英語。每位作家都需要一種文學作為他的參考框架,需要遵循或打破的一套規範。帕拉島有優秀的繪畫和雕塑,偉大的建築,婀娜多姿的舞蹈,精妙且富於表現力的音樂——但是沒有真正的文學,國家級詩人、劇作家或家。隻是朗誦佛學故事、印度神話的遊吟詩人和布道的和尚,在形而上學的小問題上爭論不休。使用英語作為第二語言,我們可以借鑒一種有著悠久曆史和寬廣的現代文學疆域的文學。我們獲得了文學的背景,精神度量標杆,樣式和技巧,以及無窮無儘的靈感來源。一言以蔽之,我們給自己提供了一種可能,即在以前從來沒有創造力的領地上進行創造。多虧拉賈和我的曾祖父,才有了英國-帕拉島文學——此外,我需要補充一下,這裡的蘇茜拉仿佛就是一束現代希望之光。”“我隻是一顆昏暗的小星星。”她抗議道。麥克費爾醫生閉上眼睛,悠然一笑,開始朗誦:“如是來如是去,我借佛祖之手”“奉上沒有摘下的花朵,青蛙的獨白”“窈窕的荷葉中間,喝奶的嘴巴”“我願奉上全部的乳汁和愛,就像萬裡無雲的天空”“依偎著群山和即將消失的月亮”“這一片空茫的,愛的發源地”“這靜默的詩歌”他再次睜開了眼睛。“而且,不僅僅是這靜默的詩歌,”他說,“這種科學,這種哲學,這種靜默的神學。現在,該是你睡覺的時候啦。”他站起來,朝門口走去,“我去給你拿一杯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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