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阿道司·赫胥黎 8138 字 3天前

“天哪!”當在他們身後的門完全關閉後,小護士發出一聲驚歎。“我完全同意。”威爾說。“天哪,”巴胡先生又現出伏爾泰似的微笑,也重複道,“就像是我聽到一位英國學生第一次看到金字塔時的感慨。拉尼也給人同樣的印象。紀念碑般不朽。她就像是德國人所說的一個偉大的靈魂。”閃光消失了,他的臉又毫不含糊地變成了薩沃納羅拉的麵容。他的話,顯然,都可以結集在一起出版了。小護士突然大笑起來。“什麼事情這麼有趣?”威爾問道。“我突然看到壯觀的金字塔穿著白色的薄棉布,”她笑得喘不過氣來,“羅伯特醫生稱之為神秘主義者的製服。”“詼諧!真詼諧!”巴胡先生說。“另外,”他又以外交性的語言補充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神秘主義者不可以穿製服,如果他們願意穿的話。”小護士深吸了一口氣,擦掉了眼裡笑出的眼淚,開始準備給病人打針了。“我並不十分清楚你是怎麼想的,”她對威爾說,“你可能在想我太年輕了,不會做得太好。”“我是認為你很年輕。”“你們十八歲的時候才上大學,並在大學裡待四年。我們是十六歲開始並持續接受教育直到二十四歲——一半時間學習一半時間工作。我在學生物學,同時做這個工作已經兩年了。所以我並不像看起來的那樣傻。實際上,我是位很好的護士。”“這個評價,”巴胡先生說,“我是可以明確地給予證實的。拉妲小姐可不僅是好護士,而且絕對是最一流的護士。”當威爾研究了那張猶如飽受誘惑的和尚臉上現出的表情之後,十分確定的是拉妲小姐有著平坦的小腹、小巧的肚臍、豐滿的胸脯。但是這小腹、小肚臍、豐胸的主人顯然厭惡這位薩沃納羅拉的仰慕,或者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表達過了。這位受過斷然拒絕的大使,仍充滿希望地,或者是癡心過頭地,重新開始了攻勢。酒精燈點燃了,針頭正被煮沸消毒,小阿普護士量了她這位病人的體溫。“37.3℃。”“這意味著我得被驅逐嗎?”巴胡先生詢問道。“對他而言現在還不用。”“那麼請留下來吧。”威爾說。小護士給他打了一劑抗生素的針,然後從她包裡的一個瓶子中,舀了一勺不知名的綠色液體攪在半杯水中。“把這個喝掉。”水的味道像那些堅持健康飲食的狂熱分子用來代替茶的草本調和物。“這是什麼?”威爾問,他被告知這是與纈草屬類相近的高山植物萃取溶液。“它能幫助人停止憂慮,”小護士解釋說,“但並不造成瞌睡。專門針對康複中的病人。同時,它對精神類病人也有效。”“那我是哪一類?精神類病人還是康複中的病人?”“兩者都有。”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威爾大聲笑了起來:“這就是恭維的下場。”“我剛才並不想粗魯失禮,”她安慰威爾,“我的意思是,我沒有碰到過從外麵來到這裡而不是精神類病例的情況。”“包括大使嗎?”她又把問題還給了提問的人:“您怎麼認為?”威爾把這個問題轉給巴胡先生:“你是這個領域的專家。”“你們兩個商量決定吧,”小護士說,“我得去準備病人的午餐了。”巴胡先生看著她走遠;然後,揚起了左眉毛,讓單片眼鏡掉了下來,開始有條不紊地用手絹擦拭鏡片。“你在一個方麵不正常,”他對威爾說,“而我在另一方麵不正常。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難道你不是這樣嗎?),和另一位來自地球另一端的偏執狂患者。我們倆都是二十世紀瘟疫的受害者。但這次不是黑死病,是灰暗的人生。”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對權力從不感興趣嗎?”“從不感興趣。”威爾斷然地搖了搖頭,“如果一個人不全身心投入的話是不可能擁有權力的。”“對你來說,全身心投入的恐懼要比擺布彆人帶來的樂趣更重要?”“要甚於幾千倍。”“因此這從不是個誘惑?”“從不是個誘惑。” 威爾停了一會兒,換另一種語調說,“我們談談正事吧。”“談正事。”巴胡先生重複道,“和我說說阿德海德吧。”“嗯,就像拉尼說的,他非同尋常的慷慨。”“我對他的品德不感興趣,隻對他的智力感興趣。他有多聰明?”“足夠聰明,他懂得人都是無利不往。”“好,”巴胡先生說,“那麼告訴他,我作為一個處於戰略位置的專家,要卓有成效地開展工作,他必須得拿出至少十倍於你的酬勞。”“我會寫信提及此事。”“那今天寫吧,”巴胡先生建議道,“飛機明天傍晚離開希瓦普萊姆,之後會有整整一個星期寄不出信件。”“謝謝您告訴我,”威爾說,“現在拉尼殿下和令人吃驚的小夥子都走了——讓我們談談下一個誘惑吧。性怎麼樣?”巴胡先生在自己的麵前來回地揮舞著一隻棕色瘦削的手,似乎是在擺脫一群糾纏不休的昆蟲。“性隻是件讓人分心的事情,僅此而已。一個嘮嘮叨叨、讓人丟臉的煩惱。但是一個聰明的人總是能應對好。”“去理解彆人的罪惡太難了!”威爾說道。“說得對。每個人都執著於自己的荒唐,上帝覺得應當詛咒他的荒唐。大膽地去造孽——這是路德的建議。但特彆要注意造你自己的孽,而不是其他人的孽。不要試圖表現得理智和善良,就好像你的本質天生如此。我們都是在同一艘宇宙船上發狂的罪人——而這艘船自始至終都在下沉。”“儘管在下沉,沒有一個壞蛋是有理由離開的,這是您的意思嗎?”“有幾個人有時會試圖逃離,但是他們不會走太遠。曆史和其他的壞蛋總是負責確保他們和我們一樣沉沒。這就是為什麼帕拉島沒有一點機會的原因。”小護士又拿著托盤走進了房間。“素食,”她說道,並把餐巾在威爾的脖子上係好,“除了魚之外都是。但在我們看來,魚也是蔬菜。”威爾開始吃飯。“除了拉尼、穆盧乾和我們倆,”他吞下了第一口食物之後問,“你見過多少從外麵世界來的人?”“嗯,有一隊美國醫生,”她回答道,“他們去年來到希瓦普萊姆,當時我正在中心醫院工作。”“他們來這做什麼?”“他們旨在弄清為什麼我們患有神經官能症和心血管疾病的比率這麼低。這些醫生!”她搖了搖頭,“和你說吧,法納比先生,他們真的使我毛骨悚然——使整個醫院的人都毛骨悚然。”“那麼你認為我們的醫藥是非常原始的?”“您用錯詞了,並不原始,應該說是百分之五十很了不起和百分之五十純屬無用。抗生素很了不起——但是卻完全沒有增強抵抗力的方法,因而就不需要抗生素了。了不起的手術——但是完全沒有教給人們健康生活的方法,以使人們免受挫傷。處處都是如此。阿爾法加,當你開始四分五裂的時候把你修補好。但是德爾塔減,一直保持你的健康。除了城市排水係統和合成維生素,你們似乎沒有什麼預防的方法。可你們還有一則諺語:與其補救於已然,不如防患於未然。”“但是治療,”威爾說,“要比預防引人注意得多。而且對於醫生來說,治療獲利也更豐厚。”“可能是對你們的醫生而言,”小護士說,“不是對我們的醫生,我們醫生的工作是使人們保持健康,然後獲得報酬。”“怎麼能保持身體健康呢?”“我們一百多年來也一直在追問這個問題,現在已經找到了很多答案。化學的、心理的答案,關於吃什麼,如何做愛,你看到和聽到的,在這樣一個世界做自己的感覺,等等。”“哪些是最佳答案?”“如果孤立地看,沒有哪一個是最好的。”“所以沒有靈丹妙藥?”“怎麼可能有呢?”她引用了一首每個護士生在開始學習的第一天都必須牢記的小歌謠:“我是一群人,遵循很多規律”“因為有很多組成部分,化學構成不純”“所有“我”的存在,沒有單一的療法”“就像從未有單一的起因”“所以不管預防還是治療,我們都是及時地全線出擊,”她強調,“從飲食到自我暗示,從負離子到冥想。”“非常明智。”威爾如此評論。“這可能有些過於明智了,”巴胡先生說,“你試圖給一個瘋子講過道理沒?”威爾搖了搖頭。“我試過一次。”他撩開了斜在前額的一綹花白頭發,一塊鋸齒狀疤痕在發際線下明顯地凸出來,襯著周圍棕色的肌膚,它發白的顏色顯得很怪異。“我很幸運,他砸我的瓶子非常輕。” 他撫平了自己弄亂的頭發,轉向了小護士,“不要忘記,拉妲小姐,對於不講道理的人來說,沒什麼比道理更令人惱火的了。帕拉是一個完全被二十九億精神病例環繞的小島。如果太理智的話,要多加小心。在一個精神錯亂的國家,人格健全的人不會成為拉賈。”巴胡先生的臉上確實閃耀著伏爾泰般幸災樂禍的微笑:“他會被私刑處死。”威爾敷衍地笑笑,然後又轉向了小護士。“你們的收容院裡有人嗎?”他問。“所有需要收容的人都在那兒——我的意思是和人口總數成比例。至少教科書上是這麼寫的。”“因此似乎是否生活在明智的世界中並不那麼重要。”“對於那些由於身體內的化學成分而使他們變成精神病的人來說,沒有差彆。他們生來就易受傷害。其他人幾乎很難注意到的小麻煩都可以使他們崩潰。我們正準備查出使他們易受傷害的物質。我們已經能夠在這些物質發作之前,就監測到它的位置。一旦它們被監測到,我們就可以做些事情進行抗阻。再次預防——當然,是及時全線出擊的預防。”“所以出生在一個明智世界的人,甚至與那些命中注定的精神病人有所分彆?”“對於神經官能症的人有所分彆。你們神經官能症的比率大概是一比五甚至是一比四。我們的比率是一比二十。那一個發作的人會得到全方位的治療,其餘十九個不會發作的人也會被采取全麵預防措施。說到這我又想起那些美國的醫生,他們中有三個是精神科醫師,其中一個不停地抽煙並且帶有德國口音,但他還是被選中給我們作報告。那是一場怎樣的報告啊!”小護士用雙手按住了自己的頭,“我從未聽過那樣的報告!”“是關於什麼主題的報告?”“是關於他們如何治療顯現出神經官能症症狀的病人的。我們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從不全線出擊,他們隻出擊一個戰線的半個堡壘。對於他們來說,身體戰線根本不存在。除了一張嘴和一個肛門之外,他們的病人沒有身體。病人不是一個有機體,沒有體格或者脾氣。隻是由一條消化管道連接兩端的一個整體和心靈。但是什麼樣的心靈呢?顯然不是整體的心智,不是心靈本身的樣子。當他們壓根不考慮解剖學、生物化學或是生理學的時候會產生什麼結果呢?將心靈從身體中抽象出來——那是他們攻擊的唯一堡壘。抽雪茄煙的醫生一直在講無意識,但是他們關注的唯一的無意識其實是負麵的無意識,是人們試圖像垃圾一樣埋在地下室要擺脫掉的東西。對於積極的無意識卻隻字未提,並未試圖幫助病人向生命的力量或是如來藏敞開心扉,並未試圖教會病人在他的日常生活中變得更加有意識一點。你知道:‘此時此地,孩子。’‘注意’。”她模仿了一下八哥鳥,“那些人任由不幸的神經官能症患者在永遠無法完全處於此時此地的壞習慣中打滾。整套治療純粹就是白癡的行為!不,那個抽雪茄的醫生甚至沒有這個借口:他聰明到無法再聰明的地步。因此那不是白癡,一定是自願的、自我誘發的行為——就像喝醉酒或是勸服自己相信某些愚蠢的故事隻因為其碰巧寫在《聖經》裡一樣。再看看他們認為的正常狀況,信不信由你,他們認為正常的人是有性高潮並且適應社會的人。”小護士再一次用雙手按住耳朵:“簡直難以想象!沒有對如何處理性高潮提出問題。沒有對你的感情、思想和認知的質量提出問題。也沒有問你期望適應的是什麼樣的社會,是一個瘋狂的社會還是一個理智的社會?即使是非常理智的社會,難道每個人都要完全適應這樣的社會才合理嗎?”巴胡大使的臉上又閃耀著狡黠的微笑:“上帝欲毀之,必令其瘋癲。又或者,另外一種可能甚至更有效,就是令其明智。”巴胡站起來走到窗邊:“我的車已經來接我了。我必須得回到希瓦普萊姆,回到我的辦公桌前。”他轉向威爾並以冗長的、辭藻華麗的語言告彆。然後,他就把大使的角色拋在腦後,說:“彆忘了寫那封信,信是非常重要的。”他詭秘地笑了笑,左手的大拇指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間來回移動,做出數錢的動作。“謝天謝地!”他走了之後小護士說道。“他是哪裡冒犯你了?”威爾問道,“是平常的小事嗎?”“想和喜歡的人上床就出錢——但是那個人不喜歡他,那麼他就出更多的錢。這在他的家鄉是平常的事嗎?”“非常平常。”威爾言之鑿鑿。“嗯,但是我不喜歡。”“我也能看出來。還有一個問題,穆盧乾怎麼樣?”“你為什麼問他?”“好奇而已。我注意到你們以前見過,是在兩年前他媽媽不在帕拉島的時候嗎?”“你怎麼知道她不在?”“一隻小鳥告訴我了——或者是一隻身形十分龐大的鳥。”“拉尼!她講的時候一定讓人聽起來覺得像所多瑪和蛾摩拉城(在《聖經》中記載的兩個由於性混亂而被上帝摧毀的罪惡之都。)一樣。”“但是不幸的是給我省去了那些可怕的細節。陰暗而沉重的暗示——就是她告訴我的全部了。比如,暗示有經驗的梅薩利納(古羅馬第四任皇帝的皇後,由於性放蕩而出名。)給無知的少年講情愛的課程。”“他確實需要這樣的課程!”“還暗示有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早熟、淫亂的女孩。”阿普護士突然大聲笑了起來。“你認識她嗎?”“那個早熟的、淫亂的女孩就是我。”“是你?拉尼知道嗎?”“穆盧乾隻告訴了她事實,但是沒告訴她姓名。因此我很感激。你可以看到,我最近行為失控,為了一個並不真正喜歡的人昏了頭。為了並不真正喜歡的人,去傷害那個我愛的人。我怎麼這麼愚蠢呢?”“你的心被蒙蔽了,”威爾說到,“內分泌也是一部分原因。”接著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威爾吃完了最後一塊冷煮魚和蔬菜,阿普護士遞給他一盤水果沙拉。“你從未見過穆盧乾穿著白色綢緞袍子的樣子。”她說道。“我漏掉了什麼?”“你不知道他穿著白色的蘇爾加綢緞袍子有多美。沒人有權利這麼美,美得不可方物。他天生就具有這樣的優勢。”是看到穿著白色蘇爾加綢緞袍子的穆盧乾最終使她昏了頭。神魂顛倒了兩個月,像變了一個人——像傻瓜一樣追逐一個不能容忍她的人,使她背棄了那個一直愛著她的人,也是她一直愛著的人。“你和白袍子的少年有什麼進展嗎?”威爾問道。“進展到床上。”她回答道,“但當我開始親吻他的時候,他就從被子裡跳了出來,把自己鎖在了浴室裡。直到我從門縫裡把袍子塞給他並且鄭重許諾不會騷擾他之後,他才出來。現在我可以一笑置之,但是那時,我和你說,那時……”她搖了搖頭:“是純粹的悲劇。從我當時和他的相處來看,他們一定猜測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早熟、淫亂的女孩’對他也無能為力,他需要的是常規的課程。”“剩下的故事我就知道了,”威爾說,“男孩寫信給母親,母親飛回家匆匆帶著他去往了瑞士。”“他們六個月前才回來。至少有一半的時間他們待在壬當,和穆盧乾的小姨在一塊。”威爾開口要提迪帕上校,但是想起他曾向穆盧乾許諾過要小心謹慎,就什麼也沒說。花園裡傳來了口哨的聲音。“失陪一下,”小護士說著走到了窗邊,幸福地笑著並向她看到的人揮手,“是蘭加。”“誰是蘭加?”“就是一直談論的我的那個朋友。他想問你一些問題,他可以進來待會兒嗎?”“當然可以。”她又轉向了窗戶,並做了一個召喚的手勢。“這就意味著,我看,你和那個穿著白色綢緞袍子的男孩完全結束了。”她點了點頭:“那隻是個獨幕悲劇。我恢複神智的速度和失去神智的速度幾乎一樣快。當恢複到正常之後,我發現蘭加,像以前一樣,一直等著我。”門吱呀一轉,一位瘦高的、穿著運動鞋和卡其布短褲的青年走進了房間。“蘭加·喀喇庫蘭。”他一邊和威爾握手一邊說。“如果你五分鐘之前來,”拉妲說,“你會有幸見到巴胡先生。”“他剛才在這兒?”蘭加臉上寫滿了厭惡。“他這個人就那麼壞嗎?”威爾問道。蘭加列出了如下控訴:“第一,他憎恨我們;第二,他是迪帕上校馴養的豺狼;第三,他是所有石油公司非官方的大使;第四,這頭老豬挑逗拉妲;還有第五,他四處演講宣揚宗教複興的必要性。他甚至還出版了一本書。成書後,前言是由哈佛神學院的某個人撰寫的。這都是顛覆帕拉島獨立的運動,上帝是迪帕的托詞。為什麼罪犯不能坦承他們的陰謀呢?所有這些令人厭惡的空談和廢話——真讓人作嘔。”拉妲伸出手,狠狠地擰了他的耳朵三下。“你這個小……”他氣憤地開了頭,但話說了一半,就停住大笑起來。“你太對了,”他說,“不過,沒必要這麼用力擰啊。”“當他發怒的時候,你總是這麼做?”威爾問拉妲。“每當他在錯誤的時機發怒,或者為無能為力的事情發怒的時候我都會這樣。”威爾轉向這位青年:“你有擰過她耳朵的時候嗎?”蘭加笑了起來:“我覺得揍她的屁股更令人滿意。不幸的是,我很少有機會能這麼做。”“這意味著她比你更沉著冷靜?”“沉著冷靜?我告訴你,她有著超常的理性。”“那就是說你僅僅是正常水平?”“可能還不是很正常。”他搖了搖頭,“我有時極度沮喪——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好。”“事實正相反,”拉妲說,“他很優秀,已經得到了去曼徹斯特大學學習生物化學的獎學金。”“當他對你玩這些絕望痛苦淒慘的把戲時,你怎麼辦,也擰他的耳朵嗎?”“那樣的話,”她說,“嗯……可能用其他辦法。”她看了看蘭加,蘭加看看她,然後他們都大笑起來。“是的。”威爾說。“是的。但談到彆的,”他繼續說道,“蘭加麵對的前景是將要離開帕拉島幾年嗎?”“並非完全是那樣。”蘭加承認道。“但他必須得去。”拉妲堅定地說。“當他到英國的時候,”威爾好奇地問道,“他會高興嗎?”“這就是我想問你的事情。”蘭加說道。“嗯,你會不喜歡那兒的氣候、食物,你會不喜歡那裡的噪音、氣味或者建築。但是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你會喜歡那裡的工作,你很可能會發現自己喜歡那裡的很多人。”“那裡的女孩呢?”拉妲問道。“你希望我怎樣回答這種問題?”他問道,“以安慰的方式還是以事實的方式?”“以事實的方式。”“嗯,我的孩子,事實是蘭加會出奇的成功。幾十個女孩都會覺得他的魅力不可抗拒,其中有幾個女孩還會非常迷人。如果他抗拒不了,你的感覺如何?”“我為他感到高興。”威爾轉向蘭加:“如果當你不在的時候,拉妲在另一個男孩身上尋求慰藉,你會感到高興嗎?”“我想為她高興,”他說,“但到時我事實上會不會為她高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會讓她向你承諾忠貞不貳嗎?”“我不會讓她承諾任何事。”“即便她已經是你的女孩了?”“她是她自己的。”“蘭加也是他自己的,”小護士說道,“他有自由做任何喜歡的事情。”威爾想到了芭布絲草莓色的小屋,然後狂笑起來,“自由,首先,”他說,“去做他不喜歡的事情。”他從一張年輕的臉,看到另一張,然後發現自己被某種驚奇的眼神注視著。於是他換了一種語調和一種不同的笑容,“但是我忘記了,”他補充道,“你們倆中有一個人是超常的理智,另一個是普通的正常。所以你們怎麼能理解從外麵來的我這種精神病人所談論的事情呢?”沒有給他們留出時間來回答他的問題,威爾問:“告訴我,有多長時間了——”他中斷了一下:“但可能我太輕率了。如果真是如此,你們就告訴我少管閒事。但是我想知道,僅僅出於人類學方麵的興趣,你們兩個成為朋友有多長時間了。”“你的意思是‘朋友’?”小護士問道,“還是‘情侶’?”“為什麼不都說說呢,既然我們談到這了。”“嗯,蘭加和我自從孩提起就是朋友。我們成為情侶——除了那糟糕的白袍子插曲——是從我十五歲半,他十七歲開始——大概有兩年半吧。”“沒有人反對嗎?”“為什麼他們要反對?”“為什麼,確實,”威爾回應道,“但是事實是,在我生活的世界中,大家都會反對女孩早戀。”“那麼對男孩子如何呢?”蘭加問道。“在理論上,人們對男孩要比女孩寬鬆得多。實際上……嗯,你可以猜到當五六百個青春期的少年被一起關在寄宿學校裡會發生什麼?這類的事情在這兒也會上演嗎?”“當然。”“我很吃驚。”“吃驚?為什麼?”“鑒於女孩們並不會如此。”“但是一種愛並不需要排除另一種愛。”“兩種都是合法的嗎?”“自然。”“所以沒人會介意如果穆盧乾對另一個白袍少年感興趣?”“不會,隻要是良性的關係。”“但不幸的是,”拉妲說,“拉尼做了一項如此徹底的工作以至於他不能對任何人感興趣——除了她。當然,還有他自己。”“沒有任何男性朋友?”“可能現在有吧。我不知道。在我和他相處的日子裡,我所知道的是他的宇宙中沒有任何人。沒有男孩,但更顯著的是,沒有任何女孩。隻有媽媽、手淫和天上的大師。隻有爵士唱片、跑車、希特勒式的思想,諸如如何做一位偉大的領袖,如何把帕拉島變成他所說的現代化國家。”“三周前,”蘭加說,“他和拉尼在希瓦普萊姆的宮殿,邀請上大學的我們一群人去聽穆盧乾的思想——石油、工業化、電視、武器軍備,還有精神十字軍。”“有人被他說服而改變信仰嗎?”蘭加搖了搖頭。“怎麼會有人拿富有、優良和永遠有趣的東西去換一些糟糕、單薄並且乏味的事呢?我們並未感覺需要你們的快艇或是電視,你們的戰爭或是革命,你們的複興,你們的政治口號,你們來自羅馬和莫斯科形而上學的無稽之談。你聽說過美休納嗎?”他問。“美休納?那是什麼?”“讓我們從曆史背景開始,”蘭加回答道,帶著一個在讀學生熱情的學究氣,關於他最近剛剛聽說的事情開始了一場演講,“佛教是一千二百年前傳到帕拉島的,不是像大多數人想的那樣來自錫蘭(錫蘭是印度旁邊的一個島嶼,在1972年被命名為斯裡蘭卡。這個中虛構的帕拉島原型可能是安達曼島。),而是孟加拉國,經過孟加拉,實際是來自西藏。結果是:我們變成摩訶衍那大乘佛教的信奉者,我們是通過怛特羅密教經典來修行佛教的。你知道什麼是密教經典嗎?”威爾不得不承認對此隻有最模糊的概念。“告訴您事實,”蘭加說著,無法抑製地大笑起來,衝破了他學究的外殼,“我其實知道的並不比你多。密教是一個龐大的話題,而且大部分,我猜,是愚蠢和迷信——不值得費神。但是有個道理堅不可摧:你並不為遠離生活而躲進涅槃,就像南方學派的禪宗和尚那樣;不,你接受世界,你善用它。你善用所有你做的事,善用所有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善用所有你看到、聽到、聞到、觸摸到的事,因為這些都意味著從自身的禁錮中解放出來。”“說得好。”威爾用一種禮貌的、懷疑的語調說道。“還有彆的事情,但,”蘭加堅持說,“這就是差彆。”他補充道,從一個年輕學究變成一個熱情的改變信仰的勸誘者——“這就是你們的哲學和我們的哲學的差彆。西方的哲學家,即使是最好的,也隻是好的演說家而已。東方哲學家常常是很糟的言說者,但是沒關係,宣揚不是重點。他們的哲學是實用性、操作性強的,就像現代物理哲學——除了研究中操作是心理的,結果是先驗的之外。你們的形而上學哲學家對人性和宇宙的性質作了預先論斷,但是他們並沒有給讀者任何檢驗這些論斷真實性的方法。當我們作論斷的時候,我們會附上一份操作說明,用於測試我們所作論斷的真實性。例如,梵語中的tat tvam asi,意為‘那就是你’”,他重複道,“看起來像是形而上學的命題,但實際上它指的是一個心理經驗。我們的哲學家描繪了如何體驗這種經驗的方法,所以每個想實行這些必要操作的人都可以親自測試‘那就是你’的正確性。這樣的操作被稱為瑜伽,或是冥想、禪定——或者,在某種特殊的情況下,是美休納。”“這就引領我們回到了我最初的問題,什麼是美休納?”“可能你最好問問拉妲。”威爾轉向小護士:“美休納是什麼?”“美休納,”她嚴肅地回答,“是愛情的瑜伽。”“神聖的還是世俗的?”“沒有區彆。”“這就是整個問題的所在,”蘭加插嘴道,“當你實行美休納的時候,世俗的愛就是神聖的愛。”“Buddhatvan yoshidyonisansritan.”女孩引用了一句梵文。“不要再說梵文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怎麼翻譯Buddhatvan呢,蘭加?”“佛性,或者說被啟蒙覺悟的狀態。”拉妲點點頭,然後轉向威爾:“這意味著佛性存在於女性的外陰像中。”“在外陰像中?”威爾想起了他買過的那些永恒的女性小石像,在印度貝拿勒斯從一個駝背的販賣劣質宗教藝術品的商販那裡購買的,作為送給辦公室女孩的禮物。八個安那硬幣買一個黑色的外陰像,十二個安那幣能買更神聖的男女生殖器像。“在外陰像中是字麵意義,”他問,“還是比喻意義?”“多麼愚蠢的問題!”小護士說。完全出於問題本身的滑稽,她爽朗地大笑起來。“你認為我們做愛是比喻性的嗎?佛性存在於女性陰戶中,”她重複道,“非常完全的、絕對的字麵意義。”“你聽過奧奈達公社嗎?”蘭加問。威爾點點頭。他認識一位專門研究十九世紀社區的美國曆史學家。“但是你怎麼知道這個美國社區的?”他問。“因為這在我們所有應用哲學的教科書中都有提到。從根本上說,美休納和奧奈達人所稱的男性自控是一樣的意思,也和羅馬天主教徒所說的有保留的性交一樣。”“保留,”小護士重複道,“我總覺得好笑。‘多麼矜持的年輕人’!”她笑得露出了兩個酒窩和閃亮潔白的牙齒。“彆傻了,”蘭加認真地說,“這是很嚴肅的。”小護士表達了她的悔悟:“但是保留真的很滑稽。”“總之,”威爾說,“這隻是個不用避孕工具的節育方法。”“不,故事才剛剛開始。”蘭加說,“美休納也有彆的,更重要的事情。”這個大學生學究又重新開始賣弄自己的知識。“還記得,”他繼續誠摯地說,“記得弗洛伊德經常反反複複講到的一點吧。”“哪一點?他講了許多點。”“關於孩子性的問題。我們在出生、嬰兒和兒童時期體驗的性,並非和生殖器有關,是一種遍布整個機體的性,是我們的樂園。隨著孩子的長大,樂園喪失了。美休納是係統地重獲那個樂園的嘗試。”他轉向了拉妲,“你的記憶力很好,在應用哲學教科書中他們引用的斯賓諾莎的那個階段是什麼?”“‘使身體能夠做很多事情,’”她背誦道,“‘這會幫你完善大腦,因此能夠達到智慧地敬愛上帝。’”“因此所有的瑜伽,”蘭加說,“都包括美休納。”“那是真正的瑜伽,”女孩堅持說,“就像聖王瑜伽、業瑜伽或是奉愛瑜伽一樣美妙。事實上,就大多數人而言,效果要比以上那幾種好得多。美休納真的可以幫助他們到達那裡。”“‘那裡’是哪裡?”威爾問。“‘那裡’是你知曉的地方。”“知曉什麼?”“知曉你到底是誰——不管你信不信,”她補充道,“梵語中的tat tvam asi,那就是你,我是那樣,那就是我。”兩個酒窩又生動起來,牙齒也閃著光。“那也是他。”她指著蘭加說。“難以置信,是吧?”她向他吐著舌頭,“但是這是事實。”蘭加笑了,伸出手並用食指碰了一下她的鼻子尖。“那不僅僅是個事實,”他說,“而且是個被揭示的真理。”他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鼻子。“被揭示的真理,”他重複道,“所以你要謹言慎行哦,年輕的女子。”“我在想,”威爾說,“為什麼我們不能都得到啟蒙覺悟——我的意思是,如果它隻是個用這種特殊技巧做愛的問題。這該如何解釋呢?”“我會告訴你。”蘭加開始說。但是女孩打斷了他的話。“聽,”她說,“聽!”威爾聽著。微弱而遙遠,但是仍舊能辨彆,他聽到了那個奇怪的歡迎他來到帕拉島的非人類的聲音。“注意,”它叫著,“注意,注意……”“又是那隻該死的鳥!”“但那就是秘密。”“注意?但你剛剛還說是彆的更重要的事情。那矜持的年輕人呢?”“那隻是讓注意變得更容易些。”“這確實使注意更容易,”蘭加證實道,“並且這也是美休納的真正意旨。不是特殊的技巧使做愛變成瑜伽,而是這種技巧使注意變得可能,在每一個感覺的層麵上意識到個人的感覺和非感覺。”“什麼是非感覺?”“那是非我提供給自我的感覺原料。”“你怎麼能注意到自己的非我?”“當然能。”威爾轉向小護士:“你也能?”“對於我,”她回答道,“同時對於非我,我都能注意到。還有對蘭加的非我,蘭加的自我,蘭加的身體,我的身體和它感到的所有事情。對於所有的愛和友誼,對於另一個人的秘密——對於完全的陌生人,對於你自我的另一半,和你的非我,同樣都能感到。一個人如果一直在注意所有的事情,會很多愁善感,或者更差,像可憐的老拉尼那樣太精神化,就會覺得很不浪漫、粗鄙甚至是肮臟。但是他們並不肮臟。因為你同時也會注意到一個事實,即當一個人完全意識到它們的時候,這些事情就如同其餘所有的事情一樣美麗,一樣精彩了。”“美休納就是禪定。”蘭加總結道。他明顯感覺,這個新詞能夠解釋清所有的事情。“但什麼是禪定呢?”威爾問道。“禪定就是冥想。”“冥想。”威爾想起查令十字街上那個草莓色的小屋。他會很難選擇去冥想。甚至是在那兒,仔細考慮之後,甚至是在那兒,他已經找到了某種解救。在波特杜鬆子酒吧變幻燈光中的那種疏離感,是和他白天可憎的自我的疏離。不幸的是,也是和他所有剩餘自我的疏離——疏離愛、疏離智慧、疏離平常的體麵、疏離所有意識。在照著死屍般的人群的燈光下,或者在最廉價、最粗俗的玫瑰色紅光之下,隻有一種極度的瘋狂。他又看了看拉妲閃光的臉。多麼幸福!對安詳和充滿喜悅的世界多麼堅定!這種世界,與巴胡先生所決心要使這個世界變成的罪惡模樣,是恰恰相反的,這令人深受觸動。但是威爾拒絕被感動。不要碰我——這是康德的絕對命令。威爾轉移了思緒的焦點,試圖把整件事看作是令人安慰但荒唐的。為了得到拯救,我們應該做什麼?答案就在床上。威爾揶揄地想著,暗自覺得可笑,又問:“在學校裡老師教授美休納嗎?”“是的。”拉妲以淳樸真誠的態度回答,把威爾拉伯雷式的幽默趕得無影無蹤。“會教授每個人美休納。”蘭加補充說。“會什麼時候開始教?”“大概和三角學、高級生物學同時,在十五歲或者是十五歲半的時候。”“學了美休納,在你們進入社會結婚之後,如果你們確實結婚的話……”“噢,我們結婚,我們結婚。”拉妲言之鑿鑿。“那你們仍舊進行美休納嗎?”“當然,不是所有人,但是很多人都如此。”“一直如此?”“除非他們想要小孩的時候。”“那些不想要小孩,但是想進行美休納的人怎麼做呢?”“用避孕套。”蘭加簡潔地說。“在這兒避孕套容易獲得嗎?”“當然!政府發放避孕套。免費,不需要付錢,什麼都不需要——當然,這部分錢是由稅收承擔的。”“郵遞員,”拉妲補充道,“在每月的月初都發放三十個用於晚上的供應量。”“然後小孩就不會降臨了?”“隻有那些我們想要的孩子。沒人可以生超過三個以上的孩子,大多數人都生兩個,然後就不生了。”“結果是,”蘭加說道,盤算著數據,又回到了他學究的故態,“我們的人口以至少每年0.3個百分點的速度增長。相反,壬當的人口增長速度就像錫蘭一樣快——幾乎是百分之三。中國是百分之二,印度大概是百分之一點七。”“就在一個月前我去了中國,”威爾說,“情況很糟!去年我在印度待了四周。去印度之前在中美洲待著,那裡的人口繁殖速度甚至超過了壬當和錫蘭。你們倆有人去過壬當羅布嗎?”蘭加肯定地點了點頭。“在壬當待了三天,”他解釋說,“當你的學業到了六年級上學期,這就是高級社會學的一部分。他們會讓你親自去看看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你認為外麵的世界如何?”威爾詢問道。蘭加用另一個問題回答道:“當你在壬當羅布的時候,他們給你看貧民窟了嗎?”“恰恰相反,他們儘力阻止我看貧民窟,但是我悄悄溜去了。”趁他們不備溜走了,威爾還能清晰地記得,那是在他從壬當外交部舉行的可怕雞尾酒會回家的路上。酒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到場了。所有當地的顯要人物和他們的妻子——製服和獎章,迪奧和翡翠。所有重要的外國人士——許多大使,英美的石油大亨,日本貿易代表團的六名成員,來自列寧格勒的女藥理學家,兩個波蘭的工程師,一個德國的遊客(碰巧是一位神秘的亞美尼亞人克虜伯·馮伯倫(克虜伯·馮伯倫,非虛構人物,是德國最大的軍火製造商,生產了德國一戰時期使用的大部分武器。)的堂弟,克虜伯·馮伯倫代表著丹吉爾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財團),還有臉上洋溢著勝利笑容的十四個捷克技術人員,他們上個月從斯柯達運來了坦克、大炮和機關槍。“這些人,”當威爾走下外交部的大理石台階,向自由廣場走去的時候想道,“是統治世界的人。我們二十九億人都在這幾十位政治家、幾千個大亨、將軍和放債者的擺布之下,他們是世上的氰化物——氰化物永遠、永遠不會失去它的毒性(仿擬《聖經》中“你們是世上的鹽(鹽指代社會中堅),鹽若失了味,如何才能再鹹呢?”)。”在經曆了雞尾酒會刺眼的燈光、笑聲、滿足味蕾的開胃小菜和噴著香奈兒香水的女人之後,嶄新的司法宮後麵的那些小巷就顯得倍加黑暗腐臭。那些貧窮的可憐人在獨立大道的棕櫚樹下搭著帳篷,完全被上帝和人類拋棄了,比他看到的那些無家可歸、毫無希望、像屍體一樣睡在加爾各答街上的數千民眾更悲慘。現在他仍可以回想起他扶起的那隻剩一把骨頭,一個瘦小但肚子凸起的小男孩,他從一個摔倒的小女孩背上滑落擦傷。而那個小女孩差不多和他一樣瘦——小男孩站了起來,被小女孩領著,一跌一撞地向一個沒有窗戶的地下室走去,對於他們九個來說(威爾數了下窗邊那些黑黑的長滿癬菌的腦袋),那就是家。“讓嬰兒活著,”他說,“治愈生病的人,防止汙水進入日常供水——人們從明顯的本質上好的事情開始做起。但結果呢?結果是以增加人類苦難,使文明陷入困境收場。這就是上帝似乎真的很喜歡開的宇宙的真實玩笑。”他向這對年輕人報以似剝了皮一樣凶惡地咧嘴一笑。“上帝和這些沒關係,”蘭加反駁道,“並且笑話也不是宇宙生成的,嚴格地說是人為的。這些事情不像地心引力和熱力學第二定律,它們並不一定必須發生。隻有當人們太愚蠢而放任其發生時它們才發生。在帕拉島上,我們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所以這樣的笑話並沒有開到我們頭上。在一個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裡,我們都擁有良好的衛生設施——而且,現在我們仍沒有人口過剩,沒有過得悲慘痛苦,沒有在一個獨裁者的統治之下。原因很簡單:我們選擇以一種明智、現實的方法生活。”“你們如何能有選擇權呢?”威爾問道。“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機裡是智慧的,”蘭加說,“但是必須承認——他們是非常幸運的。首先,很幸運,這裡從未成為過某人的殖民地。壬當有著出色的港口,那兒在中世紀引來了阿拉伯人的入侵。我們沒有港口,因此阿拉伯人沒有打擾我們。我們仍舊是佛教徒或者是濕婆神信徒——也就是說,當我們不是坦陀羅不可知論信奉者的時候。”“你們是,”威爾問道,“坦陀羅不可知論的信奉者?”“帶著大乘佛教的色彩,”蘭加限定了一下,“嗯,再回到壬當的話題。在阿拉伯人之後,葡萄牙人又占領了那裡。而我們這裡沒有。沒有海港,沒有葡萄牙人。因此沒有天主教少數派,沒有褻瀆的胡言亂語稱上帝的旨意是人們應該把自己置於非人的苦難之中,反對生育控製。然而這還不是我們唯一的福氣:在葡萄牙統治一百二十年之後,錫蘭和壬當迎來了荷蘭人的統治。在荷蘭人之後,又有英國人的入侵。我們逃過了所有這些浩劫。沒有荷蘭人,沒有英國人,因此沒有種植園主,沒有苦力勞動者,沒有用於出口的經濟作物,沒有係統地采光石油。同時也沒有威士忌,沒有加爾文主義,沒有梅毒,也沒有外國總督。我們未被打擾地走著自己的道路,自主地處理本國的事務。”“你們真的是很幸運。”“在所有這些異乎尋常的好運之上,”蘭加繼續說道,“我們過去還有改革者穆盧乾和安德魯·麥克費爾的卓越治理。羅伯特醫生向您講過他曾祖父的故事嗎?”“隻是提及了一下,僅此而已。”“他給你講過實驗站的建立嗎?”威爾搖了搖頭。“實驗站,”蘭加說,“和我們的人口政策有很大關係。這完全始於一場饑荒。在安德魯醫生來到帕拉島之前,他在印度馬德拉斯待了幾年。他到馬德拉斯的第二年,梅雨季節沒有到來。莊稼全都烤焦,蓄水池甚至是水井都乾涸了。除了英國人和富人,平民都沒有食物。人們如蠅蟻般大批死去。在安德魯醫生的回憶錄裡有一段著名的記載,描述後附有評論。當他還是小男孩的時候,他聽過很多布道。在他幫助饑餓的印度人時,有一句布道時常在他耳邊響起。‘人類不能僅靠麵包活著’—— 道詞就是這樣,布道者滔滔不絕,好幾個人都因此成為教徒。‘人類不能僅靠麵包活著。’但是沒有麵包,他當時看到,就沒有思想,沒有精神,沒有內心之光,沒有高高在上的天父,隻剩下饑餓、絕望,然後是漠然,最終是死亡。”“又一個宇宙大玩笑,”威爾說道,“這個是由耶穌自己炮製的。‘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餘。凡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去。’—— 作為人的赤裸現實,這是上帝所有玩笑中最殘酷也是最平常的一個。我看過這個玩笑在上百萬的男男女女身上,上百萬的孩童身上發生—— 遍布世界各地。”“所以你可以理解為什麼饑荒在安德魯醫生的頭腦中有著不可磨滅的印記。他決心,他的拉賈朋友也決心讓帕拉島,至少應該永遠有麵包。因此他們決定建立實驗站。熱帶地區的洛桑農研所是個巨大的成功。幾年之後,我們擁有了新品種的水稻、玉米、小米,還有麵包樹,還有更好品種的牛和雞,更好的培育和積肥方法。在50年代的時候我們在柏林東部建立了第一個過磷酸鹽工廠。由於以上這些努力,這裡的人們現在吃得更好、壽命更長,嬰兒的死亡率更低。熱帶地區的洛桑農研所成立十年後,拉賈做了一個人口普查。一個世紀以來,人口數量或多或少地浮動,但一直很穩定。現在已經開始攀升了。在五十到六十年內,安德魯醫生預見到,帕拉島將會變成像今日壬當那樣惡化的貧民窟。需要做些什麼呢?安德魯醫生讀了馬爾薩斯。‘食物生產以算術級數增長,人口以幾何級數增長。人類有兩個選擇:一是把命運交給自然,自然會以古老而熟悉的方式解決人口問題,通過饑荒、蟲患和戰爭;二是通過道德限製的其他方式(馬爾薩斯是位牧師),人類可以控製人口的增長。’”“道德限製。”小護士重複道,發這幾個音的時候好似印度尼西亞人對蘇格蘭牧師的戲仿。“道德限製!順帶說一句,”她補充道,“安德魯醫生娶了拉賈十六歲的侄女。”“這是,”蘭加說,“重拾馬爾薩斯的另外一個原因。一方麵是饑荒,另一方麵是限製。在馬爾薩斯的兩個極端之間當然一定有更好、更幸福、更人性的方法。當然,甚至在那時,甚至在發明橡膠和殺精子劑之前,就有這樣的方法。由海綿、香皂等各種已知的防水材料,從油綢到羊的盲腸,製成的避孕套,整個古時候的避孕裝備庫。”“拉賈和他的臣民對這些古時候的避孕方法反應如何?是驚恐不已嗎?”“壓根沒有。他們是很好的佛教徒。每個好的佛教徒都懂得多生孩子純屬慢性自殺。儘力遠離生死之輪的懲罰,看在上天的分上,不要把更多的受害者放在生死之輪上。對於一個好的佛教徒而言,節育有著形而上學方麵的意義。對於一個種植水稻的農業社區來說,也有著社會和經濟方麵的意義。要有足夠的年輕人在田間工作,供養年老和幼小的居民,但是也不能有太多,否則老人、年輕的勞作者和他們的孩子都不會有足夠的東西吃。在古時候,一對夫妻生六個孩子才能養活兩到三個。現在有了清潔的水源和實驗站,六個孩子能存活五個。古老的養育模式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古時的節育方法唯一的弊端就是它的粗糙性,但幸運的是,這裡有了更加高雅與人性化的選擇。拉賈是個怛特羅密教的發起者並學習了愛情的瑜伽。安德魯醫生也知道了美休納,作為一個真正的科學研究人員,也同樣地嘗試了一下。他和他年輕的妻子得到了必要的指導。”“結果如何?”“受到了強烈的認可。”“事實上每個人都感覺如此。”拉妲說。“等等,等等,你們不要這麼籠統地蓋棺論定!一些人認為好,另一些人則並非如此。安德魯醫生是熱情的讚同者之一。整個事情已被長篇大論地討論過了。最終,他們認為避孕套應該像教育一樣——免費、由稅收支持,並且雖然不是義務性的,但是儘可能地推廣普及。如果有些人有更高雅的追求,那麼會有愛情瑜伽這方麵的指導。”“那你們打算告訴我,他們成功地接納了這種方法?”“其實並沒有那麼難,美休納屬於正統,人們並沒有被迫去違背自己的宗教。相反,他們獲得了一個良機,通過學習一些深奧的密宗,加入上天選民的行列。”“而且不要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小護士插話道,“對於女人——所有的女人,我並不在乎你說什麼籠統的蓋棺論定——愛情的瑜伽意味著完美,意味著轉化,意味著抽離並完善自身。”她停了一下,換用另一種活潑的語調說:“噯,我們早該走了,好讓你午睡一下。”“在你們離開之前,”威爾說道,“我想寫一封信。一封簡短的便條給我的老板,告訴他我還活著,並且沒有麵臨被當地的土著吃掉的危險。”拉妲去羅伯特醫生的書房搜索了一下,出來的時候拿著紙、筆,還有一個信封。“我來了,我看見了,”威爾潦草地寫著,“我的船已失事,我會見了拉尼和她來自壬當的合作者。這個人暗示如果能獲得足足兩萬英鎊(他說得很具體)的小費他就能發貨。我應該就此基礎和他談判嗎?如果你來電回複‘協議商品無誤’,我將進行此事。如果是‘不急於置貨’,我將就此作罷。轉告我的母親我一切都好,很快就會再寫信。”“好了,”威爾說著把信封好,把地址一並交給蘭加,“我可以讓你幫忙買一張郵票並且及時地把它發出去趕上明天的飛機嗎?”“儘可以放心。”蘭加許諾道。看著他們走出去,威爾感到了良心上深深的譴責。多麼可愛的年輕人!而他卻來到這兒,和巴胡先生密謀,打算和曆史的力量一起顛覆他們的世界。他用這樣的想法安慰自己:如果他不這麼做,也會有彆人這麼做;並且即使喬·阿德海德得到了特許,他們也仍然能夠按照他們習慣的方式做愛,難道他們不能嗎?門開了,是小護士折返回來告訴他最後一句話。“不要再看書了,”她衝威爾搖了搖手指,“睡覺吧。”“我白天從不睡覺。”威爾讓她放心,帶著某種有悖常理的滿足感。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