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阿道司·赫胥黎 11004 字 3天前

當麥克費爾醫生進入他妻子的病房時,太陽正在升起。橘色的光芒,映出山巒鋸齒狀的剪影。突然,兩座山峰之間出現了一彎耀眼的熾熱鐮刀,鐮刀慢慢變成半圓形,第一道長影,第一縷金色的光線如長矛般穿過窗外的花園。當再次抬頭向群山之間望去的時候,便滿是太陽的奪目光輝。麥克費爾醫生在床邊坐下,拿起妻子的手吻了一下。她向他微笑著,而後目光又轉向了窗外。“地球轉得多快啊!”她低語道,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這樣的清晨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了。”在鳥兒的嘰喳叫嚷和昆蟲嘈雜得令人煩擾的聲音中間,八哥鳥在唱著:“卡魯納,卡魯納……”“卡魯納,” 拉克西米重複道,“憐憫……”“卡魯納。卡魯納。”從花園一直傳來雙簧管似的聲音。“我不再需要它了,”她繼續說道,“但是你怎麼辦,可憐的羅伯特,你怎麼辦?”“人總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找到必需的力量。”他說道。“但那會是適當的力量嗎?能夠防禦、折斷以及使你專注於你的工作和思想、壓根不在乎其他任何事情的力量嗎?記得以前我是怎樣經常過來揪著你的頭發提醒你,讓你注意,如果我走了誰會做這些呢?”一個護士拿著一杯糖水走了進來。羅伯特醫生把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下,扶著她坐了起來。護士把杯子放到她的唇邊。拉克西米喝了一點水,費勁地咽了下去,然後又喝了兩次,一共喝了三口。她的視線離開了舉著的杯子,轉向羅伯特醫生。這張憔悴的臉被一種奇怪而不協調的頑皮神色點亮。“‘我喝橘子汁要分三口吸’,”虛弱沙啞的聲音這麼引述道,“‘表示對三位一體的頌揚,使阿裡烏派人覺得懊喪’……”她中斷了:“想起這些多麼愚蠢。但是那時我總是很荒唐的,是吧?”羅伯特醫生儘力地向她回以微笑。“相當荒唐。”他讚同地說。“你以前常常說我像一隻跳蚤。在這待一刻鐘,然後突然,啪,就跳到彆處,數英裡之外的地方了。難怪你從未能教過我。”“但你卻教會我很多,”他言之鑿鑿地說,“如果不是你來提醒我,讓我看看大千世界,幫我理解,我今天將會是什麼樣呢?蒙著眼罩的書呆子——儘管我受過這麼多訓練。但幸運的是,直覺讓我請求你嫁給我,同時幸運的是你也蠢到答應了我,而後我增長了智慧和見識。三十七年的成年教育使我現在變得很人性化了。”“但是我仍舊是一隻跳蚤。”她搖了搖頭說。“我也確實努力了。我非常努力。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識到這一點,羅伯特,我總是踮著腳尖,努力向上朝著你做的工作、你的思考和你的方向,踮著腳尖,試圖到達那裡,試圖到達那裡站在你旁邊。天哪,這個過程多累啊!多少一係列無止境的努力啊!但是大多數努力都是無用的。因為我隻是一隻在人群、花草、貓貓狗狗之間蹦來蹦去的傻跳蚤,而你出身名門,文化修養高,這是我無法高攀企及的,更不用說進入了。當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她抬手摸了一下已經不在的乳房,“我想我不必再嘗試了,不用上學,不用完成作業。我有了一個永久的借口。”兩個人都沉默了很長時間。“再喝一口吧?”護士最終問道。“是的,你必須再喝一些。”羅伯特醫生讚同地說。“毀了三位一體?”拉克西米又衝他笑了一下。透過年齡和身體疾病的麵具,羅伯特醫生看到了幾十多年前自己愛上的那個愛笑開朗的女孩,仿佛就在昨天。半個小時之後,羅伯特醫生回到了他的小木屋裡。“整個上午你得自己在這兒待著,”給威爾·法納比的膝蓋換了繃帶之後,羅伯特醫生宣布道,“我得開車去希瓦普萊姆開一個樞密院的會議。我們的一個護士生會在十二點左右來這兒給你打針,並給你弄些吃的。下午,蘇茜拉一結束她學校的課程,就會再次來這兒看你。現在,我必須得走了。”羅伯特醫生站起來,把手放在威爾的胳膊上說:“傍晚我會回來的。”他向門口走去,走了一半又停住折了回來。“我差點忘記把這個給你了,”他從鬆垮的外套側口袋裡,拿出了一本綠色的小書,“這是老拉賈的《真相及如何理性地對待這些真相的筆記》。”“多妙的題目啊!”威爾接過這本小書的時候說。“而且,你也會喜歡裡麵的內容的,”羅伯特醫生向他保證說,“頁數不多。但是如果你希望了解帕拉島的話,沒有比這更好的介紹了。”“順便問一下,”威爾說,“老拉賈是誰呢?”“恐怕你見不到他了,老拉賈在三八年去世——在世時間比維多利亞女王(維多利亞女王,1837年—1901年在位,統治時間為63年。)統治時間還要長三年。他最大的兒子在他之前去世了,他的孫子即位,是個混蛋——但幸好壽命不長。現在的拉賈是他的曾孫。”“噢,可以允許我問個個人問題嗎,麥克費爾這個家族在帕拉島上扮演著什麼角色?”“帕拉島的第一個麥克費爾人,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和老拉賈的祖父——改革王侯(我們這麼稱呼他),一起建立了現代的帕拉島。老拉賈鞏固了他們的改革成果並深入推進。今天我們儘最大努力來鞏固它前進的腳步。”威爾拿起了《真相筆記》。“這裡麵記錄了改革的曆史嗎?”羅伯特醫生搖了搖頭:“書裡麵闡述了內在的原則。先讀讀這些。傍晚我從希瓦普萊姆回來的時候,會給你講點你想聽的曆史。如果你想更好地理解已經存在的事實,那最好先知道該做些什麼——如果一個人清晰地知道來龍去脈,就會知道哪些和哪裡需要改革。所以讀讀吧。同時也彆忘了十一點的時候把果汁喝了。”威爾看著他遠去,然後打開了這本小綠書,開始讀了起來:“沒人需要去任何其他的地方。如果知曉的話,我們都已經在那裡了。”“如果我知道事實上我是誰,我就不會再像我認為自己是誰那樣行動;如果我不再像我認為的那個樣子行動,我就會知道我是誰。”“我事實上是誰呢,我認為我是摩尼教徒。如果這樣允許我知道答案,我是完全接受是與非和解的個體,有著非二元受保佑的體驗。”“在宗教中,所有的詞彙都是肮臟的。任何對佛教、上帝或者基督滔滔不絕的人,必須得用消毒皂洗洗嘴巴。”“雖然他渴望永恒,但在每一種二元對立的情況中,“是”永遠不會——從事情的本質來說——實現。我認為我是異類摩尼教徒,會無休止地使自己處於不斷的挫敗中,處於與其他充滿渴望和挫敗的摩尼教徒無休止的衝突中。”“衝突與挫折——是全部曆史和幾乎所有傳記的主題。“我會向你展示痛苦。”佛用現實的語調說道。但是,他也給出了結束痛苦的方法——自我認知、完全接受。”“認清我們真正是誰,會修成良善之人,良善之人會施與最恰當的善行。我們可以是有道德的,而不需要知道我們真正是誰。那些僅僅是好的人並非善,隻是社會的棟梁。”“大多數的棟梁都是他們自己的力士參孫。他們能支撐,但是遲早他們會拆毀。沒有這樣一個社會:大多數好的行為是善的產物並因此總是恰當合宜的。這並不意味著不會有這樣一個社會,或者在帕拉島的我們因為嘗試把這變為現實而顯得愚蠢。”“瑜伽修行者和斯多葛禁欲主義者——這兩類正直的人都希望通過係統地扮作其他人,而取得一些可觀的成績(但是並非通過偽裝成另外一個人,即使是偽裝成一個極其良好和明智的人),我們就能從一個異類摩尼教徒轉化成一個良善之人。”“良善之人知道我們事實上是誰。而為了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必須首先清楚,每時每刻,我們認為自己是誰和這種壞的思維習慣會迫使我們感受些什麼、做些什麼。一段時間內完全地認識到自己是誰的時刻(但是事實上並不是這樣),隻是暫時停止了摩尼教徒的假樣子。如果我們不斷更新,直到這變成了一個連續體,有很多我們認識到我們不是誰的時刻,我們才會突然頓悟,意識到我們究竟是誰。”“專注、抽象思維、精神訓練——在思想的領域進行係統排除。禁欲主義和享樂主義——在知覺、感情和行動領域要係統地排除。良善在於和所有的經曆與體驗相聯係,認識到自己事實上是誰。所以意識到——在每一種情形下意識到,在任何時候和不管發生了什麼,可信的和不可信的,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或者遭受著什麼,這是唯一真正的瑜伽,唯一值得修行的精神鍛煉。”“一個人越了解個體,他就越了解上帝。把斯賓諾莎的語言翻譯過來,我們可以說:一個人在與每種經驗的關係中,越了解自己,他就越可能突然在一個明媚的清晨,意識到他自己實際上是誰——或者說,“他”是誰。”“聖·約翰(《聖經》中約翰福音: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道成了肉身住在我們中間。)是正確的。在一個受保佑的本沒有語言的宇宙中,道本身不僅與上帝同在,而且成了上帝,成為要去信仰的東西。上帝是一個被詞語投射的象征,一個被具體化的名字。上帝等於“上帝”這個名詞。”“信念完全不同於信仰。信仰是係統地把未被分析過的言語看得太重。聖·保羅的話,穆罕默德的話,馬克思的話,希特勒的話——人們將其太當真了,結果發生了什麼?是曆史毫無意義地搖擺不前——虐待狂與職責,或者(不知糟糕多少倍)把虐待當成職責;效忠被有組織的偏執所抵消;慈善的修女無私地照顧自己教堂的審判對象與十字軍的受害者。信念,從反方麵來說,不可能被看得太重。因為信念是被經驗證明的信心,相信我們自己的能力可以認識我們實際上是誰,忘記那些沉浸於善教信仰的摩尼教徒。給予我們當今每日的信念,但是,仁慈的上帝,請從信仰中賜予我們吧。”突然,威爾聽到了敲門的聲音,他從書中抬起頭來。“是誰啊?”“是我,”這個聲音說道,喚起了他和迪帕上校不愉快的記憶和那次白色奔馳車中噩夢般的瘋狂經曆。穆盧乾隻穿著白色的涼鞋、短褲,戴著鉑金的腕表,邊說邊向他的床邊走來。“你來看我真是太好了!”如果是彆的來訪者就會首先問威爾感覺怎麼樣,但是穆盧乾全部的精神都在關心他自己,甚至都不能裝出對彆人稍顯關心的樣子。“我四十五分鐘前就來到門口了。”他用委屈的音調抱怨道。“但是羅伯特老頭還沒走,所以我得再回家一次,我的媽媽和住在我家的客人在吃早飯,我還得陪著他們。”“羅伯特醫生在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進來呢?”威爾問道,“這是違反了你和我講的規定嗎?”這個男孩不耐煩地搖了搖頭:“當然不是,我隻是不想讓他知道我來看你的原因。”“原因?”威爾微笑道,“探望病人是善意之舉——值得高度讚揚啊。”穆盧乾則完全沒聽出話裡麵的諷刺意味,隻是繼續不斷地盤算著他自己的事情。“謝謝你沒有告訴他們之前見過我。”他突兀地幾乎是憤憤地說道,好像為自己必須得承認這一事實而感到不平,為威爾幫他做了這件需要他感謝的事情而氣惱。“看得出來你想讓我對此事閉口不言,”威爾說,“當然我什麼也沒說。”“我想感謝你。”穆盧乾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句話,聲音很低,而語調卻似在說“你這個肮臟的蠢豬!”一樣。“不用再提了。”威爾故作禮貌地回了一句。多麼誘人的美男子!威爾帶著好奇並好笑的心情,一邊看著他一邊想。他有著光滑的古銅色肌膚,側著的臉如雕像般輪廓清晰,但不像奧林匹斯山的英雄,不是古典型——他的臉更像後希臘風格,靈活,氣質更似凡人。真是無與倫比的英俊再現——但這副外表下蘊藏著什麼呢?他不無遺憾地反思,在和芭布絲來往時,並沒有更嚴肅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但是芭布絲是個女人,作為異性戀者,他現在想到的這類理性問題是無法問的。顯然同理,對於任何鐘情於男孩的人來說,這類問題無疑也是無法問的,何況坐在他床尾的這位憤怒的半人半神的男孩又是如此的英俊。“羅伯特醫生知道你去過壬當嗎?”他問道。“他當然知道。每個人都知道。我去那兒接我的媽媽,她在壬當的親戚那裡停留,我去那兒把她接回來,這完全是正兒八經的行為。”“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不想讓我說在壬當見過你呢?”穆盧乾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桀驁地看著威爾說:“因為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和迪帕上校在一起。”哦,原來就是如此。“迪帕上校是個不同凡響的人。”威爾大聲說道,想用這裹了糖的魚餌釣出更多的隱情。魚兒絲毫沒有感到懷疑,馬上就咬了鉤。熱情照亮了穆盧乾陰沉的臉龐,活脫是另一個安提諾烏斯,在懵懂的少年時期有著令人著迷的美貌。“我覺得上校令人驚歎。”他說。這也是他自進屋以來首次承認威爾的存在,並向其致以最友好的微笑。上校的英明神武已經讓他忘卻了憤怒,使他暫時能夠去愛所有的人——即使是眼前這個讓他欠了人情債而煩惱的人。“看看他正為壬當所做的一切!”“他確實在為壬當做很多事情。”威爾有些言不由衷。一片陰雲在穆盧乾容光煥發的臉上掠過。“這裡的人並不這樣想,”他皺著眉頭,“他們認為上校很惡劣。”“誰這麼認為?”“幾乎每個人!”“所以他們不想讓你去見他?”正如趁老師轉過身而做鬼臉的調皮學生一樣,穆盧乾得意地咧嘴一笑:“他們認為我和母親一直待在一起。”威爾馬上接著這個線索問道:“你媽媽知道你和上校來往嗎?”“當然知道。”“她有意見嗎?”“她是完全支持的。”是的,威爾此刻很確定,他想到哈德良和安提諾烏斯是沒錯的。這個女人難道瞎了嗎?她難道希望看到這一切發生?“但是如果她不介意的話,”威爾大聲說,“那為什麼羅伯特醫生和其他人要介意呢?”穆盧乾懷疑地看著他。威爾意識到已冒險進入禁區太深,急忙將話題轉向不相關的事情。“他們可能會想,”他笑著問,“上校會不會說服你信仰軍事獨裁?”穆盧乾順著威爾的猜想,臉部表情放鬆了並微微一笑,“也不完全是那樣,”他回答說,“但是類似,都是很愚蠢的。”他聳了聳肩,接著說:“就是一個愚蠢的協定。”“協定?”威爾著實迷惑了。“彆人沒和你講過我吧?”“隻有羅伯特醫生昨天說的那些。”“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學生?”穆盧乾仰起頭,大笑起來。“你是學生有什麼好笑的?”“是沒什麼——沒什麼。”男孩再次轉過臉去。房間裡一片沉默,視線落在彆處,他最後開口說:“原因是,我不該見迪帕上校,他是一個國家元首,我也是一個國家的元首。我們兩個會麵,屬於國際政治。”“你在說什麼?”“我碰巧是帕拉島的拉賈。”“帕拉島的拉賈?”“自從1945年開始,就是在我爸爸去世後。”“你的媽媽,我猜,就是拉尼了?”直接去趟皇宮。現在是皇宮自己送到他麵前了。上天,顯然格外眷顧喬·阿德海德,又站在了他這一邊。“你是長子?”他問道。“是獨子。”穆盧乾回答說,然後為了進一步強調他的獨特,又加了句,“是唯一的孩子。”“那就再也沒有什麼拿不準的了,”威爾說,“天呐!我應該稱呼您為陛下,或者至少是閣下。”威爾說這些話的時候雖然是笑著的,但卻是最得體的嚴肅語調,還帶有他突然對穆盧乾會擺出皇室威嚴做回應的推斷。“下周末你就必須得這樣稱呼我了。”穆盧乾說道,“過了生日之後,我就滿18歲了。是帕拉島拉賈繼任的年齡,在那之前,我隻是穆盧乾·梅蘭卓。隻是各個領域都涉獵一點的學生——包括植物育種。”他傲慢地補充道:“這樣,等時機成熟的時候,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當時機成熟的時候,你會怎麼做呢?”在這位英俊的安提諾烏斯和他即將就任的職位之間,威爾發現了極其有趣的對比。“你準備如何行動呢?”威爾用調侃的語調繼續問道,“砍了他們的頭?我就是這裡的王?”穆盧乾,帶著固有的嚴肅和皇室的高貴,板著臉反駁道:“不要犯傻了。”威爾覺得很有趣,趕忙做出道歉的表示:“我隻是想知道你將來有多麼專製。”“帕拉島是一個君主立憲製國家。”穆盧乾鄭重其事地說道。“換句話說,你隻是一個象征性的首腦人物——就像英國女王那樣,統而不治?”“不,不是,”此刻穆盧乾忘記了自己的尊貴身份,幾乎尖叫起來,“並不像英國女王那樣,帕拉島的拉賈不僅統,而且治。”穆盧乾太過激動,已經無法安然端坐,他跳起來開始在房間內走來走去。“拉賈要依據憲法治理國家;但是,上帝為證,拉賈是治理國家的,確實治理!”穆盧乾走到窗邊向遠處望去。沉默了一會兒,他轉回身,用一種新的表情和威爾對峙。這種表情是眾所熟知的內心醜惡的標誌性臉譜,從五官到表情,簡直一點不差。“我是要給他們看看在這裡誰才真正說了算。”他的語氣和用詞明顯借用了美國黑幫電影中主角的台詞。“這些人以為我能任由他們擺布,”他繼續說道,重複著淒涼的再普通不過的電影腳本,“就像他們擺布我的父親一樣。但是他們這次可是大錯特錯了。”他發出了陰險的竊笑,搖晃著他那漂亮可憎的腦袋。“大錯特錯了。”他重複道。這些話都是從他緊咬的牙縫和幾乎並沒移動的嘴唇間擠出來的。他的下巴也向外揚起,就像是連載漫畫中罪犯的樣子;眯著的眼睛發出一道道寒光,看起來既荒唐又恐怖。安提諾烏斯變成了自古以來二流影片中所有硬漢角色的漫畫形象。“那在你未成年這段時間裡,誰在管理國家?”他問道。“由守舊派組成的三個機構進行,”穆盧乾輕蔑地說,“內閣、眾議院,還有代表我、拉賈的樞密院。”“老家夥們!”威爾說道,“他們很快就會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順承著少年的違法精神,他愉快地大聲笑了起來:“我隻希望我還能在這兒,看著這一切發生。”穆盧乾也加入了威爾的行列,大笑了起來,不過不是硬漢型的陰險壞笑,因為心情的突然改變,表情也發生了很大變化。這笑容看起來像幾分鐘之前那個勝利的調皮學生。威爾可以預見到,對於穆盧乾來說,扮演凶殘的硬漢角色太難了。“是他們這輩子最震撼的!”穆盧乾高興地重複道。“你做過什麼具體的計劃嗎?”“我有計劃。”穆盧乾說。在他多變的臉上,此刻勝利的調皮學生麵貌讓位於一位政治家在新聞發布會上嚴肅而謙遜的形象。“首要任務,是使這個地方的發展現代化。看看壬當因為石油資源稅所取得的成績。”“帕拉島就沒有石油資源稅嗎?”威爾帶著全然不知情的神色問道。長期的經驗使他懂得這種神情是從頭腦簡單和自負的人那裡誘導出信息的最好方法。“一分錢也沒有,”穆盧乾說,“雖然帕拉島的東部埋藏著大量石油。但是除了幾小口油井用作自己使用以外,這些老家夥對此無所作為。不僅如此,他們還不允許其他任何人對此有所作為。”這位政治家越說越氣憤,現在的口氣和表情中流露出了硬漢的精神:“各公司都出過價——東南亞石油公司、殼牌石油公司、荷蘭皇家石油公司、加州標準石油公司,但是這些該死的愚蠢的老家夥就是不聽。”“你不能說服他們聽嗎?”“我會讓他們乖乖聽話的。”這位硬漢說道。“要的就是這種精神!”然後,威爾用隨意的口氣問道,“你想接受哪家公司的出價呢?”“迪帕上校正和加州標準公司合作,他認為如果我們也走同樣的路線可能最好。”“我倒是認為至少多幾家競價更好些。”“我也這麼想,我媽媽也是。”“明智之舉。”“我媽媽非常青睞東南亞石油公司,她認識該公司的董事長——阿德海德大人。”“她認識阿德海德大人?多麼不可思議啊!”威爾欣喜而驚訝的語調沒有讓人起絲毫的懷疑。“喬·阿德海德大人是我的一個朋友。我為他的報社撰稿,甚至還充當他的私人代表。不過這是機密,”他補充道,“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去銅礦一趟的原因。銅是喬的副業。當然他的真正興趣是石油。”穆盧乾儘量表現得很狡猾:“他準備出價多少?”威爾馬上接住話茬,以最佳電影中的大亨風格回答:“不論標準公司出價幾何,我們都在它的基礎上再追加一些。”“說得好!”穆盧乾也用類似的電影腳本回複到,同時鄭重地點了點頭。兩人很長時間都沒說話。 當穆盧乾再次開口的時候,就好像是一位政治家安排給新聞界代表的一次采訪。“石油資源稅,”他說道,“會按以下的方式使用:全部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用於重建世界。”“我可以問一下,”威爾恭順地詢問道,“你計劃怎樣重建世界呢?”“通過精神十字軍運動。你了解精神十字軍嗎?”“當然,有誰不知道呢。”“這是一次偉大的世界運動,”這位政治家表情嚴峻地說,“就像是早期的基督教。這是由我母親建立的。”威爾流露出敬畏和吃驚的神情。“是的,由我母親建立的,”穆盧乾重複了一遍,而後又動情地說,“我認為這是人類唯一的希望。”“說得對,”威爾·法納比讚同道,“說得對。”“嗯,資源稅的百分之二十五將用於此,”這位政治家繼續說道,“其餘的將用於密集深入的工業化建設。”後麵,他的語氣又發生了變化:“這些老傻瓜隻想在固定地點進行工業化建設,其餘地方都要保留不變,像一千年前一樣。”“相比之下,您想進行翻天覆地的徹底改變,為了工業化而工業化。”“不,為了國家著想而工業化。工業化是為了使帕拉島更強大,使其他人尊重我們,看看壬當。在五年之內,他們就可以生產所有的來複槍、迫擊炮和所需要的彈藥。但他們將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製造坦克。不過,他們可以用石油賺得的錢從斯柯達公司(捷克共和國的汽車生產商,同時也生產軍火,後在20世紀60年代歸蘇聯統治。)購買。”“他們還得多久才能製造氫彈呢?”威爾揶揄地問道。“他們甚至都不會去試。”穆盧乾回答。“但是,畢竟,”他補充說,“氫彈不是唯一的終極武器。”他說出這個名詞的時候津津有味,顯然,他覺得“終極武器”的滋味似乎是香甜的。“生化武器——迪帕上校稱之為窮人的氫彈。所以我將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建一個大型的殺蟲劑工廠。”穆盧乾笑了,朝威爾頑皮地眨了一眨眼。“如果你能製造殺蟲劑,”他說,“你就可以製造神經毒氣。”這令威爾想起了在壬當羅布郊區一座未建完的工廠。“那是什麼?”當他們坐在白色梅賽德斯車內飛馳而過的時候,他問迪帕上校。“殺蟲劑。”上校回答。他露出雪白的牙齒和藹地一笑:“我們不久就可以將其出口到全東南亞國家。”那時,當然,他以為上校所說的就是他的真實意思:殺蟲劑。但是現在……威爾在想象中聳了一下肩。上校就是上校,而男孩子,甚至是像穆盧乾這樣的男孩子,也是喜歡槍支軍械的。在通往死亡的路線上,這些特派員總是有許多工作要做。“所以你打算加強帕拉島的軍隊力量?”威爾高聲問。“加強?——不,我打算創建一支軍隊。帕拉島沒有軍隊。”“一支軍隊也沒有?”“絕對沒有。他們都是和平主義者。”他發“平”音的“p”時滿懷著厭惡破口而出,而“者”則夾雜了輕蔑的噓聲。“我得從零開始。”“那就是一邊工業化,一邊軍事化了,是這樣嗎?”“完全正確。”威爾笑了:“回到亞述人(亞述人是主要生活在西亞兩河流域北部(今伊拉克的摩蘇爾地區)的一支閃族人,上古時代的亞述人軍國主義盛行,戰爭頻繁,地跨亞非的亞述帝國盛極一時。)時代!你會作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而被載入史冊。”“這就是我所希望的,”穆盧乾說,“這也是我的政策所向——繼續革命。”“非常好!”威爾在一旁喝彩。“我將繼續一百多年前,羅伯特醫生的曾祖父來到帕拉島,幫助我曾曾祖父開始的第一次改革事業。他們完成的一些事情真的令人欽佩。當然不是所有的事情,你要注意。”他作了這個注釋。就像學期末在《哈姆雷特》劇中扮演波洛尼厄斯(波洛尼厄斯,《哈姆雷特》劇中的人物,為了自己晉升,隨時準備向人說教,道德上的正派,最終在帷幕後被刺殺。)的男學生一樣帶著讓人發笑的一本正經,穆盧乾搖了搖他長滿卷發的腦袋,鄭重地做出了不認同的表情:“但是至少他們做了一些事情。相反,現在我們被一群無所作為的保守主義者所管製。保守到原始的程度——他們甚至都不會為現代的改革儘舉手之勞。同時又是保守的激進派——他們拒絕改變任何舊的、錯誤的、需要改變的早期革命思想。他們不會改革。我告訴你,他們一些所謂的改革完全讓人惡心。”“你指的是,我想,這些所謂的改革和性有關?”穆盧乾點了點頭把臉轉開了。讓威爾驚訝的是他竟然臉紅了。“給我舉個例子吧。”威爾提出了這個要求。但是穆盧乾竟然無法直言不諱。“去問羅伯特醫生,”他說道,“或者維賈雅。他們認為那樣的事情簡直就是無比美好的。事實上他們都那麼認為。這就是為什麼沒人想改變的原因之一。他們希望所有的事情都按原樣進行,以一成不變的、古老的、令人厭惡的方式,直到永遠永遠。”“直到永遠永遠。”一個音色飽滿的女低音開玩笑似的溫柔重複道。“媽媽!”穆盧乾跳了起來。威爾轉身看到門口站著一位身材高大、麵色紅潤、裹著層層白色(非常不協調,他想。因為對於這樣臉型和身材的女士,通常要搭配淡紫色、品紅色和鋼青色)細棉布的女士。她站在那裡故作神秘,一隻肥胖的棕色胳膊向上抬起,一隻戴滿珠寶的手按著門側柱,姿勢像一位著名的演員,或是享有盛譽的歌劇女主角在第一次登場的時候停頓一下,接受在舞台燈光另一側崇拜者們的喝彩。她身後是一位耐心等待指示、身著鴿灰色滌綸套裝的高個男子。雖然他母親龐大的身軀幾乎遮擋住了整個門口,但穆盧乾還是透過縫隙看到了他,向他打招呼,稱他為巴胡先生。仍然站在斜後方,巴胡先生鞠躬還禮但是沒有說話。穆盧乾又轉向他的母親,問道:“您是走過來的嗎?”他的語調中帶有懷疑和欽佩的關切。走到這來——多麼難以想象!但是如果她真的走來了,多麼具有英雄氣概啊!“完全走來的?”“完全走來的,我的寶貝。”她溫和地打趣著回應道。她把舉著的胳膊放了下來,放在苗條的穆盧乾身上,穆盧乾就埋沒在她飄擺的裙褶、寬廣的懷抱中了。接著她放開了穆盧乾,說道:“我的脈搏還在跳動。”威爾注意到,她說話的時候,有一種發音方法能讓你聽清楚她想要強調的那些詞。“有個聲音在我耳邊說,‘去看看羅伯特醫生家裡來的這位陌生人。去吧!’‘現在嗎?’我問,‘儘管天這麼熱?’這個聲音失去了耐心。‘女士,’它說道,‘彆說傻話了,按照我說的去做。’因此,我就來這兒了,法納比先生。”她伸出了一隻手,向威爾走來,身上散發著濃濃的檀香木精油香味。威爾向她戴滿珠寶的手鞠了一躬,口裡喃喃地說了些什麼,末了以“尊敬的殿下”結尾。“巴胡!”她喊道,使用了她皇室的可以直呼其名不加稱謂的特權。聽到這聲他等了許久的召喚,這個配角走進屋中,得到了介紹,他被稱作阿布都·巴胡閣下,是壬當的大使。“阿布都·皮埃爾·巴胡——因為他母親是巴黎人,所以他在紐約學的英語。”當和這位大使握手的時候,威爾想著,巴胡看起來像宗教改革家薩沃納羅拉,但隻是一個戴著單片眼鏡、在薩維爾街做裁縫的薩沃納羅拉。“巴胡,”拉尼說道,“是迪帕上校的腦庫智囊團”。“殿下,如果允許我這麼說的話,智囊團對我來說,是謬讚,對上校來說則是貶抑了。”他的語言和行為方式因太過溫文爾雅,反而讓人覺得有些諷刺意味和順從屈尊的滑稽。“腦袋,”他繼續說道,“是腦子所在的地方——在頭部。對於我來說,我隻是壬當交感神經係統的一部分。”“真是討人喜歡!”拉尼說,“此外,法納比先生,巴胡還是最後一批貴族。你應該去看看他的家鄉!就像《一千零一夜》一般!隻需一拍手,就立即會有六個仆人過來聽候差遣。過生日的時候——在花園裡一派節日景象。音樂、點心、跳舞的女孩,兩百個仆人舉著火把,哈倫·拉希德(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最著名的哈裡發,在他統治的23年間,國勢強盛,經濟繁榮,文化發達,首都巴格達成了阿拉伯帝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一千零一夜》中描繪了該國王的許多奇聞軼事。)般的生活,還有現代的衛生管道。 ”“聽起來十分令人神往。”威爾說道,同時想起了他在迪帕上校白色梅賽德斯車中途經的村莊——低矮的草屋、成堆的垃圾、患有眼病的孩子們、瘦骨嶙峋的狗,還有背著沉重擔子、腰快要彎到地上的婦女們。“還有如此的品位,”拉尼繼續說道,“如此見聞廣博的頭腦,這一切的一切(她壓低了嗓音),都是深遠的、永不止息的神的意旨。”巴胡先生低了一下頭,然後是一陣沉默。這時,穆盧乾推出了一把椅子。拉尼頭也不回一下——作為皇室成員維持尊嚴,從本質來講,總是應該防止一些事故及喪失尊嚴的事情發生——以她上百公斤的重量直接威嚴地坐了下去。“希望你不會感到我的來訪是一種侵擾。”她對威爾說。威爾也向她保證沒有,但是她卻繼續道歉:“我本應該給你知會一聲,我本應該征得你的同意。但是我耳邊的聲音卻在說:‘不,你必須現在去。’為什麼?我也說不清。但是毫無疑問,在適當的時機我們就會了解。”她那雙鼓起的大眼睛瞪著他,朝他神秘地一笑:“首先,你感覺怎麼樣了,法納比先生?”“你可以看到,夫人,我的狀態很好。”“真的嗎?”她凸出的眼睛仔細察看著他的臉,熱心的程度讓威爾感到有些尷尬, “我可以看得出來,你是那類甚至在病榻上也要讓自己的朋友們放心、考慮周全的英雄人物。”“您太誇獎我了,”威爾回答說,“但我身體狀態確實很好,令人不可思議。鑒於之前發生的一切,這簡直是個奇跡。”“奇跡,”拉尼說道,“當我聽說你的逃生經過時,用的就是這個詞。確實是個奇跡。”“機緣湊巧,”威爾又引用了《烏有之鄉》裡麵的話,“上天又站在了我這一邊。”巴胡先生開始笑了起來,但是注意到拉尼顯然沒能領會到這層引用的幽默,於是改變了主意,機敏地將笑聲轉為了大聲咳嗽。“真是這樣,”拉尼說道,她飽滿的聲音隨之興奮地顫動起來,“上天也總是站在我們一邊。” 威爾揚起了眉毛,表示不解。“我的意思是,”她詳細解釋道,“在那些真正參悟的人眼裡(她特彆強調了真正和參悟兩個詞)。尤其是當感到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和我們作對的時候——甚至是在災難發生的時候。你當然能聽懂法語吧,威爾先生?”威爾點點頭。“在瑞士待了這麼多年以後,我總能最先想到法語,而非我的母語、英語或者帕拉島語。”她解釋說,“首先是在學校,後來,是我可憐孩子的健康變得岌岌可危的時候。”(她拍了拍穆盧乾袒露的肩膀。)“我們得住在山裡,這件事情證明了我所說的上天總是站在我們一邊。當他們告訴我,我的小孩處在生命垂危的邊緣,我忘記了我所學會的一切。我害怕又極度痛苦,我憤恨埋怨上帝,居然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多麼愚鈍無知!後來我的孩子恢複了健康,而那些在永不融化的積雪覆蓋的群山中度過的時光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光,是吧,我的孩子?”“是我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男孩讚同地說道,語氣聽起來幾乎是完全真誠的。拉尼帶著勝利的微笑,噘起了紅豔的厚嘴唇,做了一個遠距離親吻的口型,輕輕地咂了一下分開了。“你可以看到,親愛的法納比先生,”她繼續說道,“你可以看到,這是不言自明的。沒什麼事情是意外發生的。這就是上帝的宏偉計劃,在這個宏偉計劃當中,又有無數的小計劃。我們中的每個人都在這些小計劃當中。”“說得對,”威爾禮貌地回應,“說得對。”“過去一段時間裡,”拉尼繼續說道,“我是靠我的智慧知曉天意。現在,我能用心體會到。我真正能……”她停了一秒鐘準備用她獨特的說話方式來強調這個詞:參悟。“極度癡迷神靈之術。”威爾想起了喬·阿德海德評價她的話。這個終生參加降神會的拉尼當然知曉天意。“我猜想,夫人”,威爾說道,“您是天生的靈媒。”“自出生起就這樣,”她承認道,“但是同樣重要的是訓練。練習,無須多言,以彆的東西練習。”“彆的東西?”“以生命的靈魂。當一個人沿著靈魂之路前進的時候,所有的悉地(Siddhi,意譯作“成就、妙成就”,梵漢並舉而稱“悉地成就”,即修法時所求之願,如意現前,故曰成就。),所有靈媒的天賦、神奇的力量,就會自然而然地發展。”“是這樣的嗎?”“我的媽媽”,穆盧乾自豪地向他保證,“可以完成最奇異的事情。”“彆太誇張,親愛的朋友。”“但這是真的!”穆盧乾堅持說。“是事實,”這位大使插言道,“我可證實,可以確定。”他補充道,自己笑了一聲:“雖然我不太願意承認。一直以來,我對這些事情都抱著懷疑態度,不願意看到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但不幸的是我的弱點是誠實。當不可能的事情確實在我眼前發生的時候,我被迫成為事實的證人。拉尼殿下確實能完成一些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嗯,如果那麼說也可以,”拉尼笑容滿麵、高興地說道,“但是不要忘記,巴胡,不要忘記。奇跡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是一個人在靈魂之路儘頭之所遇。”“在到達了第四個通神層次之後,”穆盧乾詳細地解釋道,“我的媽媽……”“親愛的,”拉尼把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這些是我們不該談論的。”“對不起!”孩子道了歉。接下來是一段意味深長的沉默。拉尼閉上了眼睛,而巴胡先生,任由他的單片眼鏡垂落下來,也虔誠地閉上了眼睛,頓時成了默默祈禱的薩沃納羅拉。在這嚴肅的、雕像般的沉思冥想的麵具下在進行著什麼?威爾邊看邊想。“我可以問一下,”威爾最後開了口,“夫人,您第一次是如何找到靈魂之路的?”拉尼有一兩秒鐘都沒有說話,隻是坐在那裡閉著眼睛,帶著佛祖一樣神秘的極樂笑容。“上天為我找到的。”她最終回答道。“是啊,是啊。但是一定得有一個機緣,一個地點,一個媒介。”“我來告訴你。”她的眼皮顫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威爾發現他自己又處於拉尼凸起的明亮雙眼的注視下了。地點是瑞士的洛桑。那時,是她在瑞士接受教育的第一年。這個上天選定的媒介,就是親愛的小布羅茲夫人。親愛的小布羅茲夫人是親愛的老教授布羅茲的妻子。壬當的先任拉賈,經過仔細的詢問和焦灼的思考,才把女兒嫁給了這位老教授。這位教授六十七歲,主修地質學,還是一個信奉新教的苦行教徒,除了晚餐喝一杯紅葡萄酒,每天祈禱兩次,嚴格的執行一夫一妻製之外,幾乎就是一個穆斯林。有這樣一位守護者,壬當的公主一定受到了智慧的啟發,同時又能保持道德和教義上的完整。拉賈並不盼望有這位教授妻子的乾涉。布羅茲夫人剛剛四十歲,圓胖,多愁善感,活潑熱情。雖經她丈夫新教主義的勸說,重新改變了信仰,但卻是一位極度熱情的通神論者。夫人在裡彭廣場附近的一座高大建築的頂樓,有自己的祈禱室。隻要有時間,她就會悄悄退隱到那裡做呼吸練習,培養專注力,提高亢達裡尼(存在是能量,是能量的各種方式和各種形式的運動。就人類的存在而言,這種能量是亢達裡尼能量。亢達裡尼是人的肉體和人的精神能量的積聚。)。訓練很艱苦,但回報的成果是非凡的。在炎熱夏日的淩晨以後,當親愛的老教授在兩層樓下躺著有節奏地打鼾時,她產生了一個幻覺:庫特·候彌大師與她同在。拉尼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非同尋常。”巴胡先生說。“非同尋常。”威爾也隨聲附和了一句。拉尼又繼續講她的故事。難以抑製的喜悅使布羅茲夫人沒能保守她的秘密。她從隱秘的暗示到私下交談,最後邀請彆人來到祈禱室,開始指導傳授。但在短時間內,庫特·候彌大師賜予拉尼這位新道徒的恩惠就比賜予她的老師還多了。“而且從那天起到現在,”拉尼總結道,“這位大師一直幫助我前行。”前行,威爾問自己,前行到哪裡?隻有庫特·候彌知曉了。但是無論她前行到哪裡,他都不讚同。在這張發紅寬大的臉龐上,有一種表情,使他覺得非常古怪且沒有品位——這是一種盛氣淩人的鎮定,寧靜且不可動搖的自尊。這在某種程度上使他想起了喬·阿德海德。喬是那種從未有疑慮的快樂大亨之一,從不吝惜錢財,總是為他們的錢能在影響力和權力方麵獲得的東西而感到欣喜不已。這方麵她——雖然穿著平紋細布,神秘,令人驚歎——同喬·阿德海德還是一類人:一個壟斷市場的女大亨,不是大豆或者銅交易市場,而是純靈性精神世界和提升方麵的大師,現在正高興地搓著手準備剝削他人。“大師為我做的事情之一,”拉尼繼續說道,“八年以前——確切地說,是在1952年11月23號,大師來到我清晨的冥想中,親自降臨,光芒環繞。‘一項偉大的十字軍運動需要發起,’他說,‘需要有一個世界運動來把人類從自我毀滅中拯救出來。而你,我的孩子,正是欽定的人選。’‘我?一個世界運動?但是這太荒謬了,’我說,‘我的一生中從未發表過演講,從未寫過出版的文章,從未成為一個領導人或者組織者。’‘雖然如此,’他說(然後他露出了難以描繪的美麗笑容),‘雖然如此,發起這項運動的人還是你——世界範圍的精神十字軍運動。你會被嘲笑,你會被稱為傻瓜、怪人、狂熱分子。你要到處去舉行宣講會。精神十字軍運動注定會從一個微小、可笑的活動開始成為一股偉大的力量,一個善的力量,一個終將拯救世界的力量。’大師說完這句話後就離開了我。隻剩下我驚呆在那,困惑、嚇得六神無主,但是沒有辦法,我得服從。我確實服從了。結果呢?我作了演講,他賦予了我流利的口才。我接受了領導的重擔,因為我覺得他就在我身邊。雖然看不見,但是人們都擁護我。我請求幫助,金錢就滾滾而來。因此我在此地。”她攤開厚厚的雙手表示謙恭,然後神秘地一笑。可憐的人,她似乎在說,生命不再屬於我自己——是主人的,是庫特·候彌的。“我在此地。”她重複道。“你在此地,”巴胡先生虔誠地說,“感謝上帝!”威爾也隔了一段恰當的時間才問拉尼,她是不是一直在依照天意修行從布羅茲夫人祈禱室裡學習的內容。“一直在修行,”她回答道,“我可以沒有食物,但沒有冥想卻是無法生活的。”“那在您結婚之後這不是非常困難嗎?我的意思是,在您回到瑞士之前,帕拉島一定有很多無聊的公務。”“更不用說還有非公務方麵的了。”拉尼說道,語氣暗含了大量對她亡夫性格、世界觀以及性習慣方麵不滿的抱怨。她開口想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些什麼,然後看了看穆盧乾就閉口不言了。“親愛的。”她喊道。穆盧乾正專心地用張開的右手掌擦拭著左手的指甲,聽到母親的呼喚愧疚地一驚:“是的,媽媽。”拉尼沒有理會兒子的指甲及他明顯沒有注意到自己說什麼的情況,衝他甜蜜地一笑。“做個天使,”她說,“去把車取來。我耳邊的聲音並沒告訴我要走著返回小木屋。”“雖然隻有幾百碼遠,”她向威爾解釋道,“但是鑒於天這麼熱,況且我的年紀……”她的話似乎在等待人們給予一些恭維性的反駁。但是如果天太熱走不了,威爾想,那麼也由於天太熱,因此沒那麼多精力做出一個虛偽而又真誠得令人信服的恭維表演。幸運的是,一個專業的外交家,一個在職的弄臣,隨時都會彌補這位笨拙記者的不足。巴胡先生發出一串爽朗的大笑,繼而又為他的失禮而道歉。“但真的是太好笑了,‘在我這個年紀’,”他重複了一遍又笑了起來,“穆盧乾還沒到十八歲,而碰巧我知道是在多大——多麼小年紀的時候——壬當的公主嫁給帕拉島拉賈的。”同時,穆盧乾,也恭順地站了起來親吻了一下他媽媽的手臂。“現在我們可以更無拘束地談話了,”當穆盧乾離開房間的時候拉尼說道。無拘無束——她的臉、語氣、向外凸出的雙眼,整個戰栗的身體,都顯示了最強烈的反對——她現在都釋放出來了。死者為大……她不可能說任何有關她亡夫的壞話,不隻是因為他是一個典型的帕拉島人,是國家的真正代表。可悲的是那帕拉島人光滑明亮的皮膚下隱藏著最可怕的惡劣品行。“我想到他們對我的孩子企圖做的事情,兩年前,在我為了精神十字軍運動而遊曆全球的時候。”她驚恐地抬起了胳膊,手鐲叮當作響,“和孩子分開這麼久對我來說太痛苦了,但是大師賦予我這份使命,我耳邊的聲音也告訴我帶著孩子同行不合適。他已經在國外生活了太久,早就應該讓他熟悉他即將統治的國家,所以我決定把他留在這裡。樞密院任命了一個監管委員會。兩位有孩子的母親和兩位男士——其中一個,很遺憾地說,是羅伯特·麥克費爾醫生。嗯,長話短說吧,我一完全離開這個國家,這些高貴的監護人們,就開始係統地投入了工作。我把孩子,把唯一的兒子托付給的人們——羅伯特先生係統地摧毀了我的影響。他們企圖摧毀我苦心建設這麼多年的道德和精神價值的大廈。” 此時她的悲傷已多於憤怒。威爾表達了他的震驚,同情中摻雜些許惡意(因為他當然知道這個女人在講什麼)。整個道德和精神價值的大廈?沒人比羅伯特醫生更善良了,而其他人,樂善好施的撒瑪利亞人在淳樸和周到方麵也無法與他相比。“我並不否定他們的善良,”拉尼說道,“但是善良畢竟不是唯一的美德。”“當然不是,”威爾一邊讚同道,一邊列出了所有拉尼似乎明顯缺乏的品質,“還有真誠,更不用提誠實、謙遜、無私……”“你忘了純潔,”拉尼板著臉說,“純潔是最根本的,純潔是必要條件。”“但在帕拉島這裡,我猜,他們並不這麼想。”“他們當然不這麼想。”拉尼說道。她接著講述了她可憐的孩子如何故意地被置於不純潔的處境,被鼓動和其中一個早熟的、淫亂的女孩產生關聯。在帕拉島這種女孩太多了。當他們發現他不是能引誘女孩(因為她培養穆盧乾的時候告訴他女人本質上是神聖的)的那類男孩時,他們就鼓勵女孩儘力去引誘他。威爾不禁想到,那個女孩,成功了嗎?安提諾烏斯排斥女人,是被他同年齡的女孩證明的,還是被某個更年長、更有經驗和權威的同性戀,瑞士的先驅迪帕上校證明的?“但這些並不是最糟的,”拉尼壓低嗓音,有點像故意讓觀眾聽到的恐怖的舞台私語,“監管委員會的一位母親——您要注意,是一位母親——建議他去上一些課程。”“什麼樣的課程?”“一些她們委婉地稱之為愛情的課程。”她皺起了鼻子好像聞到了汙水的臭味。“課程,你聽聽,”此刻厭惡變成了憤慨,“由一些年長的女人來講。”“天哪!”大使大喊道。“天哪!”威爾也出於禮貌回應道。那些年長的女人,他知道,在拉尼看來,甚至比那些最早熟淫亂的女孩更危險。一位充滿敵意的媽媽,不公正地粗暴地利用自己的有利優勢,自由地突破亂倫的界限,不愧為一位成熟的戀愛女指導。“她們教……”拉尼猶豫了,“她們教授特殊的技巧。”“什麼樣的技巧?”威爾詢問道。拉尼無法讓自己說出那些惡心的細節。不過也沒有必要,因為穆盧乾(保佑他的心靈!)已經拒絕聽從她們的意見。一個老到足夠做他媽媽的女人來講傷風敗俗的課程—— 一想到這就會使他惡心。難怪,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崇敬純潔的完美。“梵天(一般是指禁欲,獨身。),如果你知道這個詞的意思。”“知道。”威爾答道。“這也是因禍得福,上天賜予慧根。我自己在帕拉島上也不會將穆盧乾培養成現在這樣。這裡的壞影響太多了。種種力量對抗著純潔、家庭和母愛。”威爾豎起了耳朵:“他們甚至會改造孩子的母親嗎?”她點點頭:“你很難想象事情已經發展到了什麼地步。但庫特·候彌知道我們在帕拉島會遇到什麼樣的危險。接著發生了什麼?我的孩子病了,因此醫生吩咐我們去瑞士。遠離傷害。”“那庫特·候彌怎麼會令你終止了十字軍運動?”威爾問道,“他沒預見你一旦背叛了他,穆盧乾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嗎?”“他會預見所有的一切。”拉尼說。“誘惑、抗拒、所有邪惡力量的大規模襲擊,在最後的關鍵時刻,拯救。很長一段時間裡,”她解釋道,“穆盧乾都沒有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三個月後,邪惡力量的折磨使他無法承受。他開始有所暗示。但是我當時完全沉浸在大師的事業中沒有注意到。最後他寫信給我,信中講清了一切情況——一切細節。我取消了在巴西最後的四次演講,直接乘坐最早最快的一班飛機飛回了帕拉島。一周之後,我們來到瑞士。隻有我的孩子和我——與精神上的大師獨處。”她閉上了眼睛,現出了心滿意足的狂喜。威爾則厭惡地看向了彆處。這個自封的世界拯救者,這位占有欲強烈的母親——她曾經,哪怕隻有片刻,從彆人的角度審視過自己嗎?她清楚自己對她愚蠢的兒子做了什麼,以及仍在做著什麼嗎?對於第一個問題,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對於第二個問題隻能推測了。可能她真的不知道她已經把這個男孩培養成了什麼樣子。但,從另一方麵來說,她可能是知道的,知道並且寧願他和上校之間發生這件事情,因無法預測事情的發展而不願意將這個男孩的教育交到另一個女人手裡,前途難卜。另一個女人可能會代替她,然而她知道,上校則不會。“穆盧乾和我講了他打算對這些所謂的改革進行改革。”“我隻能祈禱,”拉尼說道,語氣讓威爾想起他自己的祖父,一個副主教,“穆盧乾會被賦予力量和智慧去實施。”“你怎麼看待他憧憬的其他項目?”威爾問道,“石油,工業,一支軍隊?”“經濟和政治可不是我的強項,”她說著笑了一下,旨在提醒此時正和他對話的是一個到達了第四個通神層次的人,“問問巴胡他怎麼想的。”“我沒有權力提供建議,”大使說,“我隻是一個局外人,一個外國勢力的代表。”“不是離得太遠的外國。”拉尼說。“在您的眼裡不是,夫人。可在我眼裡,您是很了解的,就是一個外國人。在帕拉島政府的眼裡——也是。徹頭徹尾的外國勢力。”“但是這一點,”威爾說,“並不妨礙你擁有自己的觀點,隻是妨礙你持有當地的正統觀點。”“而且碰巧,”他補充道,“我也不是來這兒發揮我的專長的。您沒被采訪,巴胡大使。這完全是非正式非官方的。”“嚴格的非正式場合,那麼,嚴格地代表我自己而非官方人物,我相信我們這位年輕的朋友說得完全沒錯。”“當然,那這就意味著,您認為帕拉島政府的政策是完全錯誤的。”“完全錯誤,”巴胡先生說——這張像薩沃納羅拉一樣瘦削、堅毅的臉上閃耀著伏爾泰似的笑容,“完全錯誤,因為所有的事情都太正確合理了。”“正確?”威爾提出了異議,“您是說正確嗎?”“完全正確”,他解釋道,“因為設計得如此完美,使每個居住在這座迷人小島上的居民,不論男人、女人,還是小孩都最大限度地享有完全的自由和快樂。”“但是並非真正的幸福,”拉尼大聲喊道,“自由也隻是為了低級層麵上的自我。”“我得鞠躬,”大使說道,他也確實在鞠躬,“向拉尼殿下您超人的洞見致意。但是不管高還是低,真實還是虛假,幸福就是幸福,自由也是最令人愉快的。而這些也無疑是因為有了那些最初的改革家開創並發展了多年的政治,才能實現這兩個目標。”“但是你感覺,”威爾說,“這些都是不值得擁有的目標?”“恰恰相反,每個人都想擁有自由和幸福。但是不幸的是,這些和大環境格格不入,這些和當今世界的總體形勢和帕拉島的具體形勢,都完全不相關。”“比起改革家剛開始為幸福和自由而奮鬥的年代,現在這些目標的不相關程度比那時還要更嚴重嗎?”大使點了點頭:“在最開始的年代,帕拉島仍完全處在世界地圖之外。把它變成自由和幸福的綠洲的想法是有道理的。隻要它和世界的其他地方不接觸,一個理想而有活力的社會是可以建立的。我可以說,直到1905年左右為止,帕拉島是完全有活力的。接著,在不到一代人的時間裡,世界完全變了。電影、汽車、飛機、無線電,大規模生產、大規模屠殺、大眾傳媒,還有,最重要的是,平民大眾——越來越多的人居住在越來越大的貧民窟或是郊野。對於三分之一的人來說,自由和幸福幾乎是無法談及的。現在,三十年之後,還是無法談及的。同時,外界開始迫近這個自由幸福的小島,穩步地、無情地迫近,越來越近。以前可行的理想現在不再可行了。”“所以帕拉島得改變——這是你的結論?”巴胡先生點點頭:“徹底地改變。”“從頭到腳。”拉尼說道,帶著預言家虐待狂般的興奮。“有兩個令人信服的原因,”巴胡先生繼續說,“首先,對於帕拉島來說,繼續和世界其他地方保持不同是不可能的。其次,它與眾不同是不對的。”“自由和幸福對於人們來說是不對的嗎?”此時,拉尼又說了一些關於虛假幸福和錯誤的自由種類的話。巴胡先生恭順地感謝她的打斷,然後又轉向威爾。“是不對的,”他堅持說,“在這麼多痛苦麵前炫耀對你的眷顧——這完全是傲慢自大,故意地冒犯其他同類。這甚至是對上帝的一種冒犯。”“上帝,”拉尼嗲聲嗲氣地低語,“上帝……”然後睜開了眼睛,“帕拉島的人民,”她補充道,“他們並不信仰上帝。他們相信催眠術、泛神論和自由之愛。”她既憤怒又厭惡地加重了這些詞的語氣。“因此現在,”威爾說,“你打算使他們過得悲慘,借此希望能恢複他們對上帝的信仰。嗯,這倒值得談一談了,或許會奏效。或許隻要目的正確,可以不講手段。”他聳了聳肩。“但是我確實可以明白,不論好壞,不管帕拉島人怎麼想,事情早晚會發生。不一定非得成為大半個先知去預言穆盧乾將會成功。他正乘著未來的浪潮破浪前行。未來的潮流毫無疑問應該是開發原油。說到原材料和石油,”他補充道,轉向拉尼,“我知道您和我的老朋友喬·阿德海德認識。”“你認識喬·阿德海德?”“嗯。”“哦,這就是為什麼我耳邊的聲音如此堅持要我來一趟了。”拉尼又閉上了眼睛,暗自笑了一下,慢慢地點了點頭,“現在我明白了。”然後換了另一種語調:“他最近好嗎?”“還是那個獨一無二的喬·阿德海德。”威爾讓她放心。“多麼罕見的人物!拿著風箏的人——我這麼稱呼他。”“拿著風箏的人?”威爾糊塗了。“他在人世間從事工作,”她解釋道,“但是他手裡拿著一根線,線的另一頭是一個風箏。風箏一直都試圖向更高的天空飛。甚至在他工作的時候,他也一直感到從上天而來的引力,感到靈魂在持續地牽引著肉體。想想,一位身兼重職的人,一位實業巨頭——對於這樣一個人物來說,唯一最重要的就是靈魂的不朽。”威爾靈光一現。其實這個女人一直談論的是喬·阿德海德對唯靈論的癡迷。他想起了喬每周舉行的那些降神會,與通靈者哈伯特夫人、皮姆夫人(她的老師是名為堡布的印第安人)、圖克小姐和她的小號。從小號中傳來吱嘎的低語,訴說著神諭,這些神諭由喬的私人秘書速記下來:“買澳大利亞的水泥;不要為早餐食品價格下跌而驚恐;賣出橡膠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並投資到IBM和西屋電氣……”“他和你講過,”威爾問,“那位已經去世的總是知曉下一周市場走向的股票經紀人嗎?”“悉地,”拉尼寬容地說。“就是悉地。你還能期待什麼?畢竟,阿德海德隻是個初學者。在他此世的生命中,商業就是他的因果。他注定要做他已經做的事,正在做的事和他將來要做的事。他將來要做的事,”她停頓了一下,擺出傾聽的姿勢,舉起了手指,歪著頭說,“他將來要做的事情——我耳邊的聲音說——包括在帕拉島的一些偉大而恢宏的事業。”“這其實是我期待發生的事情!”這是多麼通靈的表達方式啊,不是因為我想如此,而是因為神想如此——同時皆大歡喜的是,神的意願和我的意願總是相同的。威爾在心中偷笑了一陣,但是臉上仍保持著最嚴肅的神情。“您耳邊的聲音有沒有說到東南亞石油公司?”威爾問道。拉尼又聽了聽,然後點點頭:“說得很清楚。”“但是迪帕上校,我猜,隻說了加州標準石油公司。順便問一句,”威爾繼續說道,“為什麼帕拉島要在乎上校在石油公司方麵的品位呢?”“我的政府,”巴胡先生朗朗地說,“在考慮一項島際經濟協調與合作的五年計劃。”“島際的協調與合作意味著標準石油公司獲得壟斷許可嗎?”“隻要標準公司開出的條件比其他競爭對手更有利。”“換句話說,”拉尼說道,“如果沒有其他公司付給我們更多費用的情況下。”“在您來之前,”威爾告訴她,“我和穆盧乾正在談論這個問題。我說,不論標準石油公司給帕拉島出價幾何,東南亞石油公司,都會在它的基礎上再多追加。”“多增加百分之十五?”“百分之十吧?”“那就百分之十二點五。”威爾欽佩地看著她。對於已經到達第四個通神層次的人,她做得非常不錯。“喬·阿德海德一定會心疼地尖叫,”他說,“不過最後,我感覺您一定能得到您的百分之十二點五。”“這顯然是個非常有吸引力的提議。”巴胡先生說。“唯一的困難是帕拉島政府不會接受。”“帕拉島的政府,”拉尼說,“不久就會改變政策。”“您這麼認為?”“是知道。”拉尼說話的語氣使人清晰地感到這是直接來自大師的指示。“當政策改變的時候,”威爾問,“迪帕上校屆時推薦東南亞公司會有幫助嗎?”“毋庸置疑。”威爾轉向巴胡先生:“巴胡大使,您會準備好,為此向迪帕上校推薦東南亞公司嗎?”巴胡先生用了一些多音節長詞,好像在向某個國際組織的全體委員大會致辭,利用圓滑的外交辭令避免了正麵回答。從一方麵看,他是同意的;從另一方麵看,他不同意。從一個角度看,是白的;從另一個角度看,明顯是黑的。威爾有禮貌地默默聽著。在薩沃納羅拉這副麵具下,在這貴族的單片眼鏡後,在大使式的冗長陳詞背後,威爾可以看到、聽到一位黎凡特經紀人(自十字軍東征和奧斯曼帝國之後,在中東和土耳其居住的法裔和意大利裔的商人。)在尋求他的傭金,一位小氣的官員在討要賞金。拉尼熱情地支持東南亞石油公司,會為皇室爭取多少傭金呢?他敢打賭,會是非常可觀的一筆。不是給她個人,當然不是,不是!是給精神十字軍的,自不必說,為了庫特·候彌那更大的榮耀。巴胡先生這場向國際組織致辭的誇誇其談即將結束。“因此必須清楚,”他說著,“如果這些情況出現的時候,由我這一方做出的任何正麵行動必須因情況而調整。我解釋清楚了嗎?”“非常清楚,”威爾讓他放心。“那麼現在,”他繼續說道,語言故意很露骨,“讓我解釋一下我在這件事上的立場。我感興趣的是錢。我僅需幫助喬·阿德海德插手帕拉島,就能拿到兩千英鎊外加一年的自由,而不需動一根手指。”“阿德海德大人,”拉尼說道,“是非同尋常的慷慨。”“鑒於我在這件事上能儘的綿力而言,”威爾讚同道,“真是非同尋常。自不必說,他會對那些能儘更多力量的人更慷慨的。”接下來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遠處的八哥鳥兒還是在單調地叫喊著注意。注意貪婪,注意虛偽,注意粗俗的憤世嫉俗……此時傳來一陣敲門聲。“進來,”威爾高喊,並轉頭對巴胡先生說,“我們再找其他的時間談這件事。”巴胡先生點頭同意。“進來。”威爾重複道。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輕快地走進屋子,穿著一件藍裙子和超短的露臍無扣上衣,這衣衫有時隻能遮住一對蘋果般滾圓的乳房。她向威爾致意,棕色光滑的臉上露出了最友好的笑容,兩側的酒窩也適時地給出了停頓。“我是護士阿普,”她開口說,“拉妲·阿普。”然後,看到了威爾的訪客,她突然停住了:“哦,打擾了,我不知道……”她例行公事地把這個講話的節點拋給了拉尼。這時,巴胡先生禮貌地站了起來。“阿普護士,”他熱情地喊道,“看看這來自希瓦普萊姆醫院救死扶傷的我的小天使,真是個意外的驚喜!”對於這個女孩來說,威爾明顯看出,這個意外遠非驚喜。“你好,巴胡先生。”女孩說著並沒笑,然後就轉身開始解她背來的帆布包帶。“拉尼殿下您很可能忘記了,”巴胡先生說,“去年夏天,我不得不做手術,由於疝氣,嗯,這位年輕的女士常常每天早晨來看我,幫我清洗。八點四十五分準時到來。現在,這麼多月不見,想不到她在這兒又出現了。”“巧合,”拉尼玄奧地說,“這都是神意的一部分。”“我是來給法納比先生打針的。”小護士繃著臉抬起頭解釋道,手裡整理著她的職業背包。“醫生的命令就是醫生的命令,”拉尼高聲宣布,把風度和詼諧兼具的皇室人物角色扮演得有些誇張,“聽到就得遵從,我的司機在哪兒呢?”“您的司機在這兒。”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穆盧乾站在了門口,就像是美少年伽倪墨得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美少年,是眾神之王宙斯的伺酒童兼情人。)一樣玉樹臨風。小護士的臉上顯出了饒有興趣的表情。“喂,穆盧乾——我的意思是,殿下。”她又簡潔地行了一個屈膝禮,對此他既可以看作是尊敬,也可以認為是嘲弄。“哦,喂,拉妲。”男孩用冷淡、隨意的語調說道。他從拉妲身邊經過,走到了她母親坐著的地方。“車,”他說道,“就停在門口。或者隻能說所謂的車。”他挖苦地笑了。“這是奧斯汀寶貝車,1954年版的老式汽車。” 他向威爾解釋道。“是這個高度文明的國家能給皇室提供的最好的汽車。壬當給它的外交大使用的都是賓利車。”他憤然補充道。“我的車十分鐘後會到這兒接我,”巴胡先生說,看了看表,“所以可以允許我在此向您告彆嗎,拉尼殿下?”拉尼伸出了手。巴胡先生深深地彎下腰,帶著一個天主教徒親吻紅衣主教戒指的全部虔誠;然後,站直了身體,轉向威爾。“我猜——可能並不合理——法納比先生可以再忍受我一會兒。我可以再待一會兒嗎?”威爾說大使能留下來他將會很樂意。“同時我希望,”巴胡先生對這個小護士說,“這不會給你帶來不便吧?”“倒是不會妨礙治療。”女孩說道,語調中帶著一些不悅。在穆盧乾的攙扶下,拉尼把自己從椅子中拔了出來。“再會,親愛的法納比。”她微笑著伸出綴滿珠寶的手。她的笑容中透著甜美,讓法納比覺得這種甜美中帶有險惡的意味。“再見,夫人。”她轉過身,拍了拍小護士的臉頰,旋即走出了房間。像是一艘賽艇船緊隨一隻全副武裝的戰列艦,穆盧乾緊隨著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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