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克裡希那和瑪莉·沙拉金妮同鄰居園丁家的孩子一道去睡午覺了。在黑暗的起居室裡,蘇茜拉·麥克費爾夫人獨自坐在那兒,回憶著過去的幸福時光,忍受著而今失去丈夫的悲痛。廚房裡的鐘聲響過半點,她出發的時間到了。她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穿上涼鞋,走進了熱帶地區下午那極其耀眼的陽光中。她抬頭看了看天。在火山上空,厚厚的巨大雲層正向穹頂聚集,一個小時後就會下雨。她沿著樹木林立的道路行走,享受著一片又一片樹蔭的清涼。突然一陣“撲棱棱”的翅膀扇動的聲音傳來,一群鴿子從一棵十分高大的菩提樹上起飛,向遠處森林的方向飛去。綠色的翅膀,珊瑚色的喙,它們的前胸在陽光下如珍珠蚌般變幻著顏色。它們多麼漂亮!可愛得無以言說!蘇茜拉正要扭頭看看杜加德仰麵微笑的愉快表情,但是突然發現自己看到的隻是地麵而已。杜加德不在了,隻留下痛苦,就像是一隻幽靈的手臂在想象中縈繞,縈繞在一個仿佛經曆了截肢的人的感知中。“截肢,”她對自己低語道,“截肢……”她的眼裡充滿了淚水,她痛哭起來。截肢的感受不是自哀自憐的借口,既然杜加德已經死了,鳥兒依舊美麗,她自己的孩子們,還有其他的孩子也正迫切需要被愛護、幫助和教育。如果他已經不在的事實如此揮之不去,那就是在提醒她,從今以後,她必須為兩個人去愛、去活、去思考,必須用她自己的眼睛和思想,也同時要用他的眼睛和思想,去感知和理解。在這場災難發生之前,兩人的所見所思一直是愉悅和智慧的交融。這就是醫生的小屋了。她登上台階,穿過門廊,走進了起居室。她的公公正坐在窗邊,呷著陶缸裡的涼茶,法文的《真菌學評論》。當她走近的時候,他抬起頭微笑著表示歡迎。“蘇茜拉,我的孩子!你能來我真高興。”她彎下腰吻了一下他胡子拉碴的臉頰。“瑪莉·沙拉金妮說的是怎麼回事?”她問道,“她真的發現了一個乘船遇難的人?”“嗯,英格蘭人,從中國經由壬當來的,還有遇難的船隻。是一名記者。”“他長得什麼樣子?”“彌賽亞(彌賽亞即救世主,在基督教中為耶穌基督。)的身形,但是很聰明,不相信上帝,也不確信他自己的使命。即使是深信自己的使命並執行時,也太過敏感。他的身體想行動,他的情感想相信,但是他的神經末梢和他的聰明阻止他那樣做。”“那麼我想他很不開心了。”“是很不開心,因此笑起來像一隻土狼一樣。”“他知道自己笑起來像土狼一樣嗎?”“知道並且引以為榮。甚至還編了一句雋語:我不是一個輕易讚同彆人的人。”“他傷得嚴重嗎?”她問道。“不嚴重,但是他正在發燒。我已經給他用了抗生素。現在你來決定是否提高他的肌體抵抗力,給自然的痊愈力量一個機會。”“我會儘自己最大的努力。”然後,她沉默了一段時間說,“我去看了拉克西米,在我從學校回來的路上。”“你覺得她情況如何?”“還是老樣子。不對,可能比昨天虛弱了點。”“我今天早晨看到她也是這種感覺。”“所幸的是疼痛不會再加重了。我們仍舊可以從心理方麵來想辦法。今早我們診治了惡心的症狀。現在她可以喝東西了。我認為沒有再進行靜脈輸液的必要了。”“謝天謝地!”他說道,“靜脈輸液就是一種折磨。麵對每一個真正的危險時需要巨大的勇氣。但是每當涉及皮下注射或是靜脈針刺的時候,她都會表現出極其可憐和極不理智的恐懼。”他回憶起了過去的歲月,在他們剛結婚的日子裡,每當她對此大驚小怪的時候,他都會大發雷霆稱她是個膽小鬼。拉克西米哭了,樣子很可憐,乞求他原諒,這就如同把炭火放在了他頭上一樣(出自《聖經》,“如果你的敵人餓了,給他麵包吃,如果他渴了,給他水喝。你把炭火放在他的頭上,主會獎賞你。”這個短語意為:讓人感到慚愧和懊悔。)。“拉克西米,拉克西米……”現在她的日子可能不多了。三十七年了。“你們談了些什麼?”他大聲問道。“沒什麼特彆的。”蘇茜拉回答道。事實上,她和拉克西米談論了杜加德,但她現在真是無法讓自己再重複一遍她們談話的內容。“我的第一個孩子,”拉克西米低聲說道,“我不知道孩子還能長得如此漂亮。”在她深陷發黑的眼窩中,雙眼突然亮了起來,蒼白的嘴唇也綻開了笑容。“這麼小小的手,”微弱、嘶啞的聲音繼續說道,“那麼貪吃的小嘴。”她用一隻骨瘦如柴、顫抖的手摸了一下自己乳房的位置,由於去年的手術,現在已經是扁平的了。“我真的想不到。”她不斷重複著。是的,在事故發生前,她怎麼能知道呢?這是一種啟示,一種愛和緊連著的災難。“你懂我的意思嗎?”蘇茜拉點了點頭。她當然是懂得的——從與她自己兩個孩子的關係中她懂得,從其他愛和緊連著的悲劇中她懂得,同有著這小手和貪吃小嘴的杜加德長大成人後的相處中她懂得。“我那時常常為他擔心,”這位病中的夫人低語道,“他那麼強壯,像暴君一樣,他本可能會去傷害、去欺淩、去毀壞,如果他娶了彆的女人……謝天謝地,他娶了你!”她的手從乳房的位置移到了蘇茜拉的手臂上。蘇茜拉低下頭親吻了她的手。她們兩個都哭了。麥克費爾醫生歎了口氣,向上看了一下,就像是一個剛從水中爬出來的人一樣,戰栗了一下。“那位遇險的人名字叫法納比,”他說,“威爾·法納比。”“威爾·法納比,”蘇茜拉重複道,“嗯,我去看看可以為他做點什麼。” 於是她轉身走開了。麥克費爾醫生目送她離開後,向後仰靠著椅子閉上了眼睛。他想到了他的兒子,他的妻子——杜加德像是一束熊熊燃燒的明亮火炬突然被熄滅了,拉克西米則病入膏肓不久於人世。無常和無法預知的變化組成了人生,所有的美麗、恐懼和荒誕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以人類命運也無法解釋而同時又具有上天意旨的模樣。“可憐的女孩。”他自言自語道,他清楚地記得當他把杜加德的噩耗告訴蘇茜拉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可憐的女孩!”那時,也是這篇在《真菌學評論》上刊登的有關產生幻覺蘑菇的文章發表的時候。這是另一件發生在上天安排的模式裡不相關的事情。一首老拉賈古怪的詩歌此時浮現在他的腦海裡。“造化萬端,致敬凡此種種,”“無動於衷”“其間衝突不諧”“為了一種善,超越了好壞的善”“為了一種存在,永恒於短暫無常中”“其衰減耗散,比天堂中的上帝更加永恒”門嘎吱的響了一下,隨後威爾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和衣裙窸窣的聲音。一隻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同時他聽到一個低沉並悅耳的女聲問他感覺怎麼樣。“我感覺很糟糕。”他回答道,卻沒有睜開眼睛。他的語氣中並沒有自憐自艾,也沒有懇求同情——隻是像一位苦修的斯多葛派人物,最終厭倦了長期不動聲色的鬨劇,憤恨地將內心的真實想法表達出來。“我感覺很糟糕。”那隻手又觸碰了一下他。“我是蘇茜拉·麥克費爾,”這個聲音告訴他,“瑪莉·沙拉金妮的媽媽。”威爾勉強地把頭轉過來,睜開了眼睛。一個成年版的、膚色更暗的瑪莉·沙拉金妮正坐在他的床旁邊,向他微笑,充滿了友善的關懷。向她回以微笑需要做出太多的努力,所以他滿足於對她說聲“你好”,然後向上拉了一下床單就又閉上了眼睛。蘇茜拉默默地看著他——骨瘦如柴的肩膀,清晰可見的胸廓肋骨,典型北歐人的蒼白皮膚,以她——帕拉島居民的眼光看來,這膚色顯得虛弱和不堪一擊。再看看他被太陽曬傷的臉,五官分明,就像是一座隻適合遠觀的雕塑品——俊秀而又敏感。是他的顫抖,而不是這張裸露的臉,讓她不禁想到一個被剝了皮並被獨自撇下承受痛苦的人。“我聽說你來自英格蘭。”她隔了半天才開口說道。“我不在乎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威爾暴躁地咕噥道,“也不在乎將要去哪兒。不過是,從地獄到地獄而已。”“戰爭剛過,我就到了英格蘭,”她接著說,“當時還是個學生。”他試圖不聽她講話,但是耳朵不像眼睛有眼皮,根本不可能屏蔽這闖入的聲音。“我們心理學班上有個女孩,”聲音在繼續,“她的父母住在威爾斯。她邀請我暑假一開始就去那裡和他們待上一個月。你知道有三口泉水的威爾斯小城吧?”他當然知道威爾斯。她為什麼用這些愚蠢的回憶在這裡煩擾自己呢?“我那時喜歡在水邊散步,”蘇茜拉說,“看運河對麵的大教堂,”——這時她想到,當她看大教堂的時候,杜加德在海灘邊的棕櫚樹下,給她上了攀岩第一課。“你身上係著繩索,是非常安全的,不可能掉下來……”不可能掉下來,她苦澀地重複道——然後她想起,此時此地,還有任務要完成,她又看了一下這張像被剝了皮一樣英俊的臉,想起來這兒還有一個疼痛的人需要她。“大教堂多麼漂亮”,她接著說道,“多麼宏偉寧靜!”聲音,對於威爾·法納比來說,變得越來越悅耳,並且不可思議地更加遙遠。這也可能是為什麼他不再厭惡其侵擾的原因。“如此非凡的平靜。香提(梵語中“Shanti”是“和平、寧靜”的意思,音譯為:香提。),香提,香提。傳遞理解的寧靜。”現在,聲音幾乎變得如唱誦一般了——似乎來自於另外某個世界的唱誦。“我可以閉上眼睛,”她繼續念誦道,“可以閉上眼睛並把全部景色看得很清晰。可以看到教堂——它宏偉壯觀,比在主教宮殿旁邊的參天大樹還要高得多。可以看到綠草、水,還有照在石頭上的金色陽光,投射在扶壁之間斜斜的長影。聽啊!我可以聽見鐘聲,鐘聲和寒鴉的聲音,在塔裡的寒鴉——你可以聽見寒鴉的叫聲嗎?”是的,他可以聽到寒鴉的聲音,同他現在聽到窗外樹上那些鸚鵡的叫聲幾乎一樣清晰。他在此地,同時他又在彼地——此地即是在赤道附近地區這間黑暗、悶熱的房間裡,彼地是在門迪普斯邊上涼爽山穀的室外,寒鴉在大教堂的塔樓頂上鳴叫,教堂鐘聲遠播,漸遠漸弱消失在綠色的沉寂中。“還有白色的雲朵,”這個聲音又說道,“白色雲朵之間的藍天顯得如此淺淡、雅致、精美、輕柔。”輕柔,他重複道,四月裡的一個周末,藍天也是那麼輕柔,在他和莫莉婚姻觸礁之前,他倆在那裡待過。草叢裡開著雛菊和蒲公英,河水對麵矗立著恢宏的教堂,建築樸素的幾何線條挑戰著曠野四月輕柔的雲朵,和曠野互相抗衡,同時也互相映襯,完美地調和在一起。這應該是他和莫莉之間的關係——那時確實也是這樣的關係。“還有天鵝,”他聽到那個聲音九-九-藏-書-網如夢般地在念誦著,“天鵝……”是的,天鵝。白色的天鵝在碧綠又略帶墨黑色的湖麵上劃過——一麵起伏抖動的鏡子,因此天鵝銀白色的倒影總是在破碎和重聚之中,分裂而又合為一體。“就像紋章一般,浪漫的、難以置信的美。然而它們就存在於此——真實場景中真實的禽類,和我離得很近,我幾乎都可以觸摸到它們——同時又那麼遙遠,在數千英裡以外,遙遠的平靜的水麵上,像是被某種神奇的力量所推動,輕柔、莊嚴……”莊嚴地、莊嚴地劃動,當它們富有曲線的白色胸脯在水中前行,沉黑色的水湧起而後撥散——湧起,撥散,波紋向後散去,然後如閃著微光的箭頭在它們身後展開。他可以看到天鵝劃過黑色的鏡麵,可以聽到寒鴉在塔樓裡鳴叫,可以聞到傳來的消毒劑和梔子花混合的味道,以及遠處綠色山穀中冷森森的哥特式護城河淡淡的野草味道。“輕而易舉地漂浮。”“輕而易舉地漂浮。”這幾個詞讓他內心深處感到十分滿足。“我會坐在那裡,”她說,“我會坐在那裡一直觀看、觀看,一會兒我也會漂浮起來。我會和平靜湖麵上的天鵝一起,飛舞在墨黑色的河流與輕柔的淡藍色天空之間。同時飛舞在此地與遙遠的空間之中,彼時與此時之間的另一處所在。”同時,她的思緒也徘徊在過去的幸福回憶和現在持續的喪偶之痛中間。“漂浮,”她高聲說道,“在現實和想象的世界之間的平麵,在外界降臨到我們身上的和我們內心最深處升騰的事物之間漂浮。”她把手放在他的前額上,突然,這些話開始變成了它們所指示的景物和事件,意象變成了事實,他確實正處在漂浮之中。“漂浮,”那個聲音繼續輕輕地說道,“漂浮,就像是一隻水上的白鳥。漂浮在生命的偉大長河上——寬廣、平緩、寧靜的河流,如此的寧靜、寧靜,你幾乎可能認為它已經睡著了。沉睡的河流。但它仍舊不可阻擋地向前流淌。 ”“生命靜靜地、不可阻擋地流向更充實的人生,流向更深刻、更豐富、更堅強,也更完滿的寧靜,因為它知曉你的痛苦和不幸,知曉並且將其吸納進生命之流並使之成為其中的組成部分。現在你正漂浮進入那片寧靜,漂浮在這條平滑寧靜的沉睡著的河流上,也是不可阻擋的,不可阻擋恰恰因為它在沉睡。我在和它一起漂浮。”她為這個陌生人言說,在另一個層麵上也是在為自己言說,“不費氣力地漂浮,根本不必做任何事。僅僅需要放手讓自己被河流推動,就讓這條不可阻擋的沉睡的生命之河把我帶到它流淌的目的地——知道河流去往的地方也是我想去往的地方,我必須去往的地方:去往更多生命力、更多寧靜的所在。沿著沉睡的河流,不可阻擋地,流向完全的和解。”威爾·法納比不由自主地、下意識地深深歎了一口氣。世界變得多麼安靜!像水晶一樣透徹的沉沉的安靜。縱使鸚鵡們仍舊在百葉窗外跳來跳去,縱使聲音仍舊在他旁邊念誦!寧靜空寂,在寧靜空寂中流淌著一條沉睡的、不可阻擋的河流。蘇茜拉低頭看了看枕頭上的這張臉:突然這張臉看起來非常年輕,在靜謐安詳中顯得像孩童一般。前額上緊鎖的皺紋消失了。由於痛苦而緊閉著的嘴唇也分開了,氣息變得緩慢、輕柔,幾乎不易察覺。一個月夜,她想起來,當她低頭看著杜加德變得純淨無邪的臉龐時,這句話突然閃現在腦際:“她讓她深愛著的人安眠了。”“睡吧。”她大聲說道,“睡吧。”寧靜似乎變得愈加深沉,空寂變得愈加無邊。“在沉睡的河上睡著,”這個聲音說道,“在河麵之上,淡藍色的天空,飄浮著巨大的白色雲朵。當你看著它們的時候,你開始向它們飄去。是的,你開始向它們飄去。而河流現在是空中的河流,一條看不見的河流載著你向前,載著你向上,越來越高。”一直向上、向上,穿過寧靜的空無。意象變成了現實,語言成了體驗。“穿越熾熱的平原,”這個聲音繼續說道,“輕鬆地進入大山之間的清新和涼爽。”是的,這裡是少女峰(少女峰(Jungfrau)是瑞士的著名山峰,以冰雪與山峰、陽光與浮雲而聞名。) ,在藍天下發出耀眼的銀白色光芒。還有蒙特羅薩峰(蒙特羅薩峰(Monte Rosa),瑞士最高山峰群,一側有冰川和凍土。) ……“當你呼吸的時候,你覺得空氣是多麼的新鮮!新鮮、純淨,充滿了生命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力。現在橫跨雪地,吹來了一陣微風,使肌膚倍感涼爽,誘人的涼爽。仿佛回應著他的想法,描繪著他的感受。這個聲音說道:“清涼。清涼,安睡。清涼帶來了更多的生命力。通過睡眠,獲得了和解、完整與生活的平靜。”半個小時之後,蘇茜拉再次進入了起居室。“怎麼樣?”她的公公問九*九*藏*書*網道,“成功了嗎?”她點了點頭。“我和他談論了英格蘭的一個地方,”她說道,“他進入角色的速度比我期望得更快。在那之後,我給了他一些關於體溫的暗示。”“還有膝蓋吧,我希望。”“當然。”“直接的引導?”“不,間接的。間接的效果通常好些。我讓他意識到了自己身體的意象。然後讓他想象自己的體形要比現實生活中更大——這樣膝蓋就更小。糟糕的小東西反抗巨大輝煌的事物,哪個會勝出毫無疑問。”她看了看牆上的鐘,“天啊,我得走了。要不我在學校給孩子們上課就會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