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那隻鳥兒不再說話,卻開始了尖叫。一個尖細的人類聲音響起來:“八哥鳥!”然後用威爾聽不懂的語言又說了些什麼。隨之從乾草葉子上傳來了腳步聲,有人吃驚地喊了一聲,又恢複了平靜。威爾睜開眼睛看見兩個俊俏的孩子正盯著他看,由於既吃驚又興奮恐懼,兩個孩子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兩個孩子中較小的那個五六歲,紮著綠色的纏腰布。在他旁邊站著一個女孩,大概比小男孩大四五歲,頭頂著一籃子水果。她穿著深紅色的長裙,幾乎長到腳踝,但是上身卻沒穿衣服。在陽光下,她的皮膚閃著淺古銅略帶玫瑰色的光芒。威爾把兩個孩子看了又看。多麼漂亮,多麼完美無瑕,多麼優雅出眾!就像是兩匹擁有純正血統的小馬駒。小男孩渾圓壯實,舉止得體,麵容就像天使一樣。小女孩身材纖細修長,編著兩個黑色的辮子,臉龐莊重小巧。此時,又傳來另一陣尖叫,那隻停在枯枝上的鳥不安地轉來轉去,伴著一聲長鳴,飛向了空中。那個女孩看著威爾,向鳥兒伸出了召喚的小手。鳥兒扇動翅膀,飛了過來。靠近她時,鳥猛烈地拍動著翅膀,平衡著身體穩穩停在她手指上。它一合上翅膀,就開始打起嗝來。威爾目睹這一切,卻毫不吃驚。現在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任何事情。會說話的鳥停落在一個小孩的手指上也不算什麼。威爾試圖朝他們微笑,但他的嘴唇仍在顫抖。本來是要示好,但看起來卻像是恐嚇的鬼臉,小男孩躲到了姐姐的身後。鳥兒不再打嗝,開始重複一個威爾聽不懂的單詞,是“魯那”嗎?不,應該是“卡魯納(卡魯納(Karunna),梵文意為慈悲。)”。對,一定是“卡魯納”他顫抖著抬起了一隻手,指著那圓形籃子,裡麵裝有芒果、香蕉……他乾渴的嘴裡已經流出了口水。“餓。”他說道。隨後他又感到在這異鄉的環境下,如果他能模仿音樂劇裡麵中國人的語調,孩子們會更好地理解他的意思。“餓,俺餓壞了。”他詳細地解釋道。“你想吃東西嗎?”那孩子用非常標準的英語問道。“對,吃。”他重複道,“想吃。”“去吧,八哥鳥。”女孩搖晃了一下她的手臂,那隻鳥不滿地聒噪了一聲,又重新落在了那棵枯樹上。那女孩揚起了纖細的手臂,像一位優雅的舞者,把籃子從頭頂取下, 然後放在地上。同情和恐懼在內心鬥爭著,她拿起一根香蕉,剝了皮,走向這位陌生人。那個小男孩用他聽不懂的語言提醒他姐姐注意安全並抓緊了她的裙子。那個女孩停下來,說了些安慰男孩的話,出於安全考慮,她舉高了那根香蕉。“你想要嗎?”她問。威爾·法納比顫抖著伸出了手。那女孩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中途又停下來,俯下身來,仔細地觀察著他。“快點!”他已飽受煎熬。但是小女孩仍舊小心翼翼,看著他的手是否有絲毫的可疑舉動。她彎下身來,小心地伸出了胳膊。“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乞求道。“上帝?”小女孩重複道,突然產生興趣。“哪個上帝?”她問,“有很多個上帝。”“你信奉的那個該死的上帝。”他不耐煩地回答道。“我其實哪個上帝都不信奉,”她回答說,“我隻喜歡慈悲的神。”“那對我慈悲點吧,”他乞求道,“把香蕉給我。”她的表情改變了。“對不起。”她充滿歉意地說道,隨之站了起來,突然迅速向前邁了一步,把水果扔到了他顫抖的手中。“給你。”她說道,就像是一隻躲避陷阱的小動物,她又跳回去,回到了他完全夠不到的範圍。那個小男孩拍手大笑起來。她轉過身去對他說了些什麼。男孩點著他圓圓的腦袋說“好的,頭兒”,就一溜小跑離開了。他穿過一群飛舞的藍色和硫黃色的蝴蝶,消失在遠處林間空地的森林陰影中。“我讓湯姆·克裡希那去找個人來。”她解釋說。威爾吃完了一根香蕉,接著又要了第二根、第三根。當他感覺腹中不那麼饑餓時,便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了。“你的英語怎麼會說得這麼好?”他問道。“因為人人都說英語。”孩子回答說。“人人?”“我是說當他們不說帕拉島語的時候。”小女孩覺得這個話題很無趣,就轉過身去,揮著棕色的小手吹了一個口哨。“此時此地,孩子們。”那隻鳥開始再一次重複,並從它停歇的枯樹上振翅飛落下來,站在了小女孩的肩膀上。女孩又剝了一根香蕉,把三分之二給了威爾,剩下的給了八哥鳥。“這是你的鳥嗎?”威爾問道。她搖了搖頭。“八哥鳥像是電光,”她說,“它不屬於任何人。”“那為什麼它會說那些話呢?”“因為有人教它說。”她耐心地解釋著。真蠢!她的語調似乎暗示著這一點。“可是為什麼他們會教它說那些諸如‘注意’‘此時此地’的話呢?”“這個麼……”她一定在腦中搜索著合適的詞來把這個不言自明的道理講給這個奇怪的傻瓜。“這些是你經常會忘記的事,不是嗎?我的意思是你經常忘記去關注正在發生的事情。同樣地,也經常會忘記當下所處的環境。”“所以八哥鳥們四處飛翔來提醒你——是這樣嗎?”她點了點頭。當然就是這樣。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道。威爾就介紹了自己。“我的名字是瑪莉·沙拉金妮·麥克費爾。”“麥克費爾?”這個名字聽起來太讓人難以置信了。“麥克費爾。”她又重申了一遍,他沒有聽錯。“那你的小弟弟叫湯姆·克裡希那?”她點點頭。“好吧,我真孤陋寡聞。”“你是坐飛機來到帕拉島的嗎?”“我是從海上來的。”“從海上,那你有船了?”“我原來確實有一隻。”此刻,威爾的頭腦中浮現出海浪擊沉漂流船體的情景,耳邊仿佛也聽到了船受到衝擊破碎的聲音。在她的詢問下,威爾訴說了他的遭遇。暴風肆虐、船隻擱淺,漫長攀爬的噩夢、蛇以及跌落的恐懼……他又開始顫抖,這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劇烈。瑪莉·沙拉金妮聚精會神地聽著,沒有發表一句評論。當他的聲音變得顫抖,最終說不出話來時,小女孩向前邁了一步,跪在他旁邊,那隻鳥仍舊停留在她肩上。“聽著,威爾,”她說著,並把一隻手放在他的前額上,“我們得擺脫這些恐懼。”她的語調很老成,平靜而威嚴。“我要知道怎麼做到就好了。”他的牙齒都在打戰。“怎麼做到?”她重複著,“當然是用慣常的方法。再和我描述一下那些蛇和你是怎樣摔下來的。”他搖了搖頭:“我不想再提了。”“你當然不想再提了,”她說,“但是你得講出來,聽聽八哥鳥的話。”“此時此地,孩子們,”八哥鳥仍舊發出這條忠告,“此時此地,孩子們。”“你不可能身處此時此地,”她繼續說道,“除非你擺脫那些蛇。和我說說吧。”“我做不到,我說不出來。”他幾乎要哭出來了。“那麼你永遠擺脫不了它們了。它們會永遠縈繞在你的腦海裡,這就是你自找的了。” 瑪莉·沙拉金妮加重了語氣。威爾試圖控製住顫抖,但他的身體已不屬於他了,好像某個人在控製他,惡意羞辱他,令他痛苦不堪。“想想你小時候,”瑪莉接著說,“當你受傷的時候,你的媽媽會怎麼做。”“媽媽會把我抱在懷裡,說,‘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小寶貝’。”“她是這樣做的?”女孩用震驚的語氣說道。“太殘忍了!那樣你會覺得更痛。‘我可憐的孩子,’”她略帶嘲笑地重複了一遍,“會痛上幾個小時,你就永遠無法忘記了。”威爾·法納比沒有言語,隻是靜靜地躺在那裡,止不住地在顫抖。“好吧,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來幫你吧。聽著,威爾,這有一條蛇,一條巨大的綠色蟒蛇,你差一點就踩在它身上。你幾乎就踩在它身上,你因此害怕得失去了平衡,墜落了下來。現在你自己說一遍——說出來!”“我差點踩上它,”他順從地低聲重複道,“然後,我……”他說不下去了。“然後,我掉下去了。”他最終說了出來,聲音小得彆人幾乎聽不到。所有的恐懼又重新襲來——害怕帶來的眩暈,令他驚恐不已,使他失去了平衡;而確定活不成了,更令他感到毛骨悚然。“再說一次!”“我差點就踩上它了,然後……”他聽到自己在啜泣。“這就對了,威爾,哭吧——哭出來!”啜泣變成了嗚咽。他為自己感到羞愧,於是咬緊了牙關,就這樣嗚咽停止了。“不,不要這樣,”她喊道,“如果想哭,就要哭出來。想想那條蛇,威爾。想想你是怎樣跌落下來的。”於是又一陣嗚咽,他開始顫抖,比任何時候都要劇烈。“現在給我講講發生了什麼。”“我可以看到它的眼睛,看到它不住地吐信子。”“是的,你可以看到它的信子。然後發生了什麼?”“我失去了平衡,我跌落了下去。”“再說一次,威爾。”他又開始啜泣。“再說一次。”她堅持道。“我跌落了下去。”“再來一次。”雖然這仿佛把他撕成了碎片,但是他說出來了。“我跌落下去了!”“再說一次,威爾。”她的語氣不容置疑,“再說一次。”“我跌落了下去,跌落了下去,跌落了下去……”啜泣聲音逐漸消失了。這些話說起來更加容易,並且它們喚起的回憶也不那麼痛苦了。“我跌落了下去。”他重複了足有一百次。“但是你並沒有跌落多深。”瑪莉此時插話道。“是的,並沒有跌落多深。”他很同意。“那有什麼可怕的呢?”瑪莉問道。瑪莉的語調裡並沒有任何惡意或是諷刺,也沒有一丁點兒責怪的意思。她隻是問了一個簡單、直接的問題,也隻需要一個簡單、直接的回答。是的,那有什麼可怕的?蛇並沒有咬他,他也沒有摔斷脖項。況且,這都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了。今天看到了這麼多的蝴蝶,這隻不斷重複“注意”二字的鳥,還有這個奇怪的孩子,談起話來直言不諱,長得像某個異域神話中的天使,不管你信不信,在赤道附近居住的她,姓氏竟是麥克費爾。威爾·法納比大聲笑了起來。那個小女孩拍著手也笑了起來。一會兒,在她肩上的八哥鳥也笑了起來,一波波充滿魔力的響亮笑聲在整個空地上飄蕩,在山林中回響,整個宇宙也似乎因這個超級可笑的笑話而笑破了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