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的一切人物隻是典型,並非肖像。”“注意!”一個聲音響起來,好像一隻雙簧管突然發了聲。“注意,”它用同樣高亢、單調、濃重的鼻音重複道,“注意!”他躺在那裡,如一具死屍躺在枯葉中間,頭發蓬亂打結,滿臉漆黑的瘀青,衣服破爛不堪,沾滿泥巴,樣子十分奇怪。威爾從夢中驚醒。莫莉剛剛喊了他的名字。該起床了,該穿衣服了,上班一定不能遲到。“謝謝,親愛的。”他說著坐了起來,但突然感到右膝蓋強烈的刺痛,後背、胳膊和前額也莫名的難受得要命。“注意!”那個聲音仍舊在耳邊響起,音調上絲毫沒有改變。威爾用一隻手肘撐著身體,困惑地環顧四周,但眼前所見的並不是倫敦家中臥室裡熟悉的灰色牆紙和黃色窗簾,而是一片林間空地,清晨的陽光在森林裡投下長長的影子和縷縷斜射的光線。“注意”?它為什麼說“注意”呢?“注意——注意——”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多麼奇怪,多麼空洞!“莫莉?”他詢問道,“是你嗎,莫莉?”這個名字似乎使他眼前一亮,但是突然,他內心深處湧起了熟悉的罪惡感。他嗅到了福爾馬林的氣味,看到護士腳步輕快地,沿著綠色走廊急匆匆地從他身邊走過,他似乎聽到她漿洗好的製服吱吱嘎嘎的響聲。“55號。”她說著,然後停住了,打開了一扇白色的門。他走了進去,在那,高高的白色床上躺著的竟然是莫莉。莫莉的半邊臉都纏著繃帶,嘴大張著躺在那裡。“莫莉!”他喊道,“莫莉……”他的聲音在顫抖。他此刻在呼喊,似在乞求:“親愛的!”沒有回應。從張大的嘴巴中傳出的是一陣陣急促又虛弱的呼吸聲。“親愛的,親愛的……”突然他握著的手動了一動,但隨即又感覺不到了。“是我啊,”他說,“威爾。”她的手指再一次動了一下,顯然是費了好大勁。她的手慢慢地抓住了他的手,握了一會兒,又鬆開了,而後再次陷入無知覺的狀態。“注意。”那個機械的聲音又喊道。這是一場意外,他急忙如此安慰自己。路麵很濕,車子滑過了白線,這樣的事再尋常不過了。報紙上整天報道,他自己就曾報道過幾十次。“母親和三個孩子死於迎麵相撞的車禍……”可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當莫莉問自己“我們是否就這樣結束了”的時候,他回答說是的。最後這一次絕情的見麵後,她離開了,走入雨中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就躺在了救護車中,奄奄一息。她轉身離開的那一刻,他連看都沒看她。他是不敢再看她一眼。她那蒼白痛苦的臉是他無法忍受的。她從椅子上起身,慢慢穿過房間,慢慢地走出了他的生活。他難道不該叫她回來,乞求她的原諒,告訴她,告訴她自己仍舊愛她嗎?他愛過她嗎?雙簧管的聲音再次引起他的注意。是的,他曾經真正愛過她嗎?“再見了,威爾,”他仍記得她轉身走出門檻時的低語,那時的她,從內心深處,還在低語,“我仍然愛你,威爾,不論如何。”一會兒,幾乎悄無聲息地,她關上了公寓的門。門上彈簧鎖冷冰冰地乾響了一聲。她走了。他跳起來,跑到門口,打開門,聽到她遠去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儘頭,就如黎明前的鬼魂一樣,留在空氣中淡淡的熟悉的香水味也慢慢消散了。他再次關上門,走進灰黃色調的臥室,向窗外望去。很快,他看到她穿過人行道,走進車裡。他聽到汽車發動機刺耳的轟鳴聲。一次、兩次,然後傳來馬達的嗡鳴聲。他應該打開窗戶嗎?“等等!莫莉,等等!”他似乎聽到自己這樣喊著。但是,窗戶仍然緊閉著。車子已經開始移動,拐了彎,街道上已空無一人。太遲了。太遲了,謝天謝地!一個令人厭惡的聲音嘲弄地說道。是的,謝天謝地,但是罪惡感仍舊停在他內心深處。罪惡感,令人痛苦的內疚感——但是從內疚中他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喜悅。一個下流殘忍卑鄙的人,一個他所陌生的、討厭的人高興地想道,現在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得到他想要的了。這個人就是他自己。他想要的是一種不同的香水、一個年輕的身體帶來的溫暖和彈性。“注意!”雙簧管又嚷道。是的,注意。注意彌漫著芭布絲那麝香味的臥室,草莓粉色的小屋和兩扇朝向查令十字街的窗戶。在街對麵,波特杜鬆子酒吧巨大的霓虹燈整夜地朝這兩扇窗戶閃爍不停。酒吧被罩在高貴的深紅色燈光之下——十秒鐘前小屋還是聖心教堂的模樣,十秒鐘後又變成漲紅的臉龐,和他如此貼近,如六翼天使般泛著光芒,仿佛內心愛的火焰,使它變得更美。然後,黑暗也變得更加美麗。“一、二、三、四……啊,上帝,讓時間就此停住吧。”整整十秒鐘以後,電子鐘點呈現了另一種啟示——死亡的啟示,對原始恐懼的啟示。外麵的燈光此時變成了綠色,這極可憎的十秒鐘內芭布絲的玫瑰色小屋仿佛變成了泥塑的子宮模樣,床上的芭布絲本人也變作死屍的顏色,一具呈死後癲癇狀的電鍍屍體。當波特杜鬆子酒吧變作綠色的時候,人們就很難忘記發生的事情和自己是誰,唯一能做的就是閉緊雙眼,深深投入到——如果能做到的話——另一個感官世界中,更猛烈地、更刻意地投入到陌生的瘋狂情緒中。可憐的莫莉,纏著繃帶(“注意”)的莫莉,躺在海格特潮濕墳墓中的莫莉,每次綠光使芭布絲的裸體變成一具死屍模樣時,都會讓人不禁想起海格特墓地,於是不得不閉上雙眼。在陌生的瘋狂情緒的支配下,莫莉成了,也一直是一個陌生人。不僅僅是莫莉,在他緊閉的雙眼中,威爾還看到了他的母親,如浮雕般蒼白。她的臉由於常年的苦痛變得麻木不仁,她的手因關節炎而變得畸形怪異。還有他的妹妹——莫德,站在他媽媽的輪椅後。莫德已經發胖,像牛蹄肉凍一樣顫抖著,臉上帶著房事中都沒有表現出來的激動神色。“你怎麼能這樣,威爾?”“是的,你怎麼能這樣?”莫德眼中含淚,以顫抖的女低音重複著。他沒有回答,一聲不吭。也就是說,在這兩位殉道者麵前——一位是殉道於不幸婚姻的母親,一位是殉道於仁孝的女兒——任何話語,即使是說出來,也不可能得到理解。除非他用聽起來很淫穢的客觀生理事實來說明,而這種坦率是最難以被接受的。他該怎麼做?他能夠做到,因為一些實際的原因迫使他這麼做,因為……好吧,因為芭布絲有一些莫莉不具備的身體上的特質。芭布絲有時的舉動是莫莉無法想象的。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但是突然間那個奇怪的聲音又重複起它的老調。“注意。注意。”注意莫莉,注意莫德,還有他的媽媽,注意芭布絲。突然另外一段記憶從模糊混亂的迷霧中浮現出來。芭布絲粉紅色的小屋接待過另一位客人。小屋的主人在另外這位客人的愛撫下狂喜地發抖。這在他心中的罪惡感之上又增加了一種心靈的痛苦,使他喉嚨一緊。“注意。”這個聲音又離得近了一些,是從右邊不遠處的某個地方傳來的。他把頭扭過去,試圖直立上身看得更清楚些,但是支撐他身體重量的那條胳膊開始顫抖,失去控製,他又重新摔倒在枯葉中。他太累了,不想繼續回想下去了,隻是躺在那裡,透過半閉的眼瞼,盯著四周這難以理解的世界。他在哪裡,是如何到達這裡的,他全然不知,但現在這也並不重要了。此刻,什麼也不重要了,除了疼痛和使他無法移動的虛弱。這棵樹,比如說,他此刻(不知為何)躺在這棵樹下,這段灰色的樹乾,高處枝杈縱橫,樹枝由於日照而斑點駁駁,這理應是一棵山毛櫸樹。但是如果是那樣的話——威爾為自己的邏輯如此清晰而感到驕傲——如果是那樣,樹葉卻不應該是如此鮮明的綠色。為什麼一棵山毛櫸樹的根會像這樣彎彎曲曲地突起於地麵之上?還有這荒謬的樹根,是這棵冒牌的山毛櫸樹借以支撐自身的基礎——這些特征如何能夠統一在一起的呢?威爾突然想起了他最討厭的一行詩:“是誰,你問,在那些糟糕的日子裡支撐了我的思維?(選自英國詩人評論家馬修·阿諾德的詩歌《致朋友》,馬修的侄女即此作者的母親。)”答案是:凝固的細胞外質,達利(達利,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繪畫大師,代表作品有《記憶的永恒》《比基尼島的三尊獅身人麵像》等。)早期的畫作。這顯然排除了英格蘭東南部的奇爾特斯(該地區西部有茂密的山毛櫸樹林)。在金色黃油般的陽光下,大量的蝴蝶飛到這裡。它們為何如此之大,有著不可思議的蔚藍色或天鵝絨般的黑色,長著碩大的眼睛和斑斕的翅膀?隻見栗色中閃耀著紫色,銀色粉飾著祖母綠色、黃玉石色、藍寶石色。“注意。”“誰在那兒?”威爾·法納比本想高聲斷喝,但發出的卻是細小顫抖的低啞聲音。接下來是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似乎讓人感到十分陰森恐怖的沉默。從那棵山毛櫸樹兩節樹根的空洞處,一隻巨大的蜈蚣爬出來,闖進了他的視野,一會兒又匆忙地倒騰著它一排排深紅色的足消失在另一個青苔覆蓋的樹乾外皮的裂縫中。“誰在那裡?”他又啞著聲音問道。從他左側的灌木叢中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一隻體形巨大的黑鳥突然從裡麵飛了出來,體形和寒鴉差不多,很像托兒所座鐘裡麵的布穀鳥。很顯然,這並非是隻寒鴉。它揮動著一對白色的翅膀,衝過了間隔地帶,落在了一棵枯死小樹最矮的一截樹枝上,離威爾躺著的地方不過六米遠。它的喙,他注意到,是橘黃色的,並且它的兩隻眼睛下麵有一塊光禿的黃色斑點,兩側是淡黃色的肉垂。頭頂後部也覆蓋著如假發一般的厚重肉垂。這隻鳥兒歪著腦袋先用右眼看了看他,而後又歪著腦袋用左眼看了看他。之後,鳥又張開橘黃色的喙,吹出了十個或是十二個五聲音階的音符,就如人的打嗝聲一般。然後,它以反複的音調重複著“哆,哆,嗦,哆”“此時此地,孩子們;此時此地,孩子們” 。這幾個詞成為一個觸發點,突然他什麼都想起來了——這裡是帕拉禁島!從未有記者來過這裡,現在一定是他在壬當羅布海港外起帆的第二天清晨。昨天下午他乾了件傻事,獨自出海。他都想起來了——那時,風吹起白色的帆,就像是一片巨大的玉蘭花瓣,水浪在船頭嘶鳴作響。每當浪頭襲來,水珠如一顆顆鑽石飛濺,留在身後的是一道道碧玉般的波紋。向東海峽的另一端,在帕拉火山的上空,多麼美麗的雲朵,多麼壯麗非凡的白色雕塑傑作!他坐在船舵邊,竟哼唱起了歌謠,他猛然發現自己難以置信地處於無法言表的愉悅當中。“三個,三個爭吵的女神。(蘇格蘭民歌,“Green Grows the Rushes”(《鬱鬱蔥蔥的燈芯草》)。)”他迎著風高唱道。“兩個,兩個純潔的聖徒,衣著綠裳——哦,一個,一個獨自佇立的耶和華……”是啊,完全是獨自一人,在大海這無垠明珠之上。“而且終將會如此。”好景不長,顯然,那些謹慎且經驗豐富的遊艇駕駛員曾警告過他的事情發生了。不知從何而來的黑色暴風,夾雜著雨水和巨浪,突然瘋狂無情地向他襲來。“此時此地,孩子們,”那隻鳥又詠唱道,“此時此地,孩子們。”在這期間,最非同一般的事情就是他竟處於此地,平安無事地躺在樹下,做著回想,而不是在帕拉海峽底葬身魚腹,或是摔在懸崖上粉身碎骨。可能是憑借奇跡,他把下沉的小船帶過碎浪區,停泊到帕拉島布滿岩石的海岸線唯一的沙灘。然而困難還遠不止於此。懸崖壁立,在山崖的缺口處,一道山澗溪流潺潺流淌,形成一層薄霧。在灰色的石灰岩之間生長著樹木和灌叢。他穿著網球鞋,沿著山崖向上攀登大概有六百到七百英尺,可以腳踏攀登的地方也由於水的關係變得十分濕滑。除此之外,上帝啊,這裡還有一條黑色的蛇正盤踞在他借以向上攀爬的樹枝上。五分鐘之後,一條巨大的綠蛇又占據了他正準備落腳的崖尖上。伴隨著他的是更加強烈的恐懼。看到蛇後,他驚恐地收回了腳。不料這無意識的動作使他失去了平衡。在這漫長恐怖的一秒鐘裡,他痛苦地意識到這可能是他生命的終結。他在峭壁的邊緣上搖晃了一下就摔落下去。完了,完了,完了!他的耳際響起了樹木斷裂的聲音,隨後他發現自己被緊緊卡在了一棵小樹的樹枝中。他的臉被刮破了,右膝因為擦傷而流血,不過好在還活著。他又重新開始痛苦地向上攀爬。雖然膝蓋疼痛難忍,但是他仍舊得向上爬,根本沒有其他的選擇。不久,光亮開始消失。他幾乎都在黑暗中繼續向上攀爬,在活下去的信念中,在徹底絕望中堅持向上爬著。“此時此地,孩子們。”那隻鳥又嚷道。但是威爾·法納比的思緒還不在此時此地。他那時正處在崖壁之上,不知哪一刻就會跌落的恐懼中。乾枯的樹葉在他身下沙沙作響,他的身體在顫抖,劇烈地,無法控製地,從頭到腳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