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秉鈞劉以鬯的《酒徒》的主角不是傳統意義的英雄,他充滿缺點,但另一方麵他也有自己的原則,他有他的軟弱,但也有他的智慧。他是一個內心充滿掙紮的人物。這種對內心掙紮的正視和描寫,也是現代的一個特色。現代佛洛伊特等人心理學上的發現,令人對人性有更著實的認識。人的所謂自我並不是那麼穩定。現代心理學家如威廉·占姆士(威廉·占姆士今通譯威廉·詹姆斯。)提出說:因為社會固定分配的角色並不能適合我們的身份,令現代人無所適從,個人分裂成幾個參差的自我。現代中的麵具、敘事觀點、內心獨白、意識流等技巧,多少都基於這類現代心理學的知識而來,嘗試更深入地捕捉內心的活動,更透徹地了解人的多重麵目。劉以鬯先生一九六〇年至六一年在《香港時報》編的文藝副刊《淺水灣》,也是香港介紹西方現代文學的一個園地。詩人員娜苔(楊際光)曾經在一篇譯文的按語中,對當時該版發表的部分新提出反省說:“一般來說,多數側重於形式的標新立異,以致忽略了內容……”劉以鬯先生六二年在《星島晚報》連載的《酒徒》就不是這樣,它融彙了《淺水灣》上麵討論過的現代技巧,但又不是在形式上標新立異,它的形式和內容是結合得非常圓滿的。關於《酒徒》在運用意識流技巧上的創新,已經有不少人討論過了,這裡就本文討論的主題,集中看這新技巧如何移用於香港的現實。這因為主角是一個酒徒,所以麵具、意識流等技巧用得不覺突兀,作者時時可以通過酒徒的麵具發言,而主角的自我分裂、內心的起伏掙紮,也有了具體的依據,可以令讀者共鳴。但作者之運用新技巧,並不是為新而新,是有一個目的、有一個理由在背後的。我們試從比較中看看。談中的意識流技巧都會談到喬也斯的《優力棲斯》,《酒徒》裡也多次談到這部。讓我們先從這中拿一段出來看看。下麵是寫杜柏林街景的一節,試譯如下:“滿城過去了,滿城的來,也過去了:其他的來,其他的去。房子,一列列房子,街道,一哩哩行人路,砌起的磚,石頭。易手。這個業主,那個。他們說業主永遠不”“死。當他宣布放棄的時候彆人取代他的位置。他們用金子買光那地方而他們仍擁有所有的金子。那裡一定有騙局,在城市裡堆疊起來,一年一年侵蝕。沙漠裡的金字塔。用麵包和洋蔥建造。奴隸。萬裡長城。巴比倫。隻剩下巨大的石頭。圓塔。餘下瓦礫,連綿郊野,柔軟,卡雲草菰形房子,用微風建造。夜晚的居所。”“誰也不是什麼。”在這一段裡,布隆看著街道上的一切,我們隨著他的意識漂流。外麵世界是那麼複雜,他隻是個平凡的人,許多事情說不清楚。他看到片段的現象,隱約感到財富控製在某些人手裡麵,但他隻知道“那裡一定有騙局”,沒法分析出來。於是他繼續聯想,想象,讓意識漂流。我們再來看《酒徒》中這一段:“病態的夜。澳門即將賽狗。中環填海區發展計劃,通俗音樂的歌詞有太多的“你愛我”與“我愛你”。曹雪芹與喬也斯的遭遇頗多相似之處,喬也斯在瑞士時窮得必須接受彆人的施舍,曹雪芹也度著“舉家食粥酒長賒”的日子。喬也斯的《優力棲斯》曾遭受衛道之士的毀謗,曹雪芹的《石頭記》也被乾隆皇上的堂弟目為怨謗之作。(第三十四章)”比較之下,我們立即發覺兩段文字方法不同,目的也是不同的。《酒徒》這段文字有實指、有批評、有較分析性的語法。為什麼呢?這與的主題是相關的:酒徒本來是一個愛好嚴肅文學的人,在商業社會中被迫寫流行,充滿了自嘲和矛盾,好像接受現況又不甘心,他對商業文化看不過眼,對好作家備受冷落感到不平,這段文字引向後麵的結論:“好的文章一定會被時代發現的。”酒徒在文內屢屢忍不住對文學發言,正是一種補償作用,也是他另一麵的流露。不放任意識漫遊,不規避直接的批評和議論,正因他有他的態度。《酒徒》之用新技巧,不是為新而新。書中這種不輕易追隨商業社會流行意識,難以當商品消費的文學技巧正是對抗商業文學的一種抗衡文字。《酒徒》寫於一九六二年,裡麵提到中國新文學的或外國,都強調它們的創新和藝術性。這在當時的中國大陸,或作為商業化社會的香港,都是不被采納的標準,所以作者隻能假酒徒醉語,說出心中真話,我覺得《酒徒》是一本關於的。如果用當代西方meta-fi(元)的觀念來看《酒徒》,可以發覺《酒徒》有這種對技藝的反省。這種對作為的自覺,無疑是一種現代文學的精神。但另一方麵它又絕不是文字遊戲,不是脫離外界自存的純粹藝術,它始終是關涉當時的時空的。裡麵提到許多西方現代,但不能就此以西化視之。如果回顧當時中國大陸譯介西方文學的方向,回顧當時過分強調主題的作品,又或者香港社會上充斥的商業化的作品,《酒徒》之強調的藝術性,重提並繼承某些優秀而被忽略了的“五四”的傳統,就有它的曆史意義了。…………劉以鬯的《酒徒》有運用麵具、意識流、內心獨白等新技巧,但加以自己適當的轉化,而最重要的是他在中國新文學史上一個藝術被低貶的時代,對技巧自覺,對“五四傳統”重新評價,令《酒徒》成為“五四”以來第一本有這種反省的、關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