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根《酒徒》出版於一九六三年,是中國第一部用現代西方意識流技巧寫作的。全書分四十三章,描寫一個有深厚文學素養和敏銳文學觸覺的職業作家的墮落經過——從一個有誌興辦一本嚴肅文學雜誌的作家降格至一個專寫黃色賺錢買醉的酒徒。酒徒借酒消愁,逃避職責,遁入潛意識的夢幻世界中。在書中,酒便是從現實世界到夢幻世界的媒介,也是劉以鬯用意識流技巧寫作的充足理由。我們看事物的方式足以影響我們對外界真實的認知。因此,要了解《酒徒》這部的內容,應先從它的技巧入手。作者在中采用了嶄新的敘事手法——意識流(Streamofsciousness)。“意識流”一詞由現代心理學家威廉·占姆士(WilliamJames)具體提出,是指一個人的知覺和心智——情緒反應從最低的未宣諸口(non-verbalised)的階段至成文(articuated)的思維的全部曆程,其假設是一個人在某一時空下,他的意識流是所有知覺的混合,是無儘的感受、思維、回憶、聯想和反省的流動。於是,作家若要描寫人類在某刻意識內流動著的真實,他便要用一些龐雜的、斷截的和非邏輯的語言去捕捉這些未經處理(unresolved)的內在真實(iny)。傳統的寫實主義作家用周延綿密的敘述技巧創造一個史詩式的世界,用外在的、邏輯的必然性來經營的情節和結構,並企圖以該等理性結構解釋世界。現代的意識流作家容忍作品不完整、不確定,也不刻意經營人類生命的規則,他隻想將主人公的內在真實再度呈現在觀眾眼前。構思時,他主要以內在的心理聯想為敘事所依,他並不企圖以理性侵吞真實,他接受了現實的“不可解釋性”(unexpnibility)。他的責任,不過是將人類心靈中未經理性處理過的整體經驗再度呈現。意識流的出現和劉以鬯用之寫照六十年代的香港是毫不偶然的。二次世界大戰後,人類的傳統價值和信仰出現危機,而現代的工商業不斷成長,知識和學術不斷創新,一方麵是百物俱陳、百家爭鳴,另一方麵卻是失去主導、失去正統。一切都以黑白混淆的“灰色形態”出現,是非對錯失去標準,人們各據陣營,互不侵犯,互不理會。高文化和流行文化的界限日漸模糊,沒有人再嘗試匡謬正俗。雅俗不分其實是中產階級文化的特色,中產階級崛起於平民,他們想攀附貴族文化以自重,卻無法褪去陋俚的本色。於是,活在他們心中的藝術是略帶少許僅供裝飾用的高藝術氣質的流行文化,金庸的武俠和亦舒的言情正是迎合了這群雅俗不分的人的胃口。同理,《酒徒》中,言情和武俠占了純文學的地盤,令酒徒啼笑皆非,這便是香港文化形態的反映。劉以鬯筆下的香港社會,正好就是一個黑白混淆、雅俗不分的工商業城市,令人無所適從,縱有衝天壯誌亦隻好困於無奈,原因是根本無從奮鬥。中的酒徒其實連做一個傳統的戰敗者的資格都沒有,原因是根本他沒有遇上戰場。一個純文藝工作者可以挨窮,可以被政治迫害,但絕不可以抵受觀眾的冷漠。藝術是作者與觀眾間的一個共同的溝通境地,沒有觀眾便做不了戲。作為一個純文藝工作者,酒徒的沉淪早就被香港這個文化沙漠注定了。因此,劉以鬯用意識流技巧寫《酒徒》是一種必需的手法,非此不足以反映時代的精神,不足以反映個人的心態——無所適從、無從判斷的心態。而作為中國第一本意識流的作者,劉以鬯還照顧到從寫實到意識流的過渡,特彆用了“酒”這個媒介來銜接外在情節和內在真實,使讀者易於接受。一般西方的意識流,如福克納的《喧囂與騷動》和喬也斯的《優力棲斯》等,都異常乾澀,我作為一個專攻西方文學批評的研究生都吃不消(正如我們無法釋然接受愛因斯坦構思的真實時空世界一樣),但《酒徒》的情節還可理解,讀來非常順滑,流動自如。而其中的“難情劇式”(melodramatic)的詼諧,如專寫黃色文字的報紙編輯竟叫“李悟禪”、酒徒要寫《潘金蓮做包租婆》《黃飛鴻坐在女秘書的大腿上》等,都為這部森嚴冷峻的添上“安全活塞”,不致令人透不過氣來。抄襲是絕對失敗的模仿,劉以鬯借鏡西洋之時是有其自我創造和反動的。新的創作手法不是反傳統,而是基於傳統的再造和反思。《酒徒》中還有不少中國傳統的手法和精神,如注重綴段(episode)的鋪陳而不大著力於結構的經營,無“完結感”(nosenseofending),夾敘夾議等(作者一麵創作,一麵批判文學界和社會),都在其中,限於篇幅不贅於此。作為中國第一部意識流,《酒徒》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地位是肯定的,它不但啟後,而且承先。更且,全書通順流暢,也達到了中國文學傳統的雅俗共賞的要求。儘管純文學不一定要如此,但劉以鬯還是做到了。論完《酒徒》這本後,我們再集中分析酒徒這個人。也許一般讀者的“一般見識”會不同情酒徒這個人,我見到中大圖書館館藏的《酒徒》便充滿了讀者不滿的眉批,但其實酒徒是一個受難先知,他並不卑鄙齷齪。他受難,因為他是先知,他洞燭先機,走在文學思潮前端,而這隻會令他更孤獨,原因是這樣他便不會得到香港出版界和學術界(主要是一些學閥冬烘)的支持。先知是需要民眾成全才能完成他的宏願的——不論是迎上神殿或釘上十字架。不過,香港的民眾都去看“四毫子”去了,根本沒人理會純文藝,沒人欣賞,也沒人詛咒,寂寞的酒徒隻好借酒消愁。酒對於酒徒來說,是安眠藥之外的唯一選擇。學術界無視文學潮流,出版商不聞不問,萬一作家僥幸奮鬥成功,他們便收漁利,這些都是令酒徒感到無助的。酒徒不能死,他要看這個世界如何荒謬,先知始終是關心人的前途的。酒令他能繼續麻醉自己,得以偷生:酒徒每飲了酒之後,思想便在幻想世界中馳騁,將文學和人生的真知灼見道出。在這裡,酒除了作為接通夢幻與現實的橋梁外,它的象征意義更帶出了的其他主題——智慧與力量不能同存的荒謬和人世間的麻木不仁。酒是一種嘲弄式(ironic)的象征。眾人皆醉我獨醒,酒徒醉後才吐出真言,才有智慧,可惜已給酒麻醉了身體,失去了奮鬥和挑戰現實的力量。中,掌握文壇力量的是奸商和出賣藝術的人(如導演莫雨),酒徒卻徒有知識。培根的“知識就是力量”一語對酒徒是莫大的諷刺。人世間是荒謬的,力量與智慧永不能同存,依底柏斯王(依底柏斯今通譯俄狄浦斯。)在未有智慧前是蓋世英雄,有了智慧後卻成為盲眼浪人。在近代中國,最有慧識的政治家是孫中山先生,但手握軍事力量的卻是袁世凱。此外,酒象征了世界的黑白混淆和世人的麻木不仁。醉酒是介乎醒與醉之間的世界,人分不清何者為真、何者為假;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人醉了就對一切事不痛不癢。因此,林黛玉可以在塑膠廠內穿膠花、潘金蓮可以做包租婆、海明威可以在香港的梯間手抱《老人與海》手稿凍僵。比起書中另一個“文學青年”麥荷門,酒徒更痛苦。麥荷門空有熱誠,對文學和世道是門外漢,他縱然失敗,也是後知後覺的。酒徒卻不然,酒徒是在充分知覺(full-clous)下受苦的,他充分了解自己的處境,但卻無力量去改變。我在此得提醒讀者的是,儘管酒徒縱情酒色,自甘墮落,他確是有道德良心和操守的。無疑他是墮落的,但他固執地要求他的墮落必定是“自甘”的(self-induced),他不能容忍他人使自己墮落,他可以到舞廳找楊露“做一次床上英雄”,但他卻三番四次堅拒“患世紀病”的十七歲少女司馬莉的色誘;同樣,離開司馬莉後,他也堅持不吃包租婆的軟飯,不做小白臉,儘管包租婆中年寂寞,又對他百般嗬護。他可以自低身價,寫黃色糊口,但卻不能降格去接受曾將他的劇本《蝴蝶夢》據為己有的導演莫雨的五十元施舍。酒徒是先知,先知可以受難和墮落,但這些必先要他充分知覺和“自甘”的。酒徒在滾滾濁流中保住了人格的最後防線,這也是可憐的酒徒最後的一點尊嚴了。說過酒徒,這裡談一下《酒徒》的語文技巧。酒徒的語文技巧糅雜了(hybridisation)不同文類的表現手法。書中有戲劇式的對白直錄:“——稿費怎樣計算?……”“——能不能明天開始發稿。”“——可以的。”“——題材呢?”“——您們希望我寫些什麼?(第二十八章)”也有內心獨白:“(誰能了解我呢?我想。我連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一個文藝愛好者忽然放棄了嚴肅的文藝工作去撰寫黃色文字,等於一個良家婦女忽然背棄道德觀念到外邊去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第二十八章)”有詩質的雅言,如開始的幾句:“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煙圈裡捉迷藏。……雨滴在窗外的樹枝上霎眼。雨,似舞蹈者的腳”“步,從葉瓣上滑落。”也有用以諷刺社會的鄙俗的俗文學趣味:“——安樂園的燒雞在戲弄窮人的欲望”“——任劍輝是全港媽姐的大眾情人”“——新聞標題:《一少婦夢中遭“胸襲”》—”“—兩個阿飛專割死牛……(第十一章)”更保留了寫實主義的緊湊情節、細膩手法和難情劇式的橋段。如回憶抗戰時,在上海街上有人給炸彈炸去了頭還在跑,在重慶的防空洞,鐵廠老板神態自若的描述和為救工廠而抱走炸彈,被炸得粉碎,隻剩下一隻皮鞋的情節,就見出劉以鬯上乘的寫實功夫。因此,我在上麵已說過,作者用意識流並不是他不能寫實,而是他要突破寫實的時、空和情節布局的限製。劉以鬯的作品《酒徒》雖然成書於六十年代,但其糅雜的語文、技巧和表現手法是後現代主義的,十分迫近“雜燴”(pastiche)式的前衛作品。而且,他一麵寫,一麵在內論述的理論,已有強烈的後設(meta-novel)傾向。因此,我認為《酒徒》這部有足夠理由獲得批評家的重視,這也是我作為一個專攻文評的人寫這個書評的最大原因。最後談一談《酒徒》的結尾。我曾翻查過以前的書評,發覺他們都不大注意的結尾部分,一般的都隻管漫罵詛咒,酒徒如何如何喪心病狂,劉以鬯如何如何自剖自嘲等等。在莫雨的出賣、包租婆蒙羞而自殺、張麗麗嫁人和《前衛文學》雜誌倒閉後,酒徒萬念俱灰之餘,他遇上一位慈祥但神經失常的雷老太太。她把他誤當是已死的兒子雷新民而殷切關懷,酒徒在這“美麗的錯誤”下,終於嘗到了被愛的滋味,他始終不忍繼續欺騙雷老太太,但又不能坦白告訴她。不過他始終是先知,儘管那是無害的“美麗的錯誤”,他不能違背良知。在內心爭鬥的交迫下,他在酒後終於吐出真相,雷老太太哀慟之餘,割脈自殺。裝出假象令人快慰寫意,真相揭露令人悲苦痛楚,這是人生的荒謬。儘管酒徒窮困不堪,但他卻不能享受誤會下的溫馨歡娛,原因是先知是不能被誤會的,他必須向人揭示真相。受了這次打擊後,邏輯上應以酒徒戒酒作結,給讀者一點最後希望。是的,酒徒真的決心戒酒,他寫了:“從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他又喝酒了。他的理性思想和實際行動並不合一,原因再簡單不過了,現代世界根本是非邏輯的、非理性的,理性清明如殷海光先生在臨終前遺言:“這個世界不是一個邏輯係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