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1 / 1)

酒徒 劉以鬯 4258 字 3天前

上午八點:翻開日報,在副刊裡看了幾篇黃色文字。上午九點一刻:我想喝酒,但是酒瓶已空。我伏在書桌上,將兩家報紙的連載寫好。上午十點半:雷老太太出街回來,說是信箱塞著一本書,打開一看,原來是《前衛文學》第二期。我仿佛見到了一個久彆重逢的老友,情緒登時緊張起來。但是,當我將內文約略看過一遍之後,我是大大地失望了。麥荷門無法找到水準較高的創作;同時在譯文方麵也錯誤地選了一些陳舊的東西:一篇討論狄更斯的寫實手法;另一篇則研究莎士比亞的喜劇。狄更斯與莎士比亞無疑是世界文學史上的兩個巨匠;但是一本題名《前衛》的文學雜誌應該在其有限的篇幅中多介紹一些最新的作品與思潮。事實上,研究狄更斯與莎士比亞的專著不知道有多少,《前衛文學》偶爾發表一兩篇評介文學,絕不會產生任何作用。這樣的做法,顯然有悖於創辦這本雜誌的宗旨。但是我已變成一個依靠撰寫黃色文字謀生的人,當然沒有資格再給荷門任何忠告。我歎了一口氣,將這本《前衛文學》擲入字紙簍。中午十二點半:我在“金馬車”吃羅宋大餐,邊吃,邊聯想到舊日上海霞飛路的“弟弟斯”與“卡夫卡斯”。那些沒有祖國的白俄們,如何用古老的烹調法去賺取中國人的好奇。下午兩點半:我在豪華戲院看電影。一張陳舊的片子,依舊不失其原有的光澤。下午四點半:我在怡和街遇見一個老同學。他吃驚地問我什麼時候到香港的,我說十幾年了。他說他在這裡也住了十幾年,怎麼從未跟我碰過頭。於是一同走進情調優美的鬆竹餐廳。他要了咖啡,我要了茶。他敬我一支煙,但是那是一種廉價煙,吸在嘴裡,辣得很。問起近況,他說他在一家進出口商行當雜工。我聽後,久久發愣,嘗到了一種淒涼的滋味。(一個大學畢業生,為了生活,竟在一家進出口商行當雜工。這是什麼世界?這是什麼時代?)然而他還在笑,而且笑得如此安詳。他說他明白我的意思;同時用樂觀的口氣做了一番解釋。按照他的說法:大學畢業生做雜工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即使拉黃包車,也絕不可恥。重要的是:自己能不能安於貧?能不能減少自己的欲望?能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現實?下午五點半:與這位老同學在街口分手,望著他的背影,我見到了一個平凡的巨人。下午五點三十五分:走進一家書店,有人將乾隆壬子程偉元“詳加標閱改訂”的第二次木活字排印本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全部影印出來了。這是近年出版界的一樁大事,值得讚揚,如果一班唯利是圖的盜印商也肯做一些諸如此類的好事情的話,對於下一代必可產生極其良好的影響。下午六點整:坐在維多利亞的長椅上,看落日光將雲層染得通紅。下午六點四十分:沿著英皇道向北角走去。十年前的北角像一個未施脂粉的鄉下姑娘;今天的北角是濃妝豔服的貴婦人。晚上七點一刻:在“四五六菜館”飲花雕。夥計特彆推薦新的蟶子。我要了一碟。離開上海到現在,已經十四年。整整十四年沒有嘗過蟶子。想起似煙的往事,完全辨不出蟶子的鮮味。晚上八點十分:站在一家玩具店門前,看櫥窗裡的玩具。童心未泯抑或太過無聊?晚上九點:搭乘電車去灣仔,在一家手指舞廳購買廉價的愛情。我知道我是想去尋找楊露的;但是我竟一再欺騙自己。走進舞廳後,心裡想叫楊露坐台,嘴上卻講出另外一個舞女的名字。那舞女笑眯眯地走過來,坐定,細聲告訴我楊露已經輟舞了。我心似刀割,緊緊摟著她,將她當作楊露。楊露是一個可憐又複可愛的女孩子;她接受了我的同情,卻拒絕了我的愛情。對於我,這是一次難忘的教訓。晚上十一點半:我與一個自稱隻有二十歲的老舞女在東興樓吃消夜。我並不饑餓,但是我向夥計要了一些酒菜。我並不喜歡這個老舞女,但是我買了五個鐘頭帶她出來。當我跟她共舞時,我感到孤獨。樂隊企圖用聲音使人忘記時間。人的感情被煙霧包圍了。忽然有人輕拍我肩,回過頭去,原來是梳著雀巢發型的司馬莉。很久不見了,這位早熟的女孩子依舊塗著太黑的眼圈。她說她的父母到朋友家裡打麻將去了。她說她已輟學。她說她決定下個月結婚。她說她很愉快。她說她希望我能夠參加她的婚禮。關於這一點,我坦白告訴她:我是不會參加的。她笑了,笑得很狡獪。她用揶揄的口吻指我膽小似鼠。我並不覺得這是一種侮辱,因為她仍年輕。“……你的征稿信,早已收到了,因為想好好寫一個創作短篇寄給你,遲至今天才複。“自從來到英國後,曾經用英文寫過幾篇《旗袍的沿革》以及《纏腳與辮子》之類的無聊文字,發表在此間的報章雜誌上。這樣做,沒有彆的目的,隻想騙取一些稿費。你來信指定要我寫短篇創作,但是我連講中國話的機會都很少,哪裡還有能力寫中國文章?不過,我對你辦《前衛文學》的宗旨極表讚同,因此毅然重提禿筆,寫了這個短篇給你。在落筆之前,我是頗有一些雄心的,寫成後,始知力不從心。我在這篇創作中所采取的表現手法相當新,可是並不成功。如果你認為不及格的話,不妨擲入字紙簍,反正這是一個嘗試,用與不用,對我全無分彆。“在英國,有時候也會遇到一些剛從香港或南洋各埠來此留學的年輕人,談起‘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他們總是妄自菲薄地說我們的家全部交了白卷。其實,這樣的看法顯然是不正確的。事實上,幾十年來,新文學部門的收獲雖不豐,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表現的——特彆是短篇。問題是大部分優秀的短篇,都被讀者忽略了。由於讀者的忽略以及連年的戰禍,短篇湮滅之速,令人吃驚。那些在報章雜誌上刊登而沒有結成集子的固不必說,即使僥幸獲得出版家青睞的,也往往印上一兩千本,就絕版了。中國讀者對作者的缺乏鼓勵,不但阻止了偉大作品的產生,而且使一些較為優秀的作品也無法流傳或保存。為了這個緣故,我總覺得寫短篇是一樁白費氣力的事情。“但是可歎的事還不止這一樁。“如果我們的讀者不能欣賞文學領域裡的果實,那麼外國讀者更加無法領略了。魯迅的《阿Q正傳》曾經被譯成數國文字,但也並不能使歐美的讀書界對我們的新文學有一番新的認識。相反,這篇的受人注意遠不及林語堂譯的《中國短篇集》——選自《三言》的幾個古典短篇。外國人對中國發生興趣的事,似乎永遠是:男人的辮子、女人的纏足、鴉片、小老婆、舊式婚姻儀式、舊式的社會製度以及古老的禮教習俗……除此之外,他們就無法接受中國男人早已剪去辮子以及中國女人早已不再纏足的事實。“諸如此類的現象,都是使有心人不肯從事嚴肅的文學創作的主要原因。“你來信說我在抗日時期發表的幾個短篇,相當優秀。感謝你的讚美。不過,我自己倒並不覺得它們有什麼好處。這就是我自己為什麼不將它們保存的理由。“這些年來,在英國讀了不少好書,對於方向,倒是比較看得清楚。不過,由於雜務太忙,同時也得不到任何鼓勵,所以一直沒有提筆嘗試。當我收到你的來信時,我的喜悅實非筆墨所能描摹。我還沒有完全被遺忘,至少有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居然還記得我的存在。你要求我寫一個短篇創作給你,我很高興。我甚至暫時停止集郵的癖好,每晚伏在書桌上寫稿。對於我,這已經是一件相當陌生的事了。文章寫好後,重讀一遍,才知道荒廢太久,眼高了,手太低。我不能寫一個出色的短篇,原非出於意料之外的事情。這種情形,與一個運動員的成績頗為相似。當他二十歲時,他曾經有過一米八十的跳高紀錄,十年之後,以為自己至少可以越過一米六十的,結果連一米四十都無法越過。“這個短篇,是一個失敗之作。然而我還是將它寄給你了。這樣做,隻有兩個理由:第一,我要你知道我確確實實為你寫了一個短篇,雖然它是一個失敗之作;第二,將這篇失敗的作品寄給你,因為我知道今後恐怕連這樣的東西也寫不出。“你給我一個考驗自己的機會,我很感激你。我也許再也沒有勇氣執筆寫了;但是我願意坦白告訴你,我對於文學的興趣絕不會因此而消失。如果有優秀的作品,我還是樂於的,如果你肯將《前衛文學》寄給我的話,我會感到極大的興趣。……”信寫到這裡為止,署名是“路汀”。路汀是一個嚴肅的家,產量極少,但是每一篇都有獨特的風格與手法。抗戰時期,他發表過幾個優秀的短篇,寫大後方的小人物怎樣在大時代中求生存。朋友們對他的作品都予以相當高的評價。有的甚至說他的成就高過沈從文。不過,路汀是個教育家,必須將大部分的時間花在課堂裡,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個郵識非常豐富的集郵家。所以,他的產量少得可憐。我常有這樣的想法:如果讀者能夠給路汀更多的鼓勵;或者像路汀這樣優秀的作家能夠專心從事寫作;那麼他將產生更多更成功的作品,應該是毫無疑問的。這些年來,為了生活得合理些,他帶著妻子兒女到遙遠的英國去做教書匠。他對文學的愛好一若集郵,屬於玩票性質,並不認真。但是他的短篇寫得那麼精彩,正如他的郵集中藏有不少珍品一般。讀者一向對他不大注意,他也毫不在乎。他所以會提筆撰寫那麼幾個短篇,完全是一種娛樂,其情形與粘郵票、聽唱片,甚至看一場電影並無分彆。唯其如此,才值得惋惜。我們這個國家,有多少天才被埋沒了,不能得到發揮。隻有那些唯利是圖的作家們,卻在外國專門販賣中國的老古董,借此欺世盜名,以肥一己的私囊。路汀在英國住了幾年,可能也看得眼紅了。要不然,絕不會撰寫《旗袍的沿革》以及《纏腳與辮子》之類的文章的。對於一個像路汀這樣有才氣的人,寫這種無聊文章,總不能不算是一種浪費。我倒是希望他撥出一部分時間來撰寫短篇。但是,由於長期的荒廢,再提筆,路汀就發現“眼高手低”了。這是他自己講的話,未必可靠,且看他的作品。路汀寄來的短篇,題名《黃昏》,八千字左右,以嶄新的手法寫一老嫗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睜大眼睛,凝視兩個小女孩在草地上玩皮球。題材相當普通,但表現手法非常彆致。首先,他不厭其詳地描寫晚霞在短短幾分鐘內的千變萬化。以千變萬化的晚霞,象征老嫗煩亂的心情。老嫗年事已高,對人世仍極流連;而美麗的黃昏卻引起了她的恐慌。她貪婪地望著兩個玩皮球的女孩子,覺得她們在落日光照射下,更加美麗了。老嫗也曾年輕過的。老嫗也曾在落日光下玩過皮球。但是,這些都已變成回憶。她知道自己即將離開人世,因此產生一種奇異的意念。她憎厭晚霞的千變萬化。她妒忌那個小女孩。因此,當皮球落入池塘時,一個小女孩站在塘邊流淚痛哭,老嫗悄悄走到她背後,將她推入池塘。這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短篇,不但題材新穎,而且手法高超。在描寫老嫗的心理變化時,路汀故意以晚霞來陪襯,並以之作為暮年的象征,既細膩,又深刻,寫來精彩百出,令人拍案叫絕。路汀在來信中說“這是一個失敗的作品”,其實是不確的。依我看來,這是“五四”以來罕見的佳構。我興奮極了,立刻寫了一封複信給路汀。“……大作《黃昏》收到了。這是一個罕見的佳作。作為你的忠實讀者,我必須向你致賀。《前衛文學》已出兩期,因為此間的文藝工作者多數改寫庸俗文字,想維持一定水準,並不容易。以過去兩期的內容來看,態度雖嚴肅,距離理想仍遠。你的《黃昏》將使《前衛文學》成為第一流的文學雜誌,同時逼使有良知的文學史執筆者非提到它不可。……”我忍不住跟麥荷門通一次電話。——路汀從英國寄來一個短篇,寫得非常出色,想馬上拿給你。——好的。——什麼地方見麵。——“甘穀”。——什麼時候?——現在。擱斷電話,我立刻出街搭乘電車,抵達“甘穀”,荷門已先我而在。——這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短篇。我說。麥荷門從我手裡將稿件接過去,因為字數不多,當場讀了一遍。讀後,我興奮地向他投以詢問的凝視。他將稿件塞入公事包後,用淡淡的口氣問我:——吃不吃蛋糕?冷淡的反應,使我詫愕不已。我問他:——你覺得這篇怎樣?——還過得去。——過得去?這是一篇傑作!我激動地提高嗓音,使鄰座的茶客們也吃了一驚。但是荷門臉上依舊沒有被鼓舞的表情,仿佛我的見解完全不值得重視。關於這一點,我倒並不介意,事實上,彆人肯不肯重視我的見解,無所謂。問題是:一篇優秀的作品出現了,如果連荷門這樣的人都不能欣賞的話,今後還會有什麼人願意從事嚴肅的寫作?麥荷門對文藝的欣賞力並不高,他之所以毅然創辦《前衛文學》,全憑一股熱誠。優秀的作品常常是沒有價格的;有價格的作品往往庸俗不堪。這就是武俠為什麼能夠暢銷,而戴望舒譯的《掇英》竟連三百本都賣不掉。荷門明知辦《前衛文學》非蝕本不可,卻有勇氣辦。這一份勇氣固然值得欽佩,但是不能辨彆作品的優劣,辦這份雜誌的意義也就隨之喪失。他有決心辦一本第一流的文學雜誌,可是收到第一流的稿件,竟無法辨識其優點。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比《前衛文學》的不能受到廣泛注意更可悲。(真正的文學工作者就是這樣孤獨的,我想。麥荷門也是一個孤獨者;然而他所受到的痛苦遠不及路汀多。麥荷門至今對文學仍有熱誠;而路汀卻連這一股熱誠也消失了。如果不是我向他征稿,他是不會做這種傻事的,路汀是一個甘於孤獨的人,我又何必一定要鼓起他的寫作熱誠?)於是我對荷門說:——路汀旅居英國已有多年,很少機會用中文寫文章。如果你覺得這篇《黃昏》不夠水準的話,讓我退還給他吧。荷門略一躊躇,居然打開公事包,將路汀的《黃昏》退還給我。我氣極了,立刻吩咐侍者埋單。我說:——另外有一個約會,先走了。——我也有事,一同下樓。他說。乘自動電梯下樓,走出中建大廈,在街口與荷門分手。我與荷門的友誼從此告一段落。回到家裡,第一件事便是重新寫一封複信給路汀。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向他解釋,隻好將實情告訴他:“……收到大作時,我已辭去《前衛文學》的編務。現在的編者,是個對文學有熱誠而欣賞水準相當低的青年。他從他母親那裡拿了五千塊港幣,一心想辦優秀的文藝雜誌;但是由於他的欣賞水平太低,雜誌發刊的稿件(包括第二期的譯文在內),多數不符理想。“香港這個地方,不容易產生第一流的文學作品;也不容易產生第一流的文學雜誌。環境如此,不能強求。“你的《黃昏》是一篇傑作。許久以來,我沒有讀過這樣優秀的短篇創作了。我向你致敬。“不過,將這樣一個優秀的作品發表在一本名為《前衛》而實際相當落後的文學雜誌上,簡直是一種浪費。因此,我建議你將它譯成英文,發表在英美的文學雜誌上。“我的建議也許會引起你的猜疑,但是我願意以我們二十多年的友誼來保證,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香港的文化空氣,越來越稀薄了。書店裡隻有武俠、黃色、四毫、彩色封麵的冒牌文藝……這些都是商品;而書店老板皆以賺錢為目的。他們需要的隻是商品,不是真正的文學作品。“我不願意糟蹋你的佳作,所以將它寄回給你。“最後,希望你能撥出一部分時間用英文撰寫。如果你肯在這方麵下些功夫,相信必可在國際文壇占一席地。……”信寄出後,獨自走進一家餐廳去喝酒。我希望能夠暫時逃避一下,很想喝個痛快。第一杯酒。(有人說:曹雪芹是曹顒的遺腹子。有人說:曹雪芹是曹頫的兒子。有人說:曹頫是曹寅的義子。有人說:曹雪芹原籍遼陽。有人說:曹雪芹原籍豐潤。有人說: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有人說: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有人說:脂硯齋是曹雪芹的舅舅。有人說: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叔叔。有人說:脂硯齋是史湘雲。有人說:脂硯齋是曹雪芹自己……曹雪芹死去才兩百年,我們對這位偉大的家的生平竟知道得這麼少!)第二杯酒。(聽說電車公司當局正在考慮三層電車。聽說維多利亞海峽上邊將有一座鐵橋出現。聽說斑馬線有被行人橋淘汰的可能。聽說獅子山的山洞即將鑿通了。聽說政府要興建更多的廉價屋。聽說尖沙咀要填海。聽說明年將有更多的遊客到香港來。聽說北角將有汽車渡海小輪。聽說……)第三杯酒。(在新文學的各部門中,新詩是一個孤兒,幾十年來,受儘腐儒奚落。“五四”以前,我們沒有白話詩,“五四”以後,我們有了白話詩。新詩之所以為新詩,就是因為它與舊詩不同。唯其如此,舊詩擁護者竟愚昧地借用唐·吉訶德的長矛,將新詩當作風車刺去。章士釗之流的被擊敗,早已成為曆史;時至今日,如果再來一次論戰的話,那就跡近浪費了。談問題,做學問,切不可動意氣。儘管意見相左,大家仍須心平氣和,你把你的理由說出來,我把我的理由說出來,到了最後,總可找到正確的答案。如果討論問題的人一味吊高嗓子,效尤潑婦的罵街,卷起衣袖,瞪大眼睛,不求問題的解答,但鬥聲音的高低,嘩啦嘩啦地亂嚷亂喊,弄得麵紅耳赤,即使扭上法庭,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的。前些日子,我們的的確確看過這種醜劇的,現在雖然沉寂下來,問題依舊存在。有人讀了些英文,就認為中國非“西化”不可;有人讀了些四書五經,就認定救國唯複古一道,其實問題卻是平常到了極點,隻是大家不肯用常識去解釋。我們是吃米飯的民族,每個人從小就養成吃米飯的習慣,不易更改。但是,我們絕不能因自己養成了吃米飯的習慣,就強詞奪理地否定麵包的營養價值。答案就是如此的簡單,沒有必要花那麼大的氣力去爭辯。我們的祖先是用慣了油盞與蠟燭的;自從愛迪生發明了電燈之後,外國有了電燈,我們也有了電燈。這些年來,我們大家都在用電燈,一致承認它比油盞與蠟燭更光亮,更方便,更進步。如果將舊詩喻作蠟燭或油盞,那麼新詩就應該被喻作電燈了。新詩是新文學各部門中最弱的一環,現在正在成長中。那些對蠟燭與油盞有特嗜的複古派,絕不應該憑借一己的喜惡,對電燈大加摧殘。)第四杯酒。(女人為美麗而生存抑或美麗因女人而提高價格?在我們這個社會裡,愛情是一種商品,女人變成男性狩獵者的獵取物,女人。女人。女人。)第五杯酒。(在地獄裡跳舞。12345。日本電影量質俱佳。三月之霧。從鏡子裡看到了什麼。《西遊記》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春季大馬票。智利隊定下月來港。象牙與雕木。孕婦最好不要吸煙。紅燒大鮑翅。福克納無疑是一個奇才。我希望我能買中大冷門。)第六杯酒。(二加二等於五。酒瓶在桌麵踱步。有腳的思想在空間追逐。四方的太陽。時間患了流行性感冒。茶與咖啡的混合物。香港到了第十三個月就會落雪的。心靈的交通燈熄滅了。眼前的一切為什麼這樣模糊?)第……杯酒。紫色與藍色進入交戰狀態。眼睛。眼睛。眼睛。無數隻眼睛。心悸似非洲森林裡的鼙鼓。紫色變成淺紫,然後淺紫被藍色吞噬。然後金色來了。金色與藍色進入交戰狀態。忽然爆出無數種雜色。世界陷於極度的混亂。我的感受也麻痹了。——醉了。有人說。——酒錢還沒有付。——搜他的口袋,如果沒有錢的話,送他進差館!我的身子猶如浮雲般騰起。癢得很,那人的兩隻手撫摸我的大腿。我大笑。——不是喝霸王酒的。有人說。——多少錢?——六十幾。——扣去酒錢,將其餘的還給他。——奇怪,他為什麼這樣好笑。——醉鬼都是這樣的。我的兩條腿完全失去作用。地似彈簧,天似籠罩。一切都失去了焦點,沒有一樣東西是靜止的。我覺得這個世界很可笑;但是我流淚了,辨不清東南西北,也分不出黑夜白晝。太陽等於月亮。(為什麼老不下雨?我想。)我喜歡有雨的日子,當我情緒低落時。——我不認識這個醉鬼!(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想。)但是我看不清楚她是誰。我的視線模糊了,仿佛戴著一副磨砂玻璃眼鏡。——他叫我將車子駛到這裡的。有人說。——但是我不認識這個酒鬼!(多麼熟悉的聲音,然而我的視線怎會這樣模糊?)——我沒有醉!我說。——哼!還說沒有醉?連身子都站不穩!——我實在沒有醉!我睜大眼睛凝視,她的臉型猶如曇花一般,一現即逝。但是我已看得清清楚楚,她是張麗麗。如果張麗麗不能算作我的愛人,最低限度,她是曾經被我熱愛過的。現在,她竟說不認識我了,這是什麼話?——喂!你的家究竟在哪裡?有人問。——我也不知道。——沒有家?——有的,有的。——在什麼地方?——不知道。耳邊忽然響起一串笑聲。(誰在笑?笑誰?)笑聲似浪,從四麵八方湧來。(笑是深紅色的,含有恐怖意味。我在等什麼?等奇跡抑或上帝的援手?)我完全不能幫助自己,仿佛躺在一個夢幻似的境界中;又仿佛走進了人生的背麵。笑聲依舊不絕於耳,猶如浪潮般衝過來。不要太陽,也不要月亮,用手擋住過去的煙霧,更無意捕捉不能實現的希望。我接受笑聲的侵略,並不覺得這是一種恥辱。我要認清當前的處境;但是那一對又黑又亮的眸子忽然消失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些不規則的現實?)我覺得好笑。然後霓虹燈開始向路人拋媚眼。我的頭,好像一塊布,放在縫紉機的長針下麵,刺痛得很。(奇怪,我怎麼會躺在人行道上的?這些人為什麼圍著我?我做過些什麼?我躺在這裡多久了?我為什麼躺在這裡?)一連串的問題,在我腦海裡兜圈子。我勉強支撐起身子,頭部劇烈刺痛。我知道我喝醉了;但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喝的酒,周圍有一圈眼睛,猶如幾十盞探照燈,全部集中在我的身上。(我是猴子戲的主角,必須離開這裡,我想。)邁開腳步,這士敏土的人行道變成彈弓了,軟綿綿的,不能使自己的身子獲得平衡。(我在這裡一定躺了好幾個鐘頭,但是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抬起頭,遊目四矚,才知道那是張麗麗的寓所。於是我想起那一對又黑又亮的眸子。我心裡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感覺。搖搖頭,想把混亂的思想搖得清楚些。我立刻記起了那句話:——我不認識這個酒鬼!她說。沒有一件事比這更使我傷心的了,我得問問清楚。走上樓梯,按鈴,門開一條縫。一個女傭模樣的人問我:——找誰?——找張麗麗。——她出街了,不在家。說罷,將門關上。我第二次按鈴,因為我聽到裡邊有麻將聲。門啟,裡邊走出一個男人。這個人就是紗廠老板,我見過。——找誰?他問。——找張麗麗小姐。——她已經嫁人了,請你以後不要再走來囉唆。我堅持要跟麗麗見麵。他臉一沉,撥轉身,回入門內,憤然將門關上。我又按了兩下門鈴,但是這一次,走來開門的卻是兩個彪形大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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