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 1)

酒徒 劉以鬯 2192 字 3天前

我的感情發炎了,必須從速醫治。酒是特效藥,我一再傾飲烈性酒。楊露的眼睛極媚。午夜的私語仍難遺忘。我將從此失去她了,一若扒手從我口袋偷去錢財。愛情與錢財都是重要的東西,失去錢財固可哀;失去愛情更可悲。一杯。兩杯。三杯。四杯。……眼睛變成繁星,在一塊小小的空間中跳團體舞。當北風脫去棉袍時,瘋狂似花朵茁長。有歌聲不知來自何處。有人征求紀德的《偽幣製造者》。時代不同了。畫家必須約束自己,不要用太少的顏色去表現內心世界。隻有陽光底下的事物才有那麼多庸俗的色彩。楊露也庸俗。她的嘴唇塗得太紅。——不能再喝了。(一個女人的聲音,當然是楊露。但是楊露背棄了我,使我的感情受了傷害。我必須在她麵前虐待自己,讓她看了難過。)我舉杯喝酒。當她阻止夥計再端酒來時,我將鈔票擲在桌麵。一杯。兩杯。三杯。——不能再喝了。(語氣含有譴責意味,我聽得出。但是我必須在她麵前虐待自己,讓她看了難過。)眼淚是先頭部隊,狂哭隨後。牧者迷失路途抑或那一群小羊迷失路途?忽然想到七十二。這七十二是藍色的,因為我喜愛藍色。七十二像風扇一般,旋轉不已,用欣賞風景的眼睛去觀看,風景卻在嘲笑它。電車在唱歌。霓虹燈以強烈的光芒強迫路人注意。有蒼蠅停在我的鼻尖上,但春夜仍寒。這是需要一點勇氣的,一隻夏日的動物怎樣熬過隆冬。夢破了。夢是一座沒有城牆的城。夢是猩猩筆底下的素描。夢是神話的兒子。夢是幻想的碎片。夢是虛妄。思想有無形態?如果有的話,能不能用文字去表現它的蛻變?文字是一種語言,而語言卻是思想的奴隸。就某種意義上,思想的範圍比空氣還大。用小刀割一塊思想,放在實驗管中,從它的組織去認識無限大。思想是沒有極限的。宇宙有極限嗎?有的。宇宙的極限就在每一個人的心中。每一個人有一個世界。每一個人有一個宇宙。當這個人死亡時,世界消失了;宇宙也消失。宇宙的存在不是謎。生與死也不是謎。整個宇宙是一隻思想的盒子。這盒子是神的玩具。神在宇宙的極限外邊,將宇宙放在自己的掌心中,玩弄著,一若七歲孩童玩弄他的小鉛兵。神在人的心中。心與思想是一對孿生子。宇宙是最大的東西,同時也是最小的東西。它是一隻思想的盒子。當你把它想象作無限大時,它就無限大。當你把它想象作無限小時,它就無限小。當思慮機構失去效用時,它就不存在了。思想是神。思想是造物主。思想是宇宙。思想是主宰。思想是每一個人的總指揮。每一個人必須用思想去控製思想。現在,思想醉了。思想越出軌道。亂若枯草,在黑色中捕捉黑色,在圓的範圍內兜圈子。我終於聽到自己的笑聲。然而這不是真正的覺醒。這是一種偶發的覺醒,猶如爆竹一般,一閃即逝。然後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怎麼會醉成這個樣子的?我以為是楊露,但聲音不像。睜開眼來觀看,眼前出現一片模糊。那情景,像極了失去焦點的照相。於是,我又聽到了自己的笑聲。——楊露,不要離開我。我說。沒有回答。我看到一些零亂的紅色。天色仍在旋轉,整個世界失蹤了。眼前的一切猶如電影上的淡出,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外在的真實已失去真實,思想依舊混亂。(一隻白色的羊。兩隻白色的羊。三隻白色的羊。月亮對地球宣戰。賈寶玉初試雲雨。皇後道上的百貨商店。到處是大廈。請行快的與香港文化。)(病態的夜。澳門即將賽狗。中環填海區發展計劃。通俗音樂的歌詞有太多的“你愛我”與“我愛你”。曹雪芹與喬也斯的遭遇頗多相似之處,喬也斯在瑞士時窮得必須接受彆人的施舍,曹雪芹也度著“舉家食粥酒長賒”的日子。喬也斯的《優力棲斯》曾遭受街道之士的毀謗,曹雪芹的《石頭記》也被乾隆皇上的堂弟目為怨謗之作。)(好的文章一定會被時代發現的。)(大賽馬配磅表公布。胡適逝世一周年。今年二月是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紀念。雞尾酒,馬背上的歌唱者。有人說,現代主義已死亡。有人卻高呼現代主義萬歲。)(戲劇落幕了。灰色。聲音極難聽。陽光是不要錢的。一杯加了糖的啤酒。思想關在籠子裡。呼吸迫促。跑百米的運動員用勞力換取失望。橋。香港與九龍之間應該有一座鐵橋。雨量稀少。一對年輕人在皇後道握手。)(欲望。無休止的欲望。理智與問題。女學生結隊去看卓比·戚加的扭腰舞。)(卓比·戚加是個嚴重的世紀病患者。沉默的一代。海水藍得可愛。為什麼不能消除恐懼?)(藝術尚未到達儘端;但是頑固派卻畏懼任何新的開始。有人在嘲笑抽象畫,卻又能欣賞發自弦線的音質。)(鹽焗雞。從人造衛星發射火箭。群眾都在微笑。上帝手裡也有一張演員表。我們是理性的動物。二加二等於五。錯誤。聖人也有三分錯。那天中午他走過斑馬線去吃燒雞飯。)(希望,虛妄,絕望,再生的希望。理想穿上咖啡色西裝。工地塌方,壓傷工友。本港考水量僅得六十五億加侖。眼睛裡充滿驚奇。一個主題的產生。石器時代就有兩性的戰事了。奇怪,我怎麼會見到這樣零亂的紅色?)——奇怪,我怎麼會見到這樣零亂的紅色?我問。回答是:——你做了一場夢。站在床邊的不是楊露,而是一個穿著白衣的護士。她在笑。她的笑容很可愛。我不認識她,也不知道躺在什麼地方。陽光十分明媚,從窗外射到我的床上。我心裡有了一個問題,隻覺得她的笑容非常可愛。——楊露呢?我問。——誰?——那個跟我在一起喝酒的女人。——對不起,我也不清楚。護士說。——我怎會躺在這裡?——警方送你來的。——警方?——你受傷了。——我怎會受傷的?——有人用酒瓶打破你的頭。——誰?——我也不清楚。——一定是楊露。對!一定是楊露!昨晚我與她在一家東江菜館喝酒。但是,她為什麼要用酒瓶擊傷我?——昨天晚上,醫生替你縫了幾針,現在仍須好好休息。——請你拿一份當天的日報給我,隻看五分鐘。護士想了想,轉身走出病房。稍過些時,拿了一份日報來。港聞版有一條花邊新聞,標題是:《舞女楊露發雌威,酒瓶擊破舞客頭》。內容則謂:“昨晚八時許,舞女楊露偕一四眼西裝客在一家菜館進餐,傾飲洋酒,初則嘻嘻哈哈,旋則反唇相譏,最後楊露忽然高舉酒瓶,憤然朝舞客擊去。舞客躲避不及,弄得頭破血流,狀極可怖。店中人士即喚召差人,將楊露拉入警局,並急召救傷車將該舞客送入醫院治療。事後,據菜館中人稱:兩人醉後引起爭吵,原因不詳。”(酒不是好東西,必須戒絕,我想。但不知楊露被拉入警局後,會受到什麼處分?楊露是個好人,她用酒瓶打我,當然不會沒有理由。隻要有理由,就得原諒她。可是,她用酒瓶擊傷了我,警方肯原諒她嗎?我應該馬上離開醫院,到警局去解釋一切,也好減輕楊露的罪狀。昨天晚上楊露喝了不少,一定也醉了,要不然,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是一個好人,雖然她已決定嫁給另外一個男人。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用酒瓶擊破我的頭,相信不會沒有理由。)在醫院裡躺了幾天,不能執筆撰寫連載。出院後,有一家報館的負責人向我提出警告,說是以後絕對不能斷稿,即使病在醫院,也不能。這是職業作家的悲哀。在香港,一個職業作家必須將自己視作寫稿機器。如果每天替七家報紙寫七篇連載。不論武俠也好,隨筆也好,傳奇也好,故事新編也好,這架機器就得擠出七千字才能算是完成一天的工作。人與機器究竟不同。人是有感情的。可是在香港做職業作家,就必須將自己視作機器。情緒不好時,要寫。病倒時,要寫。寫不出的時候,要寫。有重要的事需要做的時候,也要寫。在香港,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低。文章倘想擠於商品之列,隻好不問價值,但求價格。機器尚且會有失靈的一天,人怎會不病?在香港,做一個職業作家,竟連患病的自由也沒有。我很生氣,毅然向那家報館負責人表示不願繼續為他們撰稿。他大笑。笑聲極響。我憤然走出報館,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飲酒。我要喝酒,我要喝酒,我要喝更多的酒。笑聲猶如四堵牆壁,圍著我,使我無法用理智去適應當前的一切。我在一家餐廳喝了些酒;然後與一個的士司機交換了幾句,然後見到一對明亮似鑽石的眸子。——你又喝醉了。她說。——沒有醉。我說。——也許你還沒有醉,不過,你不能再喝了。——為什麼?——因為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做什麼?——我的女兒很想見見你。——你是說:你要將你的女兒介紹給我?——正是這個意思。——多少錢?——三百。——我還沒有中馬票。她笑了。血紅的嘴唇映得牙齒格外蠟黃。(她不應該抽那麼多的煙,我想。)忽然感到一陣暈眩,地板變成天花板。有人大聲責備我,世界猶如萬花筒。我笑。她也笑。於是見到一個年紀很輕很輕的女孩子,不會超過十四歲,比司馬莉與楊露還小。我不敢看那充滿恐懼神情的眼睛,心裡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感覺,想走,給那個徐娘攔住。——我沒有錢。我說。——彆以為她年紀輕,她一定可以使你得到快樂。——我知道;但我沒有那麼多的錢。——你有多少?我從口袋裡將所有的錢財都掏出來,七八十元。她一把奪了去,疾步走出房間,將房門關上了。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卻不知道什麼原因。那小女孩端坐在床沿,低著頭,像舊式婚姻的新娘。很窘。空氣猶如凝固一般。——你幾歲了?我問。——二十。(謊話!多麼可憐的謊話!我想。)——你常做這種事情?——這是第一次。(謊話!多麼可憐的謊話!我想。)——你願意這樣做?——我父親病了,沒有錢買藥吃。我掉轉身,拉開房門,如同一匹脫韁的馬,飛也似的往外急奔。我跌了一跤,被兩個好心的路人扶起。我仿佛被人毆了一拳,痛得很。(這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這是一個醜惡的世界!這是一個隻有野獸才可以居住的世界!這是一個可怕的世界!這是一個失去理性的世界!)文章變成商品。愛情變成商品。女孩子的貞操也變成商品。那個無恥的徐娘,知道男人們不喜歡她那皺得似地圖的肚皮了,覺悟於磁力的消失,竟將一個半醉的男人與她的女兒關在一間板房內。(也許這不是第一次,我想。也許這個女孩子已染上花柳病。多麼可悲呀,一個未成年的花柳病者。)突然的覺醒,猶如劇終時的燈火驟明。酒不是逃避現實的橋梁。當現實醜到無法麵對時,酒與水不會有什麼分彆。那一對可憐的眸子,如黑夜的星星被烏雲掩蓋。在這罪惡的集中營裡,女孩子被逼動用原始的資本。一條街。來來往往的都是野獸。笑聲不會鑽入自己的耳朵,誰也不能從鏡子裡找到自己。有啞音狂呼號外,原來是賽馬期的戰果。周圍都是不順眼的事物,像攀牆草的莖,纏著我的感受。想逃;無處可去。最後,發現已躺在自己的床上,雷老太太在我耳畔說了一連串的問話,嘁嘁喳喳,猶如剛關在籠子裡的麻雀。我有太多的謎,欲求解答,結果更糊塗。我哭。雷老太太也陪我流淚。於是我噙著淚水笑了,覺得這位老太太實在滑稽得很。當她說話時,聲音十分微弱,教人聽了,產生殘燭在風中搖曳的感覺。然後她也笑了。也噙著淚水。——讓我靜靜地休息一下。我說。她叮嚀我幾句,走了。臨走時,臉上仍有焦慮的表情,看起來,很像做母親的人意外地見到突然受傷的兒子。忽然想到浴室有一瓶滴露。那是一瞬即逝的意念,扭熄燈,渴望走進彆人的夢境。不知道繼續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但是十個活人中間,至少有九個是不想探求生存的意義的。我又何必自尋煩惱,人生原是上帝嘴裡的一句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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