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報紙將我的長篇版位刊登彆人的作品。過兩天,另外一家報紙將我的長篇版位刊登彆人的作品。在這個時候,隻有一樣東西最需要:酒。酒不能使我獲得快樂,但是它能使我忘記痛苦。我曾經大醉過兩次,想喝酒時,發現酒瓶已空。沒有錢買酒,也沒有勇氣向麥荷門商借。酒癮大發時,竟伏在桌上哭得像個嬰兒。雷老太太問我為什麼流淚,我不說,我不能將心事告訴她,唯有流淚。沒有酒,等於鐵籠裡的獅子,悶得連骨骼都發軟。雷老太太一直在捕捉我的意向,始終沒有想到我在發酒癮。我心煩意亂,忽然產生一個可怕的想念:鬥室就是籠子。悶得發慌,我必須出去走走了,因為身上還有一支派克五十一型的金筆。走進大押,當了十五塊錢。然後是一杯拔蘭地。舉杯時,手在發抖。那一口酒,等於鎮靜劑,緊張的情緒終於鬆弛下來。我在跟誰生氣?跟自己。我責怪自己太低能,無法適應這個現實環境。我曾經努力做一個嚴肅的文藝工作者,差點餓死。為了生活,我寫過不少庸俗文字,卻因一再病倒觸怒編者。編者的做法是對的,我唯有責怪自己。今後的日子怎樣打發?找不到解答,向夥計再要一杯酒。我不敢想,唯有用酒來麻醉自己。我身上隻有十五塊錢,即使全部變成酒液喝下,也不會醉。我不知道,繼續生存還有什麼意義?我想到死。海是陷阱。海是藍色的大缸。風拂過,海水做久彆重逢的寒暄。大貨輪載著數以千計的生命,小心惴惴地從鯉魚門駛過來。有人興奮得流了眼淚,卻未必是悲哀。太多的大廈令人有零亂感覺。漁船載失望而歸,渡輪最怕橋梁的藍圖。一切都在求證,其實所有的實物都不存在。保守派仍愛小夜曲。有些不懂抽象畫的人,以為藍色堆在畫布上就可以造成海水的形象。這原不是值得悲哀的事。值得悲哀的是:那些對抽象畫一知半解的人,卻在鼓吹抽象畫。向畢加索要求形象的表現,我們看到許多內在的柱子。好的詩,絕非鉛字的堆砌。寫“第五季”與“第十三月”的壞詩人太多了,結集在一起,專向子宮探求新奇,終於成為文壇的一個幫派。海是陷阱。海是藍色的大缸。這時候,跳海的念頭已消失,我變成風景的欣賞者。生的火焰需要一把扇子。第三隻眼睛曾見過剪落的發層。打一個嗬欠吧,宇宙的眼睛正在窺伺感情怎樣被切成碎片。走進思想的森林,聽到無聲的呼喚。朋友,當你孤獨時,連呼喚也是無聲的。忘不掉過去。過去的種種,猶如一件濕衣貼在我的思想上,家鄉的水磨年糕,家鄉的猥褻小調。有一天,我會重睹老家門前的泥土顏色。我欲啟開希望之門,苦無鑰匙。我們一直重視文學,連我們的祖宗也是。然而直到現在為止,我們還不能確定《金瓶梅》的作者是誰?《醒世姻緣》的作者是誰?《續今古奇觀》的作者是誰?思情冷卻了。希望凝結成冰。海水雖藍,予我以憎厭的感覺。自殺據說是懦夫的行為,但也需要勇氣。智慧如流星的一瞬,冷豔得很。茶杯上的雕紋,自然不是藝術。我看見熟讀唐詩的人,神往在路邊的廣告牌中。忽然想起一張唱片的名字:“香港的聲音”。兩個美國水兵站在街邊縱聲大笑。——聽說瑪麗亞到墨西哥城去了?——是的。——真可惜。如果那天晚上我少喝一點酒的話,她就不會嫁給那個墨西哥人了。——是的,那天晚上你不該喝那麼多。——現在到什麼地方去?——“鑽蹄”。——想吃一客上好的牛排?——想看一對又黑又亮的眸子。又是一串刺耳的笑聲,仿佛突然摔碎一隻大花瓶。夜色四合,霓虹燈猶如妓女一般,以鮮豔的顏色引誘路人的注意。舊的拆去了,新的還在建築中。香港一九六三。年輕人都去修頓球場看夜波(修頓球場是昔日香港灣仔的主要地標。早上是等候工作的地方,傍晚是露天“平民夜總會”,售賣食物,有很多表演,為居民主要康樂場所。夜波指夜間球賽。)。春園街的嘈雜。賣膏藥的人嗓子已啞。人。人。人。到處是人,摩肩擦背,一若罐頭裡的沙甸魚。那個梳長辮的妹仔驀然驚叫起來,說是有人在她屁股上擰了一把。於是,笑聲似浪潮。有人將“麗的呼聲”扭得很響。“……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臉上,做個愛標記……”狹窄的街道,洋溢著古老的香港氣息。外國人拿了相機獵取題材,將它當作卡薩布蘭卡的暗巷。紅豆沙。蓮子茶。鮮蝦雲吞麵。日本肉彈獻演熱舞。妖精打架。每套五蚊(“蚊”是粵語港幣“元”的意思。“每套五蚊”即“每套港幣五元”。)。兩個男人在梯間造愛。第一班良駒短途爭霸。怎樣挽救世道?天台木屋裡有人放映小電影。——什麼地方去?——到“中央”去看何非凡的《去年今夕桃花夢》。——買了戲票沒有?——買了。你呢?——到“香港”去看打鬥片。火燒紅蓮寺,豹山神鶴劍,仙鶴神針,清宮劍影錄,吸血神鞭,射雕英雄,女飛賊黃鶯,峨嵋劍俠傳,江湖奇俠傳,鐵扇子,天山神猿,青靈八女俠,沉劍飛龍傳,鴛鴦劍,劍氣千門錄,雙龍連環鉤,太乙十三掌,劍折天驚,魔俠爭雄記,大刀王五……十幾歲的學童都看武俠。有人從橫巷走出,尾隨著我,說是剛從鄉下出來的“新嘢”,問我有沒有興趣。我聳聳肩,兩手一攤。這是一個商業社會,女人也變成貨物。汽油燈像巨獸的眼睛。大排檔上有牛肉味撲來。我應該吃些東西了,五毫子買了一碗牛雜。有兩個膚色黧黑的中年人,正在談論莫振華下山的事。一個說莫振華依舊是全港最佳的左翼;一個說南華會(指南華體育會(South a Athletic Association),是香港一家體育會所。前身是“華人足球隊”,1908年易名為“南華足球會”,1920年易名為“南華體育會”。)必有其難言之隱。兩個人都很衝動,脖子上的血管猶如蚯蚓般地凸起。當我吃完牛雜時,他們打架了。起先,大家都很吃驚,後來,見他們扭作一團在地上滾來滾去,又覺得相當滑稽。有人提高嗓音說:——兩個酒鬼!看熱鬨的人齊聲哄笑。(酒鬼都是現實生活的小醜,我想。)然後走上一條破爛的木梯。按鈴後,門上的小窗拉開一條縫。一隻眼睛,一隻含有審判意味的眼睛。——找誰?——找一個女孩子,十五六歲年紀,笑起來,左頰有一個酒窩。——她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不知道。不過,我曾經到這裡來過,是她母親帶我來的。她母親常在海邊找男人。——噢,她們搬走了!語音未完,小窗“嗒”的一聲閂上。我歎口氣,頹然下樓。落街後,才似夢初醒地責備起自己來了。我身上隻有幾塊零錢,何必走去找她?尋思片刻,找不出什麼理由來支持自己的做法。萬念俱灰,隻是缺乏離開塵世的勇氣。唯其如此,才想見見那個比我更可憐的女孩子。走到大道東,拐彎,向南走去,經過摩裡臣山道,禮頓道,利園山道,到達銅鑼灣。在怡和街口見到一個失明的乞丐。我覺得他比我更可憐,毅然將身上所有的零錢全部送給他。回到家裡,在衝涼房見到一瓶滴露。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不是醉,隻是神智不大清楚。我忍受不住痛的煎熬。除了痛,彆的感覺似乎都不存在了。我仿佛聽到一聲尖銳的呼喚,卻又無法用我的眼睛去尋求答案,我走進另外一個境界,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天,沒有地,混混沌沌,到處是煙霧。我不需要搬動腿子,身體像氣球,在空中蕩來蕩去。我渴望聽到一點聲音,然而靜得出奇。那寧靜像固體,用刀子也切不開。寧靜將我包圍了。寧靜變成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我要逃避,但是四周空落落的,隻有煙霧。討厭的煙霧,糾纏如蠶絲。我不能永遠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難道這是死後的存在?難道死後的情形是這樣的?不,不,我還沒有死。我相信一個人的死亡與誕生前的情形不會有什麼分彆。)於是我看到一個模糊的光圈,不十分清楚,但是我知道那是光。當這一點光華消失時,煙霧也不見了。寧靜。寧靜。無休止的寧靜。可怕的寧靜。冰塊一般的寧靜。(…………)思想的真空。感覺突呈麻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仍存在,事實上,已完全失去思想的能力。黑。黑。黑。無儘無止的黑。忽然聽到很細很細的聲音,聽不清楚那是什麼,然而那是聲音。我的思慮機構終於恢複功能,我知道我仍然存在。睜開眼,依舊模模糊糊的一片。——他醒了!他醒了!他沒有死!很細很細很細的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但又十分接近。我眨眨眼睛,煙霧散開了。我看到一個慈祥而布滿皺紋的臉孔,原來是雷老太太。在奇異的境界裡兜了一圈,返回現實。現實是醜惡的,總比永恒的寧靜有趣。我怕寧靜,對自己的愚蠢不能沒有後悔。——不要難過。雷老太太說。世界上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是的,是的,這個世界是美好的。——新民:你是一個聰明人,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傻事?(可憐的雷老太太,到現在還把我當作新民,但是我能告訴她,我不是她的兒子嗎?)——我知道你的心事。她說。這是我這些年來積下的一點錢,你拿去吧。(我能接受她的施舍嗎?沒有勇氣將她視作自己的母親,就不能接受她的施舍。)——以後不能再喝那麼多的酒了!(我能說些什麼?麵對這麼一位好心腸的老太太,我能說些什麼?她是一個受過嚴重打擊而精神失去平衡的人,但是在我看起來,她比誰都正常。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關心我。不能再欺騙她。如果我答應戒酒的話,我必須實踐我的諾言。)——我一定不再喝酒!我說。聽了這句話,她抬起頭,噙著淚水微笑。她待我實在太好。整整一天,她坐在病床邊陪我。我見她年事已高,勸她回家休息,她不肯。在我喝下滴露之前,我以為我已失去一切;喝下滴露之後,我仿佛又重獲失去的一切。我是一個酒徒;雷老太太卻將我視作稀世珍寶。雷老太太是個精神不平衡的老婦人;但是我從她處得到最大的溫暖。在醫院裡躺了三天,我回家了。雷老太太一再阻止我喝酒,說是酒能亂性,喝多了,必會攪出禍事。她拿了三千塊錢給我,要我暫時維持一下。我心裡說不出多麼的難過,結果隻好依照她的意思收下。當天晚上,我拉著雷先生到樓下茶餐廳去小坐。我將三千塊錢還給他。他搖搖頭。——你環境不好,還是收下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