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暮色仿佛是從樹林裡鑽出來的,同那些泉水中浮起的寒氣融彙在一起,在這荒山野嶺上彌散開來。從山下朝上看,這冬日黃昏的氤氳還是很迷人的,銜山的夕陽把它染成橘紅色,青蒼的遠嶺在它的繚繞下變得忽高忽低,岩石幻成野馬、奔鹿,或龍或鳳,極儘情致。冬日的太陽也怪,它跑了一天路,挨到山上,卻不像盛大的夏日那樣停下來喘氣兒,而是一屁股溜下坡。於是,山上所有的色彩也隨著它的一溜而消失了。每天黃昏,隻要沒事,鄭天冬就要跑到山岡堖上來靜坐,眺望山下的景致。王精怪走了,把一些莫名的煩惱丟給他。弄得他飯也沒得心思做來吃,腳不由人地走到山岡堖上,坐定在那裡,像一塊岩石。七隻狗也一排子蹲在他身邊,支棱起藏書網耳朵,警覺地看著周圍。醉了酒的三隻狗精神差些,都垂著頭,像在想麼心事,差不多坐了個把時辰,狗們到底失去了耐性。紛紛站起身,在山上跑動著,做起打群架的遊戲來,你撕我咬,叫得一塌糊塗。不用眼睛瞄,隻需聽響動,鄭天冬就曉得哪個是哪個。他給七隻狗都取了名字,往日裡狗們吃飽了,打鬨起來,他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的,說這等於看一場戰鬥故事片。今天,他卻覺得狗們的叫聲太刺耳,惹得心煩,於是頭也不回,隻威嚴地喊了一聲:“黑子,溜皮,小心割了你們的舌頭。”正在狗群中逞能的黑子和溜皮,馬上鬆了口中咬著的打輸了的狗的尾巴。七隻狗又悄沒聲兒回到主人身邊,一字兒排開,像主人那樣,引頸眺望著山下。山下的田園、竹林、小河和村壪,皆已模糊,何處響起了一陣劈劈啪啪的爆竹聲,在昏暗的空氣中浮漾,該又是哪家辦喜事了。山鄉從此又少了一個青皮小夥和一個黃花閨女,多了一對如膠似漆的夫妻。鄭天冬的心裡更是悵然,他下意識地從懷中掏出那兩雙襪底兒,一雙粗糙的大手充滿柔情地撫摸著它們。彆人的襪底兒踩在腳板下,他卻把襪底兒揣在胸口。讓交頸的鴛鴦和並蒂蓮花聽他的一顆心是如何在跳動。那次的嫁妝抬得很順利,因為引鳳告訴她丫,這個挑辭娘擔的人,就是把她從豹子口中救出來的恩人。挑辭娘擔回來的路上,鄭天冬雙腳像踩了棉花,十裡路不曉得是麼樣走回來的。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鐵一樣的事實,令他相思刻骨的,與他的呼吸共存的那位眼睛大而亮的姑娘,竟然要成為鄭天龍的老婆。鄭天龍是個麼東西,做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懶得屙蛇。在女人麵前涎皮涎臉,沒得四兩骨頭。引鳳跟了他,算是飯鍋跳到糠鍋裡,一輩子的罪受不穿頭,越想越慪氣,越想越傷心,他恨不能把辭娘擔丟到臭水溝裡。回到豬婆寨,跨進鄭天龍家的大門。鄭天龍滿麵春風地接住他,說:“天冬,有勞你了,看見我的媳婦了?人家誇她是一枝花呢。”鄭天冬臉都氣歪了,粗聲粗氣地說:“一枝花,一枝花插在牛屎上。”說完就出了大門。鄭天龍不曉得鄭天冬為麼事不高興,以為他又是瘋子發瘋了,也就不計較。鄭天冬回到家中,倒頭就困,可是哪裡困得著,腦海裡像在過電影,一個一個的鏡頭上,都是段引鳳。有時微笑,有時掩泣,有時含羞,有時憂傷。這個力可殺豹的剛強漢子,想著想著竟然哭了起來:“引鳳啊引鳳,算命的瞎子說得不對,不是你遇到了災星,是我遇到了災星哪。”那天夜裡很晚很晚,接新娘的花轎才回到豬婆寨,那一年,城裡的紅衛兵已經開始掃四舊了。可是在這不通公路的深山裡,風俗依舊。婚娶禮儀,還是千百年前就已形成了的那一套規矩。隻聽得三節銃九響,接著就是一片喧鬨聲,花轎上了稻場了。鄭天冬白日裡就已下定決心,晚上不去鄭天龍家看熱鬨,可是呼提銃響,他就坐不住了。他不是想去看熱鬨,而是想去看看段引鳳。稻場上,四個轎夫正在舞轎。各把轎杠舉在手中,像玩龍似的,把個花轎舞得上下翻騰,左閃右跌,有時轎夫們還發一喊,把花轎拋向空中,聽得新娘子在裡麵一聲驚叫,他們哈哈大笑,又把落下來的花轎穩穩地接在手中。這在轎夫,是向眾人表演他們的技藝和力氣的大好時機。也趁此折騰折騰新娘子,在花轎裡發吐、發叫、發暈。直到男家趕緊封出四個紅紙封,裡麵裝有喜錢。他們才肯停下這種遊戲。聽得段引鳳在花轎裡的驚叫和嘔吐聲,稻場上趕熱鬨的人莫不開心的大笑,唯獨鄭天冬心裡難受。看到鄭天龍也像個笑臉羅漢站在大門口,他真想衝過去扇他幾個耳光。轎夫們繞著大場舞過了三回,鄭天龍才跑過去塞喜錢,他是有意讓轎夫們多耍弄一陣子,好讓趕熱鬨的人笑得開心些。這樣,婚禮的熱鬨氣氛就上去了。轎夫們在離鄭天龍家大門口丈把遠的地方歇了轎。早有人把一丈紅布從門裡鋪了出來,新娘子要踩在這塊紅布上,走進堂屋和新郎拜堂。新娘子下轎也有講究,不是自己走下來,而是要讓人背下來,背新娘子下轎的,就是挑辭娘擔的人,花轎一停,就有人喊:“鄭天冬,快背新娘子啊。”鄭天冬本想掉頭就跑,但新娘子在花轎裡的驚叫聲勾了他的魂,不等人家喊第二句,他就衝出人群,來到花轎跟前。滿含敵意地瞪了轎夫們一眼,打開了轎門。“引鳳,我來背你了。”鄭天冬感到喉嚨管發硬,模模糊糊地,他看到段引鳳正蜷縮在花轎裡哭泣。“引鳳。”鄭天冬又低聲喊了一句。“天冬哥。”引鳳的聲音也在發顫。鄭天冬把臉掉過去,弓著身子,把背對著轎門。段引鳳伸出雙手,箍住鄭天冬的頸子。那女性的纖纖滑膩的手指,給鄭天冬帶來一陣異樣的快感。很可惜,隻有一步路,鄭天冬的腳就踩到了紅布。他蹲下身子,讓引鳳的雙腳落在紅布上。他的任務完成了,必須讓開了。下麵這十幾步路,是要新娘自己走進去的。他車轉身,飛快地瞄了引鳳一眼。引鳳也在怔怔地望著他,眼睛裡滿是迷惘與哀怨的神色。鄭天冬再也不敢停留在這裡了。他飛快地擠開人群,離開了鄭家門口的稻場。身後,響起了幾位姑娘為引鳳唱起的“進門歌”:“鑼兒鼓兒鬨紛紛,”“新娘進了婆屋門。”“左腳踏的金,”“右腳踏的銀……”第二天,新娘子找個機會,獨自進了鄭天冬的家門,隻不過一夜工夫,鄭天冬就變了個人形,眼神沒有了光彩,臉色不再紅潤,黃黃的像得了癆病,嘴唇又有些發青。他坐在灶口,灶門前燒了一個大鬆樹蔸子,濕濕的柴煙彌漫了一屋子。新娘子走進門來,半天看不見人,鄭天冬瞄著她,卻不和她打招呼。昨天晚上回來,鄭天冬已是萬念俱灰。困在床上,一夜沒眨眼皮,段引鳳在花轎裡喊“天冬哥”時的那種淒婉的神情,總在他的眼睛頭上打轉。他真想拿一把刀,衝進鄭天龍的家裡把段引鳳搶出來。到後來他到底相信了那兩句古話:“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段引鳳雖和他有緣相見,卻無緣撮合。這個本來對生活充滿希望的人,一夜間變得冷酷了。他甚至憎恨起段引鳳來。惹得他幾個月來神魂顛倒、茶飯不香,不就是因為段引鳳回答他說沒有找婆家嗎?這個女人,把我騙得好苦哇!濃濕的柴煙熏出了段引鳳的眼淚,她好不容易才看清楚鄭天冬坐在灶口。她走過去,柔情柔意地喊道:“天冬哥。”鄭天冬勾著頭,玩弄著手中的火鉗,既不看段引鳳,也不回答。段引鳳有些尷尬:“天冬哥,你恨我?”“我不敢。”鄭天冬回答,聲音仿佛是從胸腔裡出來的。“那天,你為麼事不到鎮上去會我?”“隊上死了人。”“哦,”段引鳳長歎一聲,“一切都是命。”“引鳳,你早就說給了天龍,那天在山上,為麼事要騙我?”兩大滴眼淚滴在通紅的火炭上,濺起兩縷淡淡的青煙。引鳳怎麼回答呢?她才過了第一個洞房花燭夜,就能說自己的男人不好嗎?她從見鄭天龍的第一麵、第一眼就看不順他。那天她約鄭天冬到鎮上相會,就是想摸摸鄭天龍的底。想鄭天冬給她勇氣,退掉這個童子親。兩家動媒的時候,引鳳還是睡在搖籃裡的伢花兒。可是鄭天冬沒有去和她相會,使她失望。臘月裡天龍家去提親,她也就隻好聽天由命了。“你麼樣不回答?”見段引鳳發怔,鄭天冬又追問了一句。“天冬呀,我回答不了,我說過了,一切都是命。”引鳳哭出聲來,怕隔牆有耳,她又趕緊捂住嘴巴,聳動著肩膀飲泣。鄭天冬並不解勸她,冷冷地說:“現在想起來,我真是大苕一個。為了你的一句假話,我幾乎成了瘋子。”“天冬哥,我對不住你。”引鳳站立不住,靠到灶壁上。“你回去吧,人家瞄著了,會說閒話。”“好,我走。”引鳳哀哀戚戚地說,“我是來還你的汗褂的。”鄭天冬接過段引鳳遞過來的汗褂,上麵還散發著很重的香皂味。他一摸,汗褂中夾得有東西,打開一看,是兩雙新嶄嶄的襪底兒。五彩的絲線,在襪底上繡著好看的並蒂蓮花和交頸鴛鴦。見鄭天冬撫摸著襪底不說話,段引鳳含羞地說:“天冬哥,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鄭天冬板著麵孔說:“交頸鴛鴦,我和哪個交頸去?”他把兩雙襪底往火裡一丟,火塘裡躥起焰苗,眼看著絲絲縷縷的彩線燒成了一堆黑灰。段引鳳睜大了眼睛。看著鄭天冬絕情的舉動,她反而平靜了。她抹了抹眼角上掛著的淚珠,一聲不響地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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