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鄭天冬感覺到從心裡湧上來一絲苦味,他張開嘴巴,想把苦味從嘴裡放出來。但是,那苦味仿佛是一襲寒氣貼在他的舌苔上。夜色已經厚重了,顫抖的寒星在幽暗的凍雲中發出微弱的光芒。群山仿佛是一堆又一堆的海綿,吮吸巨大的黑暗。鄭天冬劃亮了一根火柴,一閃出火光,風就把它吹滅了。他又劃一根,又被風吹滅了,他再劃一根,終於劃燃了,不是一根,而是一板。劃燃火柴也不是為了抽煙,而是想看一看襪底上的並蒂蓮花和交頸鴛鴦。……多美的並蒂蓮啊!一枝稍高,一枝稍矮;一枝展瓣盛開,一枝欲放還收。蓮葉綠得那麼嬌嫩,蓮花紅得那麼炫目。再看那交頸鴛鴦……鄭天冬隻瞄了一眼,火柴又熄了。不過也用不著瞄了。這一對交頸鴛鴦,二十年前就已遊進了他的心中。山中多情女子的信物,也許有點千篇一律,缺乏變幻,過於古板,但寓在單純中的深情,卻是能令人長久回味的。要說鄭天冬內心有什麼歉疚的話,那就是他一直後悔,二十年前,不該燒掉那一對浮遊在並蒂蓮中的交頸鴛鴦。結婚第二年,引鳳生了一個女兒。她婆婆很不高興,人前人後,總是給她氣色看。準備了十幾隻坐月子吃的雞,隻宰了兩隻,引鳳連一隻雞腿子都沒吃到。發展到後來,婆婆不愛這個媳婦,連眾人的眼睛都遮不過了。引鳳坐月子,正是刮刀子風的三九四九天氣。水塘裡結滿了冰淩。婆婆百事不伸手,引鳳隻好自己挨下床來,砸開冰淩洗尿片。鄭天冬看了實在心痛九九藏書,躲在屋裡長一聲短一聲地歎氣。自從引鳳進了鄭天龍的家門,一年多來,兩人見麵如同陌路之人,好像誰也不認得誰。鄭天冬強迫自己這麼做,他要讓引鳳看出他是條硬漢子,不會為個把女人而低眉落眼的。他甚至再也不喊“引鳳”了,而故意喊她“天龍媳婦”。引鳳聽到這種稱呼,心裡非常難過。她是多麼想當一個“天冬媳婦”啊!命運卻專門捉弄她,讓她做了一個令她生厭的人的媳婦。這個鬼天冬,卻又不解她的心思。見了她不是昂頭一丈,就是豬一句狗一句的說話。這對於引鳳,無疑是精神上的最大的折磨。一個理想中的丈夫已經永遠不可能得到了,而保留在心中的對於天冬的依戀之情,也因為天冬的冷漠日漸枯竭。引鳳現在變了,眼睛還是那麼大,眼神卻已黯淡無光。一天到晚鬱鬱寡歡,對誰都是冷臉冷落的,說不上幾句話。偏偏這個鄭天龍,處處又不把媳婦當人。說出話來,氣腫了人的腳頸,豬婆寨的年輕人,湊到一起開玩笑,說出的話臭過屎渣兒。有一次在田裡薅秧,王精怪問鄭天龍:“喂,姓鄭的,你那個媳婦一天到黑垮著臉,像是借了她的穀子還了她的大麥,晚上跟你困覺,那一臉的霜化不化些兒?”“化個屁,”鄭天龍涎皮涎臉地說,“你發燒發熱的,想跟她親熱親熱,她呆木頭一筒,把屁股對你。”“嘿嘿,你不成了熱臉去擦冷屁股了?”另一個青皮小夥笑謔道。“我才不擦屁股呢,我擦屁股的前麵。”秧田裡一陣哄笑。鄭天龍的回答刺激了大家的神經,七嘴八舌更是無遮無攔了。王精怪叫著說:“天龍,莫把股肉埋在碗底,吃獨食兒,把段引鳳貢獻出來,跟我困一困麼樣?”“好呀,”鄭天龍說,“今夜裡,我倆交換陣地,我到你家,跟你的媳婦困。”“我的媳婦鼻孔朝天,乾巴巴的乳房像個死豬卵子,沒得你的媳婦標致,你不怕吃虧?”“吃個麼事虧喲,”鄭天龍越發來了神,“皇帝女兒狀元的妻,叫花子女兒一樣的。”“說得好,”有人高興地吼叫,“天龍,精怪,今夜你們就換背抓癢。”“哎喲!”王精怪忽然大叫一聲,從泥田裡提起一隻腳來,蹙眉蹙眼地說:“天冬,你眼睛長到頭頂上去了?薅田棍戳了我的腳。”站在王精怪身後的鄭天冬,沒好氣地說:“戳穿了才好,不好好薅田,抵我的路。”王精怪覺得這話不受用,於是譏刺他:“找媳婦我沒抵你的路,人炙麼事沒找著?”“我叫你王八蛋嘴硬!”鄭天冬怒氣攻心,大吼一聲,摔掉薅田棍,把王精怪舉起來,丟到亂泥巴田裡,糊成一個泥猴兒。王精怪當眾丟了個大醜,爬起身來,又不敢和鄭天冬較量。這家夥蠻得,隻比水牛少一對角。豹子都不是他的對手,我惹了他還不得自討苦吃?王精怪比青皮蛇還溜滑,當即就地轉彎,笑悻悻地說:“天冬兄,你的力好大呀,把我的屁股摔成兩半了。”“再敢犟嘴,我把你的屁股摔成四半!”鄭天冬怒氣未消。他用滿懷敵意的眼光,把在一旁訕笑的鄭天龍狠狠地盯了一眼。隻有在這種時候,鄭天冬才感到自己舊情未泯,內心深處並沒有冷漠段引鳳。聽到這些侮辱段引鳳的穢語,他就怒得像個鐵麵金剛。段引鳳在月子裡受到的欺淩,使鄭天冬很難過。幾次他想去找天龍的母親談一談,又猶猶豫豫地沒有去成。我去談算哪一碼子事呢?是她的上人,還是她的哥兄?是她的親戚,還是她的丈夫?我麼事都不是啊!但不說一說,又感到引鳳太苦了。想來想去,他決心找天龍談一談,他不相信這個二流子,連起碼的人情道德都沒得。一天夜裡,鄭天冬把天龍從家裡喊出來,想帶回到自己家中談。天龍不肯去,幾個牌友正等著他打撲克呢。鄭天龍沒得法,隻好站在塘埂上,把話從遠處說來:“天龍,恭喜你做了老子。”“哼。”鄭天龍不置可否,用鼻子回答。“老子可不是好當的。”“當得了老公也當得了老子。天冬,你就為這幾句話?我可是沒得工夫了。”鄭天冬忍住氣,故意裝得心不在焉地問:“這些時,壪子裡的一些閒言閒語,你聽到了不?”“哪些閒言閒語?”“你家的。”鄭天龍沉默了一會兒。他以為這些閒言閒語大概又是指他和某個某個女人鬼混,於是悻悻地說:“閒話聽多了瘦人,人家舌頭癢,讓人家說去,我左耳朵進,右邊耳朵出。”“閒話不一定是沒得根據的話。”“有根據又麼樣,前些時,我是和上壪的那個女人玩了兩盤,這又算得麼事?一個尋鍋補,一個要補鍋。”“我不是指你自己的豬狗事兒。”“那你又是說哪個的?”“你丫的。”“說她,說她麼事?”“說她苛刻媳婦,引鳳坐月子,雞胯兒沒吃到一隻,還要砸開冰窟窿洗尿片。”“哪個叫她生女兒?”鄭天龍生了氣,內心罵鄭天龍算老幾,管臭閒事。“生女兒的未必不是人?”鄭天冬也火了。鄭天龍脖子一犟,說:“我丫想抱孫子,引鳳生不出來,老人還不慪氣!”“你呢?你麼不勸勸上人,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就不心痛引鳳?”“我麼樣心痛法?未必要一天到黑把她托在手上?”“你就幫她洗洗尿片嘛。”“哼,虧你說得出,”鄭天龍冷笑一聲,“在豬婆寨,你看見哪個男人洗過尿片?”“也沒得哪家媳婦,月子裡沒得人料理。”“天冬,你說完了沒?”“說完了。”“那我要走了,說這一陣閒話,少打了好幾盤撲克牌。”鄭天龍掉頭就走。鄭天冬怔怔地站在塘埂上,一股莫名的憤怒和至深的憂愁交織在一起,逼得他想大叫。他張了張嘴巴,一股北風噎住了喉管,冷透了他的心。第二天,引鳳又提著一籃子尿片來到塘邊,鄭天冬把她喊到了自己家中。引鳳感到惶惑,這個已使她心灰意懶的人,現在喊她去做麼事?到了家,鄭天冬從火塘上的吊罐裡,舀出了一碗雞湯,雙手捧給引鳳。“快趁熱喝了。”“天冬哥,你!”段引鳳哽咽了起來。昨夜,從塘埂上回來,鄭天冬把家中養著的僅有的兩隻雞都殺了,燉了一大吊罐。他彆過臉去,不看引鳳的淚眼,說:“引鳳,這一大吊罐雞湯,都是為你燉的,每天出來,就來這裡喝一碗。”引鳳哭得像個淚人兒,哪裡還喝得下雞湯。鄭天冬好勸歹勸,她才喝下了一碗。在她喝湯的時候,鄭天冬又搬來一個大木盆,把引鳳帶來的一籃子尿片倒在裡麵,舀上一盆熱水。引鳳看在眼裡,哭在心裡。“天冬哥!”段引鳳禁錮了一年的感情的閘門,現在又啟動了。感情的潮水再次洶湧起來,她撲過去抱住鄭天冬的脖頸,瘋狂地吻著他的臉頰。鄭天冬並沒有以同樣的熱烈去迎合他,而是輕輕地把她推開,說:“引鳳,該回去了,伢兒隻怕哭著要你呢。”引鳳好不容易才抑製住自己的衝動。提起籃子,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鄭天冬的家。又過了幾個月,已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了。一天,引鳳的女兒發了高燒,婆婆忽然熱心起來,主動抱起孩子到鎮上衛生所去看病。中午回來,婆婆懷抱裡的伢兒已經死了。嘴唇青烏,醫生一看就曉得是“窒息性死亡”。可是,婆婆卻說:“伢兒病得太狠了,還沒抱到診所,就落了氣。”女兒的死,對引鳳的打擊很重,經常一個人守在房中,癡癡呆呆地和女兒說話。一到晚上,她就跑到山上去,坐在女兒的小墳前哀哀地哭泣。一天夜晚,受了那哀痛欲絕的哭聲感染,鄭天冬跑上山來,走到小墳堆前,他頓時愣在那裡。段引鳳正裸著懷,把乳頭朝一個嬰兒的嘴裡塞,這是哪來的伢兒?鄭天冬又聳了聳鼻子,聞到一股腐臭味,再借著迷離的月光一看,小墳堆已被扒開,段引鳳懷抱著的正是她死去的女兒。“引鳳!”鄭天冬百感交集,衝上前奪下死嬰,放到墳堆裡,準備重新掩土。“你不能活埋了我的女兒,她要吃我的奶,吃我的奶呀。”段引鳳哭喊著,拚命撲到墳坑裡搶孩子,鄭天冬拖著她,流著眼淚說:“引鳳,伢兒死了。”“不,沒死,天冬,她已學會笑了。”“她真的死了,引鳳。”“你是哪個,敢咒我的伢兒死。”鄭天冬的心在顫抖,他捉住段引鳳的手,哽咽地說:“引鳳,你真的連我也不認得了?”段引鳳翕動著嘴巴,又抽回雙手,使勁地揉了揉眼睛。終於,蒙在她眼神上的那一層困惑慢慢消退了。她遲遲疑疑地喊了一聲:“天冬哥?”“是的,”鄭天冬點點頭,“我是天冬。”“天冬哥哇,”段引鳳錯亂的神經恢複了正常,重新感到了至深的痛苦。她撲到鄭天冬的懷抱裡,聲嘶力竭地喊道,“我的人哪,我好命苦啊!”鄭天冬伸出粗糙的大手,去為引鳳揩著滿臉橫流的眼淚,他胸中發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忽然,段引鳳死死地抱住他,不無哀憐地說:“天冬哥,答應我,不再冷淡我了。”鄭天冬不吭聲,眼睛瞄著天。月亮像一團棉花,在樹林子上擦來擦去的,它怎麼不來揩揩引鳳的眼淚啊!引鳳有些絕望了,她跪到了地上,又一次乞求:“天冬哥啊!”鄭天冬不敢再遲疑,他扶起段引鳳,顫聲說:“引鳳,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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