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尼在很遠就看見了那個綠色標誌,不過,她看不清上麵寫的字,就暗自祈禱去裡奧韋爾德的路最好不到20英裡了。她沒有這麼幸運。她加速開到標牌附近,看見距城鎮還有50英裡遠,便小聲咒罵著。她已經答應姐姐中午之前到達,現在看來3點之前也到不了。她把手伸進身邊放著的小冰箱裡,在裡麵摸了摸,手指隻碰到冰水和已經半融化了的冰塊。幾英裡以前她就喝完了最後一罐減肥可樂,現在又感到很渴。這個小“現代”車沒有空調,即使是窗戶打開,沙漠裡還是酷熱難耐,吹到臉上的風都像火燒一般。另外,她還得去上廁所,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否等到下一個加油站,現在已經憋得很難受了。她看了看窗外、連幾棵矮樹都沒有,如果實在不行,她連可以蹲下的地方都找不到。隻有一些風滾草、仙人掌和矮小的沒有葉子的兒棵小樹。她用力踩在加速器上,時速提高了5英裡。她知道,如果自己遲到了,瑪麗一定會非常緊張的。自從父親丟失以來,她一直是這樣緊張慌亂的樣子,這是可以理解的。雖然吉尼沒有告訴她,但是,事實上,她自己也是非常擔驚害怕。父親剛剛丟失的那兩天,她並沒有特彆擔心,因為父親以前也不是沒有丟失過。但是過了一周以後,他還沒有和任何家人聯係,她便開始擔心了。現在她相信姐姐說得沒錯,父親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前麵右邊的地方,她看見一個藍色標誌,雖然還看不清上麵究竟寫的是什麼,吉尼憑經驗知遁那是提示前方某處有廁所。她略有解脫地歎了口氣。又開了幾英裡以後,她看見一個廉價的鐵架子帳篷,裡麵有3張野餐桌,中間有一個小磚房子。一定是廁所。她把車開了過去,停在唯一的一輛菲亞特汽車旁邊,它的上人,一個年輕人身穿網球服和他的女朋友正坐在餐桌前吃飯。吉尼飛快地跑進寫有“女士”字樣的門口,一進來就感到裡邊的臭味令人窒息,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蹲下之前的刹那,她發現,廁所裡並沒有什麼化學處理係統,馬桶隻是直接安裝在一個敞開的化糞池上麵。大小便之後,感覺輕鬆多了,她舒服地閉上眼睛。她聽見下麵的糞池裡撲通地一聲,惡心極了。她跳了起來,眼睛盯著下麵的窟窿,下麵黑糊糊的,有一池子糞便。她感覺自己看見了一個白色的東西從裡麵遊過去。突然,她看見父親出現在裡麵,對她瞪著眼,又從臟水裡遊走了。她哭叫著從廁所裡跑了出來,隻見菲亞特裡的那兩個人已經開到了公路上。她本能地向他們追去,隻是,她還沒有到達停車的地方,他們已經不見了。現在,她坐在一個野餐桌旁邊。眼睛盯著廁所。這個小小的鐵房子現在看起來是如此地令人恐懼。在這寂寥無人的荒漠上出現這樣的一個所在,一個唯一的有些人氣的地方,鐵帳篷似乎與周圍的荒涼很不協調,有什麼地方顯得不對。吉尼深吸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可能是過於緊張,被剛才在糞池裡看見的景象嚇壞了。她戰栗著。難道她真地看見自己以為看見的東西了嗎?這太離奇了,簡直一點兒也不可能,令人難以置信如果在什麼地方她聽彆人提到或讀到過類似的事情,也會認為純屬胡扯。即使現在,她的理智告訴她,這些全是她想象出來的,是她對父親的擔心和優慮使她失去了理念。父親怎麼能在沙漠上一個女廁所裡的化糞池裡生活著呢?不可能!但是,她親眼看見父親從糞便中遊了過去。他還對她呲牙咧嘴地笑著。她知道自己應該離開這裡,把這些告訴瑪麗·貝思,告訴警察,但是,儘管她親眼看見了,儘管她心裡也很害怕,但是,她還是不太確定父親真的在糞池裡麵。怎麼可能呢?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的,也沒有道理這麼做。他為什麼要離開家裡來生活在這樣的廁所裡呢?吉尼離開了餐桌,把短褲從褲溝裡拽了拽:她開始慢慢地走下旋轉的水泥過道。她必須弄清楚,她必須親眼看清楚。廁所裡很暗,唯一的光線是來自門口和外麵的一點昏暗的自然天光。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走向廁所裡麵。廁所裡氣味還像剛才那樣難聞,甚至更差,她幾乎要窒息。她強迫自己向糞池裡麵看去。“爸爸?”她小心翼翼地喊道。糞池裡沒有什麼動靜,她又大聲喊道,“爸爸?”父親把頭從糞池裡探出來,滿臉灰白,對她呲牙咧嘴地笑著。吉尼後退了幾步,她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了。她意識到自己在尖聲叫喊,強迫自己停了下來。她又鼓足勇氣,來到糞池跟前,看著裡麵。父親用眼睛盯著她,糞便從他那突出的額頭滴落下去,咧開的嘴角裡流出臟兮兮的汙水。“彆過來。”他嘶啞著嗓子說,聲音沙啞粗重。吉尼茫然無措地看著周圍,她該怎麼辦呢?她是不是該……一個身穿藍色西服的中年婦女走進廁所,看見吉尼站在馬捅上麵看著糞池裡麵,便咳嗽了一聲。“對不起,”她不無尷尬地說,“我需要用廁所。”吉尼向她轉過身來。“你不能!我父親在下麵。”她退回身去,臉上一副不解的驚奇,馬上就驚慌起來,吉尼回頭向糞池裡麵看去,什麼也看不清,隻有一池黑暗的糞便。“臭婊子!”傳來父親從糞池裡發出的嘶啞的咒罵聲。她被父親聲音裡的那份憤恨和他們父女談話的場所而感到害怕,趕緊猶豫不決地離開廁所。一隻沾滿糞便的手突然從馬桶的座便下麵伸了出來。吉尼慌張跑到汽車邊,還沒有來得及打廳車門,就暈倒在地上。醒過來以後究竟過了多長時間,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隻朦朦朧朧記得被一個穿製服的警察救醒,顯然是有人看見她暈倒在車輪上,不醒人事,便叫了警察她記得自己講述了所發生的事情,又講述了一遍,然後有很多瞥察和汙水工人,再後來,還有電視攝像機。她記不得是怎麼把父親抓起來的,但是,她記得瑪麗·貝思,瑪麗樓抱著她,一與她一起哭泣,代替她跟警察淡話。是瑪99lib?麗·貝思在照顧一切細節並處理手續上的問題。她,一直覺得姐姐是很強壯的。她透過欄杆看見父親在他囚禁地的水泥地上不安地走來走去。這裡隻有她和另外一名身穿製服的警衛,瑪麗在前麵的辦公室裡跟警察局長談話。父親的眼睛閃亮著,很緊張,充滿了焦躁不安與激憤。她可以感覺得到父親散發出來的那股蠢蠢欲動的勁頭。他停下來,用力地晃動著那些欄杆,將頭撞在卜麵,對她咬牙切齒。“臭婊子!”他叫罵道。“安靜!”警衛命令道。吉尼的雙眼充滿了淚水,一方麵,她可憐父親變成今天的這副樣子,另一方麵,為失去了原來的父親而難過:麵前的這個人仍然有父親的體型和臉麵,但是,他的一舉一動、他所說的話、他的表情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外星人。一行淚珠從臉上滾落下來,她用手指擦掉。“為什麼?”她努力硬咽著,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一些。“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對她獰笑著。“我是狗屎,我從來就是臭狗屎。”他把。頭伸進馬桶裡,轉來轉去。吉尼把頭轉開。她閉上眼睛,頭腦中又出現了從糞池裡伸出來的手。她在警衛的護送下,離開了父親的看管地。羅伯特死死地盯著傳真機,他拿不準是立即報告維吉爾的事情還是再等一等。他們也許已經知道了,也許他們有人在監聽收音機和電視上有關犯罪的報道,但是,聯邦調查局和州警察局還沒有任何人跟他聯係過。他想推遲幾天再給他們發傳真,告訴他們這裡所發生的事情。但是,不行,他不能那麼做。他想起了瑪麗·貝思看見父親被關押起來時的表情,一臉的蒼涼無助。她應該得到最好的人員和資源來幫助她們。裡奇走了進來,羅伯特跟他點了點頭,滿臉疲倦的樣子,走到自己的桌子後麵,坐下來。“報紙生意怎麼樣?”“還行,你的執法呢?”“焦頭爛額。”“各人都有難念的經啊!”哥倆沉默了一會兒,羅伯特在他的旋轉椅裡向後靠去,椅子誇張似地發出鬼怪一般的叫聲。“你應該給那把椅子上點油了。”“是的。”裡奇走到傳真機前。“我希望我能給自己買一個這樣的東西。”“那是聯邦調查局的,要是我說了算,就不會讓它放在這裡。”“他們發現什麼線索了嗎?”羅伯特搖了搖頭。“誰知道呢?如果他們發現了什麼線索,我也是最後一個被告訴的人。我肯定他們的任何事情都放在計算機上,按照他們的方式進行著。”裡奇靠在窗戶框上,麵對著哥哥。“那麼究竟怎麼回事?”“如果我知道,我就告訴你了。”“墓地事件已經登載在那天的《共和報》上了。你看了嗎?”“近來我太忙了,也不讀什麼報紙。我連你寫的文章也沒有來得及讀。”裡奇笑著說,“你一定要讀,寫得很不錯。”“他們認為能夠根據安葬圖把那些屍骨重新埋葬進去,不會有太大的差錯。”“謝天謝地!”羅伯特咳嗽了一聲說:“你又去那裡看過——”“我沒有。”羅伯特把視線集中在左邊牆上的一張縣級地形圖,躲開了弟弟的視線。“我也沒有。但是,現在我想也許我應該去。我覺得我不去是不應該的,我倆誰都沒有去。”“媽媽會明白的。”“爸爸不會。”傳來一聲篤篤的敲門聲。“我打擾你們嗎?”布拉德。伍茲站在門口,手邊夾著一個文件夾,裡麵裝滿了紙張。羅伯特搖搖頭,九-九-藏-書-網“進來。”伍茲走過破舊的地毯,把文件夾放在羅伯特的辦公桌上。“這是我的報告。我已經給縣裡送去了備份。結果是,我仔細地查看了八具屍體,它們看上去好像被特彆地,我實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處理’過。你說得對,它們的骨髓都被抽乾了,儘管之前多數已經快乾了。但是,我沒有發現任何切割的痕跡,也沒有在屍體的骨頭或肌肉上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屍體上沒有遺留下任何不屬於它們的物質,看不出是如何乾的,也無法判斷究竟是人還是什麼動物於的。”羅伯特歎了口氣,拿起文件夾,心不在焉地看了看上麵的一頁,又把它放在了自己的桌子上。伍茲從襯衫衣袋裡拿出一支煙來,看了看問道,“你發現什麼沒有?你知道這會是誰乾的嗎?為什麼要這麼做。”“沒有,我仍然希望你能幫我解決這個問題。”伍茲停下來,不再繼續檢查那支煙,他把煙放進嘴裡,沒有點燃。他看了看羅伯特,又看了看裡奇,開始來回地走。“如果確實麵對著一個吸血鬼,我們該怎麼辦?”裡奇駁斥道,“得了,得了。怎麼連你也這麼說。”“不,聽我說完。我對完全脫水的技術做了一點研究,特裡斯和那些動物屍體的脫水方式…就這麼說吧,很不尋常。也不應該是那付樣子。”“布拉德……”“我知道,這有些傻,我也理解你是怎麼想的。但是,從醫學角度來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誠實地講,是檢查那些墓地的屍體使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技術方麵和檢查結果我都寫在報告裡了,但是,我沒有把這種怪異的想法寫進去。檢查那些屍體時使我越來越害怕,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一個人會去吸食屍體裡的乾骨髓呢?”羅伯特站了起來。“也許是什麼神秘的膜拜,誰知道呢?”“確實沒錯。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的意思是,現在我們應該思路放開一些。”伍茲把那支還沒有點燃的香煙從嘴裡拿出來,放進了襯衫口袋裡,不再來回走了,“維吉爾是怎麼回事?縣心理醫生怎麼說?”“他就在裡頭,我正在等他回來向我報告。”“是誰?”“詹考伯森。”伍茲點了點頭。“他很棒,做事多少有些雜亂,不過,是個不錯的人。縣裡的事情,他從來都二話不說。”他走到裡奇身邊,看著羅伯特。“我能在這裡等到結果出來嗎?”“當然可以,為什麼不能?”“我呢?”裡奇問道。“你們要不要記錄?”“你提到的,就不用我告訴你怎麼做了。”“這是頭一次啊。”羅伯特拿起一個便箋夾,給他扔過來。10分鐘以後,他們在會議室裡見到了詹考伯森醫生。這位心理分析專家,身材格外魁梧,頭上光禿禿的,兩耳都佩帶著耳環。還沒等他們都坐好他就開口說道:“你們了解梅杜沙綜合症嗎?”羅伯特和裡奇不知所雲地互相看著對方。伍茲搖了搖頭,由於問題是直接指向他自己的,就回答說:“不敢說知道。”“這是一種罕見的疾病。它是由於極度的恐慌和痛苦而導致的人格變化,或者更加準確地說,是一種由於痛苦的經曆而導致的變態行為。梅杜沙綜合症與其他類型的由於痛苦所導致的人格紊亂之間的區彆在於,它不僅僅是由於某個特彆的事件而引起,而且,也是由於這次獨一無二的事件所造成的。由於所受到的刺激大到他不能接受自己所看見的一切,便經曆了一種可以說是人格再塑的過程。我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病例,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甚至從來也沒有讀到過這麼嚴重的病情。維吉爾先生的大名會在以後兒年的課本裡一直寫下去的。如果他能活下來,如果他在下麵能避免一些致命的疾病,我們會有一個很好的研究項目可做。”羅伯特清了清嗓子。“對不起,請問一下:你怎麼那麼肯定呢?也許維吉爾先生一直就是個瘋子,也許他隻是突然病了。”“我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隻是今天才見到了這個人,隻是給他做了幾個小時的檢查,不過,問題就在這兒。說實話,我們可能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裡都不可能對這個診斷有絕對的把握。但是,我得告訴你:維吉爾先生很有可能是患有梅杜沙綜合症。”詹考伯森用食指在上牙齒上劃了一下,接著說:“你知道,我參加了這種病的命名大會。我原來想根據搖滾劇‘誰是凶手?’把它命名為‘托米綜合症’,因為,托米在目睹父親殺死母親的情人以後變得又聾又啞又瞎。但是,其他的心理分析專家們都年紀稍微長我一些,他們甚至都沒有聽說過‘誰是凶手?’這個搖滾劇。我懷疑他們多數人都不知道甲殼蟲樂隊是何許物呢。另外,他們又非得要參考希臘文獻不可,心理分析專家喜歡古典的考證…”“維吉爾先生怎麼樣?”羅伯特問道。“很明顯,這個人受到了極大的痛苦,以至導致了行為上巨大的變化。根據我和他的兩個女兒的簡短對話和我跟他的交談以及我對他的行為的觀察來看,很可能他看到或經曆了令他極度恐懼和震驚的事情,導致了他的心理屏障被徹底摧毀了。他改變成了你在糞池裡看見的那個人。”伍茲看了看羅伯特,又看了看這位心理專家,咳嗽了一聲。“如果一個人看見了吸血鬼,會怎麼樣?你認為那樣會足以使他產生如此巨大的改變嗎?”詹考伯森皺了皺眉頭。“吸血鬼?你這是什麼意思?”“一個魔鬼,”裡奇補充說。“身披黑色鬥篷,青麵獠牙,吸食血肉。”“這不是開玩笑的,”心理專家站了起來說道。“我沒有時間和你們開玩笑。叫我來看看這個人。我已經告訴你們我的看法。我建議,讓他繼續留在弗羅倫斯的醫院裡接受治療。”羅伯特看了看伍茲,發現自己竟然希望他繼續按照他的思路跟心理專家探討下去,比如說,“我們不是開玩笑”這樣的話會把專家引到吸血鬼的問題上來。但是,伍茲沒有再說什麼,眼睛向下看著;羅伯特看看弟弟,他也在看著彆的地方。詹考伯森開始收拾他的文件。“是什麼樣的事情會使一個人受到如此驚嚇呢?”羅伯特問。“我認識邁克,以前認識,他不是一個很容易就會受到驚嚇的人。”詹考伯森抬起頭來,搖搖頭;、左手玩弄著自己的耳環。“我不知道,”他說。他想了想,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微笑。“不過,我們會弄明白的,到那時候…一定會很有趣的,一定會的。”“蘇珊。”聲音很微弱,聽得出來是廣東口音。蘇—珊—“蘇珊。”她睜開眼睛,看著黑暗的屋子。她的床頭壓上了一個重重的東西,床頭一傾斜,腳下感覺似乎重心向下轉移了。窗外風呼呼直響,攜帶著風沙吹打著整座房子,好在房子還算結實不至於被吹倒。她感覺枕頭邊似乎有微弱的呼吸聲。蘇從胎兒似的蜷曲睡眠狀態伸展開四肢,隻見奶奶坐在床邊,瘦弱的身體在偌大的黑夜裡顯得小小的一團。她揉了揉眼睛。“怎麼了?”她困倦地用英語問道,然後,又用廣東話問了一遍。奶奶好大一會兒沒有說話,房間裡隻能聽到她粗重的喘息的聲音,跟外麵的暴風沙遙相呼應。蘇感到有一隻冷冰冰的手觸摸著自己的臉頰,還有下頜:“我又夢見那個喝血的死鬼了。”蘇沒有說話。“我連續5個晚上都夢到這個喝血的死鬼。”喝血的死鬼。蘇熟悉這幾個聲音,也明白這幾個字放在一起組成的詞,但是,她從來也沒有聽見這幾個字一起用過。它們組成的詞使她渾身毛骨悚然。喝血的死鬼!她仔細地觀察著老太太臉上的表情,企圖看出一點她是在開玩笑的假象,但是,奶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一本正經的樣子、蘇知道,奶奶半夜三更地來到她的臥室裡,一定不是開玩笑。她伸出手來,本能地摸了一下她脖子上的玉墜。“是的,”奶奶點了點頭說。蘇感到很冷,便把被子緊緊地裹在自己身上。她想對奶奶所說的話一笑置之,想趕緊重新進人夢鄉,把剛才的對話完全忘記,隻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但是,她現在一點睡意也沒有了。她發現,自己回想起了馬奴爾·特裡斯,回想起了裡奇的父母親和墓地埋葬的其他人。回想起了那天晚上她所感覺到的事情。奶奶突然俯向前來,大睜著雙眼。“你也感覺到了!”蘇搖搖頭,說,“沒有。”“你感覺到了。你騙不了我的。”奶奶幾乎在小聲耳語著對她說,她的聲音幾乎完全被淹沒在外麵肆虐的狂風中。“你也知道喝血的死鬼。”“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名字。”“在美國,他們有另一個名字。”“吸血鬼,”蘇告訴她。“吸血鬼,”奶奶點點頭。“但是我們管它叫喝血的死鬼。我已經五個晚上夢見它了,它就在這裡。你也能夠感覺到。”“我什麼也沒有感覺到。”“你感覺到了。”“我不會感覺事情。”“你會。你有第六靈感。”“我沒有。”“你母親沒有,你父親也沒有,約翰也沒有,而你有。”她伸手去夠蘇的手,緊緊地攘著被子,捏著蘇的手。“彆害怕。”“我不害怕,因為沒有什麼喝血的死鬼”“有,我見過。”奶奶沉默了一會兒、外麵的狂風呼嘯聲更大了,猶如洪水一般。奶奶接著繼續說話時,蘇不得不靠近前去聽。“喝血的死鬼來的時候,我隻有8歲。那時我們住在湖南的一個小山村—塗信。我很小,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我都記著。現在我仍然能夠看見晨霧中山坡上那座房子,猶如士兵一樣屹立在濃霧中。”“我仍然能夠聽見山穀裡傳來外婆尖叫聲的回響。”她向著蘇的方向看著,目光空空的,不是看著她。“我們被這些尖叫聲及其回聲驚醒,我既害怕,又莫晚其妙,跑進我父母的房間。父親和母親很快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知道這一定是喝血的死鬼。這更加使我害怕,‘喝血的死鬼’這幾個字嚇得我魂不附體。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父母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們從來遇事都很鎮定自若。他們臉上驚慌的表情使我尤其感到恐懼不堪。我意識到,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是沒有辦法保護我了。他們不是爭吵而是在尖聲叫喊,這也令我非常害怕。“他們不想帶我跟他們走,但是,更害怕讓我一個人留下來。媽媽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跑到路上,在冰涼的晨霧中跑向外婆的房間。我一邊跑,一邊感覺空氣中有一股濃烈的與往日不同的氣味,我很不喜歡。我們一直向著南方跑著,逐漸地遠離了山穀開闊的地帶。但是,我感覺就好像是在向著北方跑,我知道自己的方向感一定是出了毛病。“當我們到達那座房子時已經有一大堆人圍在那裡了、母親讓我和父親,其他的男人和孩子呆在外麵,她和其他的女人走進房間裡。我害怕極了,不敢說話,也不敢間任何問題,所有的孩子都被嚇呆了。不過,我從那些大人們的議論中和從裡麵偶爾傳出來的幾個字得知外婆的3個兒子都被喝血的死鬼殺害了。“我們站在那裡,等啊等啊……空氣變得越來越冷,惡劣的氣味也變的越來越濃。突然,我們看見了!那個喝血的死鬼在房前的小路上空彌漫的霧氣中漂浮著。父親小聲說,那就是陳禮揚,前年才死去的;另外一個人說,那是林石頤:但是,我看見了他們誰都沒有看到的東西,不過,我什麼也沒有說。我看見的那個漂浮在霧中的人不是我們所熟悉的任何人的屍體,它根本就不是一個屍體。它不是人,從來就沒有做過人,它完全是另外的一種動物,比任何人類的屍體都古老。它是魔鬼,它看著我,也知道我看見了它的本來麵目。然後,它就消失在濃霧中,不見了。”“它什麼樣?”蘇問道。“你並不想知道。”“不,我想知道。”“不,你不想。”奶奶又沉默了一會兒,目光不是看著空中,而是回顧著從前。蘇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等待著奶奶繼續講下去。終於,老太太又開始講了,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柔和,更加悲涼。“從那以後,我知道我跟彆人不同,我有第六靈感。這種想法多少使我有些安慰,但是同時,它也使我非常害怕。我跟父母親和村裡的所有聰明人都講了這件事情,希望什麼人能出來教我,訓練我,並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但是,塗信這個村莊裡沒有任何人能夠理解我。“事後,我曾經以為,也希望那個喝血的死鬼在殺害了外婆的三個兒子以後已經離開了。但是,它並沒有離開。它一直呆在山裡,靠淡飲人畜的血液活著。白天,男人們出去尋找它,企圖捕獲它;夜晚,大家都把自己鎖在房子裡。村裡一個年輕婦女的孩子被帶走,一個獵人沒有回來,土地變得荒蕪,樹木乾枯,還有竹林、田裡的水稻……村裡連一個動物也找不到了。一個老頭,名叫泰伯,想給喝血的死鬼供奉祭祀品,以為那樣會使它滿意。他建議給它一個少女做祭祀品,我知道這不會起作用的,便跟他們講了。由於我有特異功能,他們就相信了我。“最後,我們決定離開家鄉。父親認為,在廣東開始一個全新的生活比呆在塗信或湖南的任何地方都好。幾個家庭同時離開了家鄉。我們家和另外的六家。我不知道剩下的那些人家後來怎麼了。“我們活了下來。在廣東,我找到了一個老師,學習了一些巫術,還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不受喝血的死鬼的襲擊。不過,我再也沒有見過另外的吸血鬼。”窗外的風突然停了下來,房間裡顯得出奇地平靜,過於平靜了。“蘇珊,確實有這樣的魔鬼存在,一直就有,將來也會有的。”蘇很不舒服地在床板上動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才好。她是不相信有吸血鬼的,但是,奶奶講的故事使她非常害怕,她也不能說自己一點也不相信。奶奶拍了拍她的手。“等你不困的時候,我們再繼續談這個吧。我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有責任阻止事態的發展。”她站了起來,離開了床邊,走進了黑暗之中。“我們有責任阻止這一切。”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蘇想問她,但是奶奶已經走出了房間,正要把門關上。她知道隻有等到早上才能再詢間這個問題的答案。她聽見奶奶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她繼續呆坐在床上,困意全消。她聽見父母在大廳那邊他們的房間裡談論著什麼,他們的聲音很低。含含糊糊,一點兒也聽不清楚。他們是不是一直在說話?她以為他們睡著了。她屏聲靜氣,不發出一點聲響。想努力聽聽他們在談論什麼,但是絲毫也聽不清。她在黑暗中坐著,雙手緊緊地抓著被子的邊緣,眼睛盯著拉上窗簾的窗戶,渾身感覺很冷。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奶奶的故事。不過,她不得不承認,自從那天在學校裡發生的事情以來,她就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感覺空氣中有什麼東西不對頭,感覺事情都有些違背它們的本來麵目。也許奶奶是對的。也許她確實掌握第六靈感。她又躺了下來,腦袋陷進鬆軟的枕頭裡。她回想著過去,試圖回憶起自己生活中什麼時候是不是真的得到過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但是,她回想不起來。很快,她又進人了夢鄉,夢見一個腐爛的屍體,聾拉著的嘴角往外流消著鮮血,在一個中國小山村的濃霧中飄蕩著,它在尋找她,喊著她的名字。第二天,在飯店裡,蘇儘量離奶奶遠一些,想方設法不跟奶扔單獨在一起。她覺得這很不好,很為自己慚愧。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談論第六靈感和喝血的死鬼更是愚蠢透頂。她為奶奶感到很尷尬。她尋思著,老太太是不是開始老糊塗了。午飯時,廚房裡又潮濕又燥熱,實在令人難以忍受。雖然排風係統已經打開,但是,父親同時在四個炒鍋上炒菜。還在炸著兩份炸蝦,不管空氣循環與否,裡麵也是大熔爐一般。蘇從後麵的台子上拿了一塑料碗切碎的洋蔥,遞給父親。“再來點兒雞肉,”他用英語說。她快速從鋪有草墊的地板上走過去,打開那個大冰櫃。拿出父親早上準備好的塑料袋,裡麵裝滿了已經切好的雞胸脯片。她從約翰身邊經過,他正在抬頭看著電視。“你怎麼不幫忙?”她問道。他對她咧了咧嘴,皺了皺眉頭。“爸爸!”“約翰,幫幫你姐姐。”“為什麼我總得乾那麼多活兒?這不公平。她整天泡在那家報社裡,而我不得不呆在這裡,乾這一切。”“你在這裡什麼也不能千,”蘇說:“我再乾另外5份工作,也比你在這裡乾得多。”“彆吵了!”父親用廣東話說,“蘇珊,你來幫我,約翰,你去前麵幫媽媽。”“天哪!”“約翰!”“快乾活兒去吧。”她用英語說。“蘇珊!”約翰氣衝衝地走出了廚房,蘇轉過身來對著父親。她看見父親對她瞪著眼睛,但是,她從他那眼神裡可以看出那是裝出來的。他把炸蝦分放在兩個盤子裡時,已經笑了。約翰幾分鐘之後就返回了廚房,客客氣氣,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他輕輕地拍了拍蘇珊的肩膀,“蘇,世界上最好的姐姐…”蘇笑著問他:“你要什麼?”“咱倆做個交易吧。我在廚房裡於。外麵來了我們物理課上的一個小夥子,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為什麼?”“因為·…。”“因為什麼?”“媽媽在和他的父母親談話。”過去的時光一下子閃現在她的眼前,這種感覺她太了解了。她點頭答應他。不用說,她也明白弟弟是什麼意思。她自己也曾經為母親、為父親、為他們所說或所做的一切而備受尷尬,這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對父母親的行為感到羞辱以後的一種反應。她在語法學校的大多數時間儘量不提與她家的人和事。她回想起自己曾經竟然為自己家的院子而感到難堪。她不明白為什麼父親要把他自己人為的自然觀強加於這片荒漠上而不是像彆人一樣來接受或適應這裡的地方特色,而且還以此來引起彆人的注意。這條街上所有的彆人家都是把沙子和礫石。與這裡原有的植被重新安排了一下,種有灌木篙和仙人掌等肉質植物。而父親則種植了一院子的花草和兩棵茂盛的柳樹,樹枝都茸拉到外麵的車道上。即使是現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對家裡懷有什麼樣的的感覺:幾年來,她總想避免與父母一起在公共場合露麵,避免一起出去購買東西,害怕在公開課上或開學典禮的晚會上與他們一起出現。她看見過同學們臉上的蔑視表情,聽見過母親來學校接她用廣東話喊她時同學們在背後的譏笑。三年級那一整年,學校裡流傳著一首歌謠:“中國人,日本人,臟膝蓋,看她們。”卡爾·諾丁還殘酷地對著她做鬼臉,勾勾眼角,嚨牙咧嘴,模仿他們偏見中的“中國人”的形象。晚上臨睡前,她曾經析禱過,父母親第二天醒來時可以說一口完美的英語。她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去過教堂,也不完全理解上帝的概念,不過,她從朋友們那裡和電視上聽到和看到了不少關於祈禱的事情。知道了自己大致應該怎麼做。所以,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心裡開始說道:“敬愛的上帝,”接下來是她的一係列願望,然後以“阿門”結尾。不過,那從來就沒有起過什麼作用,當她升入四年級時就放棄了祈禱。就這樣,後來不知什麼時候,那種尷尬的感覺逐漸消失了。但是,之前的那些年她卻一直背負著這種包袱。約翰還處於那種異常敏感的階斷,她多少有些為他擔心。她在他這個年齡的時候,已經逐漸開始長大了,接受了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背景。她在想,約翰或許永遠也不會在內心裡解決這個問題。生活在兩種文化當中簡直就如地獄一般。“好吧,”她說,“我和你換。”“如果媽媽說什麼,告訴她這是你的主意。”她剛要跟他爭論,馬上又改變了主意,“行”她同意道。她看見父親正看著她。很賞識地對她點了點頭。他很理解。母親是不會理解的。蘇很高興自己不用呆在廚房裡了,這隻會導致一場爭吵。父母親在很多方麵都很不相同,蘇常常想,他們的婚姻是不是被人安排的,不過,她從來也沒敢問他們。她從父親旁邊的低架子上拿起剛剛做完的一份定單,猛然間想到,她連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也不知道。她知道的就是,他們在香港生活過,是在那裡結婚的。她知道的就這些。她的朋友們似乎知道他們父母親戀愛的密切細節,可以像背誦電影情節一樣說出自己父母親戀愛的具體細節。她和約翰卻不知道父母親的這些事情。母親從門口走進餐廳裡。“快點,約翰,客人在等著呢。”“沒事,約翰,”蘇說。“我去拿。”他不無感激地看著姐姐把盤子遞給媽媽,然後跟著她走到前麵來。“你欠我的人情。”蘇一邊走進餐廳一邊回頭對他說。約翰點點頭,“沒錯兒。”科麗透過窗戶看著惠勒牧師走進汽車裡,把車倒出來,開到街上。她停下手中寫字的筆,活動了一下手指。做教堂的秘書跟她原來想象的很不同。她原以為,會是一個很悠閒的慢節奏的工作,隻不過是為教區的信徒們安排見麵的時間,在假日裡給人們打打電話,讓他們給窮人捐贈食物之類的工作。但是,她似乎用大多數時間來填寫那些許可申請表,發票和征用單。她倒不在意這些。她現在工作的教堂辦公室裡的燈光很幽暗,跟她原先在《裡奧公報》那間辦公室裡刺眼的熒光燈形成鮮明的對比。現在她的工作簡單靈活,沒有什麼特彆的結構上的要求,跟《公報》的死板的期限相比也是一種喜人的變化。她現在可能要做很多的工作,但是,這種勞動並不要求太多的腦力。她感覺自己現在終於有些時間用來思考問題了,把很多事忙考慮清楚。她已經開始逐漸喜歡惠勒牧師,不過,她知道,即使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想法也會讓裡奇瘋狂的牧師是有一些清高,過於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但是,他是一個好人,有很多傑出的想法,而且他確實願意為上帝貢獻一切。“我見過耶穌基督。”她把這個想法推向腦後,看著自己正在寫的文章。幾周後會舉行一次大的教堂募捐活動,一次野餐會,她現在的責任是在(公報》上把這件事公之於眾。裡奇一定會不無諷刺地說這就足他雇傭她的目的,她一與這份若公報》的關係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公眾效應。但是,他和她都知道,在裡奧韋爾德,隻要你想出名,準都可以做得到。這裡畢竟沒有什麼真正的新聞供人們茶餘飯後嚼舌。至少在最近發生的一係列事情之前是這樣的。她又在自己準備的募捐文章中添了一行,看了看書架上的表,已經三點半了。她用眼睛的餘光看了看門廊、以及從大廳通往小教堂的的走廊。然後趕緊集中精力於要寫的文章上。她不喜歡自己一個人呆在教堂裡。說來很奇怪。但是這是真的。當惠勒牧師在教堂裡時,她感覺很自在,也很舒服,但是,一旦他離開教堂,這整個地方似乎就變了:原本不很明顯的噪音變得非常嘈雜,令人不安。過道和小教堂也似乎變得黑暗了,通往前廳和庫房緊鎖著的門後麵似乎隱藏著什麼秘密。雖然她的辦公室沒有什麼變化,但是,整個教堂裡的氣氛似乎一下子徹底改變了,新近增加的那個空架子看上去更是令人膽顫心寒。“他跟我說話了。”科麗伸手把桌子上的收音機打開,找到鳳凰城外的排名40的音樂台,可是有太多的靜電乾擾。她把椅子動了動,這樣眼角看到的就不再是通往大廳的門廊而是麵臨街道的窗戶。她再次集中精力開始繼續寫她的文章。科麗到家時那隻蜘蛛還在那裡。她一邊脫下鞋子,一邊看著起居室右上角的那個黑茸茸的軀體。她知道裡奇早上也看見那隻蜘蛛了,她注意到他在準備去上班前小心翼冀地避免去那塊地方。她故意沒有動那個蜘蛛,想等他來處置它,不過,她知道,他不會殺害它的。果不其然,他還是沒有管它,把這個責任留給了她。一個大人害怕一隻蟲子。她聽見裡奇和安娜在廚房裡說話,突然她感覺裡奇這麼令人厭惡。為什麼總是她在這個家庭關係中負責任?不管是家裡的財政還是家務、甚至是一隻小小的蜘蛛,也總是她在作出決定,總是她在采取行動。他那寶貝報紙之外的任何事情似乎自然地成了她的責任。如果他對他們的婚姻也像他對他那分可惡的報紙一樣吃苦耐勞,也許他們還可能維持一種比較不錯的關係。她聽見安娜在笑,聽見裡奇對她說著什麼。他的聲音很輕,聽起來很幸福也很自然。就像通常一樣,他總是在演戲,似乎沒有發生任何事情。這也使她很反感。也許在女兒麵前這樣做是應該的,孩子們需要父母關係健康。但是,在你老婆這裡也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另一方麵,她又為自己這樣抱怨他的行為而感到內疚。她不應該告訴他如何處理自己的感情和悲哀。為什麼不呢?也許她應該告訴他。她一直很同情他,她一直在那裡等他。她知道父母親被從墓穴裡挖掘出來以後他的感覺會是什麼樣的,因為她知道如果自己的父母親去世後被從墳墓裡挖掘出來她會是什麼感覺。但是,他沒有跟她交流自己的感情,沒有像她希望的那樣與她敞開心扉,分擔痛苦。他應該那麼做的。有一段時間他是會那麼做的。這使她很氣憤。令她更加氣憤的是,他甚至也沒有和羅伯特一起談一談。她知道,他們倆在一起時會像警察與記者那樣而不是像哥倆那樣談論這件事,不會像他們倆內心裡感覺的那樣來談論這件事。這個家庭究竟是怎麼了?她拿起一隻鞋,掂起腳尖,對著蜘蛛打去。黑色的身軀掉到了地毯上,她又打了它幾下。把鞋跟狠狠地按下去,確信它死了。安娜聽見了動靜,從廚房裡跑出來。“媽媽!”裡奇從女兒的上麵看著她。“你剛才打死的那是什麼?蜘蛛嗎?”科麗把安娜抱起來,在她的額頭親了一下,然後淡淡地看著裡奇。“是的,”她說,“是一隻蜘蛛。”在教堂裡工作,日子過得很快,比在《公報》時快多了。工作倒是一點兒也沒有挑戰性,不過,她覺得比和裡奇一起工作時輕鬆多了。她那些不滿的情緒也似乎漸漸地平靜了很多。她還是想離開這座城鎮,重新回到文明的地方,在二個文化方麵更加發達的環境裡把安娜撫養成人。不過,現在的她不像以前那樣做事情雷厲風行,現在她多少有些優柔寡斷,做事情喜歡等一等,看看再說。也許這就是耶穌的影響。她更願意不這麼去想問題,儘量把這個想法壓到潛意識深處。如果她容許自己考慮耶穌已經返回地球上、返回裡奧韋爾德的想法,她就會無比害怕,什麼事情也沒法進行了。她知道,安娜一直都很緊張、很害怕,這周以來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她希望自己能為安娜做些什麼,能使她心情平靜下來。同時,也使她自己心情平靜下來。實際上,她不知道該想些什麼,她和惠勒牧師隻討論一些教區的實際問題,教堂的日常運作事宜。從牧師的舉止和神態,從他的話裡話外潛藏的含義,她知道,牧師真的相信他自己看到了耶穌基督。隨著一周時間的流逝,她自己的立場也逐漸地被淡化了,牧師那天的布道給她和當時所有的人傳達的幾乎伸手可及的信仰似乎越來越變成一場精彩演說的副產品。但是,如果她不相信,她又為什麼要害怕這個周日的禮拜呢?為什麼她不能使安娜相信沒有什麼可怕的?為什麼她又要把這些對裡奇隱瞞呢?她感覺,如果她和裡奇談一談。告訴他所發生的事情,以及她混亂的思想,一切都會過去的。這不就是婚姻的含義嗎?—理解和支持。她又把這種想法推開了。至少達到了一點:除了這些恐懼之外,她很喜歡在這裡工作,她現在過得比過去很長時何都快樂。現在她頭腦裡立即浮現出來的詞語是“安寧”與“和平”。教堂裡的詞彙。“他要在地球上建造天堂王國。”“耶穌愛你們,”惠勒牧師說。科麗抬起頭來。看見牧師正在對著她笑。那個笑容裡似乎隱含著些什麼,它暗示著一種對無限神權的狂熱迷戀。如果他沒有說話,沒有說那幾個字,沒有直接切中她內心裡的疑慮,她一定會感到恐懼的。但是,他說話了,他說了那幾個字,他解釋了她的疑慮:他的聲音是那樣地令人安慰,使人心情舒楊,讓她感覺到了溫暖,體會到了自己是受人愛護的,她感到很滿足。惠勒牧師確實是受到了上帝的青睞。惠勒牧師站了起來,從他的桌子後麵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本全新的白色封皮的《聖經》。那些布道時的話題就是從這裡選的。“格蘭·萊恩昨天晚上沒有來,”他說。“他應該來接替蓋裡·華森的夜班,在過道上完成那個新的安裝的。我對格蘭很失望,非常失望。你給他掛個電話,告訴他,好嗎?告訴他如果下一次他誌願報名,然後再失約,我會親自把他的睾丸連根兒拔下,奉獻給耶穌。”牧師說話的時候還是笑眯眯的,她的大腦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誡她說,這些話不正常,有問題。但是,她的感覺猶如沉浸在玻璃缸裡,那個警告的聲音隻是嗡嗡地在遠處什麼地方發出點微弱的聲音而已。科麗點點頭。“我會告訴他的。”在牧師後麵,她看見一個今年的日曆,1月到9月的方框裡填滿了黑色的小“X”,10月31日是耶穌第二次降臨人間的日子,被圈成了紅色。一年裡其它的日子全都被塗成了白色。科麗在教堂裡的電話簿上找到了格蘭的電話號碼,拿起話筒,撥著號碼,牧師在旁邊看著。她意識到離第二次降臨日隻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她突然覺得這對她很重要。特彆重要。格蘭顯然是睡過頭了,電話響了6聲以後才來接聽,她冷冰冰地告訴他說,如果下一次他誌願出工,然後又沒有出現,影響了教堂按時竣工,惠勒牧師會把他的睾丸連根兒拔下來,喂給耶穌的。她很喜歡說了那個詞,“睾丸。”她發現自己竟然很高興聽到格蘭緊張的聲音,他可憐兮兮地道歉,並哀求原諒。她沒有等他道歉完就把電話給掛上了。然後抬頭看看牧師。他笑著對她說:“好樣的,太好了。”她所有的疑慮似乎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寧靜的幸福。在重新集中精力於她桌子上的那些發票時,心裡暗自快樂地微笑著。他再次看見了“沙漠中的那張臉。”卡特勒閉上眼睛,緊緊地扶著水池的邊緣支撐著自己。他聽到,在希爾加油站廁所的外麵,狂風呼呼咆哮著。如果不是那些風沙打在加油站鐵門上和垃圾筐上方又小又臟的窗戶上,這聲音聽起來跟流水聲沒有什麼大的區彆。在圍牆保護起來的加油站裡,他聽到晚來的客戶拽了鈴繩,敲響了鈴鐺的聲音。卡特勒睜開眼睛,看著鏡子裡。在他的肩膀上方,他仍然能夠看見那張臉透過窗戶正在向他窺視著。他低頭看著水池裡麵,注視著水龍頭下麵水管子上的一塊汙漬。“沙摸中的那張臉。”它那充滿怨恨的目光以及極不自然的表情都深深地在他的腦海裡刻下了永恒的烙印。儘管過了這麼多年,仍然是那麼令人恐怖。再次見到這張臉,卡特勒像個受到驚嚇的小孩子似的,他隱約感覺自己好像是尿了褲子。外麵的咆哮聲似乎越來越大。18歲時,正是“沙摸中的那張臉”阻止了他出發去尋找那個“丟失的荷蘭人”。他和霍比·比柴與菲爾·艾蒙斯已經計劃中學畢業後上大學之前抽出一年的時間去尋找寓言中的那個金礦,他們3個人都在東部米薩長大,基本上是在“迷信山”的陰影中生活的。3個人在語法學校時的大多數時間都著迷於“丟失的荷蘭人”,整天夢想著成為堅強粗獷有名的富人,在5年級時的某一周,他們把得來的救濟金放在一起,在梅恩人道的旅遊商品店買了一張破舊的“真正的‘丟失的荷蘭人’的寶藏圖”,有6個月的時間裡,他們竟然以為金礦已經屬於他們了。高中時,這種癡迷稍微冷卻了一些,但是,他們還是認真地計劃用一年的時間去迷信山一帶尋寶,畢業後的那個夏天就開始。他們並不是真的希望找到金礦,而是想更多地去參加晚會,離開這片土地生活,在變成成人、承擔生活的責任之前充分享受最後的那一點天真自由的生活。後來,他看到了“沙漠中的那張臉。”卡特勒從來沒有告訴他的另外兩個朋友他看見了什麼,他知道他們會說他太孩子氣,或者更難聽的話。相反,他告訴他們關於成長的一些明顯錯誤的看法,撇開孩子氣的想法。當然,他們是不會買帳的。霍比和菲爾兩個人分彆也一起千方百計試圖改變他的想法,他們從友情、記憶、忠誠等多方麵下工夫,結果他都拒絕接受。最後,他們竟然大打出手,先是打他。後來互相撕打,出去探寶的想法就這樣中途夭折了。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倆,也不知道他們倆還是否相互保持著聯係。那個夏天過去後,他背起原先為去迷信山尋寶準備的背包,就上路去了多佛爾,那裡有一個飛機工程師學校。他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想成為一個飛機工程師,但是,在那裡,他隻呆了9個月,就去了科羅拉多溫泉。在那裡,他又隻呆了9個月,然後又去了阿爾伯奎克。在那裡,他又隻呆了9個月,然後又去了……“沙漠中的那張臉”一直跟隨著他。他在阿帕他路口也看見過那張臉。那是一個酷熱的周六下午,他獨自一個人,走在一條印第安古道上,古道曲曲彎彎,繞過很多私人地產和保留地,來到迷信山腳下。天空一片湛藍,藍得很不自然,連平時從來不會注意這些事情的他都注意到了天空藍得有些特彆。他感覺有些頭暈,就坐在一個小土堆上休息,脫下T恤衫來擦臉上的汗水。他的手摸到臉上感覺鼻子和額頭已經被曬壞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他看見了那張臉。它有兩個正常人臉那麼大,看上去就好像是地下鑽出來的一個雕刻品。它的下巴、臉頰、眼睛、嘴、鼻子和前額似乎都是由沙子做成的,皮膚看上去很奇怪,滿是細粒,又很光滑。刹那間,他懷疑為什麼他以前沒有看見過它,它的締造者們是用什麼東西把那些沙子組合在一起的。馬上,他觀察到那張臉在活動,顴骨和臉頰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嘴角似乎做出一個無聲的叫喊的狀態,眼睛滴溜溜地滾動著。他趕緊跳了起來,踉踉蹌蹌離開土堆時差點兒將自己絆倒。就是在他神情恍惚地往回走的時候,頭腦裡一直閃現著那張沙臉,很快,它就形成了“沙漠中的那張臉”。他差點叫喊起來,也想喊叫,不過,他又擔心那張臉會做些什麼。他感覺自己的臉上冷汗如雨,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使他萬分懼怕的不隻是那張臉上的沙子在活動,而且是那張臉的結構輪廓,是那張嘴的冷酷形狀,是鼻子和眼睛錯亂的位置。這一切看起來都很不自然,都很邪惡。由於沙子簡單單純的形象,所以整體給人的印象更加令人毛骨驚然。這張臉對他橫眉怒目,呲牙咧嘴,整個臉都呈現出灰白色,強加在二維物質上的三維形體更加令人膽寒。他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著,太陽穴上的血脈在奔湧著,忽然他聽見一個聲音,來自那兩片扇動著的嘴唇的微弱的聲音。他屏住呼吸,儘量克製著自己緊張的喘息聲,努力傾聽著。聲音儘管很微弱,但是還能夠聽得清楚。“我會找到你的。”它的眼睛與他對峙著,儘管他希望把目光移開,可是他做不到。那張臉扭曲著,變換著,向上突起,就好像在努力擺脫地球的束縛。然後又恢複了沙漠上平靜的原始狀態。有那麼一刻,他感覺到片刻的放鬆。又多少有些糊塗,他把這一切歸結於沙漠裡的酷熱難耐以及自己過於緊張的想象。突然,那張臉又在腳下的沙子裡出現了,從地底下冒出來,大張著的嘴裡叼著一棵仙人掌。那雙令人恐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嘴角露出了可怕的微笑,還嘀咕著他的名字。“卡特勒。”第二遍,“卡特勒。”還有,“我會找到你的。”他趕緊逃走了,沿著來的小路跑回來,心裡清楚,沙漠裡的那張臉隨時都可以再出現,出現在自己麵前,嘀咕著他的名字。甚至做出更壞的事情。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張臉會宣告說要跟著他,不過,很快他就明白自己必須儘快離開這片沙摸,離開亞利桑那州,離開這裡的沙子。不管它是什麼,它的目的和動機是什麼,如果他呆在森林或城市裡,如果他遠離構成它的物質,它就不會找到他了。在來裡奧韋爾德的搖滾迪斯科俱樂部之前,他一直做到努力遠離任何沙摸。不過,他從來也沒有遠走高飛,從來沒有去過東部侮岸或南方或西北部太平洋海岸或其他國家,一直在西南部亞利桑那附近生活著。現在他又回來了。為什麼他不永遠呆在外地呢?他再次閉上眼睛,迫使那張臉離開,向上帝析禱著,答應他或她或它自己將做一個好人,隻要自己能夠活著,能夠神智清醒地從這個廁所裡走出去,讓他做什麼都行。天已經很晚了,加油站很快就要關門了。服務員肯定會過來看他怎麼樣了,告訴他他們正在準備關門。但是那張沙漠裡的臉也許會襲擊服務員。那麼警察也許會來的。但是如果警察也不能阻止它怎麼辦?如果什麼都阻止不了它怎麼辦?如果不管殺了多少彆人,它在殺我之前一直不妥協怎麼辦?“卡特勒。”聲音很沙啞,又很低沉,在狂風的呼嘯聲中剛剛能夠聽到。他想叫喊,但是他發不出聲。他睜開眼睛,在鏡子裡看見自己張大著嘴,可是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在他肩膀上方的小窗戶外麵,他看見了那張臉。臉上的表情不停地變換著,玻璃那邊的沙土牆也在移動著,呈現出不少花紋。一會兒做做鬼臉,一會兒露出微笑,一會兒發出尖叫。所有這些變化和移動都很不平穩,反而顯得紊亂無序抖抖嗦嗦。以前不是很平滑嗎?“我找到你了。”他用手堵上耳朵,企圖不讓這個聲音進人,儘量不去聽。雖然呼嘯的風聲聽不見了,可是,那個聲音卻一直在他的頭腦中回蕩。隻有兩個短語不停地重複著:“卡特勒”和“我找到你了”。可是不知怎麼的,這比對他一連申連貫的威脅更讓他毛骨悚然。窗戶上的玻璃碎了,掉到了廁所裡麵。幾乎是本能的反應,卡特勒迅速地鑽到地上,在水池子下麵蜷曲著,像是嬰兒似的。突然,他喊叫起來,聲音很短,很刺耳,像女人哭喊一般。當他感覺到有沙粒開始使他脖子後麵發癢時便停止了喊叫。都15分鐘沒有看見一輛車從公路上通過了,伯福德想早點關門。做生意9年來,他從來沒有在10點以前關過這個店,他也不希望現在開這個頭。但是,現在,這裡有什麼事情不對頭,他可以感覺得到,他已經感覺到了。他看了看表,用眼睛的餘光他看不見售貨口,便趕緊移開了視線。濕潤了一下嘴唇,他開始唱起了一首歌,一首軍歌。“我用我的大玩意兒拾起那把鎖,水手巴那克爾·比爾說。”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聽起來很奇怪,馬上他就停了下來,伸手去把收音機打開,轉了一下調諧扭,隻是發出一些電波雜亂的聲音。肯定出了什麼事情。他不喜歡天空的顏色,不喜歡微風絲絲的聲音,也不喜歡此時此刻城裡的這個地方,他這裡是唯一開著門的地方。他用鏟子刮著烤爐,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這一小塊黑色的鐵片和刮下來的又焦又黑的油脂上,儘量不去想售貨窗外的黑色世界。他的雙臂上起滿了雞皮疙瘩,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害怕極了。見鬼,幾分鐘之前電話鈴聲響時他差點嚇得靈魂出竅。那隻是珍茜,他們談話的那幾分鐘,他感覺很正常,可是,一放下電話,他又打起了冷戰。他以為自己看見了窗外有什麼東西在活動,但是當他仔細瞧時外麵又什麼也看不見。然後他就儘量不往窗外看。他假裝沒有聽見外麵的任何聲音。他刮完了烤爐裡麵,用鏟子把那些刮在一起的油脂弄起來,放到地上的空咖啡罐裡。他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在越南也沒有,哪兒都沒有。但是,並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外麵什麼也沒有。伯福德伸手去烤爐邊上夠他的杯子,拿起杯子,把它喝乾。他應該關門了,讓塔科·貝爾或戴麗·奎恩來完成剩下的事情。反正,從現在到十點他能掙多少錢呢?如果幸運,可能會有幾個小孩子看完電影後路過這裡停下來買些可樂和薯條,這就是最大的希望了。考慮到這個星期電影院裡正在上映一部嚴肅的電影,而不是動作片或喜劇片,再加上今天是工作日而不是周末,孩子們路過這裡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他可以現在就關門了,不會有什麼買賣了。但是,他不想現在就關門,他不得不承認他自己不敢離開這裡。他的卡車停在後麵,麵向沙漠。外麵的燈泡已經壞了一段時間了。小店周圍一片漆黑。他可以給珍茜掛電話,找一些借口,讓她過來接他。但是,她很可能已經洗過澡,上床睡覺了。另外,他也不是這樣的膽小鬼,還需要妻子把他從野人手裡救出來嗎?他是嗎?他想到了馬奴爾·特裡斯和大水道裡那些被吸乾了血液的動物。那個水道離這兒隻有幾十碼遠,他知道警察已經徹底地搜查過這片地方,他也知道他們什麼也沒有找到。他想象著那個大水道,在深夜裡一條貫穿沙摸的黑色水溝,灰暗的夜色中水道深不見底。他的頭腦中又出現了水道的頂部,從漆黑的夜色中伸出了蒼白的手指,抓在懸崖邊上的泥土裡,有個吸血鬼正在慢慢地現出它的原形。吸血鬼。上帝啊!它正在變成一個小老太太。他這是究竟怎麼了?他應該把這些統統地甩在腦後,關上店門,回家睡覺。但是,就在他站在烤爐旁邊的時候,他聽見外麵灌木叢裡沙沙作響,就像細小的風沙吹打的聲音。他再次努力集中精力於四方的烤爐,不敢抬頭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能夠鼓起足夠的勇氣離開店裡回家。晚飯後裡奇幫助安娜學習拚寫卡片。這個星期她們班學習帶有“at”的單詞,比如:貓、帽子、肥胖、編蝠等。除了“蝙蝠”以外,這些單詞她都認識,可就是這個詞,不知怎麼回事,她總也記不住,總把它與“肥胖”相混淆。他儘量跟她解釋它們之間的區彆,如果他用同樣的順序重複這兩個單詞,她就會說對,但是,一旦他改變了順序,她又弄混了。15分鐘後,他們停止了學習,他覺得安娜開始有些坐不住了,她的注意力開始分散。他告訴在上床睡覺之前,她可以看電視。他們倆並排坐在沙發上,幾分鐘以後,科麗走進了房間。裡奇以為她在廚房裡做什麼,可是,她卻是從過道那邊走來的。她走到電視前麵。“給你,”她說,“我想把這個登在報紙上。”她把用彆針夾著的兩張紙放在咖啡桌上。他拿起來看了看上麵的一張,搖搖頭。“不能登。”“什麼?”“開個玩笑,”他舉起雙手,不無歉意地說:“我隻是開個玩笑。”他讀完了整篇文章。“惠勒教堂募捐野餐會?我們不是非得去吧,是嗎?”“我去,安娜也去。”她冷冰冰地看著他說:“如果你和我們一起去,我會很感激的。”他把文章放在桌子上。“我想我會的。”“這是一件善事。”“是的,”他說。“好吧,你能動一下嗎?你擋住電視了。”科麗的嘴角繃成一條直線。“安娜,”她說,“我想你應該去睡覺了。”“但是這個節目還沒有完呢。”“安娜,…”裡奇拍了拍她的小腿。“聽媽媽的話,”他說。安娜猶豫著。“安娜……”科麗重複道。“我要聽故事。”“聽故事?我記得你說過你已經長大了,不再聽我給你講故事了。”“我還沒有長大。”裡奇看著安娜,但是,她回避著爸爸的眼睛。他又看了看科麗,她皺著眉頭。“你是不是不敢自己一個人去睡覺?是這樣嗎?你是不是一直在做著噩夢?我們就讓你房間裡的燈亮著。”她堅定的搖搖頭,多少有些誇張。“我不害怕。”“沒事兒,寶貝,”科麗溫柔地說。“有我們在這裡保護你。”“我不害怕,”安娜離開父親那裡,跳下沙發,走出了房間。裡奇和科麗相互看著對方。他們倆之問的怨氣和剛才就要觸發的爭論已經煙消雲散,從彼此的臉上,他們看到的隻是對女兒的關心和愛護。他站了起來。“我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不,我去吧。”科麗說。他跟著她一起走過客廳。“我們倆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