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麥克法蘭德將白色轎車開進科特沙龍旁邊廢棄了的德克薩科加油站,熄了火和前燈,坐在黑暗中,向外靜靜地望著,思考了一會兒。他感到孤獨和沮喪。他知道自己在蘭多的調查進行不利,也強烈地感到幾乎自己的每一個提議都會遭到本地權威人士的憎惡。他歎口氣。他不明白威爾遜為什麼要派人來管這案子。既然他們信心十足,州警察就根本沒必要來淌這渾水。一輛運貨卡車開進來,停在後邊,前燈打在他的後視鏡上,幾乎晃得他睜不開眼。他調了調鏡子,將光反出去。一分鐘後他聽到卡車門砰地關上的聲音以及車主人向酒吧走去時踏在礫石路上咋咋的聲響。他知道他應該給丹妮絲打個電話,她或許正守候在電話機旁。但她的聲音隻能使他更平添幾分孤獨和沮喪。他透過擋風玻璃注視著沙龍燈火輝煌的門口,裡麵傳出查理·丹尼爾斯的音樂以及人們的嘻笑喧鬨。他明白以他現在的心境,如果不給丹妮絲打電話,自己很可能會做出愚蠢的舉動,以後會後悔的。一個身穿小三角背心和緊身牛仔褲的身材豐滿的女郎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胳膊挽著個頭戴牛仔帽、麵目凶悍的男人。麥克法蘭德看著她,想了會兒丹妮絲,然後搖上窗玻璃,下了車,把門鎖好。他穿過龜裂的柏油路,跳過橫在加油站和沙龍之間的一道低矮的磚牆。沙龍停車場上擠滿了車,多為福特。走進酒吧,裡麵潮濕而煙霧繚繞,煙味、酒味,以及人們身體所散發的各種氣味混作一團,壓倒一切。音樂聲很高,很高,使得對話幾乎成為不可能。他掃視了一下屋子想找到一張熟悉的麵孔,但沒看見。他邊往裡走,邊向酒吧老板點了點頭。一曲結束,另一曲尚未響起之際,他感到有人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麥克法蘭德猛回頭。見卡爾·庫木拉,韋爾登的左右手,正站在身後衝他笑著,“嘿,”他問,“怎麼樣,好嗎?”麥克法蘭德向送啤酒過來的酒吧老板點了點頭,然後盯著副警長說,“好。”卡爾·庫木拉是對他反對最為激烈的人中的一個,並已明確表示不想也不願接受州警察的幫助,儘管會原則上聽從警長的一切命令。現在這個年輕的副警長在衝自己笑,顯然是友好的,毫無敵意。看得出,他是那種能將工作和生活截然分開的人——而這一點麥克法蘭德一直都做不好。他儘力向副警長笑笑,但那笑容看上去一定很生硬、蹩腳。“那,”他問,“你在這兒乾什麼?”這個問題很愚蠢,他知道很愚蠢,但他又想不出彆的可說的。庫木拉就手裡拎著的瓶子喝了一口,說,“我請了一晚上假,我剛和我的女朋友吹了,我想著要慶賀一下。和我一起來好嗎?”他環視了一下酒吧間,見一群牛仔正和他們的伴兒翩翩起舞,幾個妖豔的女人還在舞池邊找著搭檔。“我猜我們能拉上她一個。”麥克法蘭德搖搖頭,“不,今晚不想,真不想。”庫木拉抓住他的胳膊,“來吧!”麥克法蘭德意識到副警長已經醉了。他更堅定地搖了搖頭,同進掙脫了庫木拉的手臂,“我不能,我已經結婚了。”庫木拉笑起來。“那關屁事!我也結過婚,誰在乎?”麥克法蘭德瞅著麵前這個年輕人。結婚又離婚了?他最多也不過二十幾歲。麥克法蘭德一邊搖頭一邊裝著看表。“對不起,該給我妻子打電話了,我必須得走了。”他想回旅館,看看電視,或許再給丹妮絲打個電話。誰說得準呢?也許自己能振作起來,至少不會比現在情形更糟。他拍拍庫木拉的背,帶著一種以前從未感到過的同誌般的情誼說,“再見。”“等一等,”副警長說,目光中透出一抹絕望之色,“你真得不想坐下來談談話什麼的嗎?”麥克法蘭德搖搖頭,“很抱歉,但我必須得走了,或許改天。”酒吧後邊,靠近自動電唱機的地方突然吵嚷聲四起,他們二人忙扭頭去看。什麼東西重砸在電唱機上,指針在盤麵上劃出刺耳的聲音。庫木拉放下瓶子,緊緊腰帶,咧開嘴笑了,“像這種場合當個副警長還是挺有意思。”他開始往酒吧後邊走,但突然發現原來聚在那兒的人群在向後退來。一位上了點歲數的婦人猛地轉回身向前門奔去。電唱機又在播放一首新歌,但當電源插頭被人拔掉後,原本低沉的歌曲就變得更加低沉直至啞然無聲。麥克法蘭德見庫木拉遲疑了一下,伸手向腰間摸去,但槍和槍套都不在,隻好逆人流緩緩前行。他也暗罵自己該帶上件武器。他伸手取過副警長的瓶子,就桌子上摔出鋸齒狀的邊緣,趕上去助庫木拉一臂之力。在這些鄉巴佬們的酒吧裡,真想不出會發生什麼事兒,怎麼小心也不會為過。酒吧現在靜下來,所有的談話都停止了,前廳跳舞喝酒的人們都好奇地瞅著後邊,想弄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一些客人還在向後退著,還有一些沒有動,隻是盯著電唱機邊的側門,而絕大多數則朝前門蜂擁而去。麥克法蘭德跟在庫木拉身後,向出事地點擠著。他突然停下來。隻見一個沒有腿,胳膊也殘缺不全的小嬰兒正越過電唱機邊的側門,在木製地板上蠕動著,一邊動一邊獨自咯咯地笑著。那聲音很低,幾乎聽不到,但麥克法蘭德聽到了,一股涼氣順脊柱冒上來。他走近一步,盯視著嬰兒。它很小,不足個兒,顯然是新出生的,粉紅的皮膚上還掛著血跡,它爬過的地板上則留下一道紅線。它一邊爬眼睛一邊有節奏地開合,但卻似乎什麼也沒瞅,嘴裡不斷發出令人生厭的咯咯聲。麥克法蘭德環視了一下周圍一張張恐懼和厭惡的臉,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會從人群中站出一位富於同情心,充滿母愛的母親,將小嬰孩抱起來,深表遺憾並竭力救護。但這個小嬰孩身上顯然透著某種邪惡的東西。他現在終於明白人們為什麼要遠離它,要奪路而逃。看到它,他自己也感到極度的恐懼,並產生一種本能的衝動。他很想衝上去將那東西踏在腳下,像碾死一個臭蟲一樣將其踏為齏粉。右邊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麥克法蘭德循聲望去,又是一個嬰兒。同樣小,同樣畸形,同樣笑著從開著的窗子爬進來。它小小的身體正懸在窗台上,彎曲的手臂在空中瘋狂的揮舞著。窗台外,有一道二十英尺深的下水道。那嬰孩又是怎麼爬到那麼高的呢?麥克法蘭德掃了一眼庫木拉,副警長正緊盯著窗戶,一臉茫然。他的酒勁兒顯然都給嚇跑了。他轉臉問麥克法蘭德,“這是怎麼一回事?”州警察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他見又一個嬰孩爬過電唱機邊的門口,沿著第一個嬰孩留下的血線蠕著。它生著一顆碩大的腦袋。在酒吧前部,靠近入口的地方,有幾個人失聲叫起來。它們在從四麵八方湧進來。麥克法蘭德環視了一下四周,見酒吧老板已從櫃台下取出一把鋸短了槍管的獵槍,雙手握著,作應急用。他盯著驚恐萬狀的人們,大惑不解。麥克法蘭德衝庫木拉迅疾地點了點頭,跑過去,從口袋裡掏出徽章亮了一下,“州警察,”他說著伸手去取獵槍。“站那兒彆動,兔崽子。”酒吧老板將手指扣在扳機上說道。“我是警察,”麥克法蘭德用更高、更威嚴的聲音說,“請讓我用一下你的武器,我的在外邊車裡。”酒吧老板的目光迅速向四周掃了一下,透過散開來的人群中的縫隙,見一個血乎乎的嬰孩正沿舞池的硬木地板蠕動翻滾著。他握著槍的手漸漸鬆開了,麥克法蘭德隨及將槍扭過來。酒吧老板抬頭瞅著麥克法蘭德,“那是什麼東西?”他問,聲音裡充滿著恐懼或曰敬畏。“我也不知道,”州警察回答。他緊握著槍向庫木拉那邊走去。還沒到副警長跟前,沙龍裡又是一陣喧嘩,前部傳來一聲巨大而清脆的斷裂聲,人群又齊刷刷地向後慢慢退來。這次不再有尖叫聲,咕噥聲,呻吟及任何的竊竊私語。沒人開口。沒人發出一點聲響。有的隻是人們粗粗的喘息聲及嬰孩那令人作嘔的摸爬滾打聲。接著,麥克法蘭德看到了它。一個燒焦的黑色人影站到了酒吧前麵,他被樓的衣服依稀可辨是件神父的製服,他用奇特的白色眼睛注視著人群。臉上的皮膚燒得很厲害,正在大塊地掉皮,手和手指幾乎曲成了爪子狀。人影後的牆壁上有一個新穿透的大洞。麥克法蘭德側身走到副警長身邊,狠咽了口唾沫。“那是什麼?”他低聲問道。庫木拉搖搖頭。“罪人們,”黑影開口說道,接著又竊笑起來,那聲音很刺耳,不像人聲。庫木拉倒吸一口冷氣。“塞爾威,”他說,“塞爾威神父。”當其他人認出這個黑影後,廳裡掠過一陣竊竊私語聲。那東西麵帶嘲諷地笑笑,露出彎曲的熏黑了的牙齒,“我來這兒是給你們自由的。”它又用刺耳的怪異的語言說了句什麼,然後用燒焦的手指指了一下人群。通過牆上的洞,更多的嬰兒爬進來。其中有十五到二十個朝人群慢慢移動,屋頂上了傳來擦擦的聲響。庫木拉驚慌地朝四下看看,“它不是人。”他說著從麥克法蘭德手中抓過獵槍,瞄準那影子的腦袋,扣動了扳機。一聲震耳欲聾的呼嘯,接著……什麼事也沒有。子彈既沒將黑影打倒,也沒穿透它。相反,那個黑腦袋似乎接受吸收了那顆子彈。在子彈的作用力下,那腦袋甚至沒有稍微動一下。庫木拉又開火,但毫無結果。再一次,還是沒有。那黑影笑了。麥克法蘭德從副警長手中抓過獵槍。“你變壞了,卡爾,”那個東西說,“你誤人了歧途。”它徑直走到卡爾麵前,停下來。“壞卡爾。”副警長甚至沒有想要逃離開的意思,他一動不動地釘在原地,顯然是被嚇住了。當那東西伸手去抓他的胳膊時,他也沒有躲閃。那東西將他的胳膊一把從肩胛上扯下來,高高舉起,然後咧開嘴笑了。血滴滴嗒嗒落在地板上。庫木拉還是沒動,血從肩窩噴湧而出,而他隻楞楞地盯著他的斷臂。屋頂的聲響愈來愈大。麥克法蘭德忍無可忍,他高舉起槍、狠狠抵在那東西的焦臉上扣動扳機,槍頭輕易地就深深嵌入了那東西的焦腦袋,但它毫不在意,也沒有子彈從腦殼後飛出。那東西打量了麥克法蘭一眼,從他手裡奪過武器扔在一旁,衝著他笑了。有木頭劈裂的聲響,用眼角的餘光,麥克法蘭德看到那些畸形小嬰孩正從屋頂上向人們的光頭或牛仔們的帽子上落去。它們霎時變得動作敏捷起來。一個落上人頭的開始往裡挖,小胳膊小嘴協作著撕開了那人頭上的皮肉,那人拚命往下拉它,卻是徒然。隨著小嬰孩紛紛下落,科特沙龍裡一時充斥著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希望你昨夜睡覺前做過祈禱。”那個焦糊的身影尖聲大笑起來。當一隻粗壯的大手卡住他脖子時,麥克法蘭德掙紮了一下,他聞到一股烤肉味。丹妮絲!他想著,我剛才真該給丹尼絲打個電話。接著,塞爾威神父將他的頭一把從脖子上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