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家中是否有任何種類的武器?”谘詢師問。“什麼?”瑟萊斯特說,“你問武器嗎?”她的心依然怦怦亂跳,她不敢相信她真的來到這裡。這間辦公室的牆壁是黃色的,窗台上放著一排仙人掌盆栽,牆上色彩繽紛的政府宣傳海報印著不同的熱線號碼,地板很漂亮,家具很廉價。谘詢辦公室位於下北區海岸,藏身於太平洋高速公路旁一棟屬於聯邦的農舍中。這間辦公室可能原本是臥房,曾經在這裡睡覺的人絕對想不到,下一個世紀會有人在這裡說出可恥的秘密。瑟萊斯特早晨起床時,認定自己絕不會來。她打算送兒子去學校之後,馬上打電話取消預約,沒想到她不知不覺上了車,將地址輸入導航,車子便行駛在蜿蜒的半島公路上。她一路都在想,再過五分鐘就停車打電話,托詞是車子拋錨改約其他時間,但她並沒有停車,仿佛在做夢或發呆,腦中想著其他事情,如晚餐要煮什麼,等她回到現實中,車子已經開進農舍後麵的停車場。她看到一個女人從裡麵出來,氣衝衝地猛吸煙,打開一輛破爛白色老車的門。那個女人穿著牛仔褲,上衣剪短露出腹部,細瘦蒼白的兩條手臂上滿是刺青,有如恐怖的傷痕。她可以想象佩裡會有怎樣的表情,肯定是高高在上、輕蔑嘲笑的模樣:“你不是來真的吧?這實在太……”太粗俗!沒錯,佩裡確實會這麼說。位於郊區的谘詢所,專業家暴谘詢。這是網站上寫的,除了家暴,另外還列出憂鬱、焦慮和飲食失調,首頁上有兩個字拚錯。她之所以選這裡,是因為距離畢利威夠遠,不會撞見認識的人,更何況,她原本並不打算來。她隻想預約一個時段,證明她不是受害者,向某種看不見的存在證明她做過努力。她坐在寂靜的車內,大聲說:“佩裡,我們的行為很粗俗。”然後她轉動鑰匙熄火,下車走進屋。“瑟萊斯特?”谘詢師催促喚道。谘詢師知道她的名字,谘詢師知道她生活的真相,除了佩裡,世上沒有其他人知道。她恍如身在噩夢中,一絲不掛地在人來人往的商場逛街購物,所有人都盯著她可恥的裸體看,眼神無比驚駭。現在不能回頭了,她必須待到谘詢結束。她告訴谘詢師了,她說出來了,快速利落,她假裝直視谘詢師的雙眼,但其實偷偷偏離中央。她以平淡的語氣低聲訴說,仿佛在對醫生描述惡心的症狀,身為成人、女性和母親,這是躲不過的部分,她得大聲說出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我一直放屁”“我和伴侶的關係算是有點暴力”“算是有點”……像青少年一樣閃爍其詞,拉開自身的距離。“抱歉,剛才你問我家裡是不是有武器?”她將交疊的雙腿鬆開再重新交疊,撫平洋裝。她刻意選了這件特彆漂亮的洋裝,這是佩裡從巴黎買來送她的,今天是她第一次穿。她也化了妝,底妝、蜜粉……整套化妝品全部出籠。她想表明自己的地位,當然,她並非想表明自己比其他女性高尚,絕對不是,再過一百萬年她也不會做這種事。但她的地位和停車場那個女人不同,她不需要中途之家的電話號碼,她隻需要修補婚姻的策略,她需要秘訣,讓丈夫不再打她的十個小秘訣,讓她不再打丈夫的十個小秘訣。“對,武器,你們家中是否有任何種類的武器?”谘詢師抬起頭,她麵前擺著一張表格,應該是例行的問卷調查。老天爺,瑟萊斯特想,武器!她以為自己是那種人嗎?以為她丈夫床底下會藏著違法槍械?“沒有武器,不過雙胞胎有光劍。”瑟萊斯特察覺自己的語調很像私校千金小姐,她連忙停止。她並非念私立學校的名門千金,而是嫁入豪門,麻雀變鳳凰。谘詢師客套微笑,在那張紙上寫了幾句話。她的名字叫蘇西,這個名字讓人擔心她的判斷力可能不太好。為何不用蘇珊這個名字?蘇西感覺很像鋼管舞娘。蘇西還有另一個問題,就是她看起來像隻有十二歲,而且一如十二歲的小女生,她上睫毛膏的技術十分拙劣,眼睛四周有嚴重暈染痕跡,有如浣熊的黑眼圈。她的婚姻怪異又複雜,這個小女生怎麼有辦法教她如何應付?她才應該教蘇西怎麼搽睫毛膏、交男朋友。“你的伴侶是否曾經毆打或肢解家中寵物?”蘇西問。“什麼?沒有!呃,我們沒有寵物,不過他不是那種人!”瑟萊斯特感覺怒火攻心,她何苦讓自己受這種羞辱?雖然很荒謬,但她想大喊:這件洋裝是在巴黎買的!我老公開的車是保時捷!我們不是那種人!“佩裡絕不會傷害動物。”她說。“但他會傷害你。”蘇西說。你根本不了解我,瑟萊斯特不悅地想,心中怒火熊熊。你以為我和那個刺青的女人一樣,但我不是,我不是。“對,我剛才說過,有時候,他……不,我們會在肢體上……施暴,”她的假上流語調又跑出來了,“不過,我自己也有錯,我一直想跟你解釋的就是這個。”“懷特太太,沒有人活該受虐。”蘇西說。所有谘詢師八成都在學校背過這個句子。“對,當然,我知道,”瑟萊斯特說,“我並不認為自己活該,但我不是無辜受害者,我會還手,我會拿東西丟他,所以我和他半斤八兩,有時候甚至是我先動手。我們的婚姻關係可說充滿毒素,我們需要技巧,我們需要策略,幫助我們……強迫我們停止,這就是我來的目的。”蘇西緩緩點頭:“我明白,懷特太太,你丈夫是不是害怕你?”“不,”瑟萊斯特說,“他不怕我打他,不過很可能怕我離開他。”“當這些‘事件’發生時,你是否感到害怕?”“呃,不會……嗯,有點,”她知道蘇西為什麼問這些,“聽我說,我知道男人使用暴力有多可怕,但我和佩裡的狀況沒有那麼嚴重。是很不好沒錯!我知道這樣不好,我的腦袋沒問題,不過,我從來沒有被打到進醫院,沒有到那種程度,我不需要去中途之家或避難所這一類的地方。我相信你一定看過比我嚴重很多的案例,我沒事,我真的完全沒事。”“有沒有發生過讓你擔心自己會死的狀況?”“絕對沒有,”瑟萊斯特不假思索地說,繼而停頓了下,“呃,隻有一次,但那隻是因為我的臉……他把我的臉壓在沙發角落。”她想起他壓住她後腦勺的力道,因為角度的關係,她的鼻子被壓扁,鼻孔封閉,她瘋狂掙紮想逃脫,有如被大頭針固定的蝴蝶。“我認為他不知道我無法呼吸,但是確實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快窒息了。”“一定很恐怖吧?”蘇西語調平淡地問。“是有一點,”她略頓,“我記得看到很多灰塵,沙發上有很多灰塵。”忽然間,瑟萊斯特有種快哭出來的感覺,響亮、沉重的啜泣,鼻涕和眼淚齊流。她們之間的茶幾上放著一盒麵紙,就是為了擦眼淚用的,但是一哭出來她的睫毛膏就會花掉,她也會變成浣熊眼,蘇西一定會想:這下高雅不起來了吧,貴婦?她懸崖勒馬,及時免於丟臉,轉開視線不看蘇西,改而端詳著手上的訂婚戒指。“那一次我把行李都打包好了,”她說,“但……孩子太小,而我真的很疲憊。”“根據統計,受害者通常會嘗試六七次之後,才真正離開施虐者,”蘇西咬著筆頭,“小孩呢?你丈夫有沒有……”“沒有!”一陣恐懼忽地攫住瑟萊斯特。老天爺,她瘋了嗎?怎麼會來這裡?他們可能把她的狀況報告給社會服務部,他們可能會帶走孩子。她想起雙胞胎今天帶去學校的家譜樹作業,一條條仔細畫出的線,將每個家人和雙胞胎連在一起,把她與佩裡連在一起,光亮照片上是一張張快樂的麵孔。“佩裡從來沒有,他從來沒有對孩子動手,他是個非常棒的爸爸。假使我認為孩子有危險,一定會馬上離開,我絕對絕對不會讓他們身處險境,”她的聲音發抖,“我之所以沒有離開,一部分就是因為他們。佩裡對他們那麼好、那麼有耐性,他比我更有耐性,他很愛孩子!”“你認為——”蘇西欲再次發問,但瑟萊斯特搶著說話,她必須讓蘇西明白佩裡對孩子的感情。“我們在生育上遇到很大的困難,問題不在受孕,而是保住胎兒,我連續流產四次,非常可怕。”她和佩裡忍受了兩年的痛苦曆程,有如航行在暴風雨海麵,徘徊於無儘沙漠,最後好不容易找到綠洲。雙胞胎!自然受孕,而且是雙胞胎!醫生發現第二個胎兒的心跳時,臉上的表情是那麼驚訝。因為她曾經數度流產,所以這次懷孕風險也非常高,婦產科醫生心裡一定在想“不可能”,但他們成功待到三十二周。“他們是早產兒,所以我們得來回跑醫院,深夜也要起來喂奶。終於可以帶他們回家時,我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們隻是呆站在嬰兒房一直看著他們,然後……唉,最初幾個月真的像噩夢,他們睡不好,佩裡請了三個月的育嬰假,他真的很棒,我們一起熬過那段時間。”“這樣啊。”蘇西說。瑟萊斯特感覺得出來她不懂,完全不明白育兒的辛苦及對兒子的愛將瑟萊斯特與佩裡永遠綁在一起,離開他就像從身上硬扯下一塊肉。“你認為丈夫施虐會對孩子產生什麼影響?”瑟萊斯特希望她不要再用“施虐”這個詞。“完全沒有影響,”她說,“他們不知道,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是非常幸福、平凡、和樂的一家人,通常連續幾個星期都很正常,甚至可以維持好幾個月。”好幾個月或許有點誇大。這個房間太小,空氣太稀薄,瑟萊斯特開始有幽閉恐懼感。她伸手摸摸眉毛,指尖被沾濕。她究竟在期待什麼?到底為何會來?她知道不可能找到答案,不可能得到策略。老天,根本沒有什麼小秘訣,佩裡就是佩裡,除了離開,彆無他法,但是孩子還這麼小,她不可能離開。等他們上大學她一定會走,她早就決定了。“懷特太太,今天你為什麼會來?”蘇西仿佛讀出了她的心思,“你說過,第一次發生時孩子還在繈褓中,是不是最近暴力的程度變嚴重了?”瑟萊斯特努力回想為何預約谘詢,是因為運動會那天的事。是因為那天早上,喬希問佩裡的脖子上為什麼有傷,佩裡偷笑的表情。她回家之後聽到清潔工在笑鬨,心裡無比羨慕,於是捐了十二萬五千元給慈善機構。幾個星期後,佩裡收到信用卡賬單,他一臉無奈地說:“親愛的,你最近大發善心嗎?”但沒有繼續追究。“不,不是因為變嚴重,”她對蘇西說,“我也不太確定為什麼預約谘詢,佩裡和我曾經做過婚姻谘詢,但並沒有……唉,毫無用處,因為他經常出遠門,所以很難持續,下個星期他又要出差了。”“他不在的時候,你會不會想念他?”蘇西問。這似乎並非問卷上的題目,而是她個人想知道。“會,”瑟萊斯特說,“也不會。”“很複雜?”蘇西說。“確實很複雜,”瑟萊斯特同意,“但所有婚姻都很複雜,不是嗎?”“是,”蘇西微笑,“也不是。”她的笑容消失,“懷特太太,你是否知道在澳洲,平均每星期都有一名婦女死於家暴?每個星期。”“他不會殺死我,”瑟萊斯特說,“不是那樣。”“今天你回家之後會安全無虞嗎?”“當然,”瑟萊斯特說,“我非常安全。”蘇西揚起眉。“我們的關係就像蹺蹺板,”瑟萊斯特解釋,“兩個人輪流掌握力量,每次佩裡和我發生爭執,尤其是動手的狀況,隻要我受傷,力量就會來到我手中,我最大。”她漸漸熟悉這個話題了,告訴蘇西這些事雖然很丟臉,但也有種美妙的解脫感,她終於有人可以訴說,解釋其中的規則,說出藏在心裡的秘密:“我受傷越嚴重,權力地位就越高,維持的時間也越長。幾個星期之後,我就會再次感覺到狀況變化,感覺到他不再那麼內疚、懊惱。我很容易瘀血,但瘀血會慢慢消失,然後我做的一些小事又會開始惹他不高興。當他開始變得有點易怒,我會儘量討好他,我會如履薄冰,但同時又因為必須如履薄冰而氣憤,於是有時我會停止小心應對,狠狠把冰踏破,故意激怒他,因為我很氣他,也很氣自己必須謹慎小心,然後狀況便會再度發生。”“也就是說,現在力量在你手中,”蘇西說,“因為他最近才打傷你。”“對,現在我可以為所欲為,因為他依然為上次的事情感到內疚——樂高事件,”瑟萊斯特說,“所以目前一切都很美滿,甚至超越美滿。這就是問題所在,因為現在太過美滿,感覺幾乎……”她停住。“值得,”蘇西替她說完,“感覺幾乎值得。”瑟萊斯特對上蘇西的浣熊眼:“對。”蘇西的眼神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意見,隻是簡單傳達:知道了。她沒有表現出善良慈祥,也沒有因為自己的善良而沾沾自喜。她單純隻是在工作,就像銀行裡那些利落有效率的櫃台小姐,隻想善儘職責,為人們解決糾結的難題。她們默默對坐片刻,瑟萊斯特聽見辦公室門外的低低交談聲、電話鈴聲,還有遠處街道上汽車行駛的噪音,一種平靜的感覺降臨,她臉上的汗水變冷。自從暴力開始之後,整整五年,她每天肩上都扛著沉重的可恥秘密,剛才有短暫的一瞬間,重擔消失,她想起自己曾經是怎樣的人。雖然她依然沒有答案、沒有出路,但此刻坐在麵前的這個人能夠理解。“他會再打你。”蘇西再次使用了疏離的專業語氣,沒有憐憫、沒有批判。這句話並非提問,她是將事實攤在台麵上,讓對話繼續進行。“對,會再發生,”瑟萊斯特說,“他會再打我,我會再打他。”天會再次下雨,她會再次生病,她會有不順的日子,難道不能把握好時光,儘情享受?既然如此,她何必要來?“那麼,接下來我們要研究出一個計劃。”蘇西將固定在夾板上的紙張翻頁。“計劃?”瑟萊斯特說。“計劃,”蘇西說,“下次發生時應對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