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蒲柳人家 劉紹棠 2444 字 3天前

望日蓮長這麼大,頭一天清早不起炕;豆葉黃隔著籬牆大喊大叫,一丈青大娘從屋裡走出來。“我女兒病了。”一丈青大娘笑吟吟地說,“你有什麼活兒,我來替她乾。”豆葉黃眨了眨小眼睛,冷冷地說:“那怎麼敢當呢?她昨晚上還好端端的,怎麼一夜之間就倒臥在炕上了呢?”“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災枝病葉。”一丈青大娘沉下臉說,“蓮丫頭成年累月,整天地不拾閒兒,傷了元氣。”豆葉黃無可奈何,隻得回屋去。這個女人半百了,卻人老心不老,一心要打扮得“婢婢嫋嫋十三餘,豆寇梢頭二月初”。她描眉入鬢,鬢似刀裁,擦胭脂抹粉,臉上桃紅李白。要想俏,女穿孝,她愛穿一身月白;三寸金蓮鳳頭鞋,走起路來扭扭捏捏,兩隻長長的耳環子蕩來蕩去打臉。她本來長著一雙巧手,卻吃饞了,呆懶了;平日橫草不動,豎柴不拿,油瓶倒了也不扶。望日蓮不回來,沒人燒火做飯,她的牆櫃裡正有一位相好的送來一包綠豆糕,就打開紅紙包大吃起來。雞籠裡的雞,豬圈裡的豬,餓得撲籠拱圈,吱吱哇哇亂叫,她也不管。正當她大吃綠豆糕的時候,忽然有人抬開柴門,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雙雙走進來。何大學問剃頭刮臉,身穿長衫,一丈青大娘也梳了頭,穿一件新毛藍布褂,黃銅手鐲叮叮當當分外響;老兩口子的神情都十分嚴峻。“大妹子在家嗎?”一丈青大娘高聲問道。豆葉黃連忙將一塊綠豆糕直脖兒咽下去,噎得打著嗝兒,捂著胸口迎出來,說:“老姐……姐,何大……哥,屋裡坐。”她高高打起門簾,一丈青大娘和何大學問一前一後走進去。這間小屋,不知道的隻當是新婚的洞房。粉蓮紙糊頂,雪白的四壁,窗欞上貼著剪紙的紅喜字,牆上掛著鴛鴦戲水和美女思春的楊柳青年畫,炕上鋪的是細軟新席,牆角碼起的是兩床火燒雲的大紅被子。豆葉黃忙給何大學問端過來煙笸籮,遞上她的翠玉石嘴長杆煙袋。這個女人好抽煙,一口牙齒熏得烏黑,使她的花容月貌大為減色。何大學問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掏出自個兒的大腦殼煙鬥和煙荷包,吧嗒吧嗒抽起來。一丈青大娘咳嗽一聲,嗽了嗽嗓子,說:“弟妹,按照咱們的鄉俗禮數,掛鋤時節,當爹娘的要接閨女回娘家住幾天;我跟你大哥想留蓮丫頭住幾天娘家,求你點頭。”豆葉黃雖然歹毒,可是自從吃過一丈青大娘一頓暴打,心存畏怯;她一看這個情景,不敢不答應,便順水推船說:“老姐姐,你心疼她,難道我不疼愛她嗎?那就讓她叨擾你兩天,隻是一天要喂三遍豬,還得她管。”院裡又響起一陣咚咚腳步聲,有人喊道:“杜四哥在家嗎?”好大嗓門兒,是吉老秤。豆葉黃心涼肉跳地迎出去,隻見古老秤也是一身齊整打扮,頭上還頂著個紅疙瘩帽盔兒。“老秤兄弟,哪陣香風把你這位稀客刮了來?”豆葉黃年歲比吉老秤小,可是花鞋杜四比吉老秤大,所以是嫂子小叔。“無事不登三寶殿!”吉老秤大搖大擺闖進屋,一見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忙打了個千,“原來大哥大嫂也在這兒,巧啦!我本想見過杜四哥跟杜四嫂以後,再到府上去,這就不必我磨鞋底兒了。”豆葉黃又遞過煙筐籮和翠玉嘴兒長煙袋,說:“老秤兄弟,嘗嘗我的蘭花煙。”“請吧!”吉老秤從腰裡摸出鼻煙壺,“四嫂子,你嘗嘗這個。”說著,捏了一大撮,抹進鼻孔裡。於是,就像過山炮裝上了炮彈,點著了藥撚子,在豆葉黃的這座香巢裡,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連珠炮聲。“唉呀,你要把我的房子震塌啦!”豆葉黃堵住兩隻耳朵尖叫。“老秤,你究竟有什麼事兒?”何大學問開了腔。炮聲戛然而止,吉老秤欠了欠身子,說:“回大哥的話,我來給杜四嫂子的女兒蓮姑娘保個媒。”“我是她婆婆!”豆葉黃急忙更正。“誰不知道二和尚肉包子打狗以後,你就把蓮姑娘當成了親生女兒!”吉老秤狡黠地眯著眼睛笑道,“有個好主兒,跟蓮姑娘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我不能不積德行善,成全這一樁美滿良緣。”“且慢!”何大學問打斷他的話,“蓮姑娘還是我跟你大嫂的乾閨女,我們也是她的一層父母;水大漫不過船去,我們兩口子不樂意,你也白搭。”“大哥,你且聽我說下去!”吉老秤當胸一抱拳。“我不想聽,你免開尊口!”豆葉黃急色白臉。“四嫂子,我的尊口一開,保你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吉老秤不慌不忙地說,“我給蓮姑娘提的這個親,男方是咱們方圓幾十裡的一位高才人物?”“誰?”一丈青大娘插嘴問道。“姓周名檎!”吉老秤說,“大哥大嫂,你們兩口子都是爽快人,樂意不樂意?”何大學問樂得閉不上嘴,說:“這是高攀了,求之不得哩!”一丈青大娘更是眉開眼笑,說:“我的心裡樂開了花。”“四嫂子,你呢?”吉老秤又問豆葉黃。“你給我滾出去!”豆葉黃犯起刁來。“豆葉黃,你膽敢不賞我的臉麵!”吉老秤咆哮一聲,一拳搗在炕上,砸塌了一大塊炕坯。豆葉黃一見吉老秤那一副金剛怒目的模樣兒,嚇得一屁股從炕沿上出溜到地下,哼哼唧唧地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做不了主,得杜四說了算。”“我要聽你的回話!”吉老秤大吼。“嫂子依你,依你。”豆葉黃眼珠兒一轉,“我去找杜四,勸他也答應這門親事。”說罷,爬起來就奔外跑。“你還是陪我這個香風刮來的稀客吧!”吉老秤像老鷹抓小雞,把豆葉黃攔在懷裡,“有人請杜四哥去了。”請花鞋杜四的是老木匠鄭端午。這一天是陰曆七月十五。陰曆七月十五是鬼節,鬼節是黑煞日,人不下水,船不擺渡。因此,花鞋杜四的小店門前冷落車馬稀,柳罐鬥的大船也拴在對岸。渡口不遠處的柳蔭下,花鞋杜四正跟麻雷子席地而坐,交杯換盞地喝酒。“杜四兄弟!”老木匠鄭端午走上前去,“我有件事,要跟你和弟妹求個人情,到你家去說吧!”麻雷子正想把花鞋杜四打發走,他好獨吞酒肉,忙說:“四哥,辦事去吧!快去快回,我等你回來再下著。”花鞋杜四隻得硬著頭皮,跟著老木匠鄭端午走了。等花鞋杜四一走,麻雷子便自食其言,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直喝得渾身冒油,扒下了身上的黃狗皮,露出一身黑肉。他眼花耳熱,猛一抬頭,隻見從對岸的柳罐鬥的大船上,走下了雲遮月。雲遮月隻穿了一件粉花蔥心綠的抹胸,懷裡抱著剛拆完的被子,還有兩支棒槐和一塊搓板,到河邊去洗。麻雷子打了個尖利刺耳的胡哨,怪叫道:“雲遮月,到河這邊來洗吧!我給你打個下手。”雲遮月坐在了水邊,揚起一隻雪白的胳臂,笑著說:“麻巡長,我不會鳧水。”麻雷子色迷迷地說:“我有心過河幫你的忙,就怕柳罐鬥不許我在你身上插一手。”“他不在船上!”雲遮月隔河拋過來一個媚眼。“到哪兒去啦?”“他去買紙錢,晚上祭水鬼。”“那我真得陪陪你,免得你冷清。”麻雷子色迷心竅,說著就下河。“麻巡長,你找死呀?”雲遮月嚇得驚慌擺手,“今天是鬼節,水鬼拉替身。”“神鬼怕惡人!”麻雷子踩水泅過來,“我麻雷子是凶神惡煞,水鬼不敢惹我。”他的話沒落音,水下兩隻大手扯住他的兩條腿,一神到底。麻雷子雖然一陣心慌,可是他的水性不小,沉到河底睜眼一看,原來是柳罐鬥,這才知道中了計,便拚命掙紮起來。柳罐鬥扼住他的喉嚨,他也死抱住柳罐鬥的身子不放,兩人被水下的激流衝向下遊。到底麻雷子的水性比柳罐鬥差得多,力氣也不如柳罐鬥大;角鬥了十幾裡,氣力漸漸不支,柳罐鬥便掐著他的脖子灌壇子。咕嚕嚕!咕嚕嚕!三番五次,麻雷子昏迷不醒,掙紮了幾下,便斷了氣。柳罐鬥拖著死屍,又遊出幾裡,見岸邊有一片濃密的水草,四下沒有人影,便將麻雷子的屍體操了進去。然後,悄悄上岸,鑽進了青紗帳中。再說花鞋杜四跟隨老木匠鄭端午回到家裡,進門一看何大學問、一丈青大娘和吉老秤擺開了陣勢,便知必有來頭,馬上堆起笑臉說:“各位大駕光臨,我的麵子不小呀!”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說:“我們來接蓮丫頭住娘家歇伏,弟妹答應了。”吉老秤開門見山,說:“我來給蓮姑娘保媒,四嫂子滿口應允,隻等你一句定乾坤了。”“吉老秤,你這不是拆我的家嗎?”花鞋杜四炸了,“我的兒子在外當了官,一十八載衣錦榮歸;我的兒媳婦是個貞節烈女,要學那苦守寒窯的王寶釧。”“誰說你兒子當了官?”吉老秤問道。“難道你忘了?是鐵嘴小神仙算出來的。”“陳穀子爛芝麻,我早忘得一乾二淨了。”無巧不成書,門外傳來笛子聲。花鞋杜四像是盼來了救命星,說:“小神仙來了,我請他當著你的麵再算一回。”“你陪客,我去請!”何大學問搶先一步,走了出去。一會兒,鐵嘴小神仙進來了,問過了二和尚和望日蓮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算,口中念念有詞,猛然一拍大腿,說:“好卦!大吉大利。”“是不是二和尚在外當了官兒?”花鞋杜四提醒他。“新近升了混成旅旅長!”“哪一年衣錦還鄉?”“一十八載。”“怎麼樣?”花鞋杜四得意地笑了起來,“我那兒媳婦是不是還得等上幾年,熬出個夫貴妻榮?”“不必了!”鐵嘴小神仙沉重地搖了搖頭,“二和尚已經被他們的司令官招為東床佳婿,蓮姑娘命小福薄,配不上旅長大人了。”“胡說!”花鞋杜四絕望地嘶叫,“你為什麼變了卦,跟兩年前算的不一樣?”“誰說不一樣?”“兩年前你說二和尚當了營長,他的媳婦應該等他。”“兩年前他當的是營長呀,蓮姑娘的命相還算相當;如今令郎高升三級,蓮姑娘的命相可就尊卑不合了。”“放你媽的屁!”花鞋杜四潑口大罵,“什麼他媽的鐵嘴?你是紅口白牙跑舌頭,馬勺上的蒼蠅混飯吃。”“豈有此理!我雖比不了諸葛亮,也還比得上劉伯溫。”鐵嘴小神仙忿然作色,“杜四掌櫃,我分文不取,送你一卦:這位蓮姑娘命硬金石,先克公,再克婆,你不趕快把她打發走,我敢斷你流年不利,必遭險凶。”說罷,跟何大學問討了卦禮,揚長而去。鐵嘴小神仙一出門,正跟小店夥計撞個滿懷,兩人都跌倒在地;小店夥計連滾帶爬進了院子,氣喘籲籲地叫道:“老掌櫃,大事不好!麻巡長叫水鬼拉了替身。”“趕快救人呀!”花鞋杜四急得暴跳。“鬼節黑煞日,誰敢下河呀?”小店夥計帶著哭腔說。“我去撈他!”花鞋杜四說,“他還欠著我十塊大洋哩。”“你不能去!”豆葉黃撲到他身上,“十塊大洋隻當喂了狗,你可彆叫水鬼再拉走。”何大學問拉著長聲說:“老四,鐵嘴小神仙送你那一卦,你可彆當耳旁風呀!”花鞋杜四咳的一聲,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口中連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吉老秤伸出大手,一抓他的脖領子提了起來,說:“虧得你還算個男子漢,倒不如四嫂子這個娘兒們家有見識,君子一言,響屁一聲,你開個身價吧!”花鞋杜四身上像發瘧疾,嘴裡像滿槽牙疼,呻吟著說:“我這個兒媳婦是花錢買來的,又吃了我十二年飯,我不能白送給人家”。吉老秤不耐煩地喝道:“放響屁!”豆葉黃說:“三十塊大洋吧?”“住嘴!”花鞋杜四尖叫道,“五十塊,少一個銅板我也不撒手。”“杜四,你是一隻餓狼!”吉老秤罵道,“給你五十塊,連豆葉黃也搭上。”花鞋杜四咬定牙關,說:“我言無二價。”“我扒出你的狼心狗肺來!”吉老秤大吼一聲,把杜四當胸一抓,順手抄起了炕上的剪子。“救……”花鞋杜四剛要呼救,脖子已經被吉老秤掐住,眼珠子憋得凸了出來。“老秤兄弟,你饒了他吧!”豆葉黃苦苦哀求,“我叫他依你,全都依你就是了。”“豆葉黃,你還憐惜這隻餓狼乾什麼?”吉老秤說,“我宰了他,你挑個黃道吉日嫁人,趕巧了還能結個晚瓜。”“老秤,不要莽撞!”何大學問攔住他,“老四,你也真是財狠食黑;蓮丫頭進你家門十二年,給你家當了十二年的牛馬,是她白吃你的飯,還是你喝了她的血?咱們找個算盤來,清一清賬。”“甭……甭算了。”花鞋杜四氣息奄奄地說,“三十塊……就三十塊吧!”“找文房四寶來!”何大學問大喊。“咱們當麵鑼,對麵鼓;白紙黑字,立下文書。”“爺爺,我這就拿來!”一直隔著籬笆偷聽的何滿子,歡叫著跑了。“大哥,這筆錢誰掏?”花鞋杜四不放心地問。“我!”何大學問一拍胸膛。“咱們現錢交易,不準賒欠。”花鞋杜四又緊籲一句。“我撥給你二畝地!”何大學問說。花鞋杜四兩眼一陣賊亮,忙說:“大哥,你可不能翻悔。”“我何某人吐唾沫是釘兒!”何大學問慷慨激昂地說,“二畝地給我乾閨女贖身,二畝地給我乾閨女陪嫁,才不過花掉我半壁江山。”何滿子從周檎那裡,用一個小竹籃挎來文房四寶。花鞋杜四開小店,能寫會算,親手寫了字據,跟豆葉黃按了手印,呈給何大學問;何大學問回家取來地契,扔給了花鞋杜四。悶葫蘆鄭端午這才得著機會說話:“表哥,表嫂,老秤是檎哥兒的媒人,你們就把蓮姑娘這個大媒賞給兄弟吧!”“多謝了!”何大學問爽朗地大笑,“還得有勞你帶著整兒跟荷妞,給我操持聘閨女辦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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