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周檎白天在家裡給雲遮月寫新詞,夜晚便到老木匠鄭端午的瓜棚去,跟柳罐鬥、何大學問、吉老秤、鄭端午等人聚會。有時聚會在柳罐鬥的大船上,鄭整兒和荷妞就代替他們的老爹看瓜,巡風放哨的是雲遮月,不用何滿子;因為爺爺說他還是個黃口小兒,不能擔當大任。望日蓮這幾天被豆葉黃關在家裡,不再到河灘上打青柴,何滿子也不能跟她搭伴了。何滿子像風吹柳絮,雨打浮萍,沒頭沒腦地這裡跑跑,那裡轉轉。找牽牛兒去玩,那個憨頭憨腦的家夥,蔫蔫糊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就像浸了水的木魚敲不響;他感到沒意思,又像蜻蜓點水飛走了。他走到渡口花鞋杜四的小店牆外,忽然看見河防局的巡長麻雷子,騎著一輛賊光閃亮的自行車,飛馳而來。那年月,自行車極其罕見,何滿子未免少見多怪,這就吸引了他那百無聊賴中的好奇心。麻雷子騎車駛進小店外院,何滿子也跟踵而至。這個小店,坐落在距離渡口百步之外的一塊空地上,四麵打起半人高的土牆,土牆外栽種著連綿不斷的柳棵子,柳棵子外掩上了沙坡。荊條編的大梢門,一進門是個大院,東西兩溜敞棚,拴著騾馬,存放車輛。滿院的糞尿和草料末子,招引來一群群雞、鴨、麻雀啄食。正麵一座長棚屋,被一條過道隔成兩個大通間,每個大通間都是對麵兩條炕,每條炕擠得下二三十人,都是販夫、走卒、苦力;夜晚他們便三五成群,聚攏在小黑油燈下,擲骰子,押大寶,呼麼喝六,吵蛤蟆坑。穿過過道,東西兩座廂房,東廂房是灶上,西廂房是花鞋杜四和三個夥計的住處;正房也是一座長棚屋,隻不過隔斷成一個個鴿子籠似的單間,四壁粉刷了白灰,店錢高出前院大通間十倍。租賃這些單間的都是商人、老客、紈挎子弟,他們開酒席,推牌九,打麻將,抽鴉片煙;花鞋杜四還有一隻花船,給他們從通州接來妓女。有一回,何滿子看見花船靠岸,一個獨眼龍,左手搓弄著兩隻叮當響的鐵球,右手提著一條皮鞭,從船上押下幾個女人。一個個黑眼窩子,目光像死魚,臉上搽著厚厚的白粉,抹著血紅的嘴唇,妖形怪狀。何滿子尾隨進去,隻見前院大通間的客人,吹口哨,擠眉眼,嘴裡全是不乾不淨的臟活兒。一到後院,單間裡的那些有錢客人,發了狂似的撲奔出來,有的一個人拉走了兩個,有的兩個人架走了一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尖叫著:“我有病,我有病!”那個獨眼龍一把挽住她的辮子,手裡的皮鞭雨點似的抽打著,何滿子嚇得扭頭就跑。跑到牆外,他又可憐那個有病的女孩子,痛恨那個殘暴的獨眼龍,就找了兩塊碎瓦片,鑽進柳棵子,隔著土牆,照那個獨眼龍的後腦勺打去。何滿子扔磚頭,投坷垃,打瓦片,百發百中不落空。他站在渡口上,一塊瓦片擦著水麵掠過去,在河上留下圈套圈、環扣環的一大串漣漪,直到對岸。所以,他這兩塊瓦片不偏不倚都打中了獨眼龍的後腦勺,登時就開了瓢兒,血流如注,疼得獨眼龍抱著腦瓜子又蹦又跳,躺在地上打滾兒,爬起來轉磨。何滿子見闖下大禍,急忙逃之夭夭,腳上紮了六七個蒺藜狗子,也顧不得拔下來,一口氣跑回了家。小店店主花鞋杜四,是一條人蛆,一塊地癩,抽大煙抽得瘦小枯乾,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他的名聲惡臭,誰沾上他就像招了鬼祟,輕則晦氣十天半個月,重則便會流年不利。這兩年,他入了個會道門,脖子上掛著一串念珠兒,吃起了素,開口閉口阿彌陀佛。麻雷子跟花鞋杜四臭味相投,狼狽為奸。麻雷子在河防局當巡長,管界三十裡,這個小村正在他的管界之內。他有頭無腦,是條傻狗;花鞋杜四是他的眼線,又是他的耳報,更是他的狗頭軍師。“杜四哥!”麻雷子的自行車直穿過道,衝入內院,“天上掉餡餅,一樁好買賣找上門來了。”花鞋杜四從西廂房伸出脖子,齜牙一樂,說:“阿彌陀佛,夜貓子進宅!我剛點著煙燈,請你抽頭一口。”麻雷子鬼鬼祟祟走進了西廂房。何滿子追在麻雷子的自行車後麵,聽見他那句話:“一樁好買賣……”忽然想起七月七夜裡,他在周檎的後窗下,聽見望日蓮打著寒噤說:“……董太師想買我做小,他們正討價還價。”於是,急忙收住腳,轉身走出小店,鑽柳棵子來到土牆外。花鞋杜四居住的西廂房,後山正借的是院牆,也有個小窗戶;何滿子溜到牆根,在窗口下站立,屋裡說話都聽得見。一陣呼嚕呼嚕的抽煙聲之後,花鞋杜四急不可待地問道:“你先說說是哪一路買賣,油水大不大?”麻雷子從嘴裡拔出煙槍,說:“自治政府警察廳,下來個十萬火急的公文,懸賞緝拿京東共產黨頭子周文彬:賞金五百塊大洋,一巴掌膘的油水!”“夠肥的!”花鞋杜四咂著嘴兒,“可是,大海裡撈針,到哪裡去摸姓周的影兒呢?”“在周檎身上打主意!”麻雷子一拍炕席。“你真是長蟲打架繞脖子!”花鞋杜四嘎嘎笑道,“咱們正話說捉拿周文彬,你怎麼又牛頭不對馬嘴,拐到周檎那小哥兒身上。”麻雷子壓低了聲音,嘁嘁喳喳地說:“周文彬這個共產黨,原是八年前的潞河中學畢業生,跟你們村的這個周檎,算是大師兄和小師弟。頭年冬天京東鬨學潮,反對殷長官成立防共自治政府,主謀是周文彬,周檎也參加了。你想,他倆能不是同夥嗎?”“二遍茶,剛喝出點滋味兒。”花鞋杜四說。麻雷子又接著說下去:“周文彬是天上的鳥兒,水裡的魚,雲遊四方,沒有準窩兒,他們管這個叫地下活動。周檎要是他的同夥,周文彬免不了來到周檎這兒落腳。你隻要發現周檎家有生人來,就趕快報告我;來不及報告,那就先斬後奏,抓起來再說。”“阿彌陀佛!”花鞋杜四的舌頭打著嘟嚕,“你叫我動手抓周檎那小哥兒,我惹得起他舅舅柳罐鬥嗎?”“隻要周檎犯了案,那就連同柳罐鬥也一塊抓起來!”麻雷子氣衝衝他說,“這個家夥在我的管界之內,天不怕,地不怕,軟不吃,硬不吃,是我的肉中刺。”“阿彌陀佛,抓起他來,那更是拔了我的眼中釘!”花鞋杜四說。麻雷子又呼嚕呼嚕吸了兩口煙,問道:“你家那個小花妞兒,還不趁早賣個利市呀?櫻桃桑椹兒,貨賣當時;等過兩年花兒不紅了,蕊兒不嫩了,可就賣不出好價來了。”“董太師一不肯出大錢,二不肯給我撐腰呀!”花鞋杜四唉聲歎氣,“這個丫頭自從認了何大學問跟一丈育當乾爹乾娘,我跟你嫂子再也擺布不了她;除非你助我一臂之力。”“把何大學問也抓起來!”麻雷子說。“你給他安個什麼罪名呀?”花鞋杜四問道。“跟周檎和柳罐鬥一勺燴!”何滿子聽到這裡,又氣又怕,急忙鑽出柳棵子,就奔家裡跑。這時,已經傍晚,他看見周檎正在小院裡繞著籬笆轉來轉去,低聲吟哦,輕拍手板,琢磨著他給雲遮月寫的唱詞。“檎叔,檎叔!”何滿子跑進來,把周檎推進屋去,“你認得一個叫周文彬的人嗎?”周檎臉色一變,忙問道:“你聽誰說起這個名字?”“我剛才在小店西廂房的後窗口下,聽見麻雷子跟花鞋杜四搗鬼,他們要捉拿周文彬,能得賞金五百塊大洋。”“兩條癲狗,竟想捉住一頭豹子!”周檎輕蔑地冷笑一聲。“他們還想暗地裡害你跟柳爺爺。”何滿子著急地說,“還要把蓮姑賣給董太師,連我爺爺也安個罪名抓起來。”周檎凝神沉思,半晌才說:“滿子,彆害怕,狗汪汪攔不住人走路。你聽到的這些話,不許再對外人說,更不許告訴你蓮姑。”夜晚,何滿子在炕席上翻過來掉過去,就像烙燒餅,睡不著。梆打二更,門聲吱扭,是望日蓮來睡覺了。這幾天,望日蓮不去打青柴,豆葉黃還叫她新做了一件花洋布小衫,一條黑洋布褲,穿在身上,又粗又黑的大辮子紮著紅頭繩,顯得十分俏麗而秀氣。豆葉黃打扮望日蓮,是為了抬高望日蓮的身價,在董太師那裡多賣幾個錢,望日蓮還蒙在鼓裡。她走進屋,隻見何滿子在炕上亂滾,還當是大花腳蚊子叮得他難受,連忙抓起芭蕉扇給何滿子扇了一陣。何滿子抽抽搭搭哭起來。“滿子,做噩夢了嗎?”望日蓮上了炕,輕聲問道。“沒……沒有”“那你怎麼啦?”“檎叔……不讓我告訴你。”“你檎叔有什麼事瞞著我?”望日蓮把何滿子抱了起來,“是不是他要進京去?”“不……不是”“是不是……有人給他提親保媒?”望日蓮的呼吸緊張而急促。“也……也不是。”“到底為什麼呀?”“我……不說”“滿子,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望日蓮傷心地說,“你檎叔跟我變了心,你還跟他串通一氣。”“不是呀!”何滿子慌忙說,“花鞋杜四跟麻雷子合夥,要趕快把你賣給董大師,檎叔怕你著急,不讓我告訴你。”“原來他見死不救呀!”望日蓮氣得哆嗦,“我找他去。”“他在柳爺爺的大船上。”望日蓮跳下炕就走,何滿子緊追在後麵,驚醒了睡在東屋的一丈青大娘,喊也喊不住他們。雞叫頭遍了,月明星稀,草上下滿露水;望日蓮牽著何滿子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一路小跑。柳罐鬥的大船,停泊在距離鄭端午瓜田不遠的河灣處,船上人影幢幢,聲音有高有低。何滿子和望日蓮還沒有跑到大船近前,老木匠鄭端午從瓜棚裡走出來,說:“你們彆上船!”河坡上,雲遮月也說了話:“你們來乾什麼?”望日蓮卻不顧阻攔,直奔船邊。“乾爹,快救救女兒吧!”望日蓮撲通跪倒水邊上,“您要不管女兒,我就脖子上掛一塊大石頭,跳河淹死。”何大學問哈哈笑道:“那是麻雷子的下場!”“蓮姑娘,不必急火攻心!”吉老秤笑眯眯地說,“我保你七天之內,跟檎哥兒完婚。”望日蓮驚呆了。抬起頭,滿臉淚光,睜大眼睛望望吉老秤,望望何大學問,又望望柳罐鬥;最後,目光迷惘而哀怨地落在周檎身上。周檎走下船,攙她起來,柔情地小聲說:“幾位老長輩同心合力成全咱倆,你回去放心睡覺吧!”柳罐鬥一直沒有開口,朦朧的月光中,他站在船頭,像一座古代勇士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