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小院喜氣衝天,一群群喜鵲從東西南北飛來,落在院裡院外的樹上,從早到晚喳喳山叫。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雖然賠出四畝地,損失了半壁江山,可是埔得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喝彩;老兩口子心裡高興,臉上放光。最叫老兩口子感動的,是跟花鞋杜四辦完交涉的當天晚上,柳罐鬥忽然來了;這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一進屋倒頭便拜,隻說了一句:“大哥,大嫂,兄弟一輩子報答不完你們的大恩大德!”便泣不成聲。柳罐鬥的心情是很痛苦的。他隻有三間泥棚茅舍,並無一壟土地,深感對不起外甥,更有負於九泉之下的姐姐和姐夫。老嫂比母,小叔似兒。一丈青大娘比柳罐鬥大二十來歲,見他如此禮重和傷情,心裡發酸,慌忙扯起他,吵架似的嚷道:“我又不是為你破費,你得著我嗎?我是花在我那可人疼的女兒蓮丫頭身上。”“也為了檎哥兒!”何大學問慢聲慢氣,自我陶醉地說,“常言道,門婿半個兒;從今以後,檎哥兒有我一半了。罐鬥,我占了你的大便宜,你怎麼不識數兒,反倒謝起我來?”柳罐鬥並不多言,揮淚轉身離去。辦完交涉那天從杜家回來,望日蓮感激涕零,雙膝跪倒在乾爹乾娘麵前,抱住二位老人的腿,哭著說:“爹呀,娘呀!我不能割您們身上的肉,我不要那二畝地陪嫁。”一丈青大娘也哭了,摟住望日蓮說:“兒呀,誰叫娘窮家破舍呢?娘真想陪你三宅兩院,十頃八頃,可是娘沒有呀!”“那就再給蓮丫頭二畝!”何大學問激動起來,“剩下二畝給咱們老兩口子當墳地,足夠了。”“不,不!”望日蓮大叫,“這怎麼對得起哥哥嫂子呢?”何大學問說:“你哥哥在城裡當了少掌櫃,用不著土裡刨食了”“不,不,不!”望日蓮叫得聲音淒厲。“我更不能對不起小滿子。”何大學問揚聲高笑,說:“寒門出將相,草莽出豪傑,蒲柳人家出英才。我看那小子注定是個大命人,不稀罕這二畝地。”望日蓮哭急了說:“爹呀,娘呀!您再逼我多要二畝地,我就不嫁了。”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隻得不再強迫,但是一定風風光光大辦喜事。門婿周檎出麵勸阻了。“大舅,大舅媽,您們待我跟她的恩情,已經山高海深,不能再鋪張排場了。”鄉下禮數,沒正式成婚拜堂的女婿,不能登丈人家的門;怕的是被人背後飛短流長,說是:“先有後嫁”,名聲上不好聽。所以,周檎闖進門來,說話又掃人興,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臉色不悅。一丈青大娘沒有好聲氣地說:“檎哥兒,你還沒有八抬大轎把我們蓮丫頭搭走,我們何家的事你少管,也不該你管。”何大學問也整著臉子說:“檎哥兒,蓮丫頭雖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可是比我的親生兒女還要親,婚姻本是終身大事,我不能委屈了孩子,也不能叫鄉親們戳我的脊梁骨。”“大舅,大舅媽,您們都是知大理,明大義的人。”周檎懇切地說,“如今國難當頭,眼看要當亡國奴了。這個時候,大辦喜事,鄉親們更要戳斷咱的脊梁骨!”何大學問恍然大悟,連聲說:“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一丈青大娘仍然賭氣,望日蓮撒嬌地說:“娘,人家說的是至理明言,您彆蠻不講理,依了他吧!”一丈青大娘歎了口氣,說:“隻是委屈了你,娘過意不去。”望日蓮連忙一牽周檎的袖子,說:“還不謝謝爹娘。”“大舅,大舅媽,我……”“你管我叫什麼?”一丈青大娘又惱了。“爹,娘!”周檎改了口,深深鞠了一躬。一丈青大娘笑逐顏開,說:“隻要你們倆恩恩愛愛,和和美美,我跟你爹這兩把老骨頭,還能給你們熬出斤兒八兩的油來。”周檎跟望日蓮的喜日前一天,何滿子的爸爸何長安從通州趕來。何長安在通州並沒有另外安個家,而是跟嶽父嶽母住在一起。他的妻子到通州後生下一個女兒,目前又要分娩。嶽父年老力衰,小書鋪主要靠他經營;他是個守成之材,小書鋪在他手裡,並沒有發達,但也沒有衰落。他為人心地善良,卻又膽小柔弱,滿麵和氣生財的笑容,一副安分守己的儀態。這兩年發了福,白白胖胖的,完全是個文雅的商人,失去了農家子弟的氣質。何長安禮貌周全,每年回一趟家,不但對父母必有孝敬,而且對於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和柳罐鬥這幾位父輩的友好,也都多少帶來一點禮物。他雖然鄙薄花鞋杜四和豆葉黃的人品,但是念在多年鄉鄰的情份上,也要登門拜望,問好請安。這一趟,也不例外。不過,饋贈的重點是望日蓮。他給望日蓮買了一身衣裳和兩雙鞋,還給買了茶壺、茶碗、茶盤,一麵鏡子和一隻梳頭匣;都是花花綠綠,喜興顏色。但是,對於他的到來,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並不高興,何滿子也不跟他親熱。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知道,他這一趟來,必定想把何滿子帶到城裡上學,奪走他們生活中的最大樂趣。何滿子也知道,爸爸將要強迫他離開爺爺和奶奶,離開望日蓮姑姑,離開乾爹鄭整兒和乾娘荷妞,離開柳罐鬥、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以及牽牛兒,離開這個可愛的小村和他整天野跑的河灘,像抓住野鳥一般把他關進籠子去。何長安也感覺到,他的到來,不但衝淡了喜氣,而且帶來了陰鬱。他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便想打破這尷尬的氣氛,猛一拍手說:“您們看,有一樁天大的喜事,我竟忘了稟告。”“什麼天大的喜事!”何大學問忙問。“咱家的新姑爺,周檎兄弟考中了燕京大學!”何長安從身上掏出一封大紅信柬,“這是錄取通知書,我給捎了來。”“這真是雙喜臨門,滿子快去請你姑父!”何大學問果然喜形於色,“檎哥兒給咱們這個小村增了光,給咱們窮門小戶爭了氣。董太師良田十頃,子孫成堆,連個潞河中學生還沒出,他的氣數儘了。”“所以我想讓滿子今年趕快上學!”何長安說,“踩著他姑父的腳印步步高升。”“對,對!”何大學問連連點頭。“再說吧!”一丈青大娘還是沉著臉,“孩子還小哩。”周檎被何滿子推推搡搡而來。“恭喜,恭喜!”何長安連連拱手,“恭喜你洞房花燭又金榜題名,大小雙登科。”說著,把燕京大學錄取通知書遞給周檎。周檎看也不看一眼,就塞進褲兜裡,說:“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隻書桌了;我是不是上學,還不一定。”何長安又從腰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說:“這是上海給你寄來的稿酬和一封信。”“什麼叫稿酬?”何滿子好奇地問。“你姑父寫成的文章,印在書裡,書店給的酬謝。”何長安說,“你要上進,長出息;將來也上大學,也寫成文章印在書裡。”他又對周檎說:“我在船上,遇到河防局新上任的尹巡長,他讓我替他問你好。”何大學問驚問道:“檎哥兒,你怎麼跟這種人認識?”“他是自己人。”周檎低低地說。第二天是喜日,隻雇了一頂四人抬的小小花轎,兩名吹笛的樂手,不用鑼、鼓、嗩呐,花轎進門放了一掛鞭炮;雖不紅火,倒也喜興。吉老秤和老木匠鄭端午這兩位大媒,一個替男家迎親,一個替女家送親;鄭整兒當上了真正的喜令官,荷妞專管鋪紅氈、倒紅氈。柳罐鬥家的小院中央,安放了一張小桌,插上紅燭高香,在鄭整兒那悠揚嘹亮的口令聲中,新婚夫婦拜過天地,給親朋好友們見禮,然後雙雙牽著彩帶,進入洞房。何滿子穿上望日蓮給他做的花紅兜肚,奉命在炕上滾床;他演得高興,又翻起筋鬥,豎起蜻蜓。忽然,他聽見隔著籬牆,奶奶正跟爸爸發脾氣。“鋪子裡離不開我,我得在關城之前趕回去。”爸爸說,“滿子一定要在今年秋季上學;我把他帶走,先收收心。”“他還小,我不放心!”奶奶粗聲大氣,“等過兩年,個兒長高一點,再上學也不晚,還免得受大學伴的欺侮。”“娘,求求您……”爸爸低聲下氣地央求。何滿子一聽大勢不妙,跳下炕,急急如漏網之魚,慌慌如驚弓之鳥,逃向河灘。他先躲到周檎和望日蓮童年時代拜花堂的柳棵子地裡,後來又藏進望日蓮洗身子的河灣紅皮水柳叢中。水深沒頂,他不敢踩水出聲,就來了個仰巴跤漂羊;幾條小魚在他身邊遊來遊去,兩隻花翎小鳥蹲在紅皮水柳枝上,亮晶晶的小圓眼睛瞪著他。水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低低的說話聲。“今後,你要跟周檎保持單線聯係,保障他的安全。”“請放心,文彬兄!”“他們要打起民團旗號,建立秘密抗日武裝,你要幫他們取得合法地位。”“文彬兄,我一定辦到。”何滿子悄悄翻了個身,從柳枝空隙間偷眼看去,隻見一個身穿警察製服的年輕巡長,跟一個三十來歲的長方臉高身材的人,拉了拉手,就分開了。何滿子心想這年輕的一定是尹巡長,這文彬兄又是誰呢?天漸漸黑了,他有點害怕了,但是,他又不敢回家,怕被爸爸擄走。進退兩難,無依無靠,他感到孤獨而委屈,傷心地哭了;一串一串的淚珠,下小雨似的滴落在水中,流進運河裡去了。暮色蒼茫,河上蕩漾著望日蓮呼喚他的回聲:“滿子,小——滿——子!”“蓮姑!”何滿子鑽出紅皮水柳叢,一顆流星似的投進佇立沙岡上的望日蓮懷裡,鼻涕眼淚把望日蓮那紅花小襖浸濕了一大片。“好孩子,跟我回家吧!”望日蓮要抱起他,背在身上。“我不回家!”何滿子打著墜兒,“我爸爸要把我帶到城裡去。”“你爸爸不把你帶走了。”望日蓮笑道,“你姑父也不進京上學了,留在村裡辦個小學堂,你跟姑父念書。”“是那個叫文彬的人讓姑父留下的嗎?”“你怎麼知道?”“那個人來的時候,我在暗處看見了他。”何滿子說,“姑父怎那麼聽他的話呢?”“他是你姑父的大師兄。”“一定是周文彬!”何滿子驚喜地叫道,“快帶我去看看他。”“他已經走了。”何滿子拍著光葫蘆頭,直恨自己沒眼福。何滿子被望日蓮背回家,隻見奶奶和爸爸坐在家門口。奶奶一見他們,擺手說:“滿子,先到你姑姑家去。”“我才不想進咱家的門!”何滿子氣哼哼地說。望日蓮背他到外屋,靜悄悄隻有乾娘荷妞在做飯。“他們呢?”望日蓮問。荷妞小聲說:“在東院商量立民團的事。”望日蓮放下何滿子,給他盛了一碗小米飯和一碗雞肉,說:“快吃吧!吃飽了趕緊睡覺;從明天起,野馬戴上籠頭,先跟你姑父認字兒。”何滿子說:“我不回家,跟你和姑父睡。”望日蓮麵帶難色,哄他說:“你跟你爸爸半年多沒見了,還是回家跟你爸爸睡吧。”“不!”何滿子賭氣扔了筷子,不吃飯了,“我就跟你和姑父睡。”“讓他跟你們倆睡吧!”荷妞吃吃笑道,“正好叫他給你們暖窩兒,我保你過年就抱個大胖小子。”荷妞又把她那個偏方傳授給望日蓮。“呸!”望日蓮啐了她一口,清脆地打了她一巴掌,灶膛裡的火光映照得她滿臉通紅。不過,第二年望日蓮並沒有抱個大胖小子,而是在蘆溝橋的炮聲中生下個女兒。這個女兒二十三年後大學畢業,跟由於寫文章而遭遇坎坷的何滿子結了婚。這是後話,本書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