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拐黑骨案一直沒有關鍵性突破,無法確定屍源,這也意味著案偵工作無法繼續推進,陷入停滯狀態。而突破往往會在反複折磨偵查員後,不經意間出現。老訓練場裡還有一部分從二道拐拉回來的泥土。這一段時間,重案一組各探組排了日程表,隻要沒有工作任務,便按日程表輪流到老訓練場篩土。侯大利隻要有時間就去篩土。在篩土過程中,他可以和偵查員們討論案情,在共同勞動中改善關係。他不願意為了團結去遷就偵查員,當然也不願意成為與部下敵對的一組組長。篩土兩小時,老訓練場中所有人頭發上都蒙了一層灰。“休息一會兒,抽支煙。”侯大利招呼大家一聲,又給隊員發煙。嚴峰洗了把臉,從水管處走過來,用力扇了扇頭發上的灰塵,接過侯大利遞來的香煙,道:“二道拐帶來的泥土隻剩下十分之一了,若是篩完了所有土都沒有找到有用的證據,那我們就白忙了。”一頭卷發的胡誌剛更是滿頭灰塵,道:“以前朱支經常說,查否就是進步,我們這也是查否。”嚴峰深吸了一口煙,道:“不要亂用查否的概念,我擔心真是無用功。”侯大利沒有說話,隻是站在旁邊吸煙。重案一組每個偵查員都有本事、有個性,侯大利以前接觸不多,現在才開始有所體會。嚴峰屬於那種比較難以合作的,說話方式也不討喜。胡誌剛有一身極為結實的肌肉,與樊勇有幾分神似。相較之下,侯大利更喜歡胡誌剛。正在吞雲吐霧,葛向東打電話過來,他的聲音喜氣洋洋:“我今天有一個關鍵發現,二道拐顱骨做過種植牙,左邊的一顆磨牙殘留了種植牙的底座,你趕緊抽時間過來一趟。”侯大利大喜過望,道:“你確定是種植牙?”葛向東笑道:“應該沒錯。”掛斷電話,侯大利望著灰頭土臉的隊員們,高聲道:“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葛向東在二道拐顱骨中發現了一顆種植牙底座,應該是焚燒殘留物。我馬上和湯柳一起前往陽州,確定此事。”嚴峰道:“我們這邊還繼續嗎?”侯大利沒有絲毫猶豫,道:“還得繼續,沒有全部篩完,誰都不敢說裡麵沒有什麼東西。堅持下去,說不定就有新發現。”嚴峰自嘲道:“也許全部篩完,除了泥巴還是泥巴,什麼都沒有。”“也許全部篩完就會有重大發現,現在放棄,以前的苦功就白廢了。”侯大利洗了手,離開訓練場,開車到刑警新樓接法醫湯柳。湯柳坐上越野車副駕駛位,道:“葛老師在陽州修複顱骨,急急忙忙叫我去總隊,在修複過程中有了什麼發現?”侯大利道:“老葛在觀察顱骨的時候,發現有一顆牙齒似乎是種植牙。二道拐黑骨案最難的地方就是找屍源,你去看看更有把握。”湯柳同樣喜形於色,道:“有種植牙?這是大好事啊,你在電話裡怎麼不說清楚?”侯大利道:“我給李主任打電話,他沒有接,估計正在忙,此事耽誤不得,所以叫你趕緊出發,正好可以在車上給你談具體情況。這具顱骨被燒得變形,牙齒掉了一半,牙床全燒黑了,不容易發現。”湯柳和田甜都是女法醫,風格卻完全不同。田甜身材高挑,五官立體,行事風格乾練,平時笑容不多,是標準的女警。湯柳相貌清秀,單眼皮,麵部線條柔和,個子不高,身材偏瘦,穿一件稍稍發白的牛仔褲。如果說她是正在讀書的大學生,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侯大利並不希望法醫室再調來一個女法醫,女法醫出現在現場,總會讓他想起田甜。但是,命案偵辦摻不得半點個人情感,湯柳是除了李法醫最優秀的法醫,他願意和她合作。兩人簡單說了幾句之後,侯大利陷入沉默,專心開車。湯柳悄悄用餘光打量了侯大利一眼。從省城回到江州刑警支隊後,富二代侯大利的故事便多次出現在耳中,湯柳對這個不要萬貫家產、執意要為女友報仇的年輕警察頗有幾分好奇,又因為田甜犧牲而對其抱有天然的同情。在其心目中,這個富二代應該既風流倜儻又很是深情,但是在實際接觸中,這個富二代警官毫無幽默感,板著臉,皺著眉,和以前預想的“風流倜儻”毫不沾邊。車內,吉他曲《雨滴》如泣如訴的旋律在車內回蕩。車是E級越野車,音響極佳,關了窗自成一體,湯柳靠在椅子上聽著音樂,想著自己的心事。一個小時後,車至省刑偵總隊辦公樓。湯柳在此工作了近兩年,熟悉辦公樓環境,直接引導侯大利將車停在最靠近五號電梯的車位,從五號電梯上行,出電梯後就看到了良主任的工作室。良主任到省廳開會,工作室隻有葛向東一人。他穿著白大褂,頭發梳得很整齊,成熟穩重,與當年略顯油滑的經偵民警迥然不同。葛向東在進入105專案組以前算是單位老油條,進入105專案組後,他突然人生開掛,美術專業充分發揮了作用,所畫的犯罪分子模擬畫像居然與犯罪分子非常接近,隨後又被省刑偵總隊良主任看上,成為良主任弟子,如今更是成為全省刑偵隊伍中少有的專職負責模擬畫像的畫像師。被人需要的感覺很好,葛向東由差等生變成優等生,精神麵貌發生了極大變化。“這具顱骨被大火燒過,而且是被汽油燒過,溫度很高,又埋了好幾年,顱骨有不少地方出現破裂和脫落。鼻子是五官中最為關鍵的一環,也是每個人個人特征區彆最大的一部分,如果鼻子能夠還原成功,頭部基本輪廓也就確定了。這些複製品裡麵有不同人種,但是我們從肉眼來看,幾乎看不到區彆。”葛向東指著眼前一排骷髏複製品,如彈鋼琴一般,手指從一排骷髏模型中劃過。“葛主任,長青的那具顱骨是哪一具?”湯柳是很優秀的法醫,所以才得以在省刑偵總隊工作近兩年,若非家庭原因,也不會回到江州。隻是隔行如隔山,她對顱骨複原技術很陌生。“嗬嗬,湯柳給我封官了,還是第一次有人稱我為主任。以前在江州市局時,大家都稱呼我為葛朗台,在公開場合也是這樣叫,所有人都習以為常,包括我本人。隻有侯大利客氣,叫我老葛。如今在良主任這邊,領導統統叫我老葛,普通民警都叫我葛教授。”葛向東自嘲一番,帶著兩人來到三具新做的顱骨模型前,道:“每具屍骨都有獨一無二的特征,頭骨上看似毫無區彆的山洞鼻也有細微差彆,鼻子最下端如山峰一樣尖尖的突起,專業名詞叫前鼻椎,它支撐鼻子組織,也就是說,前鼻椎的朝向決定了死者生前鼻子的朝向。組座可以摸摸鼻子底部,人中上方可以搖動的部分就是前鼻椎,前鼻椎有個突起決定鼻型,突起指向上方,對應的也是上揚鼻;突起指向下方,就是下鉤鼻;突起比較平,那就是底部水平的平鼻。這具顱骨恰恰前鼻椎部分缺失,在良主任指導下,我根據顱骨其他部分做了三個模型。”三個頭骨複原模型擺成一排,由於鼻型不一樣,三人相貌明顯不同。“抱歉,目前隻能到這個水平了。提供三個複原模型,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頭骨模型中肯定有一個與本人接近。”葛向東身穿白大褂,侃侃而談,充滿自信,散發著教授光環和魅力。侯大利在刑偵係讀書時學過解剖,算是學了點皮毛,聽得津津有味。湯柳摸著人中上方的鼻骨,很容易找到可以搖動的前鼻椎。葛向東領著兩人來到另一個專門放置顱骨原件的房間。這裡放置的都是真實的顱骨,真實顱骨與顱骨模型從形狀上沒有差異,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麵對模型時,大家能有說有笑;麵對真人顱骨空洞洞的眼窩和斑駁骨麵時,大家都不由自主收起笑容。“這具顱骨被火燒過,牙齒掉了很多。我最初沒有注意到有一顆牙齒與眾不同。昨天為了研究麵部肌肉紋路,我又來查看顱骨,用了放大鏡才發現有一處被燒過的地方似乎有不屬於牙床的小凸點。我和良主任反複辨認,後來確認是種植牙基台。我請教了牙科醫生,固定式種植牙分成種植體、基台和牙冠三個部分,種植體相當於根基,基台相當於主乾,牙冠就是整個主乾上的樹枝和樹葉。”經過清理後,種植牙的基台部分在放大鏡下很清晰。侯大利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這是重要線索,身高一米七三左右,二十來歲的男性,做了種植牙,這簡直是呼之欲出。”湯柳走到一邊,給李主任打電話,彙報剛剛看到的種植牙。“組座,再教你一個訣竅,這是良主任傳授給我的絕招,你可以來試一試。”葛向東伸手到顱骨額頭部位,輕輕摸了摸,道,“你來摸我剛才摸過的位置,前後左右,閉上眼,摸一摸,能夠感受到什麼?”侯大利找準了葛向東手指碰過的地方,閉上眼睛,手指在顱骨上來回滑動。“什麼感覺?”“說不準,一邊要粗些,另一邊要光滑些。”“你的感覺非常出色。我們做顱骨複原,研究方向和普通法醫不一樣,普通法醫不會關注顱骨表麵哪些地方粗糙、哪些地方光滑,但是對我們的意義就不一樣了。粗糙的那邊長頭發,光滑的那邊沒有頭發,這樣我們就可以找出大體上的發際線。”“術業有專攻,佩服。”侯大利再次用手指撫摸發際線兩邊。正說話間,滕鵬飛的電話打到侯大利手機上,道:“那具顱骨有種植牙,這是關鍵發現,湯柳都給李主任報告了,你怎麼不報告?”“我和湯柳正在老葛這邊,還在探討。”侯大利能想象出滕鵬飛瞪著眼睛生氣的模樣,覺得他有點像青蛙。滕鵬飛道:“中午簡單吃一點,彆喝酒。下午三點,召開案情分析會,安排調查工作。”侯大利看了看手表,道:“事情沒有辦完,下午三點肯定回來不了。”滕鵬飛道:“那把會議推遲到晚上七點。這個會今天一定要開,二道拐黑骨案遲遲沒有進展,繼續拖下去,隊員們的辦案熱情要被耗儘。”午餐時間,侯大利、湯柳和葛向東在附近找了一個雅致的環境,點好菜,等老樸。聊了些閒話,葛向東感歎道:“國內做顱麵複原技術的公安機關隻有數家,山南技術靠前,良主任在業界很有地位。我過來做顱麵複原,三五年就能成為國內本行業數得著的好手。以前在經偵的時候,由於自身和隊裡的多種原因,我被邊緣化了,辦不了案子,所以也就自我放棄,把主業當成了副業,副業當成主業,彆說省廳和市局,就是支隊領導都不會正眼瞧我一眼。每個人都有自尊心,我也一樣。到了105專案組,我居然成了畫像師,成了省廳領導和專家看重的人才,想起來很感慨。湯柳,說句實話,你真應該留在總隊,平台畢竟不一樣。”湯柳沒有解釋,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葛向東舉起茶杯,道:“我們以茶代酒,碰一杯,祝我到省廳開始人生第二春。刑偵總隊也搞了命案積案專案組,老樸一門心思想要調組座過來。組座應該過來,我們兄弟又能在省廳相聚。還有一件事,我老婆家族在江州,還請組座多多提攜。”聽到最後一句話,湯柳想起“葛朗台”這個綽號,抿嘴而笑。侯大利端起茶杯,一飲而儘,道:“前幾天駱主任和張小天到江州來了一趟,審了王永強,王永強大概率不是凶手,我暫時沒有辦法走。”葛向東道:“恕我直言,以現在的線索,基本沒有破案的可能。我畫的那張圖太模糊,而且少年人會成長,現在的身材早就徹底改變了。除非天上掉餡餅,其他案子帶出來楊帆案。”“若是我放棄了,殺人真凶真有可能就逃過懲罰。”侯大利腦中迅速閃過了楊帆和田甜的身影,黯然神傷,便轉了話題,道,“你在良主任工作室的狀態真好,很有教授風采。”葛向東興致盎然地道:“我準備花點苦功,收集不同地區、性彆、年齡段人群的顱骨樣本,按照麵部特征類型分類,並進行斷層掃描,建立一個顱骨樣本數據庫。係統建成後,我們就可以把要處理的顱骨掃描後與數據庫中的樣本進行比對,重建骨骼層、軟組織外形等,還原度可達85%~90%。”“有誌氣,這是大好事。以後再遇到類似黑骨案的情況,還原起來就又快又準。”老樸出現在門口,剛聽到最後幾句,禁不住插話道。喝了口茶,老樸單手揮動,扇子啪地打在手心,道:“葛向東能夠有這個胸襟,我很欣賞。大利應該張開胸襟,走出江州,到更大的平台發揮才能。刑偵總隊的命案積案專案組集中了全省精英,你若遲遲不來,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等我退了,你還真沒有機會。”侯大利朝著老樸拱了拱手。老樸用扇子指了指侯大利,道:“你還真是固執。老葛這點比你好,能接受意見。”席間,四人很自然地聊起了二道拐黑骨案。侯大利讓服務人員拿了一張白紙,由葛向東當場畫素描,道:“我來描述被燒的那具屍骨的特征,身高一米七三,有一顆種植牙,這顆牙齒不便宜。根據這些特點,我們可以勾勒出這樣的形象和氣質,2004年左右的年齡在25歲左右,也就是20世紀80年代前期出生,從骨骼來看,成長階段營養充足,經濟條件不差,應該是工薪族,不過工資比較高。”葛向東又道:“你估計死者讀過大學沒有?”侯大利道:“大學1997年擴招,他有可能遇到擴招,讀過大學概率是百分之五十。”素描很快畫出來,是一個身高一米七三左右的年輕人,素描的麵部並不清楚,比較突出的特點是發際線很高。雖然麵部缺失,卻很有些意氣風發的氣質。老樸拿著畫像琢磨,道:“我們考慮問題時要從最常見的思路入手。犯罪動機有很多種,政治、財物、性、報複、自尊、友情、妒忌、戲謔、恐懼、好奇等都能成為動機,此案政治動機的可能性最小;如此殘忍,又處心積慮,還得有一定實力,財物動機最有可能。擺在礦洞裡焚燒,說明礦洞與犯罪者有密切關係。至於具體什麼關係,就得你們去尋找了。”老樸的分析與侯大利的分析完全一致。午餐即將結束的時候,老樸要了一瓶二兩裝的白酒,給四人倒了一小杯,道:“這杯酒敬田甜,雖然提起田甜會讓侯大利難受,但是我們不能忘記她。乾一杯,努力工作,多抓壞人,這是對她最好的紀念。”“努力工作,多抓壞人。”侯大利跟著念了一遍,舉起酒杯,一飲而儘。
顱骨上的種植牙基座(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