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門人第一眼就認出了他從前的教授。在台萊瑟那裡當顧問使他舒服多了,首先是收入就比那賞錢多。他沒有興趣對基恩進行報複,他不記仇,而是轉移開自己的目光。教授站在他右邊,於是他把包裹換到左邊來。他思量了一會,分析了一下情況。台萊瑟現在一切都跟他學,他怎麼做,她也怎麼做。她以激烈的動作表示對那個小偷的冷淡,並且使勁地夾緊她的大包裹。看門人已經走過去了,這時基恩把她擋住。他默不做聲地把她往旁邊推。她也默不做聲地抓住包裹。她使勁拽,他牢牢抓住不放。看門人聽到了響動,沒有當回事兒,繼續往前走。他希望這次相遇能平安地過去,並對自己說,她的包裹可能碰到樓梯扶手摩擦發出了聲音。現在基恩也在拽包裹了,她的反抗也增強了。她把臉轉向他,他就閉上眼睛。這使她非常慌亂。看門人又不回頭幫忙,這時她想起了警察,想到自己正在犯什麼罪。如果她被關了起來,那個小偷就會收回他的住宅。他就是這樣的人,不會客氣的。她一想到要失去住宅,就渾身無力了。基恩把包裹的大部分都拽到自己這邊來了。書使他增加了力量和勇氣,他問道:“要把書拿到哪裡去?”——他已經看見書了。包皮紙並沒有破。她把他視為家中的主人,一瞬間她憶起了八年之久的服務時間。她再也不能克製自己了。她因為有看門人這個警察而感到安慰。她叫那個警察來幫忙。她叫道:“他放肆!”看門人這時離開他們有十級樓梯之遠,他表現得令人失望地冷靜。要是這小子等會兒再出現多好啊,事情偏偏在書還沒有交到當鋪之前發生了!他勉強地抑住嗓子眼兒裡的吼叫,並向台萊瑟招手。她此時已經忙得顧不過來了,沒有看見他招手。當她第二次叫“他放肆”時,好奇地打量著小偷。根據她的想法,他應該是衣衫襤褸、不知羞恥、見人就伸手要錢的乞丐。如果他想得到什麼東西,那就隻好偷。而實際上他看上去比在家裡好多了。她對此無法解釋。突然她發現他上衣右上方鼓鼓囊囊的。當初他身邊從來不帶錢,皮夾幾乎是空的。現在這皮夾鼓起來了。她明白了,他把存折帶在身邊了。他已經把錢從銀行裡提出來了。他沒有把存折放在家裡,而是帶在身邊了。看門人對每一件小事都了如指掌,甚至她的存折他也知道。她家裡有什麼東西,看門人都能找到,或者從她那裡詐出來。隻有一個情況她一直沒有告訴他,即她在夢中所想象的放著存折的那個秘密縫隙。不這樣留一手,她就覺得生活沒有什麼樂趣了。她對保守這個秘密感到十分滿意。她剛才還嚷著“他放肆”,現在卻改口叫道:“他偷東西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是憤怒的,但同時又是興奮的,就像人們逮住了小偷、把小偷交給警察時所發出的聲音一樣。隻是那種一般婦女所具有的憂傷的弦外之音——如果事關自己的丈夫——在她的叫喊聲中體現不出來。因為她現在是把她第一個男人交給她第二個男人,而第二個男人是警察。他從上麵下來了,並低聲重複道:“您偷東西了!”從這尷尬的局麵中他找不到其他解決辦法。他認為所謂偷竊行為隻不過是台萊瑟臨時想出來的應急謊言。他把沉重的手搭在基恩的肩上說道:“以法律的名義,您被捕了!跟我來,不許聲張!”他用左手的小指頭拎著包裹。他威嚴地看著基恩,聳了聳肩膀。他的責任不允許他有例外的做法。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那時他們還可以講講交情,現在他必須逮捕他。他是多麼想說“您還記得我嗎”這句話啊。基恩彎著腰,垂著頭,喃喃地說:“我已經知道了。”看門人不相信這種表白。表現老實的犯人是虛偽的,他們裝成這個樣子,以便趁人不備時逃跑,因此人們要動用警察的手段。基恩忍受著他的擺布。他試圖站直,但他的高個子迫使他彎下了腰。看門人的態度變得緩和了,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逮捕人了。他也擔心遇到麻煩。犯人是不會順從的。如果他們表現得順從,他們就要跑了。今天逮到這個人沒有費什麼力氣,他任人追問,聽人擺布,他既不明確宣布自己無罪,也不聲張,人們對押解這樣一個犯人應該感到慶幸。剛到玻璃門前,他轉向台萊瑟說:“人們就這麼辦這樣的事!”他知道,有一個女人在一旁看著,但是他沒有把握,這個女人是否能充分評價他的工作。“換成另一個人就要動手打起來了。我逮捕人是自動進行的,不能引起轟動,不高明的人容易引起轟動。犯人是聽專家擺布的,家畜是馴養出來的。貓有野性。馴服的獅子可以在馬戲團裡見到,老虎能跳火圈。人有靈魂,你隻要抓住他的靈魂,他就會馴服得像羔羊。”他隻是心裡這樣說,儘管他很想把這些話吼叫出來。換個地方或換個時間,他無法這樣去逮捕人。還在服役的時候,他為了引起轟動而逮捕人,從而在執行任務時把他與他的上司之間的關係搞壞了。他宣揚他的勇敢行為,直到張口結舌的一群人圍到他周圍為止。他生來就是個運動員,每天都要耍一天把戲。因為人們很少鼓掌,他就自己鼓掌,為了同時顯示他的威力,他把自己的手打在被逮捕的人麵頰上進行鼓掌。如果被捕者身體強壯,他就讓他自己掌嘴。由於蔑視他們的無能,他在審訊時誣告他們虐待了他。他加強對弱者的懲罰。如果他遇到一個強者——在真正的犯人那裡有時會有這種情況——他就給他們安上莫須有的罪名,把他們當壞人清除掉。隻是自從他看守這幢房子以來——他從前是管一個區——他才謙虛一些。他的對象就隻限於乞丐和小販了,整天就是監視著他們。他們很怕他,互相警告著不要來,隻有新手不了解情況才來。此時他卻希望他們來。他知道,他們會妒忌他。他的把戲隻限於全樓的居民。他希望在最困難的情況下能進行一次真正的逮捕活動。這時新的情況出現了。基恩的書給他帶來了大筆的錢。他多半都是為了這一點而乾的,並且按頁收錢,收入有了保障。儘管如此,他還是有這樣不愉快的感覺,即他這錢的來路不明。從前他當警察時認為,他靠賣力氣賺錢。現在也許他是為書的重要性而操心,並且按照這些書的重要程度把這些書找出來。規模最大的、最古老的牛皮封麵的書應首先排選出來。在到“苔萊思安儂”的路上,他總是舉著包裹,有時用頭頂著,從台萊瑟手裡拿下她的包裹,讓她站住,然後再把包裹扔給她。她忍受著這樣的折磨,有一次她埋怨起來了。於是他就哄她。這樣做隻是為了掩人耳目,他們愈是肆無忌憚地折騰包裹,人們就愈加不會想到這書不是他們的。她當然看清了這一點,但她實在不願意這樣折騰。他對此也不滿意,自認為是個弱者,有時還說,到頭來他會成為一個猶太人。隻是因錢這個刺激物——這是他的道德觀——使他放棄實現自己原有的理想,並且心安理得地逮捕基恩。但台萊瑟的興致未減,她看到了那個鼓鼓囊囊的皮夾。她很快地圍繞著兩個男人轉,並站到兩扇玻璃門之間,用她的裙子把門擠開。她用右手抓住基恩的頭,好像她要擁抱他似的,並把他的頭拉過來,用左手把那個皮夾掏了出來。基恩托著她的胳膊就像托著一頂棘冠(棘冠又稱荊冠,傳說是耶穌釘於十字架之前所戴的。),但他沒有動,他的手已經被看門人的刑具綁起來了。台萊瑟高高舉起新找到的鈔票叫道:“瞧,我終於找到了!”她的新男人對這許多鈔票驚訝不已,但他還是搖搖頭。台萊瑟想回答他。她說:“難道我弄錯了嗎?難道我不對嗎?”“我不是膽小鬼!”看門人回答道。這句話是針對他的良心而言的,是針對台萊瑟攔住的門而言的。她想要得到讚揚,在她把錢收起來之前想得到彆人對她的誇獎。當她想把錢收起來的時候,她感到很遺憾。現在這個男人什麼都知道了,她什麼也隱瞞不住了。這是一個多麼重要的時刻啊,他卻呆在一旁一言不發。他應該說她多麼有本事,她抓到了小偷。可是他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怎麼可以這樣呢?她有自尊心。這個男人隻會捏人家的大腿,竟然不會說一句話,他隻會命令人家躺下,他不是一個有趣的人,也不聰明。他隻不過是一個男人,跟格羅伯相比使她感到慚愧。請問,他從前是乾什麼的?一個普通的看門人!她不該跟這號人來往,可是是她把他引到屋裡來的。現在他連一個感謝的字兒都不說。要是格羅伯先生知道了多不好!格羅伯先生就再也不吻她的手了,他可有一副好嗓子。她現在有這許多錢,那看門人會把她的錢拿走的。她應該把錢交給他嗎?對不起,她討厭他了!她寧可不要錢,她要舊有的時日,她要規規矩矩地度過她的一生。如果他老是把她的裙子撕爛的話,她該從什麼地方搞到裙子呢?他應該說話呀!這個男人!她十分氣憤,倍受侮辱地在空中搖晃著手裡的錢。她把錢一直晃到他鼻子尖底下。他思考著。他對逮捕人的興趣已經索然了。自從她拿了那個皮夾,他已經看出了後果,他不願因為這樣的事情蹲監獄。她很能乾,但他是了解法律的。他曾當過警察。她懂得法律嗎?他現在願意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她使他很反感。她乾擾了他的正常生活,他因為她失掉了“賞錢”。他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隻是由於他也參與了此事,他才公開仇視基恩。她老了,太會纏人了。她每夜都有那個要求,他要大動乾戈,而她要和風細雨,她隻讓他先捏大腿。他剛剛大動了兩下,她就叫了,真是見鬼!他真不願意理睬這種女人。現在倒好,他失去了退休金,她應該補償他的損失。最好還是去告發這個娼妓!這些書是屬於她的嗎?呸,從何說起!教授先生太可憐了。教授對她太好了,這樣的男人是絕無僅有的,他跟一個騷母豬結了婚。她從來就不是個女管家。她的母親死了,是個討飯婆,這是她自己承認的。如果她年輕四十歲就好了。像他死去的女兒,就是好樣兒的。她必須睡在他身邊,他像對待乞丐一樣地對待她。他捏了又看,看了又捏,真是活蹦亂跳的人!如果有乞丐來了,那就揍一通,沒有乞丐來,還有自己的姑娘呢。她哭了,但毫無用處,總不能反對爸爸嘛!她很可愛。可是她突然死了,肺的毛病。他硬是把她糟蹋了。他如果早知道有這種後果,就把她送走了。教授先生還認識她呢,可從來沒有傷害過她。樓上的居民們折磨過這個孩子,因為她是他的女兒,而那個騷母豬可從來沒有向她問過好!他恨不得要宰了她!他們兩人充滿著仇恨麵對麵地站著。基恩隻要說一句話,即使一句好話也罷,都可以使他們兩人接近。由於他的沉默,他們兩人的仇恨愈燒愈旺。一個人抓住基恩的軀體,另一個則拿著基恩的錢。這個人本身對他們兩人來說似乎不複存在了。她要是抓住他該多好啊!這個人的軀體像根麥稈兒,一陣大風就會把他吹倒。那鈔票在空中打著閃電。看門人突然向台萊瑟吼道:“把錢還回去!”她不乾。她隻鬆開基恩的頭,但基恩的頭沒有彈回去,它繼續保持著原來的狀態。她本來想等待這樣一個動作的。由於沒有發生這個動作,她氣得竟把手中的鈔票劈頭蓋臉地往看門人甩去,並尖叫道:“你不會打嗎?你害怕了!你是個膽小鬼!你敢乾嗎?你這膽小鬼!你這個未開化的人!你這個窩囊廢!這怎麼行呢!”仇恨使她說出了擊中他要害的話。他用一隻手開始搖基恩,他不容彆人譴責他是窩囊廢;他用另一隻手向台萊瑟打去,她應該知道他的厲害。他本來不想這麼乾,現在他要這樣乾了。鈔票紛紛落到地上。台萊瑟抽噎道:“錢!錢!”那個男人抓住她,但打得不重。他不過是搖搖她而已。她的背撞開了玻璃門。她抓住門把不放。他抓住她的上衣領口,把她拽到自己這邊來,並用她的身體去撞門,同時他還捎帶給基恩幾下,他越是感到打基恩就像打在破布上一樣,打起台萊瑟來就越賣力氣。這時費舍勒急急忙忙跑了過來。下水道工人已向他報告了基恩拒絕給錢的情況。他很氣惱。這是什麼意思,好端端的兩千先令!他還缺這筆錢!昨天他一下子給了四千五,現在不給了。他讓雇員們暫且等一等,他馬上就來。在走廊裡他聽到有人叫喚:“錢!錢!”這正是跟他有關係的事。有人搶在他們的前頭了。他簡直要大叫起來。我們辛辛苦苦,他們坐享其成,還有一個女人參與其中,誰能容忍得了這種事情!他要把他們逮住,他們要把一切都交出來。這時他看到玻璃門正在一開一關地來回擺動。他吃驚地站住了。還有一個男人在場,他猶豫了。那個男人把女人往門上撞,女人很沉,那個男人一定很有力氣。高個子家夥沒有這麼大力氣。也許這跟高個子沒關係,為什麼男人就不該打女人呢?肯定是因為她不給他錢。費舍勒因為有公務在身,否則他寧願在一邊瞧著,等到兩人打完為止,但是這需要的時間太長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門邊:“對不起,請允許我走過去。”他說著並微笑起來。要想不觸怒人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未開口就先笑起來。那夫婦二人應該看到他是多麼友好。因為人家可能沒有注意到你的笑臉,那麼你不妨馬上再微笑一下。他的駝背正好介於台萊瑟和看門人之間,妨礙了看門人把女人往自己這邊拽。他給了駝背一腳,費舍勒向基恩撲去,一把抓住了他。基恩很瘦,他的身軀起的作用也很小,當侏儒接觸他的時候,侏儒才看見他,認出了基恩。這時台萊瑟又在叫道:“錢!錢!”他已經感覺到事情的微妙之處了,他十分留神地環顧四周,看到了基恩的口袋,那個陌生男人的口袋,那個女人的長襪帶——可惜裙子擋住了他的視線——並看見樓梯的儘頭有兩個大包裹。再看看他腳附近的地麵上有許多現鈔。他迅速彎下腰,把錢撿了起來。他的長胳膊在六條腿之間迅速地伸來伸去,他一會兒使勁把一隻腳往旁邊推,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扯鈔票。如果有人踩著他的手指,他也不叫喊,這樣的困難他已經習慣了。他對那六隻腳不是一律對待:基恩的腳,他就簡簡單單地往旁邊一推;他像鞋匠一樣對待那個女人的腳,但他儘可能避免接觸那個陌生男人的腳,因為那是很危險的。他“搶救”了十五張鈔票,他一邊撿的時候就一邊數過了,並且清楚地知道進展情況。他很靈活地處理駝背,使它不影響工作。上麵照樣在廝打。他生來就知道,人們不應該乾擾夫婦之間的毆打。如果弄得好,就可以坐收漁利。夫婦打起來都很粗暴。他還有五張鈔票沒有拿到手,四張飛散在離他很遠的地方,一張被陌生人踩在腳底下。費舍勒一邊向那四張鈔票爬去,一邊還不時地盯著腳底下的那一張。他完全可以站起來伸伸腰,但這一刹那工夫可不能錯過啊!這時台萊瑟才發現了他在若乾步以外的地方撿著什麼東西。他把錢夾在兩腿之間,背著手,用舌頭在那裡取東西,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如果萬一被人看見了,人們也不會看出他在那裡乾什麼。台萊瑟已經感到軟癱無力了,看到這種情況又振作起來。那個侏儒的意圖她是清楚的,好像那個侏儒出了娘胎她就了解似的。她自己一直在尋找那個存折,那時她還是家中的女主人。她突然掙脫了看門人,大叫道:“抓小偷!抓小偷!抓小偷!”她說的是在地上爬的駝背,但同時也是說的她家的那個小偷,還有那個看門人,所有的人她都認為是小偷。她不停地喊著,聲音越來越大,她可以一口氣嚷十遍。人們聽到樓上的門開了,沉重的腳步聲震動著樓梯,開電梯的人從對麵走來。這個人向來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即使有人在殺害孩子他也不管,因為這無損於他。他在這裡管電梯管了二十六年,以此養家糊口。看門人一下子驚呆了。他看到有人來把他的退休金取消了,他還被關了起來。他的金絲鳥也要死了,它們不須為人唱歌了。那個窺視孔也堵上了。一切都清楚了,樓裡的居民們折磨他在墳墓裡的女兒。他不怕。他因為女兒而不能入睡。他為她操心,他很喜歡她,她有吃,有喝,每天半磅牛奶。他退休了,他不怕。大夫說了,她是死於肺病,叫我馬上送走!他的病靠什麼治呢,親愛的大夫先生?他的退休金隻夠他自己吃喝,他不吃飯是活不了的,職業還不是為了吃飯。這幢樓房沒有他要垮台。患病職工補助金——什麼?她突然抱了個孩子回來了,走到那小小的房間裡來了。他不怕!費舍勒相反,他說:“我現在害怕。”於是他把錢很快地塞到基恩的褲兜裡,然後便縮做一團。要想逃是不可能了。不少人已跨過包裹而來。他把兩臂夾緊,原來的錢,也就是他去美國的旅費,他緊緊地卷起來夾在腋下。幸虧他的胳肢窩是這樣的構造!隻要他穿上衣服,誰也發現不了什麼。關起來坐班房可不行。到了警察那裡會把他的衣服剝光,把他的錢拿走。他是這裡的慣偷。他們知道他開的公司嗎?他應該在他們那兒登個記!是呀,應該給他們付營業稅!他現在做生意了。那個大高個兒是白癡,這個家夥為什麼要在最後時刻把下水道工人認出來呢?現在他口袋裡又有錢了。可憐蟲!我們不能丟下他不管。那一對兒會把他的錢拿走的。他會把一切都給人家的。他這個人太善良了。費舍勒是忠誠的。他是他的好朋友。如果他去美國,那麼高個子就要自己照料自己,誰也不會幫助他。費舍勒逐漸接近基恩的膝蓋,他仿佛隻是由一個駝背構成的。有時駝背像烏龜殼把他保護在下麵;有時駝背又像蝸牛殼,他就蜷縮在這個殼裡;或者像蚌殼,把他團團包住。看門人叉開腿站在那裡,像一堵岩石,眼睛死死地盯著被打死的女兒。出於肌肉的習慣,他手裡還抓著基恩。台萊瑟的叫嚷聲把苔萊思安儂的人都吸引過來了。她什麼也沒有想,她機械地嚷著,嚷得上氣不接下氣。她這樣嚷感到舒服,她感到她占了上風,她不再挨打了。人們七手八腳地把這四個人扯開,把他們緊緊抓住不放,好像他們還要廝打似的。大家麵麵相覷。此時許多人都圍著他們,街上的行人都湧進苔萊思安儂。當鋪的職員和到當鋪典當東西的人自然占有有利的地理位置,他們本來就在裡麵。那個在這裡開了二十六年電梯的人要維持好秩序,要把行人往外轟,並關上苔萊思安儂的大門。但他沒有時間乾這些事。他終於走到了那個大喊救命的女人身邊,並認為非他在這裡不可。有一個女人發現了地上的費舍勒的駝背,便往大街上跑,嚇得大嚷道:“殺了人了!殺了人了!”她把駝背看成是具屍體了。具體情況她一點也不知道。據她說,殺人犯是個瘦高個子,是個身體很弱的人,這樣的人怎麼能殺得了人呢?她簡直不敢相信。還打槍呢,另一個人說。當然囉,大家都聽到槍聲了,隔著三條胡同就聽到了。“什麼呀,不對,那是汽車胎放炮吧?”個彆人這樣說。“哪兒的話,這裡放槍了!”多數人堅持認為這裡放槍了,他們甚至對那些懷疑者持嚴峻的態度。應該把懷疑者抓起來!這些人是幫凶!這些人想混淆視聽!從內部傳出了新消息,那個女人說的話得到了糾正。瘦高個子是被害者,那麼地上的那具屍體呢?他活著呢,他是殺人犯,他躲起來了,他想溜掉,但人們把他抓住了。最新消息還要精確:那地上的駝背是個侏儒,是個殘廢人!是另一個人打的,一個紅毛人打的,是那個侏儒慫恿他打的。揍他!那個女人透露出來的。好極了!她大喊很長時間了,一個女人!她不知道害怕,凶手威嚇了她。紅毛人有罪。是那個紅毛人抓住她的領口,卡住她的脖子。沒有打槍,當然沒有,誰也沒有聽到。他說什麼來著?槍聲是那個侏儒散布出來的。他在哪兒呢?在裡麵。往前擠!可是誰也進不去,已經圍得水泄不通了。好一件謀殺案!那個女人可遭罪了,每天都挨揍。他把她揍得半死。為什麼她把侏儒找來呢?要是我的話,我就不找這種人。因為你在困難的時候要找也要找個完人嘛。男人太少了,都是因為戰爭!年輕人也變得粗野了。他還年輕,不滿十八歲吧,可已經是一個侏儒了。真笨,他是個殘廢人,找他乾嗎?我知道。他見過那個人,他在裡麵,他不能忍受下去了,那麼多血。所以他這麼瘦,一小時以前他還挺胖的呢,流血太多了!我說,淹死的人屍體才膨脹起來呢。您怎麼理解屍體的意思?他把屍體身上的珠寶拿走了,都是因為這珠寶。糾紛就發生在珠寶部前麵。一條珠寶項鏈。一位男爵夫人。可能不過是她的仆人。是男爵!一萬先令,兩萬先令!一個貴族。一個漂亮的人。她給他什麼啦?是不是他不理睬他的夫人呢?想必是夫人不理睬他。可不,可憐的男人們!她活著,他成了屍體,這麼個死法!可憐!可憐!男爵的下場。活該他如此!失業的工人連吃的東西都沒有。他要這珠寶項鏈乾什麼用?人們應該把他們都吊死!我是這麼看的。這號人統統都該如此。這整個苔萊思安儂,放火燒了,一把火燒了!外麵人說裡麵發生了流血事件,而裡麵並沒有流血事件。剛開始擁擠的那一陣子,玻璃門就擠得粉碎,但誰也沒有受傷。台萊瑟的裙子保護了費舍勒這個唯一可能會受傷的人。人們剛剛要抓住他的領口,他就呱呱叫起來。“請您放開我!我是看護人!”他指著基恩,一遍又一遍地說,“您應該知道,他瘋了。您懂嗎?我是看護人。請您注意!他很危險。您應該知道,他瘋了,我是看護人。”人們沒有注意他,他太小了,人們要抓大的。那個認為他是一具屍體的女人在外麵已經通報了。台萊瑟繼續叫著。這樣好。她擔心,她一停止叫喚,人們就會不理睬她。她這樣做一半是為了碰碰運氣,一半也是害怕以後出問題。大家都同情她,她得到了某種安慰。她受驚了。那個開電梯的人甚至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強調說,他二十六年來還是第一次這麼乾。她應該停止叫喊。他請她不要叫喊,他理解她。他有三個孩子。她可以到他家裡去歇會兒。二十六年來他沒有邀請過任何人到他家裡去。台萊瑟不肯停止叫喊,他感到受了侮辱,因為她不聽他的勸告。他甚至說她是由於害怕而喪失了理智。費舍勒聽到他的看法,便說道:“可是我要告訴您,他瘋了,而她很正常,請您相信我,我是很了解瘋子是個什麼樣子的。我是看護人!”他被職員們抓住了,大家無暇管他,誰也不聽他說,誰也不看他一眼,因為大家的目光都落到那個紅毛人身上。此人聽任彆人把自己抓住,他不打人,而且沒有吼叫一聲。寂靜的後麵隨之而來的就是可怕的風暴。人們把他和基恩分開時,他不肯放開,他緊緊夾住基恩,用右手把彆人甩開,心裡想著那溫柔可愛的女兒,嘴裡卻向基恩傾述著他對基恩的愛戴:“教授先生!您是我唯一的朋友!請您不要離開我!否則我要自殺了!我沒有錯,我的唯一的朋友!我是警察!請您不要生氣!我是一片真心!”他把對基恩的愛說得如此繪聲繪色,使每個人都以為基恩是小偷。但人們很快就看透了他的嘲弄,並且很欣賞自己敏銳的洞察力。人人都有此感,他們都感到那個紅毛人是有理由在罪犯身上進行報複的。他抓住基恩的胳膊,使勁往懷裡拽,嘴裡還說著那些話。一個強壯的家夥想親自報複一下,他不求助於警察,雖然有人想製服他,但製服他的人都不得不讚賞他,這位英雄,他自己完成了一切。如果他們要做的話,也不過如此,他們跟他一樣,他們甚至更喜歡親自動手,拳打腳踢。那個開電梯的人認為,在這裡較為妥善的做法是收起個人的尊嚴。他認為那個女人之所以神經錯亂是因為受驚的緣故。他把自己豐腴的嚴肅的手搭在那個暴怒的男人肩上,聲音不高不低地告訴那個男人,他在這裡開了二十六年電梯,二十六年來他一直維持著這裡的秩序,像今天這樣的事件還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可以擔保,他說的是事實。他的話被吵吵嚷嚷的聲音淹沒了。因為那個紅毛人沒聽清,他就親切地湊到他耳邊去說,並聲明他對這一切都很理解。他有三個孩子,二十六年來他經曆的多了。隻見可怕的一拳擦過他向台萊瑟打去,他的帽子落到地上了。他這才看清,這裡要出亂子了,於是就去叫警察。直到現在還沒有人想到這一點。直接參與者把自己看成警察。遠遠看熱鬨的人希望事情繼續發展下去。有兩個人負責把那兩個包裹拖到安全的地方。他們使用了電梯,並向四周叫喚:“勞駕,請讓讓路!”包裹在被取走之前先得寄放在警衛室。半路上他們決定先檢查一下包裹的內容。他們暢通無阻地走了。沒有更多的包裹被偷,因為沒有包裹了。根據開電梯人的報告,警察也感到事情是嚴重的,因為開電梯的人說有四個人參與了此事,所以他們決定派六個人來。開電梯的人給他們指明了出事地點,他願意幫助他們,並給他們帶路。人群好奇地圍著警察。從製服上人們就感覺到,這些人是管事的,警察不在,其他人才可以管。大家自動地給他們讓了路。有些為了他們現在的有利位置作過鬥爭的男人,看到穿製服的人來了也就不得不放棄他們的位置了。少數堅定分子讓路讓得太遲了,當他們知道後嚇了一跳,在一旁搓著自己的粗布衣服。大家都指著基恩,是他想偷東西。他偷了,大家都這麼想。警察對台萊瑟還是比較尊重的,是她揭發了這件犯罪案子。人們把她看成是紅毛人的妻子,因為她憤恨地看著他。兩個警察一左一右站在她兩邊。當他們看到那條藍裙子時,他們變得很和藹了。其他四個警察就動手把基恩和紅毛人分開,不使勁是分不開的。那個紅毛人死死抱著基恩。這紅毛人想必也是同案犯,要不為什麼死抱著小偷不放呢?看門人以為自己被捕了,他越來越害怕。他嚷著叫基恩放他。我是警察!教授先生!不要逮捕我呀!放開我!我的女兒!他像發了瘋似的捶打著自己。他的力氣很大,使警察很傷腦筋。更有甚者,他還自稱是警察。他們看來要介入一場鬥爭了。這些警察是很注意保重自己的。他們這一行是乾什麼吃的?於是他們就使儘各種手段從四麵八方向紅毛人打去。在場的人分成兩派。一派人同情那位英雄,另一派人則始終站在警察一邊。但是人們不能老是同情這,讚成那,在一旁觀看。男人們的拳頭已經癢癢了,女人們的嗓子眼兒裡也在吱吱作響,怪癢癢的。為了不影響警察,他們就一齊衝向基恩。他被打倒了,大家在他身上踩著。那麼多人要打他,而他隻能滿足少數人拳頭的需要。大家協商一致,決定像擰乾一塊濕布一樣把他擰乾,於是大家就輪流擰起來。大家從他的沉默態度上就可以看出他像罪犯。他閉上眼一聲不吭,什麼也不能撬開他的嘴巴。費舍勒不能看下去了。自從警察來了以後,他就一直想著他的雇員,他們還在外麵等他呢。放在基恩口袋裡的錢使他留下了,他想當著六個警察的麵把那錢拿回來,這一想法簡直使他著了迷。但他提醒自己要小心。他要留神選擇時機逃跑,可是沒有這樣的時機。他緊張地注視著折磨基恩的人。如果他們碰到他放錢的那個口袋,他就感到像針刺紮在心上一樣。這種痛苦會毀掉他的。他隻好忍痛閉上眼睛鑽到近處的人群大腿之間。人們身體的活動使他好受一點兒。在外頭,人們不了解他,出去以後會引起大家的注意。他隻能這樣可憐地活動著,他叫道:“噢,我悶死啦,快讓我出去吧!”大家都笑了,趕快幫助他。幫助他的人感到這起碼是一種樂趣,雖然不如在他們前麵的那些幸運的人們那麼激動。六個警察中沒有一個人看到他。他太矮了,他的駝背在這種情況下也不引人注目。若是在大街上即使沒犯罪人家也會把他攔住。今天他走運,在苔萊思安儂眾多的人中逃脫了。他的雇員已經等了他十五分鐘。他放在胳肢窩的錢完整無缺。警察顧不到基恩,他們現在要做的事情很多,四個警察要對付紅毛人,兩個警察站在台萊瑟兩邊。他們不能讓她一人待著。她早就不叫了。現在她又尖叫起來了:“狠狠地擰!狠狠地擰!”她在指揮彆人“擰”基恩這塊布呢!她的“隨從”很想安慰她。隻要她這樣衝動不已,那兩個警察就認為進行乾預是毫無益處的。台萊瑟的叫喊也是針對那四個人的,意思是叫他們也參與,這四個人正在使那個看門人改掉暴躁的脾氣。台萊瑟討厭彆人捏她,她討厭彆人偷她的東西;她對警察的害怕已經被驕傲感所代替。人們所做的正是她想做的。她在這裡可以指揮彆人。這是理所當然的。她是個規規矩矩的女人。“狠狠地擰!狠狠地擰!”台萊瑟手舞足蹈起來,她的裙子也跟著飄動起來。強烈的節奏感染著人們。有些人便跟著跳來跳去,滿場的人活動起來了,起伏的波浪逐漸擴大了。吵吵嚷嚷的聲音逐漸一致起來,即使沒有參與的人也跟著哼哼起來。笑聲慢慢消失了。此時當鋪的業務停止了,連當鋪裡最遠的窗口裡的人也在傾聽著,他們把手張開放在耳朵後,以便聽得清楚些,他們把食指放在嘴前,禁止大家說話。誰在此時來辦什麼事情,就會受到默不作聲、怒目而視的冷遇。一向很熱鬨的苔萊思安儂此時是出奇的安靜,連人們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楚。全場的人一起深深地吸氣,一起高高興興地呼氣。由於有了這種氣氛,警察們才成功地降服了看門人。其中兩人給看門人上了刑具,第三個警察看守著他那一會兒踢兩下、一會兒試圖把教授鉤到身邊來的腳。第四個警察維持著秩序。基恩此時還在挨打,但是人們也有些膩煩了,不感興趣了。他此時被打得既不像活人,也不像死屍。人們擰他也沒有擰出一個字、一句話。他完全可以抵抗,可以捂著自己的臉,可以打滾,至少可以抽搐一下。人們等待著他的各種各樣的動作,但他使人失望了。雖然這個人犯有許多罪過,但是如果人們不知道,那麼打也就沒有道理。人們沒有這個責任,他們感到厭煩,因而把他交給了警察。不要隨便打人,這是人們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才得出來的結論。他們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彆人穿衣,自己也穿上衣服,並在“戰友”中找到了同事和同伴。台萊瑟說:“好吧!”她還要命令人們乾什麼?她現在想走了,她的胳膊肘和頭腦都作出準備走的樣子。那個接管看守基恩任務的警察對這個女人——此人對這樣的騷亂負有罪責——的溫和態度感到吃驚。因為他挨紅毛人的拳頭最多,所以他恨紅毛人的老婆,她無論如何也得被一同帶走。那兩個警察也就很高興地把她帶走了。他們為自己沒有出什麼力氣而感到難為情,因為那四個抓紅毛人的警察是冒著風險乾的。台萊瑟同意跟著走,因為對她來說不會發生什麼事情。她反正是想一起去的。她還想把在警衛室保管包裹的那兩個男子理所當然地牽連進去。有一個警察記憶力好,他扳著指頭數了數被逮捕的人:一個、兩個、三個。第四個呢?他問那個開電梯的人,此人自始至終目擊了這場鬥爭,他自己還受了委屈和侮辱,當所有的犯人被逮捕歸案後,他才最後擦擦帽子。他此時心情舒暢起來。但他也不知道那第四個犯人在哪裡。那個記憶力好的警察認為,開電梯的人報告的是四個犯人。而開電梯的人此時則否認。二十六年來他在這裡維持秩序,他有三個孩子。其他的人都幫助他,誰都不知道有第四個人。這第四個人可能是小偷做的假象、說的假話,以便轉移人們的注意力。那條被打得半死的狗知道,否則他為什麼不說話呢?這時那位記憶力好的警察也同意這種看法了。所有六個警察都有事可做。他們帶著那三個犯人小心翼翼地穿過殘缺的玻璃門。基恩在唯一還殘存在門上的一片玻璃上蹭了一下,把衣袖割破了。當他們到達警衛室門前時,血從裡麵滲了出來。少數幾個好奇的人一直跟著他們,看到血很奇怪。他們不相信這是血。這是基恩發出的第一個生命信號。幾乎所有人都散去了。一部分人又坐到小窗口後麵,另一部分人帶著祈求的神情把典當物遞到窗口去。但那些職員們此時寧願降低身份也要跟窮鬼們就剛剛發生的事件交談交談。他們聽著按照他們的神聖職責不該聽的議論。關於到底偷的是什麼東西,沒有一致的看法。有人猜想偷的是貴重物品,否則不會有這麼多人看熱鬨。有人認為偷的是書,因為出事的地點可以證明這一點。有生活閱曆的中年人則參考了晚報上的各種看法。多數人認為偷的是錢。當鋪職員指出,這不太可能:有錢的人跑到當鋪裡來乾什麼呢?也許他們已經把東西典當出去了?即使這樣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有關的當鋪工作人員會馬上把他們認出來,可是事實上卻沒有一個職員認得他們。有些人對那位紅毛英雄很惋惜,而多數人對他則持冷漠的態度。這些人認為他的老婆更值得同情,雖然她是一個老太婆了。大概誰也不會跟她結婚的。這浪費了的時間是很可惜的,但這時間畢竟還是不平凡地度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