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衛室裡人們對被捕者進行了審訊。看門人吼道:“同事們,我是無罪的!”台萊瑟要加害於他,就叫道:“可是他早就退休了。”就這樣她反而模糊了他那親切的稱呼對同意們所產生的不良印象。他已經退休了這一實事求是的補充使人猜測到他也許從前是一個警察官員。他粗暴冷酷,隻不過那大肆搶劫的謠言——其實是真正的犯人試圖搶劫他——是不符合他的情況的。他吼道:“我不是罪犯!”台萊瑟指著人們似乎已經忘記的基恩說:“是他偷了東西!”紅毛人的自信態度促使警察官員們重新思考問題。他們還沒有弄清楚站在麵前的人到底是些什麼人。台萊瑟的提示對他們來說來得正是時候。三個警察一下子就衝向基恩,直截了當地搜查了基恩的口袋,發現了一大把壓皺了的鈔票,一共十八張一百先令票麵的現鈔。“這是您的錢嗎?”有人問台萊瑟。“錢已經壓皺了吧?我的錢是這些錢的六倍!”她照存折的數字算了算說。他們問基恩其餘的錢到哪裡去了,基恩一聲不吭。他非常頹喪地半倚在一張椅子背上,和椅背、地麵形成一個三角形。人們讓他怎樣站著他就怎樣站著。誰見了都會相信,他每時每刻都有倒下去的可能。但誰也沒有去看他。由於恨台萊瑟,帶他來的警察給基恩送來一杯水,並端到他嘴邊。基恩既沒有注意到這一杯水,也沒有注意到這是人家為他做的好事,他還以為在整他的敵人行列裡又增加了一個人。他們又一次搜查了他的口袋,除了錢包裡還有一些零錢外,搜查的結果等於零。幾個人搖搖頭。“您把錢藏到哪裡去了?”警察小隊長問道。台萊瑟微笑道:“我說得不錯吧,他是一個小偷!”“太太,”這位感到她穿著太老式的小隊長說,“請您轉過身去!我們要把他的衣服脫光。”他奸笑著,這個老太婆看也罷,不看也罷,他覺得都無所謂。他相信,他們會找到那筆錢的。但他感到很氣憤,一個普通女人居然有這麼多錢。台萊瑟說:“他是一個男子漢嗎?他不是一個男子漢!”她沒有挪窩。看門人叫道:“我是無罪的!”他看著基恩,好像他要自我介紹他是拿“賞錢”的人。他明確聲稱他是無罪的,他對他女兒的死是有責任的,但對基恩將被難為情地搜身一事他是沒有責任的。三個警察剛剛把手指頭從小偷的口袋裡抽出來,便馬上根據命令向後退了兩步。誰都不願意脫這個令人作嘔的人的衣服。他太瘦了。就在這個時候基恩倒在地上。台萊瑟叫道:“他扯謊!”“可是他並沒有說話!”一個警察對她嗬斥道。“人人都會說話。”她回答道。看門人向基恩撲去,想把他扶起來。“這是懦弱的表現,他倒在地上了。”警察小隊長說道。大家都在想,紅毛人大概要揍躺著的基恩了。誰都沒有加以反對,這個孤立無援的躺在地上的骨頭架子是很有刺激性的。不過他們反對侵犯人身自由的權利:看門人還沒有撲到基恩身上去之前,就被抓住並被拉了回來。然後他們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人。他們沒有拿他的體重開玩笑,他實在使他們感到厭惡。有一個人試圖把他按在椅子上。“這個裝病的家夥應該站著!”小隊長說。他向那個女人——他對她的敏銳的目光感到自慚形穢——表示,他也看透了這出喜劇了。警察要把坐到椅子上的基恩扶起來,最起碼要把犯人的腳移開。基恩的上半身還有一個人扶著,那個人一鬆手,基恩的上半身馬上就彎了下來,吊在另一個扶著他的人的手臂上。台萊瑟說:“這真卑鄙!他要死了!”她期望著他很快受到懲罰。“教授先生,”看門人吼道,“您不要這樣!”他感到滿意,因為沒有人對他女兒的案件感興趣,但他希望這個好人替他說話。小隊長看到教訓教訓那個聰明過人的女人的時機已經來到了。他突然抓住自己的小鼻子,這小鼻子使他內心感到十分痛苦。(不管是外出執行任務還是內勤任務,休息時他都拿起隨身帶的小鏡子歎息著照一照他的鼻子。遇到困難,這鼻子就會長大。在他著手克服這些困難之前,他相信它會長大,因此就把這鼻子徹底忘掉了。)現在他決定,先把犯人的衣服剝光。“你們大家都是些蠢蛋。”他說道。他的這句結論性的話也是針對自己的,他想:“人死了眼睛是睜著的,否則人們不需要去替死人合上眼睛。一個裝病的人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如果他睜開眼睛,那麼眼睛裡也無光。如果他閉上眼睛,那我就不相信他死了,因為如上麵所說,人死了眼睛是睜著的。眼睛裡無光的死人,或是不睜開眼睛的死人,那純粹是瞎扯。他並不是死,誰也瞞不過我。你們記著,先生們!我要求你們親自看一看犯人的眼睛!”他站了起來推開麵前的桌子——這個困難你也要排除,決不繞過——走到基恩跟前,基恩正吊在一個警察的手臂上。他用他那又白又粗的中指敲著基恩的眼皮。警察們現在感到輕鬆了。他們曾擔心,此人已被眾人打死了。他們乾預得太晚了。這也許會造成許多麻煩。人們應該什麼都估計到。群眾可以亂來,但警察要有清醒的頭腦。檢查眼睛的情況是令人信服的。小隊長是個有經驗的人。台萊瑟昂著頭,她希望懲罰他。看門人的拳頭又感到癢癢了,跟平常一樣,隻要他感到舒服的時候就是這樣。有這麼一個見證人在,真叫人高興。基恩的眼皮在小隊長中指指甲的撥弄下抽動著。小隊長繼續撥弄著,他想通過使基恩睜開眼睛這一辦法來達到各種目的,例如,揭露假裝眼睛裡無光的死人之愚蠢。為了指出這是裝死的眼睛,人們必須使他睜開眼睛。但是基恩的眼睛是閉著的。“把他放開!”小隊長命令一直扶著基恩的那個好心腸的警察。同時他一把抓住那個不聽話的混蛋的領口使勁地搖晃他。基恩的體重很輕,這使他大為惱火。“就這麼個人還敢偷東西!”他蔑視地說。台萊瑟向他微笑著。她開始喜歡他了。這是個男子漢,隻是鼻子長得不合適。看門人——他安心了,因為彆人不再追問他了,也沒有人管他了——正在思考著事情的前因後果。他一直有自己的頭腦,有自己的看法。教授先生不是小偷。他隻相信他所相信的人和事,不相信彆人說得如何如何。搖不會把人搖死的。隻要他活著,他就要說話,隻要他說話,就會熱鬨起來。小隊長十分蔑視這個骨頭架子,他開始親手脫下基恩的衣服。他脫下基恩的上衣,並把它扔到對麵桌子上,接著是背心。襯衫已經舊了,但還算整齊。他把它解開,眼睛十分敏銳地看著肋骨之間,確實什麼也沒有。他感到很惡心,他經曆過很多事情,他的職業使他跟各種各樣的人接觸,但這樣瘦弱的人他還從來沒有見到過。應該把這種人放到一個罕見物陳列室裡展覽展覽,不應該帶到警衛室裡來。“鞋子和褲子交給你們去脫吧。”他對其他人說。他非常氣餒地退了下來。他想起了他的鼻子,並抓住自己的鼻子,這鼻子太小了,要是能把這鼻子忘了就好了!他像泄了氣的皮球那樣坐到桌子後麵的椅子上。這桌子擺得不正,有人推過桌子了。“你們就不能把它擺正嗎?我已經說了上百遍了!混蛋!”誰替小偷脫鞋子和褲子,都會暗暗發笑,通常人們都筆挺地站著。唉,他想,這樣的人都應消滅掉,他們隻會引起人們公開的不滿,人們看到這種情況,就會感到不舒服,即使胃口很好的人也不想吃飯了。沒有胃口吃飯可怎麼行呢?人們需要耐心,審訊這種人的辦法就是鞭笞。在中世紀的時候,警察的日子好過多了。如果人們是這麼個樣子,還不如去自殺,自殺是最好不過的了,不會影響人口統計的。可是此人不自殺,卻裝死,真是不知羞恥。像我這樣的人尚且為鼻子小了一點兒這樣的區區小事而感到難為情,而他骨瘦如柴卻滿不在乎,而且還偷東西,真是不可思議。五花八門的人活在世界上,有些人有乾勁、有理智、有知識和政治頭腦,而有些人居然連骨頭上都不帶一分肉就來到這世界了。由此可見,我們這些人要做的事情可真多啊。他剛剛把小鏡子拿出來,就又放進去了。人們把基恩的鞋和褲子脫下來放到桌子上,進行了檢查。那麵小鏡子放到了那個專門裝小鏡子的內衣口袋裡。襪子也脫掉了。基恩穿著一件襯衫,渾身發抖地靠在一個警察身上。大家都看著他的小腿肚。“這是假的腿肚。”那位記憶力很強的警察說。他彎下腰敲了敲那腿肚,發現是真的。他將信將疑。他心裡認為此人不正常。現在他看清了,這是一個危險的裝病者。“先生們,這樣做沒有什麼意義!”看門人吼道。他的這一提示因小隊長感到奇怪而沒有受到重視。小隊長——他以靈活機動而著稱——很快決定,放棄搜查那個女人被偷的錢,進一步檢查他的皮夾。所有各種證件都被搜了出來。上麵都寫著彼得·基恩博士這個名字,就是說被偷的人是彼得·基恩博士囉?如果有一個帶相片的證件,那麼相片也是偽造的。當小隊長跳起來摸著自己的鼻子向基恩吼叫的時候,看門人的警告聲還在牆壁四周回響。小隊長吼道:“您的證件是偷來的!”台萊瑟這時也蹭了過來。她可以發誓證實。誰講了偷竊的事情,誰就說得對。基恩冷得發抖,他睜開眼睛望著台萊瑟。她就在他旁邊搖頭聳肩。她很驕傲,因為他認出了她,她是主要人物。“您的證件是偷來的!”小隊長解釋說,他的聲音比剛才要平緩一些,基恩睜開的眼睛沒有看他,而是仔細地盯著台萊瑟。小隊長認為他使用的辦法成功了。第一著完了以後,緊接著就是第二著。犯人的眼睛仍盯著台萊瑟,銳利的目光像錐子一樣直往她身上鑽,死死地盯著她。這個家夥是個豬玀。“這種人就是不害臊!”小隊長嚷道,“您光著身子呢!”小偷的瞳孔放大了,他牙齒上下直打戰。他的頭朝著固定的方向一動也不動。這是不是真正的眼睛的光呢?小隊長自己問自己,有些害怕了。這時基恩舉起一隻胳膊,伸了出去,抓著了台萊瑟的裙子。他用兩個指頭夾住一個褶子,然後又鬆開,接著再夾起另一個。他走近了一步,好像不相信自己的指頭和眼睛,於是把耳朵湊到裙子邊,聽自己的手指扒開上了漿的裙子所發出的聲音。他的鼻翼在扇動著。“現在我討厭您這樣做,您這個豬玀!”小隊長嚷道,他已經覺察到他那鼻子的放肆的嘲弄。“您承認不承認您有罪?”“哎呀,什麼呀!”看門人吼道。其實誰也沒有問他,人們倒是很緊張地等待著基恩的答複。基恩張開嘴,也許為了用嘴巴嘗一嘗裙子的味道,但還是說話了:“我承認自己有罪,但她自己也要負一部分責任。是我把她關在家裡的,但誰讓她自己啃自己的肌體呢?她是自己把自己折騰死的。有一點我想請求您,我現在感到十分迷惑不解。請您解釋一下,被殺害的人怎麼會站在這裡呢?我從裙子上就認出了她!”他說得很輕。大家都向他湊攏來,以便聽清他的話。他的臉上流露出一個將要死去的人的緊張神色,坦白了最折磨自己的秘密。“大聲一點!”小隊長大叫道,他避免用警察的語言,他表現得像個戲院裡的觀眾。其他人沒有理他的茬兒。他沒有強調他的命令,而是溫和地走到他們中間。看門人趴在他前麵兩個同事的肩上,並把前臂整個兒地向前伸去。大家在基恩和台萊瑟四周圍了一個人們無法插進去的圈子。有人說道:“都擠得嘎嘎響了!”並指著自己的前額。但他馬上感到難為情,隨即低下了頭。他的話引起大家的普遍好奇,大家向他投過生氣的目光。台萊瑟說:“請原諒!”她是這裡的主人,大家都圍著她轉,她無法忍受大家的好奇,她想讓他把謊說完,然後再來反駁,人們將啞口無言。基恩說話的聲音更低了。有時他拉一拉領帶,把它正一正。凡麵臨著重大問題時他就是這樣的表情。而觀眾則感到他好像不知道自己隻穿著一件襯衫似的。小隊長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他的小鏡子,他幾乎要把鏡子伸到這位先生的麵前。基恩喜歡把領帶係得好好的,像個正人君子,但他實際上不過是個小偷。“你們大概以為我有一種幻覺。總的來說不是這麼一回事。科學使我十分清楚,我不會把X當作U,不會讓人把一個字母說成另一個字母。但我最近經曆了很多事情。昨天我得到我妻子去世的消息。你們知道,這對我來說關係重大。我很榮幸能在你們當中。我一直在考慮我的訴訟。今天我走進苔萊思安儂的時候,遇到我被害的妻子。她是由我的一個忠實朋友、我們的看門人陪同的。他代表我給她送了葬,我當時沒有去。你們不要以為我無情,世界上有些女人是人們永遠不會忘記的。我願向你們交代全部事實:我是有意不去給她送葬的,這對我來說簡直無法辦到。請你們理解我,你們從來沒有結過婚嗎?當時有隻狼狗把裙子撕得粉碎吃下去了。也許她還有一條。在樓梯上她撞了我,她提著一個大包裹,我想這裡頭是我的書。我熱愛我的圖書館,那是全城最大的私人圖書館。最近一個時期我不得不疏遠它了。我忙於研究這些可憐的書籍,為了弄死我的妻子,我離開了家,我離開了幾個星期呢?不管怎麼說,我是充分利用了這段時間的,時間就是科學,科學就是秩序。除了購進一個頭腦圖書館外,我便致力於拯救上麵我所說的那些可憐書籍,我從火坑中把書贖了出來。我認得一個豬玀,它是靠吃書為生的,我們且不去談它。我要告訴你們在法庭上要講的話,我想在法庭上當眾揭露一些事實真相。請你們幫助我!她現在不能動彈了。請你們幫助我從這個幻覺中解放出來!通常情況下我是不會有這種幻覺的。她跟蹤我,恐怕已一個多小時了。如果我們確認這種事實真相,我願意請求你們少幫一點忙。我看見你們大家,你們也都看見我。而被害的人就站在我旁邊。我的一切感覺器官都不管用了,不僅我的眼睛。我可以做我願意做的事,我聽見了撚裙子發出的聲音,我感觸到了它,我聞到漿的味道,她還搖頭晃腦,這是她活著的時候的樣子,她甚至還說話,她剛才還說‘對不起,請原諒’,你們應該知道,她的語彙總共才有五十句話,儘管如此,她並不比彆人少說。請你們幫助我!請你們證明她是死人!”站在周圍的人聽到了他說的話,他們已習慣於他的說話方式,他們不知所措地互相靠攏著,靜靜地聽著,他說得那麼玄乎,並自稱犯有謀殺罪。合起來說,大家不相信他謀殺了人,但分開來說,大家又相信是真的。他請求誰幫助呢?人們既沒有罵他,打他,也沒有乾擾他。他害怕了。即使小隊長也感到暈頭轉向,因此寧可沉默不語。他說的話要是不那麼玄乎就好了。這個罪犯也許是個良家子弟,也許他不是一個壞人。台萊瑟驚訝得很,她從前竟然一點沒有覺察出來,在她來他家之前,他已經結婚了。她一直以為他是個光棍兒。她現在才知道他原來還有這麼一件秘密,他的第一個老婆是被他殺害的。不容易捉摸的人都是殺人犯,所以他從來不說什麼,不外露。因為他第一個老婆穿的裙子和她穿的裙子一樣,出於對第一個老婆的愛,他才跟她結婚的。她尋思有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對了,每天早晨六點到七點他總是獨自一個人搞什麼名堂,一切都是隱蔽的,一直折騰到七點出去散步為止。他乾嗎要這樣做呢?她對這一切都憶得起來。正因為如此他才離開她跑了,他害怕她把問題揭露出來。她曾經說過,小偷就是殺人犯,格羅伯先生也看出這一點了。看門人也害怕了,他趴在人家肩頭上抖起來了。教授先生現在要報複了,當人們不再提他的女兒的時候,教授先生卻提到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想必就是他女兒。看門人也見到她了,但她現在在哪兒呢?教授先生想愚弄他,但其他人不相信他這種欺騙。現在這好心人捉弄他,真是想不到!他很憂傷地克製自己,教授的控告他不難推翻。他了解他的同事們,他從來沒有想到教授會這麼乾。在遙遠的將來他才會真正受到製裁。基恩很沉著很懇切地請求他們幫助,經過一再請求後,他等待著他們的答複。大家沉默不語,那死一般的寂靜倒使基恩感到很愉快。連台萊瑟也不說話。他希望她消逝。也許她會隨著沉默而消逝。但她留下了。因為大家沒有響應他的話,他就自己想辦法來消除自己的幻覺。他知道,他有負於科學事業。他歎息著,深深地歎息著,向彆人呼救難道不感到慚愧嗎?這起殺人案是可以理解的,他也能為自己的行動辯護,隻是他害怕這幻覺所引起的後果。如果法庭宣布對他無法作出判決,他願意馬上自殺。為了博得聽眾的歡心,他微笑了,這些觀眾是他以後的見證人。他對他們講得愈和善愈有理智,那麼他的幻覺對他們來說就愈顯得微不足道。他把他們看成受過教育的有文化的人了。“心理學已經成了每個——有文化的人的專業,”不管他說得如何有禮貌,在“有文化的人”前麵他還是停頓了一下,“我不是一個女人的犧牲品,如你們所相信的那樣。我一定會被宣告無罪。你們會發現我是當代最偉大的健在的漢學家。再偉大的人物也會有幻覺。大自然的特殊性就在於它的威力,它正是以這種威力跟蹤它所選定的人。一個小時以來我一直緊張地研究我的幻覺,而現在仍然不能擺脫這種幻覺。請你們相信,我的這種判斷多麼明智!我迫切地想請求你們采取如下措施:大家都退後。請你們排成單行!一個一個地朝我這裡來,但一定成一條直線!我希望並且相信你們在這裡不會遇到障礙。我在這裡看到一條裙子,穿這裙子的女人已被殺害,而現在這個穿裙子的女人卻酷似被殺害者。現在她不說話,從前她是說話的,這使我迷惑不解。我現在需要一位明白人給我點破。我的辯護由我自己去做,我不需要彆人為我辯護。律師都是罪人,他們進行欺騙。我為真理而生。我知道,今天看到的這一真實情況是一種欺騙,請你們幫助我,我認為她應該走開。請你們幫助我,這裙子太使我心煩意亂了。我仇恨它,即使在狼狗吞噬它的時候我也仇恨它,難道我今後還得再見到它嗎?”他一把抓住台萊瑟,用儘全力抓住她的裙子,不再那麼膽怯了,他一會兒把她推開,一會兒又把她拽過來,用他那又長又瘦的手臂攬住她。她忍受著這一切,他不過是想擁抱她罷了。他圍繞她轉了一圈,結果沒有擁抱她。她生氣了。他從兩厘米遠的距離睜大眼睛看著她,用十指撫摩她的裙子。他伸出舌頭並用鼻子嗅著。他激動,緊張,眼睛裡充滿著淚水。“我在忍受這幻覺的折磨!”他氣喘籲籲地承認道。聽眾看見他哭了,也都陪著他流淚。“您彆哭了,犯人先生!”一位家中有幾個孩子的人說,他的大孩子寫作文總是連得“優秀”。小隊長很妒忌,小隊長曾親自把他的衣服脫掉,現在他突然感到這個人穿得很好了。“好了,好了。”他喃喃地說。他現在想把語調變得嚴厲一些,為了使這種變化顯得自然一些,他看了一眼桌邊破舊的東西。那位記憶力很強的警察問道:“您為什麼剛才一直沉默呢?”他沒有忘記他剛才是一直沉默的。此人的問題實在沒有必要予以答複,此人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不過是想在安靜的時候使彆人想起他是一位——如他的同事們所認為的那樣——記憶力非凡的人物。其他沒有什麼特長的人還在聽著,或者笑開了。他們可分為好奇者和滿足於已知情況者。他們感到很高興,但還是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在這種罕見的時刻,他們忘卻了他們的職責乃至尊嚴,正如許多人在看戲時所表現的那樣。演戲的時間太短,他們花錢買了戲票還想多看一會兒。基恩又說、又表演,儘了很大的努力。大家都注意到他是嚴肅認真的,是很儘責的。他吃的這碗飯是很不容易的。沒有哪個喜劇演員的演技超過他。他在二十分鐘內說的話比他在四十年中所說的還要多。他的表演是令人信服的,大家差點鼓掌。當他裝著在那個女人的問題上來回折騰的時候,大家很願意相信他說的是一件凶殺案。把他家發生的事在小劇場裡演一演還行,但他上不了大戲院的舞台,因為他的小腿肚子太乾癟。大家也許隻同意他是一個蹩腳的明星,但大家對他太關心了,對他表演時所產生的混合感情表示由衷的高興。台萊瑟對他很生氣。因為她要把所有男人——在場的除她以外都是男人——的貪婪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來。她忍受基恩嘩眾取寵的表演,已經有好一會兒了。她本來就對他很反感。她得到他什麼好處啦?他瘦弱不堪,男人該做什麼他一無所知,他哪兒像個男子漢?他是殺人犯。她不怕,她不解他,他是個膽小鬼。但是她感到凶手那種矯揉造作的舉動對她來說倒是合適的,他著魔了,而她保持了沉默。看門人已失去了他的敏銳的理解力。他注意到教授不是圍繞著他女兒轉,他專心地觀察基恩的腳在如何表演,這樣的乞丐應該出現在他的窺視孔前麵!他將像折斷兩根火柴棍兒一樣折斷那兩條細腿。一個人應有小腿肚子,否則他應該感到羞愧。為什麼他要圍繞著這個老妖婆跳起舞來呢?她應該讓他安靜下來而不要擺出一副正經八百的麵孔來。她使可憐的教授先生完全著了魔了!如同人們所說的,他被愛情的痛苦所纏繞了。這樣一個好人!那些警察同事應該給他把褲子穿起來。如果突然有個陌生人跑到警衛室來,看見他沒有小腿肚子該怎麼辦呢?全體警察都要丟醜。他應該停止講話,他講的那些勞什子誰都聽不懂,他講得總是這樣玄乎。平時他很少講話,今天他卻把話匣子打開了。這有何目的呢?基恩突然站起來了。他順著台萊瑟的身子向上站起來。他本來比她高一個頭,他站起來剛剛超過她的時候,便笑了起來。“她沒有長高!”他說著又笑了起來,“她沒有長高!”為了擺脫這種幻覺,他決定順著這個幻影由下而上地站起來,看他如何達到台萊瑟這個幻影的頭。他把麵前的台萊瑟看得有巨人那般大。他想,他伸直腰踮著腳尖兒也不如她高,因此他有理由說:“實際上她要矮一個頭,而這裡不過是一個幻影。”但是當他居高臨下靈活得像個猴子一樣時,台萊瑟恢複了原來的正常身高。他沒有因此而不悅。相反,這不正雄辯地證明他對事物的判斷具有高度的精確性嗎?他的幻覺是準確的!他笑了。像他這樣的學者是不會完蛋的。人無意義地活著,無意義地死去。充其量隻有一千個人為科學事業作出了貢獻,讓這一千個人中的一個過早地死去,這對可憐的人類來說是自己毀滅自己。他開懷笑了起來。他想象著這兒圍繞著他的年輕人的幻覺是什麼樣的情況:台萊瑟也許長得高過他們的頭。最多也許有天花板那麼高,他們可能害怕得哭起來,嚇得向彆人大喊救命。他們生活在幻覺之中,卻從來不懂得其中的道理,不會清理出明確的原理來。如果人們感興趣的話,就必須琢磨,他們在想什麼。較妥的辦法是不要去關心這件事。在他們之中人們會感到如同在瘋人院裡一樣。不管他們是笑還是哭,他們總是擺著一副不正常的麵孔,他們都是不可救藥的人,個個都是膽小鬼,沒有一個人敢殺害台萊瑟,他們寧可一個個被台萊瑟折磨致死。他們甚至不敢幫助他基恩,因為他是個凶手。除了他還有誰知道他的行動動機呢?在法庭上,當他發表了長篇講話以後,這些可憐的人將會向他道歉。他麵露笑容,誰生來有這麼好的記憶力呢?記憶力是達到科學精度的前提。他長時期研究他的幻覺,一直到他相信已經弄懂了方肯罷休。他沒有糾纏那些有毛病的或殘缺不全的文章以及其他有嚴重問題的東西。他想不起來他是否已經拒絕過這樣的事情。他所進行的全部任務都完成了。這件凶殺案他也認為已經辦完了。他基恩並沒有垮在幻覺上,也許倒是她——如果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形體的話——垮在他的手裡。他很嚴厲。台萊瑟已好久沒有說話了。他的笑聲停止,然後準備繼續工作。隨著他的勇氣和信心的增強,演出的質量卻有所下降。當他開始笑的時候,觀眾們覺得他很有趣。他剛才還哭得那麼傷心,這樣鮮明的對照簡直妙極了。“虧他表演得出來!”一個人說。“雨過天晴嘛。”旁邊的人回答說。接著大家又嚴肅起來,因為小隊長此時正抓住自己的鼻子。他懂得藝術,但是他更喜歡笑。那位記憶力很強的警察提醒道,他第一次聽到他的上司的笑聲。“因為說話毫無意義!”看門人叫道。這種看法遭到那位有幾個孩子——這些孩子的學習成績很好——的父親的反對。“您還是說吧,犯人先生!”他警告說。基恩沒有聽從他。“我是為您好。”那位父親又補充了一句。他說的是真話。觀眾的興趣劇烈下降。犯人笑的時間太長了。他的滑稽可笑的形象他們反正已經很熟悉了。小隊長感到自慚形穢;他差點兒就高中畢業,而這幾句書麵語言使他很敬佩。這個小偷把這些話都背熟了,這是一個危險的大騙子。人們不能聽信他。他也許以為,隻要他滔滔不絕地談什麼凶殺案,人們就會忘記他的偷竊行為和他的偽造證件。一個有經驗的警察機構審理過完全不同的案件。在這種情況下犯人笑起來是一種膽大妄為的放肆行為。他很快又會哭的,但絕不是逗樂。那位記憶力很強的警察把小偷的全部謊言都收集起來以備以後審訊之用。有十幾個人在場,但可以肯定沒有人記得住一個字。大家都依靠他的記憶力。他大聲地歎息著。他做這些不可缺少的工作,卻得不到報酬。他所做的工作比大家都多。除了他,沒有一個人值得讚揚。整個警衛室的人將來都要靠他,小隊長也要依靠他。他肩負重擔。大家都羨慕他,好像提升他的委任狀已放在他的口袋裡了。你們知道,為什麼他們不提拔他嗎?上麵的頭頭們很害怕他的非凡的記憶力。當他扳著指頭一件一件地整理犯人所陳述的論點和看法時,那位自豪的父親最後一次警告了基恩。他認為,此人已經把話說完了,於是他說道:“您還是哭吧,犯人先生!”他有一個重要的感覺,即學校裡的老師不會給笑打一個“優秀”的成績的。現在大家慢慢都散開了,有幾個人離開了基恩。人們原先圍著的圈子解散了,緊張氣氛也沒有了。即使那些不那麼傑出的人物也開始有了自己的看法。遭到冷落的人想喝一杯水,架著看門人的人發現了他,並且想對他的放肆行為懲罰幾下。他自己則吼道:“這人說得太多了!”當基恩再專心致誌地進行他的研究時,已經太晚了。隻有新的有說服力的節目也許能挽救他。他竟敢把老節目再演一遍。台萊瑟感到繼續欣賞的欲望已經完全消失了。“對不起,我聽夠了!”她說道。他不是男子漢。基恩聽到她的聲音嚇了一跳。她使他的一切希望都破滅了,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他本來想,隨著她的沉默,她會慢慢地、逐步地死亡的。他剛把手指頭張開以便不再感覺到這個幻影。他希望最後治一治眼睛,最難辦的是臉模樣的錯覺。這時她說話了。他沒有聽錯,她說了“對不起”。他不得不從頭開始。他自己對自己說,多麼不公平,又是一件浩繁的工作,還要回到幾年之前的工作上去。而當她的聲音傳到他耳朵以後,他又呆住了,他挨在她的旁邊,蜷縮著背,手指痙攣地伸出來。他沒有說話,而是沉默。他既不會哭也不會笑,他什麼動作都做不出來了。他輕率地失去了人們對他最後一點同情。“!”(,英語,意為“小醜”。)小隊長叫道,他現在又敢於乾涉了,但他說的是英語,他從基恩那裡所獲得的有文化的印象是不可磨滅的,他向周圍看了看,看是否有人懂他的話。那位記憶力很強的警察把這個詞譯成了德語。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從這時起他又受到偷偷學習英語的懷疑。小隊長等了一會兒,想看一看被罵的人對“小醜”一詞如何反應。他擔心基恩又說出文縐縐的玄而又玄的句子來,於是他就想出了一句同樣文縐縐的答複。“看來您以為,在場的國家公仆中沒有一個人犧牲過獎學金嗎?”他很喜歡這句話,得意地揪自己的鼻子。基恩不給他機會補充,這時他便發火了,叫道:“看來您以為在場的公仆中沒有一個人是高中畢業的嗎?”“什麼!”看門人吼道。這是針對他的,針對他女兒的,今天人人都想插話議論他女兒,人們不願意讓他的女兒在墳墓裡得到安寧。基恩現在太垂頭喪氣了,連嘴唇都不動一動。審理這樁案子的困難增加了。凶殺案仍然是凶殺案。難道這些畜生沒有燒死一個布魯諾(布魯諾(1548-1600),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哲學家。因反對經院哲學,主張人們有懷疑宗教教義的自由,被宗教裁判所判處死刑,燒死在羅馬。)嗎?他徒勞地跟幻覺作了鬥爭。誰能給他力量去說服那些沒有文化的人相信他所說的話的意義呢?“您是誰,先生?”小隊長叫道,“您還是不要沉默吧!”他用兩個指頭摸了一下基恩的襯衫袖口。他很想用指甲掐一掐他。這算什麼文化修養,他難道隻會講幾句文縐縐的話,而不能夠回答理智的問題嗎?真正的文化修養在於舉止文明,辦事無差錯,審理案件時掌握正確的方法。小隊長又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優越,他嚴肅地走到桌子後麵。他坐的那木頭椅子上墊了一塊軟墊子——這是這個房間裡唯一墊了軟墊的椅子,在軟墊子上繡著紅字:“私人財產”。這些字提醒他的下屬:他們——即使他不在場——也無權坐在上麵。人們喜歡把墊子坐在身底下。他稍稍動了一動,把墊子放正。在他坐下來以前,必須看一看“私人財產”這個字樣,他從來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來飽一飽自己的眼福。他把背轉向椅子。要他不看那墊子很困難;要他沒有把墊子擺正就坐下來就更困難。他小心翼翼地坐下來,首先要克製自己不要讓屁股坐得太狠。當他感到那“私人財產”的字樣處於合適的位置時,他才允許自己真正坐在上麵。他坐下了,那個小偷——何況他自己的學識已超過高中畢業的水平——甭想得到他一絲一毫的敬重。他很快在小鏡子裡麵照了一照。寬寬的領帶,十分精致、時髦,端端正正打在領口上。那往後梳著的頭發油光可鑒,沒有一根飄動著的發絲,鼻子太小了,這是使他感到唯一惱火的東西。接著他便開始審訊。他的下屬站在他旁邊。他說過此人是小醜,大家都同意他的看法。因為犯人已經令人討厭了,大家都在考慮審訊這樣一個犯人是不是有失體統。那位記憶力強的警察有點急不可耐,他一共歸納了十四個問題。基恩穿著一件襯衫,小隊長剛剛蔑視地發出命令,他就被帶到他的桌前。在那裡人們放開他。他自己站在那裡,不要人扶著。如果現在他倒下來,誰也不會幫助他的。人們相信他自己能站得住。大家都把他看成是一個堅強的喜劇演員,不再相信他瘦弱得無力了,他也不會餓死的。“您認得這些衣服嗎?”小隊長指著桌子上的上衣、坎肩、褲子、襪子和鞋問道,同時也嚴肅地看著他,觀察他說的話所起的作用。他下定決心得順藤摸瓜、步步為營地對罪犯進行審訊。基恩點點頭。他知道身後有幻影,他克服了想轉過身子去看一看這幻影是否還在的願望。他感到為自己申辯是較為聰明的做法。為了不刺激預審法官——也就是那個小隊長——他準備回答他的問題。他最好連貫地給他講一講這起凶殺案子的來龍去脈。他不喜歡一來一往的對話,他習慣於在長文章中闡明他的觀點。但他清楚地知道,專家總是喜歡自己的方法,習慣自己的方法。他暗暗地希望,在一問一答的具有魅力的表演中運用這種強有力的辦法,再一次經曆一下台萊瑟之死。他希望那個幻影自行消失。他要在這位預審法官麵前儘可能長地堅持下去,並向他指明台萊瑟是注定要滅亡的。如果把所有的細節都記錄在案,同時消除了對他的懷疑;如果人們通過明顯的事實把台萊瑟的下場給他表現出來,那麼——當然隻能在這情況之後,而不能在這情況之前——他就可以轉過身來,在從前她站的地方,仰麵大笑。她現在肯定還站在後麵,他自言自語道,他感覺到她就在附近。他的手指敲在桌上愈堅決,她就退避得愈遠。不過她任何時候都可以從後麵摸到他。他隻得到一張骷髏照片可以證明她是死了。他感到光有看門人的敘述是不夠的,因為人會說謊。可惜狗不會說話,最可怕的東西恐怕是那條狼狗了,它把她的裙子撕得粉碎,吞噬下肚。基恩光是點了一下頭,小隊長很不滿意。“您應該回答‘是’或者‘不是’!”他命令道,“我再重複一下我的問題。”基恩答道:“是的。”“您等一等,聽我講完了再答。您認得這些衣服嗎?”“認得。”他以為,這是被害者的衣服,所以根本就沒有看一下。“您承認,這是您的衣服嗎?”“不,是她的衣服。”小隊長輕而易舉地把他看穿了。為了否認人們在他的衣服中搜查出來的錢和偽造的證件,這個狡猾的家夥竟然認為這些衣服是那個被偷的女人的。儘管是小隊長親手替他脫的衣服,並且積多年的實踐經驗他還從來沒有見到如此死皮賴臉不承認現實的人,但他還是表現得很平靜。他微笑著拿起褲子舉得高高地問道:“那麼這褲子呢?”基恩看到了褲子。“這是男人的褲子嘛。”他說,並感到很不愉快,因為這件東西與台萊瑟毫無關係。“您承認這是男人的褲子了。”“當然。”“您知道這是誰的褲子嗎?”“這我哪兒能知道呢?是不是在死者身邊找到的?”小隊長故意沒有聽清他後一句話。他想,當那些殺人神話等諸如此類轉移人們注意力的伎倆剛剛開始的時候,就必須予以揭穿。“噢,噢,您不可能知道。”這時小隊長很快抽出那麵小鏡子,放在基恩麵前適當距離的位置上,使基恩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您知道,這鏡子裡的人是誰嗎?”他問道。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很緊張。“我——自己,”基恩磕磕巴巴地說,並馬上摸自己的襯衫。“我——我的褲子呢?”他對自己這副模樣感到萬分驚奇,甚至連鞋子和襪子他都沒有穿。“哈,哈!”小隊長幸災樂禍地笑了,“那麼,您就穿上您的褲子吧!”他把褲子遞給基恩,並籌劃著另一個新計策。基恩接過褲子很快就穿上了。小隊長把鏡子收拾起來之前,又往鏡子裡照了一照,他本來想在照基恩之前就照一照自己的,但為了出其不意地使基恩感到驚愕,他才沒照。他很會自我克製。他表情自如,無懈可擊。他感到十分欣慰,這麼容易就了結了這場審訊。罪犯自己穿上了其餘的衣服。把每一件衣服都拿去問他就多餘了。基恩應該知道站在麵前的是誰了。不到三分鐘預審的序幕就揭開了。這是值得其他人向小隊長學習的。他很滿意,恨不得馬上就結束這次預審。為了繼續審訊下去,他很快在鏡子裡照了一下,對自己的鼻子感到很苦惱。此時基恩正在穿他的上衣。小隊長又問道:“您叫什麼名字?”“彼得·基恩博士。”“什麼職業?”“學者和私人圖書館館長。”小隊長想到這兩個口供他已經聽過了,儘管他的記憶力和他的鼻子一樣差勁兒。他拿起一份偽造證件讀道:“彼得·基恩博士,學者和私人圖書館館長。”罪犯新的花招使他有點慌了手腳。他已經認出了這衣服是他的衣服了,現在他的表情使人覺得好像這些證件也是真的,而不是偽造的。如果他繼續采用這種荒唐辦法的話,他就會麵臨非常嚴重的形勢。在這種情況下采取突然襲擊的辦法提問題,可能一下子就達到目的。“您今天從家裡出來時身邊帶了多少錢,基恩博士?”“我不知道,我向來不習慣數錢。”“如果您身邊沒帶錢,您當然就不數了!”他觀察著這句諷刺話的作用。即使在實事求是的審訊中,即使他暫時裝得很有禮貌,也要賣弄一下,表示他什麼都知道,犯人是混不過去的。罪犯此時皺起了眉頭,臉上露出難堪的表情。他的失望情緒已經能說明問題了。小隊長決定馬上進行第二次進攻,即追問他的住宅,這對罪犯來說也是要害的問題。他裝得毫不在意、猶猶豫豫的樣子,左手隨意拿起基恩的證件,翻到一個表格欄,把四周都遮蓋起來,這一欄是住址欄。狡猾的罪犯也會把地址念錯的,這樣小隊長就可以采取最後的措施了。於是他伸出右手,做出莊重邀請的姿態說:“您昨天在哪裡過夜啦?”“在旅館裡……旅館名字我不記得了。”基恩回答道。小隊長拿開左手照著那一欄念道:“誠實大街24號。”“人們是在那裡找到她的。”基恩說,他終於舒展開眉毛輕鬆地歎了一口氣,話題又轉到凶殺案上來了。“您說什麼?找到?您知道我們管這個叫什麼嗎?”“我同意您的看法,確切地說,那裡已經沒有她啦。”“什麼確切地說,我們不如說有人偷了東西!”基恩大吃一驚。什麼東西被偷啦?不會是那條裙子吧?他為反對幻覺而進行的辯護正要依靠那條裙子以及狼狗吞噬裙子的情況。“裙子在出事地點找到了!”他以堅定的語氣說道。“出事地點?這話出自您的口是有分量的!”在場的警察們都點頭表示同意。“我把您看成一位有文化教養的人。您應該承認,出事地點與出了什麼事是連在一起的。現在您可以收回您的陳述,但我不得不提醒您注意對您不利的影響。我是為您好。如果您承認,對您較為有利。我看還是承認為好,親愛的朋友,您承認吧,我們已經掌握了所有的材料!編假話對您是不利的。出事地點已經由您無意識地說出來了!如果您坦白了,我可以為您說句好話!您就竹筒倒豆子統統交代了吧!我們已經作了調查了。您有什麼辦法呢?您是自投羅網嘛!總而言之,出事地點與出了什麼事是連在一起的。我難道說得不對嗎,先生們?”當他說到“先生們”的時候,那些先生們當然就知道,他已經有了勝利的把握,於是大家就爭先恐後地向他投以欽佩的目光。那位記憶力強的警察清楚地看到他的才能可能用不上了,所以就推翻了他原先的計劃。他跑到小隊長麵前,握著小隊長的手叫道:“隊長先生,請允許我向您表示祝賀!”小隊長知道他取得了一次無與倫比的成就。但作為一個謙虛的人,他要儘可能地回避榮譽。今天他激動得臉色都白了,他站了起來,向四周頻頻點頭,但不知說什麼才好,最後他終於歸納出簡單的一句話來表達激動的心情:“謝謝你們,先生們!”“這使他太激動了。”那位有幾個孩子的父親說,他很懂得家庭爭端。基恩想說話,但大家要求他竹筒倒豆子按順序交代犯罪事實。他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他一再想說話,但大家鼓起掌來喝倒彩,打斷他說話。他對小隊長的點頭鞠躬非常惱火,因為他把這點頭鞠躬跟自己聯係起來了。他還沒有開始說話,大家就乾擾他。從他們對他的特彆態度上,他感覺到他們試圖影響他。儘管他想轉身,但他還是沒有轉過去。他掌握全部真實情況,那個幻影也許已經消逝了。他也許可以把他和肯定已經死去的台萊瑟的共同生活從頭至尾地描述一番了。他在訴訟中的地位可能因此而削弱,但地位的削弱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他更願意把她的死描繪一番,因為他對她的死起了決定性作用。人們要懂得扣住這些警察老爺的心弦,他們很喜歡聽他們本行的事。凶殺案件既屬於他們的本行,又是大家都愛聽的事,難道有人不愛聽嗎?小隊長終於坐下來了,他忘記坐在什麼上麵了,也沒有看一看那“私人財產”的位置對不對。自從他審訊了罪犯以來,就不那麼恨他了。他想讓罪犯說話。成就攪亂了他的生活。他現在有了一個正常的鼻子,鏡子在口袋裡,他同樣也把它忘了,因為它沒有什麼用了。為什麼人們要自尋煩惱呢?生活是美好的,領帶每天都有新式樣,人們要懂得係這些領帶。他不要鏡子了,多數人照鏡子都像猴子模樣。他係領帶有手,他的成就肯定了他是做得對的。他很謙虛。有時他還向人家點頭鞠躬,他的部下都很尊敬他。他儀表非凡的形象使他的繁重工作也變得有意思了。他不用遵守那些條文,那些條文是管罪犯的。他促使罪犯自己承認罪行,因為他具有非凡的影響力。“當我關上門把她關在裡麵的時候,”基恩開始說話了,“我感到很幸福。”他在思想深處準備詳細追述往事。他知道得很清楚,事實上事情是如何發生和發展的,誰能比當事者本人更了解做一樁事情的動機呢?把台萊瑟關在家裡的每一個細節乃至全過程,他從頭至尾都很清楚。他帶著諷刺的口吻對愛聽轟動新聞的聽眾總結了這些事件。他知道該給他們敘述什麼。他們使他感到遺憾,但他們畢竟不是學者。他像對待有一般文化的人一樣對待他們,可能他們的文化還要低一點。他力求避免引用中國作家的至理名言。人們可以打斷他的話,向他詢問孟子。總之,他要使他們愉快,簡單地、通俗易懂地給他們講一些一般事實。他的敘述之所以既尖銳又清晰,完全歸功於中國的古典哲學家。當台萊瑟再一次死去的時候,他想到了圖書館,他的輝煌的科學成果皆源於這個圖書館。他將繼續他的科研工作。他一定會無罪獲釋。但他想以新的姿態出現在法庭上,在那裡他的科學事業將再度發揮出奇光異彩。當今最偉大的健在的漢學家在為科學進行辯護的時候,全世界都會傾聽。在這裡他說得簡單。他不歪曲,他不失體麵,他隻是把內容簡化了。“我把她關在家裡幾個星期。我確信她一定會餓死。我一直住在旅館裡。請您相信我,我是忍痛撇下我的圖書館的。我隻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使用一下我的代用圖書館。我的住宅的門鎖是牢靠的,我從來不擔心小偷會進我的家門。請您們設想一下她的狀況:所有儲備的食品都吃光了,她筋疲力儘、滿懷仇恨地躺在她搜尋錢的那張寫字台前麵的地板上。她的唯一追求就是錢。她不是一個花容月貌的女人。我已經和她分居了,至於我在這張寫字台前想到了什麼,我今天就不想跟你們講了。由於擔心有人偷走我的手稿,我不得不僵硬得像塑像一樣地充當守護者達數星期之久。這是我一生中最受屈辱的經曆。當我的大腦渴望工作時,我總是說:你是石頭做的。為了保持安靜的環境,我相信了這一點。你們當中有誰要保護自己的寶貝,就會想象出我的處境。我不相信有什麼厄運。但她的厄運是她急不可耐地自找的。她本來想陰險地置我於死地,沒想到現在自己竟被活活餓死在家裡。她不知道自愛自助,她失去了自我控製,餓得發了瘋,便采取蜻蜓吃尾巴的辦法——自吃自。她貪婪地一塊又一塊地吃著自己身上的肉,於是她一天一天瘦下去了。她虛弱得不能站起來了,連大小便都拉在自己的身底下。你們覺得我很瘦吧。可是與我相比她就像一個影子,那麼可憐,那麼令人鄙夷。如果她站起來,一陣微風就能把她刮倒,她就像一根火柴,任何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都可以把她折斷。我相信一個孩子也能辦到這一點。我無法再詳細講下去了。她常穿的那條藍裙子蓋著她的骷髏。那裙子上了漿,正是由於它有一定的硬度才能支撐住她那令人討厭的軀殼。有一天她終於咽了氣。這種表現我覺得是虛偽的,大概她沒有肺了,在她臨終時沒有人去幫助她,誰能堅持數星期之久去陪伴一個骨瘦如柴的人呢?她渾身都是塵土,表麵的皮肉被撕得一塊一塊的,臭氣熏天。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她的肌體就開始腐爛了,這一切就發生在我的圖書館裡,有我的書在場作證。我會讓人把屋子打掃乾淨的。她並不是通過自殺來結束生命的,她沒有一點可取之處,非常殘酷。為了向我索取遺囑,她對書裝出熱愛的樣子,全是虛情假意。她日夜叨叨著向我要遺囑。她把我折騰得生了病,但不讓我死去,因為她遺囑還沒有到手。這些都是事實,我沒有編造。我強烈地懷疑,她是否能流利地讀書和寫字。請您相信我,科學使我不得不說真話,她的來曆不明。她把住宅分開了,隻給我一個房間,而且後來她又占上了。正因為這樣她才沒有好下場。我們的看門人從前是個警察,他有本事把門撬開,其他人是毫無辦法的。我認為他是一位忠誠的人。他找到了她和那條裙子,那是一具可怕、可惡、令人作嘔的骷髏,完全死了。他連一秒鐘都沒有遲疑,就叫來幾個人把她弄走了。我們樓裡的人對她的死都感到欣慰。她究竟什麼時候死的,就說不準了,但死是肯定的,大家都這麼看,起碼有五十個鄰居從她屍體旁邊經過。大家都承認她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假死的情況出現了,有哪一位學者能否認這一點呢?對於假死的骷髏我什麼也不知道。自遠古以來老百姓就想象鬼是骷髏的樣子。這種看法有一定的道理。為什麼人要怕鬼呢?因為鬼是死人,一定是死人,埋掉的死人。如果鬼穿著衣服,以原來的形體出現,難道人們不害怕嗎?不害怕!因為人們想到的不是死人,還以為站在自己麵前的是活人。假如鬼以骷髏的形象出現,那麼人們會同時想到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這個鬼曾經是人,另一種情況是這個鬼是死人。骷髏作為鬼的形象已經成了無數人對死人的總看法。它的說服力是無與倫比的。這骷髏標誌著我們所了解的絕對的死。古老的墳墓裡如果有骷髏,就會使我們不寒而栗,如果裡麵是空的,我們就不會把它看成墳墓。如果我們把一個活著的人稱之為骷髏,我們的意思就是:此人必不久於人世了。”“但她完全死了,我們樓的全體居民都相信這一點,她那貪得無厭所造成的可恥下場引起了人們巨大的恐懼,這恐懼迅速地蔓延開來。迄今人們還懼怕她,她是非常危險的。是看門人——她唯一害怕的人——把她扔到棺材裡去的,他接著就很快地洗了手。我真擔心,他那雙手將永遠是肮臟的。但是我要在這裡公開地對他的勇敢行為表示我的感謝。他毫不畏懼把她送到墓地。他出於對我的忠誠曾要求一些鄰居幫助他完成這一討厭的任務,結果誰都不願意。對於那些普通的好心人來說,隻消看一看她的屍體就完全可以看透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我和她共同生活了幾個月,當然更了解她。當她的棺材——慘白而光滑——放在一輛破車上穿街而過時,大家都感覺得到那棺材裡頭裝的是什麼東西。”“我的忠誠的仆人為了保護車輛不受憤怒的人群的攻擊,轟走了幾個街頭流浪漢。他們跑到各處,害怕得發抖,大聲號叫著在全城散布這個消息。一陣狂呼亂喊傳遍各個街頭。憤怒的男人們離開他們的工作,女人們啼哭痙攣,學校裡也把孩子們放走了。成千上萬的人彙集起來要求鞭屍。自從一八四八年革命以來,這裡還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騷亂。他們高舉起拳頭,大聲痛罵,大街上人聲鼎沸,他們憤怒高呼:鞭屍!鞭屍!我很能理解他們的情緒。群眾的舉動是輕率的,一般說來我並不喜歡,但我那時真願混到他們的隊伍中去。人民是不會開玩笑的。他們要報仇,要雪恨——他們的行動是正義的。當人們把棺材蓋子揭開,發現裡麵並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具令人作嘔的骷髏時,群眾的情緒才緩和下來。人們無法再鞭打一具骷髏,人群這才散開。隻有一條狼狗緊追著不放。它找肉沒有找到,它憤怒地把棺材掀倒在地,把那藍裙子撕得粉碎,毫不留情地吞噬下去,一點不剩。於是這條裙子就不複存在了。你們找這條裙子是徒勞的。為了減輕你們的工作,我把所有的情節都告訴你們了。你們想必還可以在城外垃圾堆上找到她的一點殘骸。我懷疑這殘骸是否還能和其他垃圾區分開來。也許你們運氣好,可以找到殘骸。這樣的畜生不值得一葬。因為她現在已經死了,我也不願意再罵她了。藍禍已經排除。隻有笨蛋和傻瓜才害怕黃禍。中國也是一個國家,而且是最神聖的國家。請你們相信她已經死了!我從青年起就懷疑有所謂靈魂的存在。關於人死了有靈魂的說法我認為是一種無稽之談,我隨時準備當著任何一個印度人的麵談我的看法。當人們發現她躺在寫字台前的地上時,她是一具骷髏,並不是什麼靈魂……”基恩很會演講。他不時地想到他的科學。他快要重操舊業了,他多麼熱切地希望從事他的科學事業啊。科學才是他的歸宿。但他每次都要提醒一下自己——享受在後,他對自己說,等到你回到家裡的時候再乾吧。那裡的書等著你去讀,那裡的論文等著你去寫,你已經失去很多時間了。他的意誌將迫使條條道路通向他的寫字台前。如果他見到寫字台,就會眉飛色舞。他會好意地對著死者的遺像——不是幻影——笑一笑。他會充滿憐愛地看著她。對於還活著的人的情況他記不住。他的記憶力隻有在書的前麵才起作用,要不然他是很願意把她的情況描述一番的。她的去世不是一個普通的事件,而是一個特殊的事件,是受到殘酷迫害的人類得到徹底解放的事件。基恩逐漸感到奇怪,為什麼他如此仇恨她。她對他來說毫無價值。一個人乾嗎要仇恨一具可憐的骷髏呢?她已經死了,隻是附著在書上的那種氣味還乾擾著他。人們總得要作些犧牲。他將會排除這氣味。警察們早就不耐煩了,隻是出於對隊長的尊敬才聽下去的。小隊長此時也很難回過頭來進行清醒的審訊。如果他手裡拿著優勝獎金的話,他就不那麼平靜地坐在這裡無所作為了,他要買新式的真絲的領帶,挑選最漂亮的領帶,因為他有這個嗜好。所有商店裡的人都認識他。他在領帶堆裡一翻就是幾小時,他很會鑒彆領帶,並且不會把領帶弄皺。所以商店裡的人也信任他,有些人甚至把貨送上門讓他挑。這他又不喜歡了。他更喜歡整天站在商店裡和商店老板聊天。如果他來了,他們就放下顧客不管。他的職業給他們帶來有趣的故事,而且他樂意講。這些故事都是人們愛聽的。明天他要去散步,可惜今天不是明天。每次審訊他都要聽。他可不是出於原則才這樣做的,因為他早就什麼都知道了。誰也沒有給他啟示,他就把犯人的罪作了證實。他的神經已經垮了,這是因為工作太多。他也可以感到滿意了,他總算把事情辦到了這種程度,盼著去買新領帶了。看門人傾聽著。他沒有把教授先生認錯。先生講的都是值得講的。不過他不是仆人,忠誠是對的。如果他願意,他隻要一聲吆喝,全樓的居民都會跑來。他隻要一聲吼,全城的人都聽得到他的聲音。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因為他本來就是警察。他可以砸開人家的大門,什麼樣的鎖對他都不起作用,他隻消用他的拳頭就可以把門砸開。他的鞋不需要有結實的鞋底,因為他不需要多走路,他招呼一下,彆人就來了。他的威力願意在什麼地方發揮就可以在什麼地方發揮。台萊瑟站在基恩附近,她忍氣吞聲地聽著他的話。她的腳在裙子下麵不斷地交替劃著圓圈兒,但不離開原來的地方。這種毫無意義的動作對她來說就意味著害怕。她害怕這個男人,她跟他在一個屋子裡住了八年,她愈來愈感到他像殺人犯。從前他什麼也不願說,現在他儘講些凶殺事件。真是一個危險人物!當他談到寫字台前的骷髏時,她很快對自己說,這指的是他第一個老婆。那第一個老婆也曾經向他索取過遺囑,結果沒有成功。這個膽小鬼什麼也不給。談到那裙子問題,她認為這是一種侮辱。那條狼狗在哪裡吞噬裙子呢?此人要謀殺他的每一個老婆。他常常挨打,但從來就沒有個夠!他會瞎扯胡編。那三個房間是他給她的。她要他那些手稿乾什麼用?她隻要存折。說書上都聞到屍臭味兒了,這不是胡扯嗎?她可從來沒有聞到過那味兒。她每天都撣書上的灰塵,撣了八年了。說在大街上人們衝著棺材大叫大嚷,這也是胡編,哪有人對屍體那麼叫嚷的呢?這個家夥愛人家,才跟人家結婚的,結了婚以後又要殺害人家,真不像話。這種人統統應該吊死。她從來就不想謀殺人。她倒是愛他才跟他結婚的,他應該跟她一起回家!她很害怕。他想到的就是錢,所以他一個子兒也不給她。他說的藍裙子,根本就沒有那回事兒。他隻不過想惹她生氣。她不相信有什麼凶殺事件,警察是乾什麼吃的。現在她真想痛哭一場,女人對於這種人來說不過是一種動物。他對她是有罪的。從六點到七點他總是一個人待著。他大概在思謀殺人吧。他不應該折騰那寫字台。他第一個老婆也許在裡麵發現了什麼東西吧?他說,她害怕看門人。乾嗎棺材是白色的呢?棺材應該是黑色的。乾嗎放在一輛破車上拉走呢?應該是漂亮的馬車,用高頭大馬拉著。台萊瑟愈來愈害怕了。她感到他一會兒殺害他第一個老婆,一會兒殺害她。她想象那裙子和屍體分開了。那裙子最使她心煩意亂。第一個老婆使她很難過,因為他對待那裙子太卑鄙了。她為那種草草了事的可憐葬禮感到難過。她恨死那條狼狗了。大街上那些鬨事的人都不是正派人,學童們挨的揍太少了。男人應該去工作,女人可以不做飯,她對她們另有話說。我們樓裡的鄰居們也起哄,關你們什麼事呢?大家都來看,有什麼好看的?她像一個饑餓的人吞麵包一樣吞下他的話。為了排遣自己的恐懼,她繼續聽著。她很快便使自己的想象和他所說的話適應起來。基恩的思想如此豐富,這使她發懵。她趕不上他的思想,也不習慣,如果這恐懼不把她折騰個半死,她也許還會對自己的聰明能乾感到自豪呢。她好幾次想走上前去揭露他。她害怕他的思想,因此被迫保持沉默。她想猜測現在他該說什麼了,可是他接下去說出來的話並非如她所猜測的那樣,因此往往使她大吃一驚。他像用繩子套住了她的脖子一樣,她掙紮著,抵抗著。她不笨,難道她要一直等到自己斷氣的時候嗎?不行,到八十歲,她還有五十年的日子好過,五十年以後才死呢,在這之前不能死。這是格羅伯先生要求她的。基恩打著出色的手勢結束了講話。他舉出手臂像個旗杆,但上麵沒有旗幟。他把身體伸了伸,渾身的骨頭都在嘎嘎地響,他聲音洪亮而清楚地大聲呼道:“死亡萬歲!”那位小隊長聽到這大聲呼叫才如夢方醒,很不高興地把一堆領帶推向一邊,他已經把最漂亮的領帶挑選出來了。他哪有時間去把它們撿起來呢?得了,先放一放吧,以後再說。“好朋友,”他說,“正如我所聽到的那樣,您已經談到死了。這樣吧,您把整個故事再說一遍吧!”其他警察互相碰了碰。心想,他倒還有心思聽下去。台萊瑟的腳也跨出了她原來的圈子。她要說話了。那位記憶的天才覺得他的機會到了,他所聽到的每個字他都記住了,他想替犯人重複一遍。“他已經累了。”說著便輕蔑地對基恩聳聳肩膀。“我想快快地說幾句!”台萊瑟搶先道,“對不起,他要殺害我!”由於她害怕,所以她說得很輕,基恩聽到她的話了,但他否認她的存在。他沒有轉過身去,他乾嗎要轉身呢?她已經死了!台萊瑟叫道:“對不起,我害怕!”那位天才對她的乾擾很不高興,於是對她嗬斥道:“誰咬著您啦?”那位幾個孩子的父親趕忙出來圓場:“女人的天性就決定她們是弱者。”這是他兒子作文中的一個警句。小隊長抽出他的小鏡子,打著哈欠,哼哼哈哈地說:“我現在可累了。”他的鼻子對他也不起作用了,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了。台萊瑟嚷道:“對不起,請把他攆走!”基恩還是頂住了她的聲音,沒有轉過身子,但大聲地歎了一口氣。看門人對這種長籲短歎已經聽膩了。“教授先生,”他從後麵吼道,“事情沒有那麼嚴重,我們大家都還活著。大家都很健康!”他也許不想嘗到死的味道。他邁著沉重的步子往前走來,他要進行乾預了。教授先生是聰明的,其原因就是他讀過許多書,他能把問題綜合起來談。他是一個名人而且心地善良。但人們不能相信他說的話,他不會昧著良心殺人的,他哪兒有那麼大力氣呢?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的妻子對他不好。這樣的事書上都有。他什麼都知道,他連一根彆針都害怕。他的妻子使他感到痛苦。那個騷母豬靈魂肮臟,她跟任何人都來往,太不自愛,他看門人可發誓證明這一點。教授離家才一個星期,這個女人就把他勾搭上了。他可是正經八百的警察,退休了才當看門人的。他名叫貝納狄克特·巴甫。從他記事起,他這座樓的門牌號碼就是誠實大街24號。關於偷東西的問題,那個女人還是不說為妙。教授先生跟她結婚完全是出於對她的憐憫,因為她本來是個傭人。換成另一個男人會把這個女人的腦殼敲爛。她的母親是窮死的,她沒有吃的,當了乞丐,短命死了。這是她躺在床上給他講的。她顛來倒去隻會說五十句話。教授先生是無罪的,這是實際情況,就像他已經退休是事實一樣,他可以擔保。一個人能夠做點事就做點事,在他的小房間裡他辟出一個警衛室,同事們也許會驚奇的,裡麵還有金絲鳥和窺視孔。人應該工作,誰不工作,誰就給國家增添負擔。大家驚奇地聽他大聲講話。他的吼叫給每個人的印象都很深。即使那位有幾個孩子的父親也聽懂了他的話。他的話即使在小隊長那裡也起了作用,小隊長也感到有點興趣了。他承認,這個紅毛人是當過警察的,他這麼大聲嚷嚷、這麼放肆是一個普通人做不到的。台萊瑟一再想抗議。她的聲音很弱。她搖搖晃晃忽左忽右地向前蹭過來,一直走到基恩旁邊。她的裙子都碰到他了。她扯著他,他應該轉過身來,他應該說一說她是女傭人還是女管家。她想得到他的幫助。她倚著他,彆人的辱罵就傷害不了她。他是因為愛她才跟她結婚的。這愛情在哪裡呢?他是個殺人犯,但他能說話。她不能容忍彆人稱她為女傭人。三十四年來她一直當女管家掌管經濟。她快當了一年的家庭主婦了。他應該說話呀!他要趕快說話!否則她就要告訴人家他在六點到七點鐘所乾的秘密勾當了。她暗自決定,在他向她表示恰如其分的愛情後,就告發他。他是唯一聽到她講話的人,在嘈雜聲中他能分辨出她的聲音,雖然很小,但卻是愈來愈憤怒的聲音。他感覺到粗壯的手在扯著他的上衣。他小心翼翼地——這小心的程度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把脊梁骨縮起來,扭動了一下肩膀,兩隻手臂就從袖管裡抽了回去,然後用手指輕輕一彈便把上衣脫下來了,接著他突然跳了一步,擺脫了台萊瑟。現在他感覺不到台萊瑟了。如果她抓他的背心,他就采取同樣的辦法擺脫她。他心裡既不叫這為幻影,也不叫這為台萊瑟。他避免提她的名字,回避看她的樣子,但是他知道,他是在反對什麼。看門人已經結束了講話,他沒有等待彆人的反應,因為這跟他本人沒有多少關係,他隻是站在基恩和台萊瑟之間。他叫道:“彆動!”他從她手裡把上衣奪了過來,像給嬰兒穿衣服一樣地給基恩穿上上衣。小隊長默默地把錢和證件還給他。小隊長以目光表示了他的遺憾,但對於這次成功的審訊他一個字也沒有收回。那位記憶的天才覺得有些問題值得懷疑。值得注意的是那個紅毛人的講話。他扳著指頭數了一下那個講話中所包括的重點。警察們這時都在亂哄哄地議論,人人都發表了自己的意見。有一位愛賣弄諺語的人說:“真相大白了。”這正是大家要說的話。台萊瑟所說的管理了三十四年經濟的話被大家七嘴八舌的聲音蓋住了。她急得直跺腳。那位有幾個孩子的父親——她使他想起了一位表姐和禁止拿走的水果——總算聽到她在講話。她臉漲得通紅,尖叫著在三十四這個數字上進行辯護。這個人可以證實這一點,如果不能證實的話,她可以把格羅伯先生從“格羅伯和妻子家具公司”請來。他不久前才結婚的。談到“結婚”二字她的嗓音都走調了。但誰也不相信她的話,她仍然是一個普通的女傭人,那位有幾個孩子的父親約她今天夜裡談談。看門人聽到了,在她還沒有答複人家之前,看門人就表示同意。“她要為此一直跑到巴西去。”他給同事們友好地解釋道。他覺得美國還不夠遠。然後他在警衛室裡罵罵咧咧地環顧了一下,在牆上發現了日本柔道的大相片。“在我們那個時候,”他吼道,“這就夠了!”他捏起了拳頭,給同事們看,同時放在他們的鼻子下麵。“是呀,在那個時代。”那位有幾個孩子的父親說,並托著台萊瑟的下巴。小隊長審視著基恩。他是個教授,他家的日子過得不錯——小隊長是這樣認為的——他身上帶了那麼多錢。要是另一個人就會做點衣服穿,打扮打扮。可是這人卻像個叫花子。這世界是不公平的。台萊瑟對那位有幾個孩子的父親說:“對不起,我起碼是個家庭主婦!”她認為她隻有三十歲,但受的侮辱太深了。基恩呆望著小隊長,聽著她或近或遠的聲音。當看門人決定起身回家、並且溫柔地抓住基恩的胳膊時,基恩卻搖搖頭,使勁地靠在桌邊。人們想把他拉走,但桌子也跟著移動了。於是貝納狄克特·巴甫對台萊瑟吼道:“走開,你這個輕佻女人!——他容不得女人!”他又轉身向同事們補充道。那位有幾個孩子的父親抓住台萊瑟並開著各種玩笑把她推了出去。她很生氣,喃喃地說,他以後不會讓她安寧的。在門邊她還叫道:“也許不是什麼謀殺!也許不是什麼謀殺!”這時她嘴上挨了一巴掌,才匆匆忙忙地回家了。她不能讓一個殺人犯進她的屋子,她很快把門關上,門下閂了兩道,門上閂了兩道,中間也閂了兩道,並且還看了看,是否有小偷在裡麵。十個警察也不能使教授挪動一步。“她已經走了。”看門人對他說,他把像骰子一般的頭向門的方向一歪。基恩沉默著。小隊長看見了他的手指頭在強行推開桌子。如果再這樣下去,他就會無法趴在桌子上了。他站了起來,這時他的坐墊也移動了。“先生們,”他說,“這樣不行!”有十二個警察站在基恩周圍,說服他離開那張桌子。“人都是自求幸福!”有一個人這樣說。那位做父親的人答應就在今天把那女人的怪念頭打消。“應該跟一個好人結婚。”那位記憶的天才說。他要娶一個有錢的老婆,所以他至今還沒有娶上老婆。小隊長想,我從中得到什麼啦?他打著嗬欠,蔑視地看著大家。“您不要丟我的麵子,教授先生!”貝納狄克特·巴甫吼道,“您好好回家吧!我們現在就走!”但基恩還是站在那裡不動。小隊長此時已經感到膩煩了。他命令道:“都給我滾!”於是那十二個人,當然也包括看門人,一齊向桌邊撲過來,就像摘下一片枯葉一樣硬把基恩從桌子邊掰開。但他沒有倒下來。他還在跳著掙紮,他不屈服。他覺得說什麼也無用了,於是就抽出他的手帕,把眼睛蒙了起來,並把手帕兩端在腦後係了一個很結實的結,直到他感覺疼痛為止。他的朋友攙著他的手出了門。當門關上以後,那位天才把手指放在前額上說:“罪犯是第四個人!”警察們決定從今天起要嚴密監視苔萊思安儂那個開電梯的人。看門人在大街上就答應基恩教授,讓他住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在他那住宅裡他會受氣的,乾嗎要去吵架呢?他現在需要安靜。“好吧,”基恩說,“我不喜歡那味兒。”他將住在小房間裡,直到他的住宅打掃乾淨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