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和解使這兩個人接近了。除了他們共同熱愛教育或知識外,他們還有許多經曆是相同的。基恩第一次講了他那發瘋的老婆,他把她關在家裡了,在家裡她就害不到人了。但是他的大圖書館卻在家裡。由於他老婆對書一竅不通,毫無興趣,所以很難相信她在發瘋的情況下會想到周圍是些什麼。像費舍勒那樣敏感的人肯定會理解,基恩離開自己的圖書館是多麼痛苦。但書保存在這樣一個隻知道想錢的女人身邊是保險的,世界上比這更保險的地方恐怕還沒有呢。基恩隨身帶著的隻是應急的書籍代用品。此時他指著已經放在地上的書堆,費舍勒忠順地點點頭。“是啊,是啊,”基恩繼續說道,“您不會相信會有人想的總是錢。您大大方方地表示拒絕接受一筆錢,儘管這筆錢是您墊出去的。我要向您說明,我過去對您的詆毀隻是出於一時的情緒,甚至是出於內疚。對於您受到的侮辱,我要補償您的損失,您應該收下。您就把這看成是一種補償吧,如果我要向您解釋,世界上這種事是怎樣發生的話。親愛的朋友,請您相信我,世界上就是有人,不是有時而是時時,他們一生中的每個小時、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在想著錢!我可以進一步斷言,這些人想撈彆人的錢,為了達到這種目的,這些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您知道,我老婆向我訛詐什麼嗎?”“一本書唄!”費舍勒叫道。“那倒還可以理解,雖然那也是犯罪,該嚴厲處治。不對,她訛詐的是遺囑!”費舍勒聽說過這樣的事件。他自己認識一個女人,她試圖乾的就是類似的事情。為了報答基恩的信任,他咬著耳朵對基恩講述了這件高度機密的事情,但他事先懇切地要求他不要透露出去,若透露出去,對他來說有殺身之禍。當基恩得知,這個女人就是費舍勒的老婆時,他大為驚訝。“我現在可以向您承認,”他叫道,“我第一眼看見您老婆時就想起了我的老婆。您老婆叫台萊瑟嗎?我當時為了不使您感到痛苦,所以沒有把我的印象說出來。”“不對。她叫領退休金的女人。她沒有其他名字。她沒有叫領退休金的女人時,叫乾癟女人,因為她是那麼胖。”除了名字不對以外,其他都相符。在費舍勒的遺囑故事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可疑之處。台萊瑟是否也乾過暗娼呢?可以相信她什麼卑鄙的事情都乾得出來。表麵上她睡得很早,也許她夜裡就到“天國”之類的地方去。他想起了她是如何在他麵前脫光衣服的,以及她如何把書從沙發床上掃下來的可怕情景。隻有一個娼妓才會乾出這種不顧羞恥的事來。費舍勒在談論自己的老婆時,他就把費舍勒老婆的情況——生病、哀訴以及試圖謀殺等等——和他所熟知的幾分鐘以前告訴費舍勒的有關台萊瑟的情況一一加以比較。毫無疑問,如果不能等同起來,也可以說,這兩個女人一定是孿生姊妹。後來,當費舍勒突然升了級,跟他以“你”相稱並且擔心地等待著他的答複時,基恩決定不僅滿足他的願望,而且還答應讓他做最親近的工作,即讓他徹底改變他新遺囑中的措詞,儘管這個侏儒不是學者而是現在剛剛開始接受教育。在和解的過程中費舍勒得知,在我們這裡居然還有人中國話說得比中國人還要棒,此外還會說十幾種其他語言。“這一點我可以想象。”他說。這樣一個事實確實使他感到欽佩,但他不太相信。一個人哪怕撒謊說他有那麼高深的學問,畢竟也很不簡單。他們一旦互相以“你”相稱,互相之間的感情和共同之處就多了。他們共同製定了今後贖書的計劃。費舍勒預先計算了一下,基恩可在一個星期內把錢花光。可能有人帶著非常昂貴的書來,毀掉這些書是一種犯罪,應該判以極刑。儘管有這些不愉快的估計,基恩還是被費舍勒的話吸引住了。費舍勒補充說,即使錢花光了,也要采取有力措施。費舍勒說話時表情非常嚴肅。他是怎麼想的,他心裡當然有數。他告訴基恩,布道九點半開始,十點半結束,在這段時間內警察不會來的。費舍勒從以往的經驗中得知,警察九點二十從“苔萊思安儂”撤走,十點四十再來。要抓人總是在十一點進行,親愛的朋友一定會想到今天上午正是十一點以前脫險的。基恩自然會記得當他們抬頭看時,教堂的鐘正敲十一點。“你真有敏銳的洞察力,費舍勒!”基恩說,“親愛的朋友,人們在壞人中待久了也會明白一些道理的!這種生活當然是不愉快的,人人都要吃正派老實的虧,我除外,但人人都會從中學到點東西。”基恩明白,費舍勒恰好有他基恩所缺少的東西,他具有實際生活的知識。第二天早晨九點半,他輕鬆愉快,充滿著勇氣和信心,奔赴工作崗位。他感到精神爽快,因為頭腦裡帶的書少了,費舍勒承擔了圖書館其餘部分的負擔。“我腦子裡進來東西了,”他開玩笑地說,“如果地方不夠,我就塞到你的駝背裡去!”基恩輕鬆愉快,因為他老婆的醜惡秘密已不再壓迫他了。他準備勇敢地去工作,因為他聽從了彆人的命令。八點半費舍勒告彆了他,因為費舍勒要預先偵察一下。如果他不回來,就說明一切正常,可以行動了。在教堂的後麵費舍勒遇到了他的雇員。“費舍爾太太”——儘管她被解雇了——還是來了。她的鼻子今天往上翹了幾厘米,經理欠了她二十先令的工資,她寬容了,沒有提醒他付這筆錢。仗著他欠她的錢,她敢於站在他旁邊。下水道工人在咒罵他老婆,她對他帶回去的十五個先令不知滿足,還要追問那五個先令。她什麼都知道,所以他尊重她。他喝了五個先令的酒,醉了,今天早上是她把他喚醒的。“問題就在這裡,”瞎子說,他在教堂後麵歎息著走來走去已有兩個小時了。他還沒有喝他常喝的早咖啡呢。“問題就在這裡,如果隻有一個老婆的話!一個人應該有一百個老婆!”然後他就打聽下水道工人老婆的情況,他想著她的體重,不再吭聲了。那個小販,昨天被管教堂的人從睡夢中趕走,現在才想起他忘在教堂凳子下的那隻包裹。儘管隻不過是幾本書,他還是非常害怕地尋找著,他終於找到了。費舍勒已站在外麵,鼻子輕輕點了點,表示對他的歡迎。“先生們,女士們!”經理開始訓話,“我們要爭取時間,今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我們的事業欣欣向榮。銷售量在增加,幾天後我便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請你們努力完成任務,我將不會忘記你們!”他無表情地看了一下下水道工人,滿懷希望地看了一下“瞎子”,寬恕地看了一下“費舍爾太太”,蔑視地看了一下小販。“我的朋友半小時後就要來了。我利用這一點時間向你們通報一下,以便你們熟悉情況,有所準備。誰不熟悉情況,毫無準備,就要被解雇!”他按照老順序逐個告誡了每一個人,並且讓他們今天索取高得多的數額。基恩不認識下水道工人,這並不奇怪,因為下水道工人臉上戴了發光的假麵具。他問“費舍爾太太”昨天是否來過,她的反應是——像所要求她的那樣——十分氣憤地罵起跟她相像的人來。她說,那個沒心肝的女人到當鋪當書當了好多年了,她還沒有來過。基恩相信她,因為她的氣憤使他喜歡,並且付了她所要求的錢。費舍勒對“瞎子”寄予最大的希望。“您先對他說您索價多少。然後您等一會兒。如果他思考問題,您就踩他的腳趾,一直到他感覺到為止,然後您悄悄地告訴他:我轉達您太太台萊瑟的良好問候。她死了。”這個“瞎子”想打聽她的情況,他感到遺憾,因為她死了,她那可能相當豐滿的體態被瘟神奪走了。他對每一個死去的女人都感到遺憾,對於男人,無論他們怎樣死,他是從來不表示絲毫同情的。今天費舍勒給他指出了沒有紐扣的(也就是說不再作瞎子乞討的)前途,從而打消了他的疑問。“等我們甩掉了乞討紐扣的日子,親愛的先生,那麼女人們就都來了!既有紐扣又有女人是不可能的!”在這樣的前景下,死去的台萊瑟就跟著他一直走到基恩那裡。他在從教堂後的乾草市場直到當鋪書籍部前廳這一段路上沒有忘記台萊瑟這個名字。“瞎子”的記憶力和智慧自他在戰爭中受傷以來就僅限於記憶女人的名字和姿態。當他睜大眼睛呆望著台萊瑟的光臀出現在玻璃門內時,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她的名字。他向基恩走去,為了完成經理交給的任務,便馬上踩了一下基恩的腳趾。基恩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看見她突然來了。藍色的裙子閃著光,這個女瘋子把她的裙子染得更藍了,並上了漿。基恩嚇慌了,一下就沒力氣了。她找他,她需要他,為了她的裙子,她需要新的力量。警察在哪裡呢?警察應該攔住她,把她關起來,馬上就關起來,她太卑鄙太危險了,她撂下圖書館不管。警察,警察,為什麼這裡沒有警察呢?唉,警察要到十點四十分才來,這是多麼不幸,要是費舍勒在這裡該多好啊!起碼費舍勒是不害怕的,他跟她的孿生姊妹結了婚,他了解情況,他可以結果她,消滅她。那條藍裙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為什麼她不死呢?為什麼她不死呢?她應該死,在她出現在玻璃門內的時刻應該死,在她沒有到達他這裡之前,在她沒有打他之前的時候應該死,在她還沒有開口說話的時候就應該死。他舍得花十本書、一百本書、一千本書,半個圖書館,費舍勒腦袋裡的全部書籍,隻要她死,隻要她一定死去,永遠死去,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他可以發誓,他可以犧牲全部圖書館,隻要她一定死去,死去,死去,完完全全死去!“她已經死了,”“瞎子”懷著真誠的哀悼說,“她讓我問候您。”基恩讓他把這一喜訊重複了十次之多。他對細節不感興趣,對明擺著的事實卻總是不感到滿足。他懷疑地擰自己,呼喊著自己的名字。當他弄清楚他既沒有聽錯,也不是在做夢時,他問道,這是否可靠,這位“瞎”先生是怎麼知道的呢?出於感激心情,他對他很有禮貌。“台萊瑟死了,並讓向您問候。”“瞎子”生氣地重複道。麵對這個人,總不是做夢。消息的來源是可靠的,但他不能說出這個來源。此包使他得了四千五百個先令,此外他還要把包帶走。基恩匆匆忙忙給他付了錢。他擔心此人會索取他剛才發誓時許諾的圖書館,幸虧費舍勒今天早晨把圖書館帶走了!基恩不可能當場兌現自己的誓言。費舍勒不在這裡,他到什麼地方去突然取來這麼多的書呢?無論如何得趕快把錢付了,讓這個傳遞喜訊者趕快走。如果去向不明的費舍勒偶然預感到一種危險時,他就會走來警告基恩,圖書館就會丟失。他左發誓右發誓,圖書館可萬萬不能丟了。“瞎子”數鈔票數了好久。這麼一大把鈔票他該得到一筆可觀的小費。他可以要求,但他不再是乞丐了。他是一家公司能做大筆生意的雇員。他熱愛他的經理,因為經理幫助他結束了乞討的困苦生涯。比方說,他現在要是得到一百先令的小費,馬上就去買幾個女人。經理不會反對的。按照老習慣,“瞎子”又把手伸了過去,說,他不是乞丐,但他想要點東西。基恩向門邊一看,似乎有個影子在向他靠近,便給這個家夥手裡塞了一張鈔票,這張鈔票的票麵正好是一百先令。基恩用手臂捅了他一下,請求說:“請您快點走吧!”“瞎子”沒有時間對自己的無能表示後悔,他本來還可以多要一些,但他興奮得不能自拔了。他來到費舍勒身邊,大聲說著話,他這次對基恩捉弄的結果比“瞎子”的恭維話更使費舍勒感興趣。而“瞎子”在愛情和錢的麵前無法控製自己了。他在把錢交給費舍勒之前,猶豫了一會兒,沒有把錢抽出來,對那一小筆數額表示失望總是為時過早。他百分之百地完成了任務並取得巨大的成就,完全使自己驚愕了。他把鈔票仔細地數了幾遍,重複地說:“真是一個說話算數的人,這個人有他的特點!費舍勒,跟這種人打交道要注意!”“瞎子”把這種特點跟自己聯係起來了,並且馬上想到左手裡拿著的那一百個先令。他把這錢拿到侏儒鼻子下麵給他看,並叫道:“您看,這是給我的小費,經理先生,這是我向他要的。這個人說一不二,馬上給了一百先令,真是一個好人!”費舍勒自他的公司開張以來第一次使他的獵獲物的一部分落入了他人之手。他研究對手的性格已經入迷了。這時那個小販擠了過來,他跟昨天一樣是最後一個。他那不高興的臉色使得“瞎子”很反感。“瞎子”像他原來那樣,好心好意地建議他索取小費。經理聽到了這些話。小販像條狡詐的蛇,總是想到自己的長處,他一走近費舍勒身邊,費舍勒就如夢方醒,對他大聲嗬斥說:“您敢!”“怎麼會呢?”小販說。自昨天以來,雖然睡的時間很短,但他還是清醒的。他明白用生硬的辦法是什麼也得不到的,雖然他還堅信,那隻包裹一定藏在教堂裡,但藏得很巧妙,人們無法找到它。他於是就放棄了這種辦法而采取另一種辦法。他很願意變得跟費舍勒一樣矮小,以便探出費舍勒的真實思想。他甚至願意變得更小,小得他可以在那些秘密的包裹裡藏下身來,從內部監督這些包裹到底賣給誰。“我簡直瘋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因為比侏儒更小的人是沒有的。”這個侏儒的身高與隱藏的那隻包裹是密切相關的,這一點他是確信無疑的。他太聰明了。其他人睡覺的時候,他醒著。如果有人計算睡覺的時間相對於醒著的時間之比,那麼其結果就表明,他比其他人聰明得多。他是知道這一點的,他聰明,什麼都知道。他恨不得結束這種聰明。我們且說睡上十四天,其他人也睡上十四天,睡在配有現代化設備的療養院裡,像他這樣的人到處走走,聽聽各種議論,其他人當然也聽,但他們因為睡覺耽誤了沒聽見,而他沒有耽誤,因為他睡不著,所以記住了每一個字。“瞎子”在費舍勒背後給小販做手勢,把那一百先令的鈔票舉得高高的,啟動那兩片嘴唇,示意他要小費。他擔心小販會灰溜溜地跑回來,因為他想跟小販討論各種各樣關於女人的事情。經理對這些事一竅不通,他是地地道道的殘廢侏儒。下水道工人因為害怕自己的老婆而變得很膽小,此人除了自己的老婆以外,不跟其他女人勾搭,他的另一個嗜好就是喝酒。跟其他的人最好不要談這個新職務,他們都想得到錢,但誰都不想用錢去買一個女人。小販是唯一不講話的人,如果人們跟他談論什麼事,他絕對不會透露出去,跟這種人是談得來的。這時小販正在思考他的任務。費舍勒讓他要求二千先令的大價錢,如果買主問他昨天是否來過,他應該說:“當然來過,而且是帶的同一個包裹!您想不起我來過啦?”如果大個兒碰巧情緒不好,小販就應該不要錢趕快退回去,在緊急情況下丟下那個包裹。大個兒總要猶豫一兩下才抽出手槍來射擊。包裹就放在那兒。裡麵的書不怎麼值錢。等他精神正常下來並且可以跟人談話的時候,費舍勒將跟他結算。費舍勒想用此絕招把小販乾掉,用心何其毒也。他眼前是發火的基恩,基恩對那無恥的要求以及小販帶著同樣的一些書再次出現在麵前感到無比憤怒。費舍勒看在眼裡,聳聳肩膀微笑著就把他的雇員解雇了。“他不想再見到您了,我有什麼辦法呢?很遺憾我要解雇您了。他說您侮辱了他。您對他做了什麼事啦?現在一切都無濟於事了。您可以走了。下次我跟彆人做生意的時候再找您吧,也許一兩年內吧。望您多保重,我一定設法幫您。我對小販們是一片誠心。他說,您是一個卑鄙的人,一條狡詐的蛇,隻想到自己的長處。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您走吧!”費舍勒對什麼都估計到了,唯獨對台萊瑟的死訊給基恩所造成的影響估計不足。小販所看到的基恩是一個精神恍惚的商人,他不停地笑著,即使在極其嚴肅的買賣中,他也是微笑著支付巨額的款項,最後還微笑著說:“我好像認識您。”“我也好像認識您!”小販則粗魯地回答道。他討厭彆人對他微笑,這個老主顧是在嘲笑他呢,還是發了瘋?因為他大把大把地花鈔票,所以看起來他很像是第一種人。“我在什麼地方認識您來著?”基恩微笑著問道。他感到有必要跟一個善良的人談談自己的幸福,跟一個他沒有允諾過圖書館的、並且不認識自己的人談談自己的幸福。“我們在教堂那邊認識的。”小販回答道,這位先生的濃厚的興趣使他解除了思想顧慮。他要看一看,這個富人對他提出的教堂的事情到底怎樣反應。此人也許會把全部生意都委托給他來辦。“在教堂那邊認識的,”基恩重複道,“當然在教堂那邊囉,”他不知道說的是哪個教堂,“您應該知道——我的老婆死了。”他的臉上突然顯出高興的神色。他躬身向前,小販不自覺地往後退了退,驚恐地瞟了一下基恩的手和口袋。手中沒有拿東西,口袋裡有沒有東西不知道。在玻璃門前他一把抓住顫抖的小販的肩膀,對他咬耳朵說:“她是一個文盲。”小販不懂他的話,渾身發抖,嘴裡嘀嘀咕咕地說:“深表哀悼!深表哀悼!”他想掙脫,但基恩毫不放鬆,並且微笑地說道,這種命運威脅著所有的文盲,他們活該有這樣的命運,但他老婆更該有這樣的命運。他老婆的死訊他是幾分鐘之前才知道的。人總要死,但先死的是文盲!他搖晃著拳頭,他的麵部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這就是他一貫的麵部表情。現在小販懂了,此人是以死來威脅他,他停止禱告,大喊救命,並把沉重的包裹掉在可怕的敵人的腳上,此人由於腳麵挨了砸,就鬆開了手。於是小販就咬緊牙關一溜煙地跑了。如果他不大喊救命的話,大個兒可能就向他射擊了。他心裡默默請求著等一等再射擊。等他到了街角處一拐彎,那人也就拿他沒有辦法了。到了“苔萊思安儂”前麵,他就在自己的衣服下麵尋找有沒有中了那人的冷槍而受了傷。在他向費舍勒交差以前,他沉著鎮靜地向他索取報酬。侏儒興高采烈地數完那二千先令,支付給小販二十先令後,小販又發起抖來了。他嗚咽著說,他沒有提問題,那富商就向他射擊,他差點兒被射中。他說,他不乾了,此外費舍勒還要付給他受驚費。侏儒答應他這筆受驚費以後分期付款,每月五十先令六個月付清,但要從下個月的今天才開始償付。(那時侏儒早就在美國了。)小販表示同意,然後就走了。基恩拾起掉在地上的書,這些書的命運使他非常痛苦,那個慌忙逃走的人更使他痛苦,因為他居然什麼也沒有跟基恩說。他輕輕地、溫柔地朝他背影叫道:“但是她已經死了,完全可靠,請您相信我,她聽不見我們說話的!”基恩不敢大聲喊他。基恩知道那人為什麼跑了。原因就是:人人都害怕這個女人。他昨天跟費舍勒談論這個女人時,費舍勒的臉都嚇得煞白。這個女人的名字傳染恐懼症。隻要一聽到這個名字,人們就會嚇得僵成石頭。費舍勒是個通常會嚷嚷的人,談到他老婆的孿生妹妹時,總是輕輕地咬著耳朵說話。那個素不相識的人——基恩贖買了他的書——不相信她死了。為什麼他跑掉呢?為什麼他這麼膽小呢?基恩應該給他說明,她確實死了,這是不言而喻的,這是她的本性所造成的,更確切一點兒說,是由於她的處境所造成的。她自作自受,財迷心竅,自己把自己折騰死了。也許她屋裡還有存貨,誰知道呢,她在什麼地方都可以囤積食品:廚房裡,她那原先的女仆(她本來是一個女管家)房間裡,地毯底下,書後麵,但是一切都有個完。她在家裡吃上幾個星期,也就吃完了。她看到存貨吃光了,但是又不躺下休息,還是繼續折騰,所以就死了。他要是處於她那種情況一定躺下休息。他寧可死也不願意過那種不光彩的生活。她,由於貪婪地想得到遺囑而發了瘋,自己摧殘自己的身體。直至她臨死的時候,她還在渴念那份遺囑。她從自己的身體上撕下一塊一塊的肉,這個殘忍的人,把一塊一塊血淋淋的肉來不及煮熟——話要說回來了,她怎樣去煮這種肉呢?——就往嘴裡塞,借以維持生命。她死的時候已經成了骨頭架子了,那裙子僵硬地圍在骨頭架子周圍,看起來像是被暴風吹得鼓起來似的,其實它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暴風隻是從裙子下麵把她掃走了。有人會發現她,因為那房子有朝一日要被打開的。那位忠誠而又暴躁的看門人一直在打聽他主人的下落。他每天都來敲門,因為得不到答複他焦慮不安。他等了幾個星期,便不得不破門而入了。住宅從外頭關得死死的。當他砸開時,他看到了她的屍體和裙子。屍體和裙子都放在棺材裡。誰也不知道教授的下落,否則人們會把葬禮的事通知他的。這倒是他的幸福,他會當著所有行人的麵大笑而不是哭。跟在棺木後麵的隻有看門人,這也是他出於對他的主人的忠心。一條大狼狗跳上棺材,把屍體拖到地上,撕開那上了漿的裙子,一口便咬得滿嘴是血。看門人想,那裙子是她的,裙子對她來說比心臟還要寶貴。可是那條狗餓得發了狂,他不敢惹它。他隻好站在一旁痛心地看著那條狼狗一塊一塊地吞噬著。那副骨頭架子繼續裝在棺材裡運走了。因為沒有人繼續送葬,那副骨頭架子就被扔到城外的垃圾堆上去了,沒有一個基督徒團體的墓地接受她。人們派了一個信使向基恩報告了她可悲的下場。這時費舍勒跨進玻璃門說:“我看,您已經打算走了。”“我把她關在家裡倒不錯。”基恩說。“把誰關在家裡?那您可得小心!”費舍勒大驚道。“她活該這樣死掉。我現在還不知道,她是否能熟練地讀書和寫字。”費舍勒此時才知他說的原來是他老婆。“我老婆不會下棋!您的看法如何?難道不憤慨嗎?”“我真想了解一些細節。我隻知道少得可憐的情況,那位提供可靠消息的人已經跑了。”雖然那人是基恩自己打發走的,但他羞於向費舍勒坦白那令人難以置信的誓言。“那頭驢把包裹都丟在這兒啦!請您遞過來,我背著吧,我背得動。”說話的時候,費舍勒想到昨天他倆之間的友情,他請基恩原諒,因為他又對基恩稱“您”了,舊有的主仆關係才這樣稱呼呢。而實際上他現在已不尊敬基恩了,因為他現在比基恩富裕四倍。他之所以還對基恩說話,這是他對基恩的恩典。如果不是為了那還剩下的五分之一的錢,他早就不跟他說話了。此外基恩的居住情況也使他感興趣了。他老婆也許真的死了,一切跡象都表明了這一點。如果她還活著,她早就把她丈夫接回去了。這麼一個笨蛋老公身邊帶了這麼多錢,哪個老婆放得了心而不把他接回去呢?他不相信她瘋了,基恩給他講的細節都是很正常的。倒是這個懦弱的、消瘦的人把一個人——一個非常能乾的女人——關在家裡使他感到滑稽而不可思議。如果她真是瘋了,她肯定會砸開門跑出來。這麼一分析,她肯定死了。那麼現在他家的情況如何呢?如果有值錢的東西在裡麵,那麼就可以撈一筆;如果住宅裡藏的隻是書,也可以拿去典當。那住宅當然可以轉賣,也可以得到一筆錢。不管怎麼說,他家發生了不幸,而一筆錢,不論多寡,還閒置在那裡未加利用。他們走在大街上,費舍勒憂心忡忡地仰頭看著基恩問道:“唉,親愛的朋友,我們對家裡那麼多書怎麼辦呢?那個婊子死了,書放在家裡沒人管了。”他伸出右手的指頭,並把它們並攏起來,然後又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右手的指頭,並把它們折倒過來,好像他把那個婊子親自扭斷了脖子似的。基恩對這種提醒深表感激,這是他所希望的。“放心吧,”他說,“看門人無疑會把門鎖好的。他是世界上最忠誠可靠的人。否則我能這樣若無其事地跟你在一起走嗎?至於她是不是個婊子,我沒有把握作出判斷。”他倒是有點兒正義感。她畢竟死了。對她作沒有根據的譴責,他覺得不合適。“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不當婊子的!”費舍勒好像總是能找到最好的答案似的。也難怪,這種答案正是他從“天國”的生活中得出的結論。這種結論倒使基恩頓開茅塞。他還從來沒有接觸過女人。難道還有什麼東西——除了科學之外——可以用來反駁這一事實,即所有的女人都是婊子嗎?“我不得不承認你是對的。”他說。為了表示讚同他的見解,他在形式上也把這種情況說成是自己的切身經曆。費舍勒對婊子的事情已經談膩了,他現在把話題轉到了看門人身上。他懷疑看門人的忠誠。“第一,世界上沒有忠誠的人,”費舍勒說,“當然我們二人不在其列;第二,沒有什麼忠誠的看門人。試問這看門人以什麼為生?靠敲詐勒索!否則他就無法生存下去。光靠那幾個看門錢他是不夠的。其他人也許夠,看門人是不夠的。我們家也有一個看門人,每來一個客人他都要問我老婆要一個先令。要是某一夜沒有客人來——乾這種行當的人什麼情況都可以碰得上——他就問,客人在哪兒呢?我沒有接客,她說。您把他交出來,否則我就告發您,他說。她急得哭起來。最終她不得不把她的客人交出來,就是我這個小客人。”費舍勒在自己的膝前攤開雙手,表示無可奈何。“如果通情達理一點的話,我這個小客人完全可以躲藏起來。白白給了一個先令!誰來付這個錢呢?當然是我了!”基恩和他爭了起來,他說他的看門人是個典型的雇傭兵,是個忠誠、可靠、健壯的人,他不讓任何諸如乞丐、小販之類的不三不四的人上門,看他如何對待那些人——其中多半都是文盲——是很有趣的。他把有些人居然打成了殘疾。他感謝看門人給他創造了安靜的環境,因為從事科學研究需要安靜、安靜、再安靜,他每月給他一百先令的賞錢。“此人就心安理得地收下這筆錢了,是不是?”費舍勒的聲音突然變了,“一個詐騙犯!難道我說得不對嗎?一個地地道道的敲詐勒索犯!應該把他關起來坐班房,越快越好!這是我說的!”基恩力圖安慰他的朋友:你不該把一個平凡的人和我們這種人相比。當然,一為彆人服務就要索取報酬是不雅,但是這種不良習俗已經在那些下層人中根深蒂固了,甚至已經蔓延到有知識的人中來了。柏拉圖白白地跟這種習慣作了鬥爭。所以他基恩對想當教授的思想從來就深惡痛絕,對於他的科研工作他分文未取。“柏拉圖是個好人!”費舍勒回答道,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我知道柏拉圖,他是個富人,你也是個富人。你要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嗎?因為隻有富人才這樣說。現在你看著我。我是個窮鬼,一無所有,現在一無所有,將來也是一無所有。而且也不會要人家的東西。這是我的為人!你的看門人——那個敲詐勒索者——拿了你一百先令,我要說這是一筆財富,白天揍窮人,但夜裡——我敢打賭,他夜裡也要睡覺,如果有人闖進來,他是不會發現的,他躺在那裡睡著了,口袋裡裝了一百先令,而書卻讓人偷了。我不能袖手旁觀,這是卑鄙行為,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基恩說,他不知道看門人是否睡得很死,可即使睡得很死,他還是很可靠的。例外的是,他有四隻金絲鳥,他高興的時候,這些金絲鳥就唱歌。(他把此事說得很詳細。)再說,此人有著特殊的警惕性,他在離地麵五十厘米的牆上打了一個窺視孔,以便更好地窺視來往的行人。他整天都跪在那裡窺視。“這種人我恨透了!”費舍勒突然插話說,“這種人會成為最好的密探、特務!這樣一個密探!這樣一個無恥的家夥!他要是現在在我眼前,親愛的朋友,你就睜大眼睛瞧,瞧我怎樣揍他。我用小指頭就可以把他揍爛。我不能容忍密探!密探是不是暴徒、流氓?我說是的,難道我說得不對嗎?”“我不大相信我的看門人會是密探,要是真有密探這個職業的話。他是警察,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早已經退休了。”這時費舍勒馬上就放棄跟基恩再爭論下去了。他不談論警察的長短,對警察從來就不屑一顧,至少在去美國之前一定不談,更不談退休的警察。退休的警察最令人不安,這些人無所事事,儘給無辜的人找麻煩。因為他們不能再逮捕人,他們就利用各種機會瘋狂地揍無辜的人,把他們都揍殘了。挨了揍當然很遺憾,但對準備去美國的人來說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一個人有朝一日要去美國,一個世界冠軍在美國總不能像乞丐一樣。他不是棋王,但他會成為棋王。人們會說,此人是兩手空空來的,不能讓他在這裡發了財,我們莫如把他搶劫一空。在美國費舍勒雖有冠軍的頭銜仍感到不安全。那裡到處有騙子,在美國一切都很龐大。他慢慢地把他的鼻子伸到左腋下,那裡有錢,他聞一聞那錢的氣味,感到有了精神。這錢安慰了他。他的鼻子在那裡聞了一會兒,就很快地高高興興地伸了出來。基恩對台萊瑟的死已不再感到高興了。費舍勒警告他,他的圖書館處於危險之中。一切都使他想起了他的圖書館的苦難,他的義務,他的工作。是什麼東西使他留在這裡呢?一種更高尚的愛。隻要他感到還有一滴血在他的血管中流著,他就要把那些不幸的書籍贖買出來,從被大火焚燒的命運中挽救出來,從那頭豬的嘴中拯救出來!他要是在家裡,很可能會被捕,因為他對台萊瑟的死是有責任的,現在應該看清這一現實。當然她自己應負主要責任,然而是他把她關在家裡的。按照法律,他應該把她送到瘋人院去。感謝上帝,他沒有按照法律辦事。如果她被送到瘋人院裡,說不定她現在還活著呢。是他把她判處死刑,而饑餓和她的貪得無厭的欲望執行了這一死刑。他這一次毫不手軟。他準備到法庭上承認這一點,他相信,案件審理將以他無罪獲釋而告終。但是這位也許是當代第一流的漢學家,這麼有名的學者將被逮捕起來是毫無疑義的,而且這一被捕將引起令人不快的轟動,這是不利於科學事業的,應該避免。可以為他免罪的主要證人就是那個看門人。基恩雖然很信任他,但費舍勒對這種人見錢眼開容易被收買的劣根性的懷疑不能不影響到基恩。雇傭兵總是跑到給他們錢最多的主人那裡去。核心問題是看對手了。有沒有這個對手呢?這個對手有沒有興趣以極高的代價來賄賂這個看門人呢?台萊瑟是孤身一人,她沒有親戚,下葬的時候沒有人去送葬。如果在送葬的時候,冒出什麼人來冒充她的親戚,那麼他基恩就要求對這個人的來曆作詳細的調查。她有親戚總還是可能的。在他被逮捕以前,基恩想先找看門人談談。把賞錢提高到二百個先令就完全可以把那密探——如費舍勒所說的那樣——爭取過來了。這樣人們既不能對他進行賄賂,也不能對他進行其他形式的收買,他隻要求看門人陳述真實情況。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使這位也許是當代最偉大的漢學家因為一個下等女人——這個女人到底會不會讀書寫字,人們無法說清——而受到法律的製裁。科學需要她死去,科學需要他無罪獲釋、恢複名譽。像他這樣的學者真是屈指可數,而女人真是成千上萬,成千上萬,台萊瑟屬於最下等的女人,她的死無疑是痛苦而又殘酷的。但是誰對此應負責任呢?她自己應負全部責任。是她自己把自己活活餓死的。千萬名印度懺悔者在她之前就這樣慢慢地死去了,自以為由此而得到了解脫。全世界今天還欽佩他們,沒有人惋惜他們的命運,他們的人民——按照中國的說法,這是最聰明的人民——都認為他們是神聖的。台萊瑟為什麼就沒有下這個決心呢?她留戀生活,她的欲望沒有止境,為此她寧可苟延殘喘也不肯死去。如果她身邊有人的話,她就會吃人。她仇恨人類。誰願意為她作出犧牲呢?在她奄奄一息的時刻,她發現自己是多麼孤獨,多麼淒涼。於是她采取最後的手段,也就是她剩下的唯一手段:她吞食自己的肌體,把肌體撕成一片一片、一條一條、一塊一塊地往下吞,她就是這樣忍受著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維持著自己的生命。證人沒有找到她,但找到了她的一副骨架,外麵穿著她常穿的那條上了漿的藍色裙子。這是她應得的下場。基恩的辯護詞成了一篇無懈可擊的對台萊瑟的控告書。他第二次把她置於死地。現在他和費舍勒又坐在一個旅館的房間裡了。他們二人幾乎是自動地走進去的。他的嚴格的思維鏈條從來沒有斷過。他沉默著,思考著每個極其細微的情節。他從她吞食自己生命的時間裡所說過的話中歸納出了一篇範文。他是訂正不完整文本的大師,並對每一個字母負責。但是他不得不表示無窮無儘的遺憾,因為他的語言學方麵的細致精確的工作不得不用於一樁謀殺案上。他是在極為勉強的情況下乾的,他答應在不遠的將來作出成績來大大彌補現在的損失。現在正是這件要進行法庭辯論的案子妨礙了他的工作。他感謝庭長這樣友好地審理案件。他作為謀殺案件的被告者,是沒有預料到這一點的。庭長欠了欠身子非常有禮貌地宣布,他也許知道,應如何對待當代最偉大的漢學家。“也許”這個詞——基恩把“也許”這個詞放置於“最偉大的漢學家”之前,如果他自己談論自己的話——庭長應該刪掉,因為這完全是多餘的。公眾對基恩的尊敬使基恩有理由感到自豪。他對台萊瑟的控告此時又增添了一點柔和的色彩。“應該承認她還有一些減輕罪行的情節,”他對費舍勒說。費舍勒正坐在他旁邊的床上,對他未能得手的偷竊感到惋惜,並老是用鼻子聞著他的錢。“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即她被餓得完全垮了架的時候,她也沒有敢動一本書。我還要說明一下,她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女人。”費舍勒感到惱火,因為他了解基恩,對每一個荒謬的思想他都理解。他對自己的才智感到惱火,並且隻是出於習慣才傾聽坐在他旁邊的這個魔鬼的言談。“親愛的朋友,”他說,“你真是一個傻瓜。人不知道的事情就不會去乾。你想想看,她會以什麼樣的胃口去大吃大嚼書籍呢,如果她知道事情是如此簡單的話。我是說,如果苔萊思安儂那頭豬所編寫的內有一百零三種烹調技術的菜譜書印出來的話——唉,我還是不講為好。”“你說什麼?”基恩睜大眼睛問道。他很清楚地知道侏儒說的是什麼,但是他願意讓彆人來說出與他的圖書館有關的可怕的事情,而不是他自己,哪怕是在思想上他也不願意自己點破。“我隻告訴你,親愛的朋友,如果你回家的話,你就會發現你家空空如也,吃得精光,沒有一頁紙片,更甭說書了!”“謝天謝地!”基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已經被埋葬掉了。那本可恥的書終究還是沒有印出來。我將在訴訟中對此提出控告。全世界都將聽到!凡是我所知道的,我都要加以無情的揭露。一個學者要申訴!”自從他老婆死了以後,基恩說話也變得有膽量了。他所麵臨的困難也激起他去進行新的鬥爭。他跟費舍勒共同度過了一個激動的下午。侏儒在這壓抑憂鬱的氣氛中且把他的話當笑話來聽。他讓基恩詳細地談談起訴的事情,並且不提出任何反駁。他還無代價地給基恩出了一些好主意:比如他基恩是否還有能夠幫助他的家庭成員,因為這裡涉及的是一起謀殺案,不是一件小事情。基恩提到他在巴黎的弟弟,一位著名的精神病醫生,從前他當婦科大夫時置了一筆家產。“你說一筆家產?”費舍勒馬上決定去美國之前先到巴黎逗留一下。“這正是我要找的人,”他說,“為了我這個駝背我要請教請教他!”“但他不是外科醫生!”“沒有關係,如果他做過婦科大夫,他就什麼都會。”基恩對這可愛的侏儒的幼稚感到十分可笑,此人對科學上的專業分工顯然是一竅不通。但是他願意給費舍勒一個詳細的地址,費舍勒把地址抄在一張肮臟的紙片上。基恩還給他講了多年前、幾十年前自己和弟弟的良好關係。“科學需要人全心全意,專心致誌,”他說,“它不容許人們保持習以為常的關係,它把我們分開了。”“如果你上法院,反正也不需要我,我不如利用這個機會到巴黎去,告訴你弟弟,我是從你身邊來的,既然我是你的好朋友,我大概總不需要向他付錢吧?”“當然不需要,”基恩回答道,“我給你寫封介紹信,以便你放心地到他那裡去。如果他能把你從駝背的痛苦中解救出來,我會感到非常高興。”他馬上坐好,給他弟弟——八年來第一次——寫起信來。費舍勒的建議提得正是時候。他希望很快回到自己的科研工作中去,可是這位非常尊敬他的侏儒卻漸漸成了他的累贅。他原來就想過,他遲早要辭退費舍勒,自從他們彼此用“你”稱呼以來,他就更有這個想法了。如果費舍勒解除了駝背的痛苦,那麼格奧爾格就可以把他留在精神病醫院裡當護理員。侏儒把寫好了地址、封上了口的信拿到他房間裡去,打開了小販留下來的那個包裹,取出一本書,把信夾進書裡。這其餘的書明天還有它們的老用處。精確地計算起來,基恩現在還有二千個先令。一個上午他就會不費吹灰之力把這錢弄到手。晚上他們又可在一起憤怒地談論那頭豬以及類似的墮落敗類了。第二天開始得不順利。基恩剛剛站到那扇窗戶旁,就有一個人帶著包裹向他闖來。他隻是勉強站穩腳跟,才沒有向窗玻璃上倒去。那個冒失鬼一陣風似的走了過去。“您要乾什麼?您想在這裡乾什麼?請您等一等!”不管他怎麼嚷也無濟於事。那個人一直往上衝,頭也不回。基恩想了很久才得出結論:那包裡一定是色情書籍。那人為了避免彆人調查詢問,才這樣匆匆忙忙地跑了,這是對這種無恥行徑的唯一解釋。然後下水道工人來了,愣頭愣腦地站在他麵前,甕聲甕聲地向他索價四百先令。由於對剛走的那個人感到憤怒,此時他倒認出下水道工人來了。他用顫抖的聲音對他嗬斥道:“您昨天已經來過!真不要臉皮!”“前天,呃,呃,”下水道工人誠實地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您走吧!小心點,這樣下去沒有好下場!”“我要錢!”下水道工人說。他希望得到五個先令,可以去喝一通。他作為工人,隻要完成他的工作,也就是交付了那份錢,他就應該得到他的工資,這是連想也不用想的。“您什麼也拿不到!”基恩堅決地駁回了他。他站在樓梯上,做好了應付一切的準備。要想通過樓梯,除非把他打死踏著他的屍體上去!下水道工人搔了搔頭皮,他不難把這個瘦高個擠扁,可是他沒有得到命令。他隻執行命令。“我去問一下經理。”他說著就掉頭走了。對他來說一走了之比說話容易多了。基恩歎了一口氣。玻璃門嘎吱響了一下。這時出現了一條藍色裙子和一個巨大的包裹。台萊瑟來了。旁邊走著那個看門人,他左手托著一個更大的包裹,一直舉過了頭,然後把它換到右手,右手毫不費勁地接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