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露(1 / 1)

當費舍勒激烈地眨巴著眼睛出現在玻璃門裡的時候,基恩微笑著迎接了他。這個他不久前才從事的慈善事業使得他的性格變得柔和了。他感到有必要找到一些比喻,他問自己道,昏暗的信號燈的閃亮應該意味著什麼。那相約的信號隨著奔瀉的愛情洪流的流逝而逝去了。基恩的信念——就像他不信任褻瀆書籍的人類一樣不可動搖——已擴展到任何一個領域。他對耶穌,這位古怪的揮霍者的軟弱感到遺憾。聚餐,療養,慷慨陳詞等等,都曆曆如在眼前。他想有多少書運用這些奇跡般的手段可得到益處呢?他感到,他目前的狀況和耶穌的狀況相似。他用同樣的方式做了許多事情,隻有愛情那東西使他迷惑不解,跟日本人類似。因為他還是個語言學家,等到安身立命的時候他決定對基督教新教的書籍進行一次新的徹底的研究。對耶穌來說關係到的也許不是人類,野蠻的等級製度篡改了耶穌的原話。在《約翰福音》(《新約》聖經中的四大福音書之一。這部福音書,因與其他三部在內容表達上有明顯不同,如將古希臘思想中的“邏格斯”與上帝並稱等等,被稱作“異觀福音”(其餘三部被稱作“對觀福音”)。)中,突然受古希臘影響的理性恰恰使得人們有充分理由進行懷疑。他感到自己有足夠的學識,使基督教教義回到它原來的真正教義上去。如果說他不是第一個將救世主的真正的話向人類傳播、向那些耳朵隨時準備接受新的解釋的人們傳播,那麼他內心確實希望他的說明是最後的說明。費舍勒對麵臨的威脅所作的表示卻沒有被對方理解。一會兒他又繼續眨巴著眼睛,投過警告的眼色,他不斷地一會兒閉一下右眼,一會兒閉一下左眼。最後他向基恩衝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悄悄地說:“警察!”這是他知道的最可怕的詞。“您快跑!我先跑了!”他違背自己的諾言,又站到門裡,等他說的話起作用。基恩痛苦地向上麵看去,不是向天上看去,而是向第七層的地獄看去。他決心到那塊神聖的地區去,也許就在今天。他內心非常看不起那些肮臟的偽善者,作為真正神聖的人,在他邁動長腿之前,他沒有忘記生硬地但卻是深情地向侏儒鞠了一躬,感謝他向自己提出了警告。要是他出於膽怯而忘記自己的職責,他自己的圖書館就會遭到火災。他十分強調地指出敵人是不會露麵的,他們害怕什麼呢?是怕他說情的道義力量嗎?他不為罪人說情,而是為書說情。即使在這個時候它們之中有哪一個受到傷害,那麼人們也會從另一麵認出它。他也掌握了《舊約全書》並保留報複的權利。唉,你們這些家夥,他叫道,你們躲藏在什麼角落裡窺視著我呢?我昂首離開你們這藏垢納汙的地方!我不害怕,我有無數的書支持我。他用手指著上麵,然後才緩緩地走了。費舍勒的眼睛一直盯著他。他不想把自己的錢交到基恩的口袋裡分發給那些騙子們。他擔心再碰到那些不相識的借典當之名行騙錢之實的人,所以他就用鼻子和手臂催促主人趕緊跑開,從主人的遲疑舉動中他覺得自己的前途有了保證。此人顯然有一個性格,並且拿定主意用這種辦法而不是彆的辦法來達到獲取酬謝金的目的。這樣的結果能否取得,他曾經認為此人是無能為力的。他決定讚助這個人的計劃。他要幫助基恩把他的錢全部花光,而且在最短的時間內,不要費太多的神就把錢花得一個子兒也不剩。因為把一筆本來就很可觀的錢零零散散地花掉太可惜,所以費舍勒要注意不讓不相乾的人插手。他們兩人之間所發生的事情,隻跟他們兩人有關係,與其他人毫不相乾。他每一步都陪同著基恩,駝背也上上下下一起一伏、愉快地跳動著。他不時地指著一個黑暗的角落,把食指放在嘴邊,踮著腳尖走。當一個當鋪職員、一頭管估價的豬,偶然從他麵前經過時,他想鞠一躬,於是就把駝背向他甩去。基恩完全是出於膽怯也鞠了一躬。基恩感到,這個偽裝的人,一刻鐘以前才從樓上下來,他在上麵行使魔鬼的職權,現在哆哆嗦嗦,生怕有人禁止他在窗邊逗留。費舍勒終於按照自己的意誌把基恩拉到教堂後麵的屋簷下。“總算得救了!”他嘲笑地說。基恩對這種他剛剛還身臨其境的極大危險感到非常愕然。於是他擁抱了侏儒,並以非常柔和的聲調說:“我要是沒有您……”“那您早就被關起來了!”費舍勒補充說。“難道我的行動方式違犯了法律嗎?”“一切都違犯法律。因為您餓了,去吃東西,沒錢,您偷了。您幫助一個窮鬼,贈給他一雙鞋,他穿著鞋跑了,是您袒護了他。您在一張長凳上睡著了,您在那上麵做了十年的夢,您又被喚醒了!您要被拉走!您想挽救一些普通的書,而整個‘苔萊思安儂’就被警察包圍起來了,每個角落裡都埋伏了人,新的來複槍您應該看一看!一個少校指揮這次行動,我是透過人家大腿縫看到的。您相信嗎?他埋伏的地方那麼低,所有大個子的人經過時都發現不了他。一張逮捕令!警察局局長發布了一張特彆逮捕令,因為您是個子比較高的人。您知道您自己是誰,用不著我對您講什麼了!十一點整您就會在‘苔萊思安儂’的屋子裡或者被打死,或者被活活逮走。您要是在外麵,您就會安然無恙。在外麵您就不是犯罪分子。十一點整。現在幾點?差三分十一點。好家夥,您自己想想吧!”他把基恩拉到對麵的地方,從那兒可以看到教堂的大鐘。他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就敲十一點了。“我說什麼呢,現在已經十一點了!您可真走運!您想想我們曾經打招呼的那個人,那個人是頭豬。”“豬!”基恩沒有忘記費舍勒原來給他講的情況。自從減輕了頭腦的負擔以來,基恩的記憶又能出色地工作了。他放了一通馬後炮,捏緊拳頭,吼道:“惡毒的吸血鬼!我要是在這裡碰上他多好啊!”“您沒有碰上他應該高興!如果您惹怒了那頭豬,您早就被逮捕了。請您相信,我在這樣一頭豬麵前鞠躬感到多麼惡心。但我還是不得不警告您。您現在該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了!”基恩正在回憶那頭豬的外形。“我把他看成一個普通的魔鬼了,”他慚愧地說,“他誠然也是個魔鬼。為什麼一個魔鬼就不該是頭豬呢?您看見他的肚子了嗎?在‘苔萊思安儂’流傳著一個謠言……我想還是不說為好。”“什麼謠言?”“您會激動的。”“到底什麼謠言?”“您要發誓,如果我告訴您的話,您不馬上跑開!您會去闖禍的,對書一點好處也沒有。”“好吧,我發誓,您倒是說呀!”“您發誓了!您看見他的肚子了嗎?”“看見了。您說是什麼謠言嘛!”“馬上就說。那個肚子沒有什麼引起您的懷疑嗎?”“沒有!”“有人說,那肚子有棱有角。”“這是什麼意思?”基恩聲音顫抖著。一件聞所未聞的事情就要被揭露出來了。“有人說——我要扶著您,否則會發生不幸——有人說,他之所以這麼胖是因為書。”“他……”“吃書!”基恩大叫一聲跌倒在地。隨著他的倒地,侏儒也被帶著倒了下去。侏儒在石板路上跌得很疼,為了報複,他繼續說道:“您要乾什麼,那頭豬說道,我親耳聽到他說過一次,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我怎麼辦呢?他說的烏七八糟的東西,指的就是書,這些東西足夠他吃的了。您要乾什麼,他說,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放在這裡已經好幾個月了,我不如受用一點,塞飽我的肚皮。他還歸納總結了一本烹調技術的書,裡麵有好多好多烹調辦法,現在他正在找一家出版社替他出版。他說世界上的書太多了,也有許多餓肚皮的人。他說,我的肚皮能填得飽,全憑我這套烹調法,我要讓每個人都有這樣一個肚皮,我要讓所有的書籍都消滅掉。按照我的想法,一切書籍都應消滅掉!人們可以把它們焚毀,但人們得不到好處。所以我說,應該把它們吃掉,生吃,拌點油和醋吃,就像吃沙拉一樣,就著麵包片吃起來就像吃煎肉排一樣,可以撒上點鹽、胡椒麵、糖或者肉桂粉吃。這頭豬總結了一百零三種烹調法,每個月都發明一種方法,我覺得這太卑鄙了,我說得對嗎?”當費舍勒呱呱胡謅的時候,他蜷縮在地上,用他那瘦小的拳頭擊著地麵上的石板。好像他要證明,即使地板上的硬殼也比一個人柔軟一些。一陣刺痛撕裂著他的胸脯,他要大聲疾呼解救書籍,但是他沒有能張開嘴,而隻是揮舞著拳頭,那撞擊的聲音十分微弱。他一塊石頭接著一塊石頭地打下去,拳頭都打出了血,嘴邊上滿是泡沫,泡沫和血在地上黏合在一起,顫抖的嘴唇就貼在地上。當費舍勒沉默不語時,基恩扶著駝背踉踉蹌蹌爬了起來,隻見他的嘴唇動了幾下後,他就在廣場上大聲尖叫起來:“吃……人肉的……人!吃……人肉的……人!”並用一隻手臂指著“苔萊思安儂”的方向,用一隻腳跺著鋪路石板,他剛才差點兒跟那石板接吻。此時街上已有一些行人,他們驚恐地站在那裡看著。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受了致命傷的人發出的聲音。窗子打開了,一條小胡同裡有一條狗在吠叫,一個醫生穿著白大褂從診所走出來,在教堂拐角處可以看到警察。一個笨手笨腳的賣花女人——她在教堂廣場上有個固定的攤位——第一個走到了尖叫的基恩的身邊,問侏儒,這位先生哪兒不舒服。她手中還拿著新鮮的玫瑰花和捆花束的繩子。“他家死了人。”費舍勒傷心地說。基恩沒有聽見,賣花女人捆了一束玫瑰花遞給費舍勒說:“這束玫瑰花送給他,表示我的哀悼。”費舍勒點點頭,悄悄地說了聲“今天安葬”,就輕輕地揮了揮手,把賣花女人打發走了。那賣花女人逢人便說,那位先生的太太死了。她哭著,因為她那總是揍她的先夫在十二年前死了。她的先夫要是在世,看到她去世時絕不會這麼傷心的。她也為那瘦高個子的先生失去妻子而悲傷。一個理發師——被錯認為是醫生的那個人——站在理發店門前,乾巴巴地點點頭:“這麼年輕,就做了鰥夫。”他等了一會兒,不禁傻笑了一下。那賣花女人向他投過生氣的目光並啜泣道:“我給他送了玫瑰花!”關於基恩死了老婆的謠傳不脛而走,傳到各樓的家家戶戶,有幾家又關上了窗戶。一個花花公子說了聲“誰也沒有辦法”,就站在那裡,隻是因為有個很年輕、嬌媚的婢女在那裡,這個女孩子很樂意撫慰窮苦人。一個旅館侍者跑去報告了警察,警察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當基恩——因為有人逗引他——又開始叫起來的時候,警察就要乾預了。賣花女人的懇求阻止了他這樣做。警察的到來使費舍勒非常害怕,他在基恩旁邊往上一跳,抓住他的嘴就往下拉,他把基恩——活像一把半關著的折刀——一直拖到教堂門前,叫道:“祈禱可以使他平靜下來!”費舍勒向圍觀的人點點頭,帶著基恩消失在教堂裡。旁邊胡同裡的狗還在吠叫。“動物總是覺察到什麼了,”賣花女人說,“像我先夫……”於是她對警察敘述了自己的曆史。因為現在那位先生走了,她又為她失去的貴重玫瑰花感到遺憾了。小販正在裡麵忙得起勁呢,費舍勒在富有的買主的陪同下出現在教堂裡。費舍勒強製使那位神秘的人物坐在一張長凳上,大聲地說:“您瘋了?”他朝四周望了望,繼續輕聲地說著話。小販十分害怕,因為他欺騙了費舍勒,而那個買主是知道多少錢的。於是他爬得離他們兩人遠遠的,躲在一個大柱子背後。他從極為安全的暗處窺視著他們,因為他似乎預料到,這兩個人為什麼要到這裡來:他們或者是拿來了那個包裹,或者是來取那個包裹。在黑暗和狹窄的教堂裡,基恩逐漸恢複了神誌。他感到有人靠著他,此人在責怪他,但聲音很輕。此人說了些什麼話,他沒聽懂,但卻使他平靜下來。費舍勒儘了最大的努力才做到了這一點。他說儘一切可能的撫慰的話,一邊在考慮,身邊到底是誰。如果此人瘋了,那他一定很富有;如果他裝瘋賣傻,那他就是世界上最膽大的騙子。此人是這樣一個冒充大人物的騙子;他讓警察接近自己而自己卻不逃走;人們必須強製地把他從警察手裡救走;賣花女人居然相信他的悲痛,並且免費贈給他玫瑰花;此人居然敢冒九百五十先令的風險,而且對此滿不在乎,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殘疾人可以對他撒大謊而不挨他揍!他真是騙術的世界冠軍!欺騙這樣一個騙術大師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自慚形穢的對手麵前,費舍勒是難以容忍的。他讚成平等的夥伴關係,在每一場比賽中都是平等的。因為他出於金錢的理由把基恩選為自己的夥伴,所以他把基恩也看成是平等的夥伴。但他是把基恩當成最大的笨蛋來對待的。他裝成這樣,或者他願意這樣。為了把基恩引導到其他思想上去,當基恩呼吸平靜一些時,他就詢問基恩上午的經曆。基恩並不厭煩通過回憶輕鬆的時刻來使自己擺脫那無法安慰的壓抑——自從經曆了那可怕的事件,他心中就有了這痛苦的壓抑。他的肩膀、肋骨和其他骨頭都靠在他那排凳子儘頭的柱子上。他露出一個病人的微笑,這個病人的身體已逐漸好轉但還要注意保養。費舍勒認為保養是有意義的。這樣一個敵手,人們樂意讓他活著。他爬上凳子,在上麵跪了下來,把自己的耳朵儘量靠近基恩的嘴,以便聽見他說話。“為了使您不要過度勞累。”他說。基恩不再簡單地傾聽人家所說的話了。人們每一個友好的表示他都覺得是一個奇跡。“您不是人。”基恩輕輕地、親切地說。“一個殘廢者不是人,我有什麼辦法呢?”“唯一的殘廢是人。”基恩的聲音試圖變得大一點。他們相對而視,所以他忽略了在侏儒麵前應該對什麼保持沉默。“不,”費舍勒說,“人不是殘廢,否則我就是一個人!”“我不同意。人是唯一的猛獸!”基恩的聲音大了,並且是命令的口氣。費舍勒認為這場爭論很有意思。“為什麼我們的那頭豬不稱為人?”現在他反擊了。基恩跳起來,他是不可戰勝的。“因為豬不會自衛!我抗議這種強詞奪理的說法。人就是人,豬就是豬!所有的人不過就是人!您的豬叫做人!自己斷言是頭豬的人會感到痛苦!我砸爛他!吃——人肉的——人!吃——人肉的——人!”教堂裡回蕩著激烈的控訴。這教堂好像空曠得很。基恩放開嗓子,大嚷大叫。而費舍勒則感到驚恐,他在教堂裡覺得不安全。他差點兒又要把基恩拖到廣場上去。但那裡有警察。即使教堂現在倒塌,他也不往警察那裡跑!費舍勒熟悉猶太人許多可怕的故事,那些猶太人被活活埋在倒塌的教堂的廢墟裡。他老婆——那個領退休金的女人——跟他講過,因為她虔城,想使他改信她的教。他什麼都不信,隻相信“猶太人”是罪犯,會自己懲罰自己。當他不知所措的時候,他看著自己的手,這手像是放在一個象棋盤上,看著那束玫瑰花,玫瑰花夾在自己的右腋下被壓壞了。他把玫瑰花拿出來,叫道:“玫瑰,美麗的玫瑰!美麗的玫瑰!”教堂裡回蕩著呱呱啼叫的“玫瑰”聲。從教堂的正堂、側堂、聖壇和大門,到處都有紅色的鳥向基恩飛去。(那個小販膽怯地蹲在柱子後麵,他認為這兩個商人夥伴之間發生了爭執,他感到高興,因為他們爭論的結果一定會把那個包裹抖摟出來。他本來可以在外麵就弄清楚的,那吵吵嚷嚷的聲音震耳欲聾,也許發生了一陣騷亂,各種各樣的壞家夥乘機出現,可能把他的包裹偷走了。)基恩的“食人肉者”的聲音被“玫瑰”的聲音壓住了。他的聲音從開始起就很弱,抵不上侏儒的聲音。他一聽清了“玫瑰”這個詞兒,便不再叫嚷了。他半驚訝、半羞怯地向費舍勒轉過身來。這花是從哪兒來的?花兒是無辜的,對書沒有什麼害處,它們也會被吃掉的,也會毀於人之手。花兒應該得到保護,人們應該保護它們免受人和野獸的侵害。區彆在什麼地方呢?野獸,野獸,不管是這兒的野獸還是那兒的野獸,它們有的吃植物,有的吃書,書的唯一的天然盟友就是花兒。他從費舍勒手中接過花兒,想起了波斯愛情詩中所描述的花的香味。他眼睛盯著花兒,果然不錯,這花真香,它完全吸引住他了。他說:“您儘管把那人稱為豬,但您可不要咒罵花!”“我把它帶來送給您的。”費舍勒解釋說。他感到欣慰,基恩在教堂裡沒有再叫喚。“花了我老鼻子錢呢!您吵吵嚷嚷把花兒都吵蔫兒了。可憐的花對這樣的人有什麼辦法呢?”他決定從現在起在任何問題上都承認基恩是對的。鬨矛盾太危險了。這樣放縱還會引起他犯罪。基恩精疲力竭地坐在凳子上,背靠在柱子上,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在眼前搖晃著玫瑰花——好像這就是書似的——一邊開始敘述上午的美好的事件。他平靜地毫無所知地買下了那些要慘遭不幸的書籍,他站在那明亮的前廳裡,誰都不能從他眼前逃脫。現在回憶起來那時候好像很遙遠,是在他青年時期。他曾幫助走上健康道路的人們,現在都曆曆如在眼前,好像事情才發生了一個小時,他的回憶是如此清晰,使他感到十分驚訝。“四個大包裹差點兒進了那頭大豬的胃,或者貯藏起來以後焚燒。我成功地挽救了那四個大包。我難道要自我頌揚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變得更虛心了。那麼我為什麼要講給您聽呢?恐怕也是為了使您了解微小的慈善事業的意義。”人們從這些話中感覺到雷雨後的新鮮空氣。他的語言通常都是乾巴巴的、生硬的,但此時說的話既溫柔又風趣。教堂裡很安靜。句子與句子之間他常常停頓,然後又開始輕輕地說下去。他描寫了他所幫助的那四個人,由於描寫了那四個包的外形,他們的形象有點模糊起來。因為首先描寫的是:什麼侏儒從他的敘述中得知,錢沒有白花掉,如果白花掉的話,他會感到十分氣惱的。他正琢磨著那最後一個人的外形,這就是他在大門口碰到的那個人,即小販,他明天早晨還要來,要製止他的惡劣行徑。這最後的話被小販聽見了,他很熟悉這個聲調。當大聲的爭吵逐漸緩和下來以後,他就好奇地、但卻慢慢地向他們靠攏。當他們說到他的時候,他恰好到達了合適的位置。他對侏儒的胡言亂語十分氣憤。他們二人剛離開教堂,他就更為積極地乾開了。費舍勒決心作出重大的犧牲。為了使他明天能繼續像今天上午這樣乾下去,費舍勒就把基恩帶到最近的一家旅館去,並且強迫自己不要對那高額的小費——因為基恩實際上是拿他的錢付這高額小費的——生氣。當基恩付兩個房間——其實住一間屋子就夠了——的房錢時,他拿出相當於房費數額的百分之五十付了小費,好像費舍勒對這發瘋似的亂花錢同意似的。然後,他好像意識到自己錯了,便微笑地看著費舍勒的臉,這時費舍勒真恨不得揍他一個嘴巴。難道這巨額費用是必要的嗎?他給看門人一個先令還是四個先令,這有什麼區彆呢?全部的錢幾天以後就都在赴美國的費舍勒的口袋裡了。看門人得到了這麼一點兒錢未必就富起來,費舍勒少了這一點兒錢也未必就窮下去。可是跟這樣一個虛偽的家夥相處,人們還得熱情友好!不這麼辦,他就會刺激對方,使自己在既定的目標上失去耐心,忘乎所以,從而給人家一個開除的口實。他可得小心,他今天也要把紙攤在房間裡,把書碼在紙上,臨睡時要祝他晚安,入睡前給自己安上幾個古怪的名字,他明天早上六點就起床——而這時那些婊子和罪犯們還在睡覺呢!——打點行裝再演那出戲。他寧可下一盤最糟糕的棋。這個高個子也許自己都不相信,費舍勒會相信他那些虛無的書籍。他不過是想教育費舍勒尊敬他而已。但是費舍勒是懂得運用尊敬這一套的,需要他運用多長時間,他就運用多長時間,多用一秒鐘也不乾。一旦他湊足了去美國的路費,他就會對基恩說出他的意見。“您知道,您是什麼人嗎,先生?”他會大叫道,“您是一個極平常的騙子!”基恩上午太激動了,覺得很累,下午就躺在床上。他沒有脫衣服,因為他對非正常的休息不喜歡多折騰。對費舍勒問他是否要把書卸下來等等問題,他隻是不介意地聳聳肩膀。他對反正處於安全狀態的私人圖書館的興趣已經大大下降了。費舍勒記下了變化的地方。他預感到人們在施展一種詭計,現在是弄清這種詭計的時候了;他預感到的或許是一個裂縫,有人試圖通過裂縫進行一些小小的、但卻是令人痛心的攻擊。他老是在打聽書,這些書是否使得這位圖書館長先生感到為難呢?目前的情況無論是對頭腦還是對書籍都不適應。他不想乾預,但是他對頭腦裡的混亂狀況不能聽之任之。人們是否應該多要幾個枕頭,以便使頭保持一個垂直的位置呢?如果基恩猛一轉頭,那麼這個侏儒就驚恐地叫道:“天哪,請您注意點!”有一次他甚至跳到他跟前,並且把手伸到基恩的右耳下,以便截住書免得掉到地上。“書都掉出來了!”他責備道。他終於慢慢使基恩恢複了他所希望的情緒。基恩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並且不再說多餘的話,隻是呆呆地、安靜地躺著,隻要侏儒不說話,他是不開口的。在他說話或看東西的時候,有一種可怕的感覺,好像圖書館正處在緊急危險的狀態下,其實不是那麼回事兒。過度的憂慮造成了痛苦。他覺得今天想想那幾百萬冊書也比較合適,它們的生命正受到威脅。他感到費舍勒太精明。費舍勒——可能是因為駝背的緣故吧——儘忙著自己身體上的事兒了,並且把這些事兒轉到主人身上。他指名道姓地叫了一些最好應回避的東西的名字,並且抓住頭發、眼睛和耳朵不放。為什麼呢?可以肯定,在此人頭腦裡已經進入各種各樣的東西了,隻有狹隘的人才喋喋不休地談著表麵的現象。他到現在還沒有這樣令人討厭過。費舍勒一直沒有安靜過,基恩的鼻涕流下來了,好長時間也不去擦一下。大概是由於愛好整潔吧,基恩決定設法不使那大滴大滴的鼻涕往下流。他抽出一條手帕準備擤一下鼻涕。這時費舍勒大聲抱怨起來。“等一等,我這就來了!”他說著,便從基恩手上把手帕拿走,而他自己又沒有,他走近基恩的鼻子,像截住昂貴的珍珠一樣截住那大滴大滴的鼻涕。“您知道嗎,”他說,“我如果不在您身邊可就糟了!也許您已經擤了鼻涕,而那些書就會從鼻子中流出來!情況會是如何不可收拾,我就用不著給您描述了。您對您的書太沒良心了!在這樣的一個人身邊做事我實在不願意!”基恩啞口無言,他從內心深處覺得費舍勒是正確的。正因為如此,費舍勒的放肆聲調才更加刺激了他。他覺得好像費舍勒說的正是他自己說過的。在那些他從來不讀的書的壓力下侏儒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基恩的老理論證明是光輝的理論。在他沒有答複之前,費舍勒還在繼續大喊大叫,他的主人那麼隨隨便便使他大為驚訝。他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他隻是借此機會來發泄他對那麼多的小費的氣憤。“您想想看,如果我現在擤鼻涕,您會說什麼?您會當場把我開除掉!一個有知識的人的態度不應這樣。您替彆人贖書,卻像對待一條狗一樣對待自己的書。您一下子把錢花光了,這還不打緊,但是書要是沒有了,您怎麼辦呢?難道說您想在風燭殘年時還去乞討嗎?我可不願意,但是一個書店代理人卻願意!您看著我!我是書店代理人嗎?不!但我如何對待書呢?我十分慎重地對待它們,就像下棋的人對待他的王後,像婊子對待她的情人一樣。我該如何對您說清楚呢?這麼說吧:像母親對待自己的嬰兒一樣!”他試圖說他以前的那些行話,但是沒有奏效。凡是他能想到的好話,他都說了,並且頗覺得滿意。基恩站起來,向他走近,相當尊敬地說:“您是一個不知羞恥的殘廢人!請您馬上離開我的房間!您被開除了。”“您真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您這頭猶太豬!”費舍勒說,“人們從猶太豬那兒不會得到彆的東西的!請您馬上離開我的房間,要不我就叫警察,是我付的錢,您要麼補償我這筆錢,要麼我就上訴!快!”基恩猶豫了。他覺得好像是他付的錢,怎麼是費舍勒付的錢呢?但是在錢的問題上,他從來就沒有把握。他也感覺到侏儒要欺騙他。如果說他要開除他的忠實的仆人,那麼他至少要聽聽他的建議,並且再也不要損害書籍了。“您為我墊了多少錢?”他問道,他的聲音聽起來顯然更沒有把握了。費舍勒突然感到,駝背吊在背上是多麼沉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因為他感到不舒服。他感到也許去美國的計劃成了泡影,他自己的愚蠢要對這一轉變負責,他恨自己心胸狹隘、目光短淺、沒有理想前途,在眼看就要勝利之時卻失敗了。他痛恨那點可憐的收入,因為他真該把那點收入——這點兒錢他實在瞧不上——連同那個令人作嘔的所謂圖書館照著基恩的頭甩去,如果不是那麼可惜的話。他也放棄那筆由基恩付的房錢和付給看門人的錢。他說:“我放棄這筆錢了!”這句話出自他的口是多麼不容易,以致說這句話的方式都賦予他更多的尊嚴。從這放棄聲中可以聽出被侮辱的人性和他們的意識:人們本來出自善意,但彆人卻理解不了。這時基恩卻開始理解了。他還沒有給侏儒付過報酬呢,確實沒有,也沒有談論過。侏儒沒有讓付這筆報酬,而是聲稱放棄。他解雇他,因為他對圖書館的過分擔憂使基恩無所措手足。他罵他是殘廢人,而就在幾個小時以前當全城的警察都出動捉拿他的時候,恰恰就是這個殘廢人救了他。他要感謝這個侏儒,正是這個侏儒幫助他搞了組織工作,保證了他的安全,甚至鼓勵他搞慈善事業。由於鬆懈馬虎,還沒有把書安置好,他就躺到床上。當仆人執行他的職責,提醒他那不利的情況以及危害書籍的情況,他卻要把人家攆走。不,他還沒有墮落到這種地步,竟由於在錯誤中固執己見而違反自己對圖書館的看法。他把手放到費舍勒的背上,友好地拍了拍,好像是說:不要見怪,其他的人會想到您的駝背的,不對,沒有什麼其他的人,因為其他的人僅僅是人,隻有我們兩個幸運者不是,於是命令道:“我們現在該打包卸書了,親愛的費舍勒先生!”“我也是這麼想的。”費舍勒強忍著自己的眼淚答道。在他的眼前浮現了巨大的美洲大陸,它按比例尺縮小了,但不會被基恩這樣目光短淺的騙子所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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