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遺產(1 / 1)

基恩在門上發現了那張條子。他讀了,沒有介意,所以當他一坐到寫字台旁邊,就把它忘得一乾二淨。突然有人說:“我回來啦!”身後站著台萊瑟。她接著就對他說開了。“噢,這麼大的一筆遺產!離這兒三幢房子遠的地方就是一個公證處。我怎麼能把這筆遺產丟下不管呢?遺囑都要弄臟了。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是星期一,應該給公證人送點東西,否則他會搞錯的。不必送很多,花錢多太可惜。硬麵包放在家裡都長黴了。鴿子不是什麼藝術品。當然,它們沒有東西吃。大兵在街上正步走,奏進行曲,瞧著大家,其中有個特彆的人,那個樂隊指揮老是盯著誰?這一點我不想逢人便講,人們開起玩笑來就當真。一百二十六萬五千先令,格羅伯先生要驚呆得睜大他那漂亮的眼睛了。所有的女人都喜歡他。難道我不是女人?每個女人都會打扮。我是第一個帶資本的女人……”她為軍樂和樂隊指揮所鼓舞,充滿著勝利的信心,走進屋子。今天的一切都很美。像這樣的一天應該天天過。她想說話,她在牆上畫著1265000,並且用手拍著裙子衣袋裡的圖書館書目清單。誰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是多少?也許是上述數字的兩部。那一串鑰匙也在叮當作響。她今天講話的時候腮幫子都是鼓鼓的,一打開話匣子就沒個完,因為她沉默了整整一周。在這種陶醉的狀態中她暴露了她的秘密的乃至最秘密的思想。她毫不懷疑她獲得了該得到的一切,她是一個明察秋毫的女人。她對著站在她麵前的人講了一個小時,她竟忘記他是誰了。她也忘記了在過去的日子裡看到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就無端生畏的情景。他是一個人們無話不對他說的人,她現在正是需要這樣的人。她把今天所遇到的或想到的事情都一股腦兒掏出來講了。他感到很意外,一定有什麼不平常的事情發生了。一周來她的表現很好,堪稱楷模。如人們所看到的那樣,她今天這樣粗暴地打擾他,一定有特彆的原因,她說話語無倫次,冒冒失失,但又感到很幸福。他力求弄懂這一切。慢慢地他理解了:可能有什麼非同一般的人給了她一筆一百萬先令的遺產。看來是她的一個親戚,儘管很富有,終因興趣所至當了樂隊指揮。此人一定很看重她,否則他不會讓她做繼承人。她想用這百萬先令開設一家家具店。直到今天她才知道這個喜訊。為了表示感謝,她到教堂去了,在那裡她重新認出了死者的遺像,並把死者看做救世主了。(感恩戴德是造成感官發生錯覺的原因!)在教堂裡她發下了誓言,作了保證,一定定期給鴿子喂食。她反對把家裡長了黴的陳麵包帶去喂鴿子。鴿子也和人一樣(如果是這樣又怎麼的!),明天她要和他到公證處去鑒定一下這份遺囑。她擔心公證處會向她索取過多的酬金,因為這涉及的是一筆巨額遺產,所以她希望事先就跟公證處談妥酬金。——節約的女管家成了百萬富翁!遺產的數額有這麼高嗎?1265000——這到底是多少?我們把這數額和圖書館的價值比一比吧!他圖書館裡全部書的價值不超過六十萬金幣,這是他繼承的父親的遺產,至今還有一小部分留著。她要用這筆遺產乾什麼呢?開一個家具店?沒意思!不如用來擴大圖書館。他將把隔壁鄰居家的住房買下來,把牆打通,這樣他就為圖書館擴充了四個新房間,窗子也砌上牆堵起來,讓光線從上麵射下來,就跟這裡一樣。八個房間可以藏書六萬冊。老司爾欽格的圖書館不久前登出廣告要出賣,拍賣價格大概沒有提高,該圖書館藏書二萬二千冊,當然不能和基恩的圖書館相比,其中也有一些了不起的書。他準備在他的圖書館上花一百萬,其餘的錢她愛怎麼花就怎麼花。這餘下的錢也許能開一個家具店,不過他對此一竅不通,這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不想管這些錢和做買賣的閒事。當務之急是打聽一下老司爾欽格的圖書館是否已經漲了價。這對他來說幾乎是不能錯過的一個極好機會。他深深埋頭於科學事業,他把資金全都花在科學事業上了。一個學者對書籍市場的了解如同股票商對股票行情的了解一樣清楚。把圖書館由原來的四個房間擴大為八個房間,這樣,圖書館就很可觀了。人們應該有所發展,不能停滯不前。四十歲不算老,四十歲的人怎麼可以享起清福來呢?兩年前他購進了最後一批書,就沒有再發展了。人家也有圖書館,不光是自己有圖書館。窮困是令人討厭的,可幸的是,她愛我。她管我叫“粗暴”(格羅伯是譯音,它的原義為粗暴。)先生,因為我對她如此粗暴。她發現我的眼睛很漂亮,並且相信所有的女人都喜歡我。我對她確實太粗暴了。如果她不愛我的話,她就會把遺產留給自己享用了。有些男人是靠老婆養活的,真可惡,要是我寧可自殺。她蠻可以為圖書館做一些事情。書總不需要吃的東西吧?我想不會的。我付房錢。所謂靠人養活,就是人家免費供應膳宿。隔壁房租也由我來付。她沒有文化,但是她有一個死去的親戚。粗魯嗎?為什麼?我並不認識她的親戚,我對死者表示悼念純粹是一種虛偽的表現。他的死不是一種不幸,而是有著深刻的意義。每個人都有一個歸宿,即使時間很短也罷。這個人的死就是他的歸宿。現在他死了,任何同情也不會把他喚醒。富有的遺產繼承人是我的女管家,多麼奇特的巧合!她默默無聞地乾了八年,突然就要成為百萬遺產的繼承人了,而我跟她結了婚。我剛剛知道她是多麼愛我,她的親戚,那個樂隊指揮就死了。幸福之神出人意料地一夜之間就降臨了。這場病是我一生的轉折點,意味著告彆我狹窄的住居條件,告彆令人窒息的小圖書館。難道一個人是生在月球上還是生在地球上沒有區彆嗎?假定月球有地球一半大——這取決於物質的量了——由於大小不一樣,一切事物即在個彆問題上也都不相同。三萬冊新書!每一冊書都可以啟發人們的新思想,促使人們進行新的工作!這是多麼大的變化啊!這時基恩已離開了他信仰的保守的進化論而進入到革命論者的陣營了。一切進步都是以突然的變化為條件的。那些至今一直隱藏於進化論體係中的有關論據,馬上都出現在他的頭腦中。一個有文化的人,一旦要寫什麼,手頭就有這方麵的資料和論據。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的靈魂和智慧是一個光輝的武器庫。人們對此隻能覺察到一點兒,因為這些人——正是根據他們的文化知識——很少有勇氣去運用這些智慧。有一個詞是台萊瑟愛說的,在現實的基礎上他接受了這個詞。他聽到的是“嫁妝”這個詞,並感激地接受這個詞。凡是他在這曆史的瞬間所需要的事物,都不期而遇地向他湧來,在他的家族中幾百年來受歡迎的並履行著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遺產繼承權具有極大的積極作用,好像這種權利在二十五年的一場鬥爭中從來就是行得通的。台萊瑟的愛情是即將完成的天堂的支柱,它為他帶來了巨額陪嫁,他無權拒絕。他娶她為妻的時候,她是一個窮苦的姑娘,她絲毫不知道她有一個即將去世的闊親戚,當時他向她充分地表明了他的誠實的思想。她將可以愉快地、間或而不是很經常地在這八個大廳組成的新圖書館裡很快地遛一趟。她會感到她的親戚對這了不起的圖書館作出了貢獻,這種感情將補償她失去家具店的損失。他對這不言而喻的道理非常高興,他就是運用這種道理來進行他的革命的,於是他便興高采烈地搓著他的長手指。理論的牆還沒有建築起來,而通向鄰居的實在的牆卻要拆毀了。馬上就要跟鄰居家談判,並通知卜茨瓦匠,請他明天早晨就來乾。遺囑必須馬上進行檢驗,今天就要去公證處。注意司爾欽格的拍賣價格!要請看門人幫著張羅張羅。基恩跨前一步命令道:“去請看門人上來!”台萊瑟在“報告”中還是回到長黴的麵包和饑餓的鴿子這個題目上來。她再一次強調她的節約原則,為了強調她憤怒的語氣,她補充說:“這樣更好!”但基恩不容彆人反駁:“把看門人叫來!快!”台萊瑟注意到他在說話。他有什麼好說呢?他應讓人把話說完。“這樣更好!”她重複說。“什麼東西更好?把看門人叫來!”由於他給此人賞錢,所以她對此人從來就感到惱火。“讓他來乾什麼?他彆想得到什麼東西!”“這事由我來決定,我是一家之主。”他說這話不是因為有必要這麼說,而是因為他覺得應該讓她感到他的意誌是不可動搖的。“對不起,這錢是我的。”他料到了這句話。她過去是、現在還是一個沒有教養的、沒有文化的人。他讓步到這種程度,仿佛他的尊嚴允許他這樣做似的。“誰也不否認這一點,我們需要他。他應該幫著張羅張羅。”“我是可惜錢。他要拿報酬的。”“不要激動嘛!百萬巨款肯定是我們的。”台萊瑟此時又懷疑起來:他又想從她那裡摳錢了。她已付出了兩千先令。“那二十六萬五千先令呢?”她說,對每個數字她都要用鮮明的目光審視一番。現在要徹底戰勝她:“那二十六萬五千先令是屬於你個人的。”從他瘦削的臉上人們似乎看出一副施舍者的豐腴的麵孔,他贈送給她東西,事先就喜歡接受她的感謝。台萊瑟開始出汗了:“全都是我的!”為什麼她老是強調這個呢?他把他的不耐煩情緒變成了一句冠冕堂皇的話:“我已經確認,誰也不能否認你的要求。這是毫無疑問的。”“對不起,我自己知道,白紙上寫著黑字嘛。”“我們應該共同來支配這筆遺產。”“這跟丈夫有什麼關係?”“我會想方設法幫助你。”“要飯人人都會,還要幫助嗎?先從我這裡摳錢,接著讓我要飯。辦不到!”“我擔心有人會占你的便宜。”“誰敢這麼大膽?”“這筆百萬遺產會突然招惹許多假親戚出場。”“隻有他一人。”“是嗎?沒有妻子?沒有孩子?”“對不起,開什麼玩笑?”“真是從未聽說的意外的幸運!”意外的幸運?台萊瑟又傻眼了。此人未死以前就拿出了他的錢。哪裡有什麼意外的幸運?自他說了此事以來,她就感覺到他要騙她。她像冥府守門的百頭怪犬一樣注意著他的話。她力求尖銳地、毫不含糊地回答他的話。他要是突然說個什麼東西,那準是一個圈套。人家什麼書沒讀過?他是她的對手,同時又是強有力的辯護人。在對她的新財產的辯護中她發展了使她自己都感到畏懼的力量。她會馬上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她感到他的遺囑對他來說並非意外的幸運。她在這些話的背後已經感覺到新的圈套。他對她隱瞞了什麼東西。但他到底隱瞞了什麼呢?一筆財產?他所有的比他所給的多。那第三個沒有畫上的零燒灼著她的手,她就像突然受傷很疼痛似的抬起她的胳膊。她恨不得馬上就向桌子衝去,把那遺囑抽出來,在那後頭狠狠地再畫上一個零。但是她知道,這關係到什麼問題,所以還是控製了自己。這是拘謹的表現。她為什麼這麼傻呢?拘謹就是笨的表現。現在她又聰明了。她要把那個遺囑找出來。他把其餘的錢放到哪兒去了?她要詢問他,但要使他覺察不出來,於是在她的臉上又呈現出一種皮笑肉不笑的老樣子。“那其餘的錢乾什麼用呢?”她狡猾得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她沒有問,其餘的錢藏到哪兒去了。這問題他沒法兒回答。她本意是想讓他說出那其餘的錢是多少。基恩感激地、滿懷柔情地看著她。她剛才那樣反對了一陣子原來是表麵現象。這本來就是他一直估計的情況。他覺得她很好,她把主要部分、那一百萬巨款說成是其餘的錢。顯然,這是由粗暴過渡到愛——當然是指她這類人的愛——的一種表現。他設身處地地替她想了想:她是多麼忍耐不住想表達自己的賢惠和忠順啊!為了充分發揮那筆款子的作用,她又是多麼遲遲不想拿出來啊!她粗魯,但很忠順。他比以前更理解她了。很可惜,她老了,把她教育成一個人已經為時太晚了。她的脾氣實在不好,對她的教育就要從這一點著手。對她的感謝以及對新書的熱愛已經在他的臉上消失了。他好像受了侮辱,嚴肅而抱怨地說:“其餘的錢我將用來擴大圖書館。”台萊瑟既吃驚又高興地跳起來。她一下子識破了他兩個圈套。他的圖書館!這圖書館的書目清單都在她口袋裡!這其餘的錢確實還在,這是他自己說的。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捂著裙子上的口袋:“書都是我的!”“什麼?”“三個房間是我的,一個房間是你的。”“現在講的是八個房間。那四個房間是新算進來的——我說的是隔壁的那四個房間。我需要地方安置司爾欽格的圖書館,那圖書館有二萬二千冊書。”“你哪裡有這麼多錢呢?”又來這一套了,他對這種暗示已經膩煩了。“你的遺產嘛,那還用說嗎?”“那不行。”“怎麼不行?”“遺產是我的。”“我可以支配它。”“人死了以後才可以支配它。”“這是什麼意思?”“我一個子兒也不給。”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現在他難道要采取最嚴厲的手段嗎?他眼睛裡八個房間組成的圖書館使得他最後還是耐著性子說:“這關係到我們共同的利益。”“其餘的錢也是我的!”“你會看清……”“其餘的錢在哪兒?”“妻子總應該對她的丈夫……”“丈夫偷老婆的錢。”“我要一百萬購買司爾欽格的圖書館。”“誰不會要呀?我不給,其餘的錢也是我的,一塊都是我的!”“是我在家裡說了算!”“我是這個家庭的主婦!”“我已經把話說死了,我堅決要一百萬購買……”“不行,其餘的錢是我的!所有的錢都是我的!”“我給你三秒鐘的考慮時間。我數到三……”“誰不會數?我也來數!”兩個人都氣得快哭了。他們都咬著嘴唇,強忍怒火,越來越大聲地嚷道:“一!二!三!”數字數完了,雙方同時發出小小的爆破聲。把那“其餘的錢”算上去,她的金錢又增加了,這“一、二、三”的數字對她來說是和幾百萬巨款聯係在一起的。同是這三個數字對他來說卻意味著新的房間。她很想繼續數下去,但他數到四就停止了。形勢很緊張,陷入了僵局。他向她走去,大聲吼著——耳朵聽到的仿佛是看門人的聲音——“把遺囑拿來!”他把右手的手指合攏起來形成一個拳頭,在空中用力晃了一下。她可真嚇呆了。她等待著一場生死鬥爭。突然他說話了。如果她不是滿腦子就想著那“其餘的錢”,也不至於這樣:人家不騙她,她反而大發雷霆。她並不是對什麼都發火。她繞過了丈夫走到寫字台邊。他給她讓了路。他擔心,誠然她可能被摧毀,但如果他的拳頭不是揮向空中,而是揮向了她,她也許會反擊的。她沒有意識到要打人,而是把手伸到文稿堆中,無恥地把文稿翻得亂七八糟,從中抽出一張紙來。“我這個手稿中怎麼——有一張——新的——遺囑?”他也想吼叫一番,但這個句子比較長,他沒能緊湊地向他的妻子吼出來。他換了三次氣也沒有說完這句話。沒等他說完,她就答話道:“請問,這遺囑哪裡是新的?”她很快把它展開攤在桌子上,把墨水和筆放好,給“其餘的錢”的所有者謙讓地讓出一點地方。當他——還沒有安靜下來——走近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數字。這數字他很熟悉,基本上是對的。在同她爭論的時候,他有點害怕這個女文盲的愚蠢,她可能把數字讀錯。他的目光滿意地向上移動,坐下來精確地檢查一下。他發現這是自己寫的遺囑。台萊瑟說:“最好重新寫。”她已忘記她的零有可能損失的危險。她相信這張東西的有效性是如此地強烈,就如同他相信她對他的愛一樣。他說:“但這是我的……”她微笑著說:“請吧,我說什麼來著……”他氣憤地站起來。她說:“男人說話要算數。”當他想走上去掐她的咽喉之前,他明白了,她在逼他重寫。她給他攤開一張新紙。他一下子就癱倒在椅子上了,好像他很胖很沉似的。而她最終想知道她到底錯在哪裡。事情發生後不久,他們二人才第一次真正地相互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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