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殼(1 / 1)

婚禮悄悄地舉行了。一位老年男仆充當了證婚人,這位身體業已衰弱的仆人作出了他最後的小小的貢獻。另一個證婚人是一位快活的鞋匠,他巧妙地躲過自己的婚禮,而在他酒徒生涯中卻喜歡觀察彆人的婚禮。他懇切地請求他的高雅的顧客讓他參加他們子女的婚禮。對於婚姻的價值,他有一段令人信服的言辭:“孩子們成家了,不久就有了孫男孫女。現在你們看,孫男孫女也要結婚了。那就要抱重孫子了。”末了他還讓人注意自己那套質量不錯的西服,那是他在參加某項活動時所穿的西服。參加高一級的婚禮,他就把這套衣服送到外麵去熨一熨;參加一般的婚禮,他就在家裡熨一下。他請求人家及時告訴他。他生來就是個拖拖拉拉的工人,如果他已好長時間沒有參加這樣的活動,一旦被邀請,他會非常高興,給你免費修鞋,而且交活很快。在這方麵他向來遵守諾言,按時交活,從不拖拉,而且收費低廉。一般情況下他就不那麼可靠了。有些變壞的孩子,他們違反父母的意願偷偷結婚,但這些孩子——多半都是女孩子——還沒有壞到不舉行婚禮的程度。他們有時就去找他幫忙。在這一點上他向來不推辭。當他給那些蒙在鼓裡的母親海闊天空閒談她們女兒的婚禮問題時,他從來不作一丁點兒的暗示。他去參加“理想活動”——他稱婚禮為理想活動——之前,先在鋪子門上掛出一個大牌子,上麵歪歪斜斜地寫著粗黑的大字:“本人有急事外出,說不好何時回來。”署名是:胡伯特·貝萊丁格爾。他是第一個知道台萊瑟要辦喜事的。他對她的話懷疑了很久,直到她相當冒失地請他到結婚登記處作證婚人時才相信。舉行婚禮的那天,證婚人跟著新郎新娘走上大街。末了,那位老仆人輕輕地說了些感謝的話,領取了給他的報酬,走時還喃喃地表示了一番祝賀。“……用得著我時請招呼一下……”這句話還在基恩耳邊回響。在十步開外的地方還可以看到他在不斷地說著什麼。胡伯特·貝萊丁格爾感到十分失望。他沒有料到參加的是這樣一個婚禮。他曾經把他的西服送出去熨了一下,以示非常重視。新郎的穿著跟平常一樣,鞋底兒磨歪了,衣服也是破的,臉上沒有愛情的喜悅,一路上不是看著新娘,而是老看著他那個書包。他說的“是”好像是說的“謝謝”,說完後也不去挽那醜老太婆的胳膊。至於接吻嘛,這是這位鞋匠每星期都不能離開的——他人一吻可換他二十個吻——為了接吻,他可以解囊請客。他在鋪子門口掛的牌子上寫的“急事”指的就是看接吻,登記站的官員看的是公開的接吻,婚禮上的接吻是定終身的接吻。接吻,接吻,這接吻居然沒有發生!告彆時這位鞋匠拒絕伸出他的手來,他把他的不快隱藏在惡意的獰笑中。“等一等,”他像一個攝影師,吃吃地笑著。基恩夫婦遲疑著。他突然向一個女人彎下腰,托著她的下巴,大聲說著“咕——咕”,並猥褻地審視著她那豐滿的儀容。他的圓臉似乎越來越胖,一對腮幫子繃得緊緊的,下巴鼓鼓地向前伸著。他伸直胳膊,眉飛色舞,描畫著越來越大的圓弧,那個女人也就隨著一秒鐘一秒鐘地胖了起來。他看了她兩眼,第三眼就瞟著新郎,這是慫恿新郎。然後他一把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用左手厚顏無恥地摸她的胸脯。雖然這個鞋匠摟著的女人並不實際存在,但是基恩早就看穿了他這個厚顏無恥的表演,於是便拉著在一旁傻看的台萊瑟走了。“這個家夥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台萊瑟說,挽著丈夫的胳膊,她也生氣了。在下一站他們倆等電車。為了強調說明這一天與往日一樣,沒有什麼特彆的地方,所以基恩沒有叫出租車。電車來了,他首先跳了上去。他已經踏上電車踏板時才突然想到理應讓妻子先上車。於是他便背朝著大街跳了下來,猛地撞了一下台萊瑟。售票員怒氣衝衝地給了司機一個開車信號。電車沒有載上他們倆就開走了。“乾嗎?”台萊瑟生氣地說道。他大概把她撞得很痛。“我想把您扶上車——把你,對不起。”“原來這樣,”她說,“說得還算漂亮!”他們倆坐上車時,他付了兩張車票錢。他希望這樣可以彌補自己的不慎。售票員把兩張票遞到她手裡。她沒有說聲謝謝,而是咧開嘴笑一笑,用肩膀碰碰身邊的丈夫。“什麼?”他問道。“可以相信人家了吧。”她一邊挖苦地說,一邊在售票員豐滿的背後搖晃著車票。她取笑他,基恩想,但他還是沉默了。他漸漸感到不舒服起來。電車越來越滿。一個女人在他對麵坐下。她一共帶了四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兩個孩子她抱著坐在大腿上,還有兩個孩子站著。坐在台萊瑟右邊的一位先生下車了。“那兒,那兒!”母親叫道,很快地示意她那兩個頑童。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便向前擠去,他們還不是學齡兒童。這時從另外一邊走來一位老先生。台萊瑟雙手按在空位子上。兩個孩子卻從下麵鑽了過來,急急忙忙在座位旁冒出他們的頭來。台萊瑟像抹塵土一樣地把兩個小腦袋抹走了。“我的孩子!”母親叫道,“您想乾什麼?”“對不起,”台萊瑟回答說,並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的丈夫,“孩子最後再考慮。”此時那位老先生已來到座位旁,表示了一番感謝便坐下了。基恩看了妻子一眼,他希望弟弟格奧爾格能來。格奧爾格在巴黎是個開業的婦科大夫,還不到三十五歲,已享有盛譽。他精通婦女的情況遠勝於書本。他畢業不到兩年,就被上流社會的人士纏住了,他們一有病就來找他,而且他們老生病,還有他們痛苦的女眷。這表麵的成就使彼得看不起他。彼得也許原諒了格奧爾格的美貌。他天生是個美男子,這不是人為的。為了擺脫美貌的煩惱而使自己破相,他辦不到。因為他的意誌力薄弱,他違背了他曾選過的專業,大張旗鼓地去搞什麼精神病學,這種情況證明了他的意誌薄弱到何等程度。看來他還是做出了一些成績。他內心還是想當婦科大夫。那種不乾不淨的生活已經侵入到他的骨髓。彼得對格奧爾格的搖擺不定大為惱火,差不多八年前就毅然決然地斷絕了和格奧爾格的通訊關係,並撕毀了一大摞信件。凡是他所撕毀的,他一概不予答複。現在結婚了,這應該是恢複關係的極好機會。格奧爾格熱愛科學應歸功於彼得的鼓勵。而今彼得需要他出個主意,這根本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因為他一向潛心研究他的科學專業。如何對待那個畏怯的、拘謹的女人呢?她已不年輕了,生活非常嚴肅。坐在她對麵的那個女人肯定比她年輕,可是已有四個孩子,而她卻還沒有孩子。“孩子最後再考慮”,這聲音很清楚,可是她要表達的真實意思是什麼呢?她也許不想要孩子吧,他也不想要。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孩子。她為什麼要說這個話呢?她也許把他看成是一個有失體統的人。她了解他的生活。八年來她已經非常熟悉他的生活習慣。她知道,他是一個有意誌力的人。他晚上出門嗎?有什麼女人來見過他嗎?哪怕隻有一刻鐘呢?她初到他這裡來工作的時候,他曾對她十分強調地說明,他原則上不接待任何客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從嬰兒到白發老人一概不見。她應該把任何客人都打發走。“我沒有時間!”這是他一向說的話。不知道是什麼魔鬼附上了她的身,也許是那個輕浮的鞋匠?她是一個幼稚清白的人,通常情況下,像她這樣沒有文化的人怎麼可能這樣熱愛書籍呢?但是那個卑鄙的家夥表演得太露骨了。他的動作太明顯了,即使不懂事的孩子也會明白,他是在調戲婦女,這種甚至在大街上都不能控製自己的人,應該關起來,他們把勤勞的人的思想都帶壞了。她是勤勞的,而鞋匠給她施加了壞影響。否則她怎麼會想到孩子呢?她可能聽到有關孩子的事了。女人們在一起唧唧咕咕談論很多。她一定見過生孩子,可能在她以前工作過的地方。如果這一切她都知道了,該怎麼辦呢?最好的辦法就是給她講清楚。在她的眼神中還含有幾分羞羞答答,這對於像她這樣歲數的人來說未免顯得有點滑稽了。我從來沒有想過和她乾那種風流的事兒,絕對沒有想過。我沒有時間。我需要六小時睡眠:工作到深夜十二點,六點鐘起床。狗以及其他動物就是在白天也可以跟它們的同類交配。她也許期待著過這樣的夫妻生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孩子最後再考慮,笨蛋。她想說,她什麼都知道。她了解夫妻生活的環節,它的最後一環就是生孩子。她是用漂亮的言詞把這意思表達出來的。她動輒便聯係到那些麻煩事兒,孩子們會糾纏不休,道理是顯而易見的,但是目光是看著我的,毫無懺悔之意。這樣的認識真是哭笑不得。我是為了那些書才結婚的。孩子最後再考慮,這實在沒有什麼意思。她那時認為,孩子學習得太少了。我給她朗讀新井白石的文章,她高興得忘乎所以。她就是這樣首次流露了自己對書的感情。誰知道我什麼時候才弄清了她對書的態度呢?那時我們就已經接近。也許她隻是想提醒一下。她還是她。她對孩子的看法從來就沒有變過。我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我的敵人也是她的敵人,話雖短,卻是一片真心。我要注意,她不懂得房事,她也許會感到害怕,因此我要小心。我怎麼跟她說呢?真是難以啟齒。這方麵的書我還沒有。買嗎?不行,不能買。那些書商會怎麼想呢?我不是汙穢不潔之人。叫彆人買?叫誰呢?她嗎?胡說八道,她是我的妻子!怎樣能這樣懦弱呢!我應該試一試,不是彆人,而是我!如果她不願意,她會叫起來:房東、房客們——警察——有流氓。人家也奈何不了我,我已經結婚了,這是我的權利。討厭!我怎麼想到這上麵去啦?是那個鞋匠對我的影響,不是她。你真不害臊,四十年了,都沒有動心,怎麼一下子就這樣?我要愛惜她。孩子最後再考慮。要是知道她是怎樣想的多好啊,斯芬克斯(斯芬克斯,希臘神話中的獅身人首女怪,常叫過路者猜謎,如猜不出,即予殺害。)!此時那四個孩子的母親站了起來。“注意囉!”她叫著,便向左前方走去。她在右邊,即在台萊瑟旁邊停了下來,真像一個勇敢的軍官。出乎基恩的意料,她居然對他點點頭,並且熱情地問候她的女冤家,她說:“您倒好,還是個光棍杆兒!”說完便笑了起來,大金牙從她嘴裡露出來表示告彆。她下車後,台萊瑟突然跳起來,扯著嗓子叫道:“這是我丈夫!這是我丈夫!我們就是不要孩子!這是我丈夫!”她指著基恩並挽著他的胳膊。我要安慰她,他想。這種場合真使他尷尬。她需要他的保護,她叫呀,叫呀。最後他終於站了起來對全體乘客說:“我是她的丈夫。”有人侮辱了她,她要自衛,她的還擊很不策略,像是進攻。她是無辜的。台萊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誰也不站在她一邊,就連那位坐在她旁邊的先生,即她為他爭得座位的那位先生也不站在她一邊。世界被愛孩子的風氣毒害了。再過兩站基恩夫婦就要下車。台萊瑟走在前麵。他突然聽到後麵有人說:“她身上最好的東西要算是裙子了。”“像個碉堡。”“這個可憐的漢子。”“你討個醜八怪老太婆圖什麼呀?”大家都笑了。售票員和台萊瑟此時已站在電車的車梯上準備下車,他們沒有聽到這些話,但售票員還是笑了。台萊瑟下了車,在大街上非常高興地接住了她的丈夫,並說:“這個人真有趣!”此人正從開動的電車裡探出身子,把手放在嘴前做成喇叭形,大聲嚷著,可是人們沒有聽懂他嚷什麼。他一定是笑得晃動著身子。台萊瑟對著陌生人的目光招招手,原諒了他,並說道:“這家夥該摔下來。”基恩此時卻偷偷地看了看她的裙子。裙子比平常的還藍,漿也上得多,所以比平時還要硬。這是她的裙子,如同貝有貝殼一樣。誰能試一試,強行把一個閉著貝殼的貝打開呢?一個巨形貝殼,跟這個裙子一般大。人們不得不把它踩碎,踩成肉泥和碎片,像當年孩提時在海邊那樣。貝殼就是不張開,他還從未見過活貝肉。這是個什麼樣的動物,竟用這樣大的力量緊閉著外殼?他想馬上就弄明白,他手上就有這麼一個又硬又頑固的東西。他用自己的手指和指甲摳來摳去,而貝殼也在那兒煩惱。他發誓,貝殼未打開之前,他決不離開一步。而貝殼也發誓,它決不讓人看見它。他想,為什麼它如此怕羞呢?我看一眼就放了它,把它再原樣封好。我可以答應決不惹它,雖說它不會說話,上帝可以轉達我的保證,我決不惹它。他和它談了幾個小時。他的話講得非常小聲,好像是在跟他的指頭說話一樣。他不喜歡拐彎抹角,喜歡直截了當。傍晚的時候,遠處有條大船駛過。他跑過去看到那旁邊的粗大的黑體字,這船的名字叫“亞曆山大”。他在盛怒之下笑開了;很快穿上鞋,用力把貝殼往地上一摔,隨即便跳起哥爾提亞斯(哥爾提亞斯是夫利基阿(小亞細亞西北部的一個古國)一城名。哥爾提亞斯的歡樂舞蹈是指解開哥爾提亞斯之結。相傳哥爾提亞斯國王把他的乘輿的轅和軛用結係住,牢固得無法解開,並聲言能解此結者可統治小亞細亞。此結後為亞曆山大大帝拔劍砍斷。後人用以比喻用武力解決難題。)的歡樂舞蹈。現在這貝殼已無能為力了,他的鞋把它踏得粉碎,它很快就赤條條地躺在他麵前:一攤可憐的、黏糊糊的東西,根本說不上是什麼動物了。沒有外殼——裙子——的台萊瑟是不存在的。這裙子總是非常講究地上了漿。這是她的“封皮”,是藍色的純亞麻織成的。為什麼她裙子上的褶子經久不消呢?很清楚,因為她經常熨它。也許她有兩條裙子,人們分辨不出這兩條裙子。她真是個很能乾的女人。我不能把她的裙子踏壞。她會憂傷得暈倒過去的。她如果突然暈倒過去,我怎麼辦?我事先得請她原諒。她事後可以馬上再熨一下。此時我就走到另一個房間去。她為什麼不簡單地穿上第二條裙子呢?她給我造成了許許多多困難。她是我的女管家,我跟她結了婚。她應該買上十幾條裙子,可以經常換,少上一點漿就可以了。上那麼多漿把裙子漿得硬邦邦的,真叫人啞然失笑。電車裡那些人的看法是對的。上樓梯真不容易。不知不覺他便放慢了自己的步子。到第三層他就以為到家了。他嚇了一跳,那個小邁茨格爾唱著跑來了。他剛剛看到基恩,就指著台萊瑟訴起苦來:“就是她不讓我進去!她老是關門。教授先生,您給我狠狠地罵她!”“這是什麼意思?”基恩嚴厲地問道,他高興來了替罪羊。這孩子來得突然,可也正是時候。“我對她說,您已經同意我來了。”“她是指誰呀?”“就是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是呀,我媽說了,她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個傭人。”“你這個淘氣包!”基恩叫道,揮起手揍了他一記耳光。小男孩彎下腰,打了個趔趄,摔倒了,為了不至於從樓梯上滾下去,他抱住了台萊瑟的裙子。大家都聽到上漿的裙子所發出的斷裂聲。“好啊,”基恩叫道,“你還是這麼淘氣!”那小孩譏笑他。他怒氣衝衝地向小孩逼近幾步,氣喘籲籲地一把抓住小孩兒的頭發就往上提,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揍了他兩三個耳光,然後放他跑了。小孩子邊哭邊往樓上跑:“我告訴我媽!我告訴我媽!”樓上的門開了又關了。一個女人大聲責罵起來。“這漂亮的裙子有些可惜了。”台萊瑟原諒了他的這一頓狠揍,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地望著她的保護者。現在要讓她有所準備了。應該說點兒什麼了。他也站在那兒發愣。“噢,這漂亮的裙子,怎樣才能長久不變?”他慶幸自己想到這一古老的優美詩句,並引用它來暗示以後一定會發生的事情。用詩句最能把事情說清楚。詩適合於任何場合和環境。它能把最麻煩最難於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而且大家都理解得了。就在繼續走的當兒,他轉向她說:“一首非常優美的詩,對嗎?”“噢,是呀,詩總是美的。可是人們一定要理解。”“人們應該努力弄懂一切。”他慢慢地強調說,不知不覺臉便紅了起來。台萊瑟用胳膊捅了他一下,聳了聳右肩,頭不自然地向一邊歪著,尖聲尖氣地挑釁地說道:“可見水靜則深。”他意識到這指的是他。而他卻把這理解為對他的非難。他後悔不該作那種令人害臊的暗示。她回答的嘲諷的聲調使他失去了最後一點勇氣。“我——我可不是那個意思。”他結結巴巴地說。說著說著便到了自家門口,這才把他從尷尬的處境中救了出來。他很高興地把手伸進口袋找鑰匙。這樣他至少可以不引人注目地垂下他的目光。可是他沒有找到鑰匙。“我忘記帶鑰匙了。”他說。他現在必須把門撬開,就像當初打開貝殼一樣。困難一個接著一個,沒完沒了。他沮喪又不敢聲張,摸了摸其他的口袋,哪兒也沒有鑰匙。他仍在找著,忽然聽到鎖眼裡有聲音。小偷,有小偷!他頭腦裡突然閃出了這個念頭。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她的手正在門鎖旁邊。“我有鑰匙。”她得意洋洋地說。幸虧他沒有喊“來人抓賊”。可是這話就在嘴邊上了。他一生都得在她麵前感到害臊。他的表現就像一個小孩子。他沒有帶鑰匙還是頭一次。他們終於走進屋裡。台萊瑟打開他的臥室讓他進去,並說“我馬上就來”,就把他一人留下了。他看了看四周,籲了一口氣,好像剛從監獄裡獲釋似的。對,這就是他的故鄉。他在這裡可保無虞。他覺得好笑,如果他在這裡會發生什麼事情的話。他避免朝沙發床那裡看。人人都需要有一個故鄉,但不要如頭腦簡單的愛國者所想象的那種故鄉,也不需要宗教,更不需要那種虛幻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陰間之樂,而是需要這樣的故鄉,這就是地板、工作、朋友、休息、精神世界組合在一起的自然的、井然有序的整體,由它們構成的特有的天地。而故鄉最好的定義就是圖書館。最聰明的辦法就是讓女人遠遠地離開這個“故鄉”。假如有人決心吸收一個女人到這個“故鄉”來,那他就要致力於把她同化成“故鄉”的人,如同他做過的那樣。在八個靜悄悄的、艱苦的年頭裡,是圖書把她降服了,他本人卻沒有幫一丁點兒忙。他的朋友——這些圖書——以他的名義征服了這個女人。人們可以說出許多反對女人的話,隻有傻瓜才不要經過考驗的時間就結婚。他很聰明,一直等到四十歲。這八個年頭的考驗是值得人們仿效的。任何必然的事物都是逐漸成熟起來的。人是命運的主宰。如果考慮這一點的話,他就覺得缺少一個女人。他不是一個生活闊綽的人——談到生活闊綽的人,他就想到他的弟弟格奧爾格,那個婦科大夫——他什麼都是,唯獨不是一個生活闊綽的人。但是最近他做的噩夢也許跟他過分緊張的生活密切相關。現在要變樣兒了。繼續回避那項任務是可笑的。他是一個男子漢,現在應該做什麼呢?事態發展得太快了。先要確定,什麼時候該做此事。現在,她會拚命反對。對此他不應見怪。如果一個女人為了最後保護她自己而進行反抗,那是可以理解的。一旦做了那種事情,她就會讚賞他,因為他是一個男子漢。所有的女人都應該這樣。現在就乾,決定了,他發了誓。其次,在哪兒乾呢?真是一個醜死人的問題。他確實一直在看著那張沙發床。他的目光沿著書架掠了過去,同時也掠過沙發床。沙灘上那個大貝殼躺在上麵,非常非常大,而且是藍的。他的目光到哪兒,這沙發床也就跟到哪兒,顯得那樣委屈,那樣笨重。這沙發床看上去好像那些書架都放在它上麵似的。隻要基恩的目光一接近沙發床,他就馬上把頭調轉過去,看向遠處。現在,即他作出莊嚴決定的時刻,他要大大地、長時間地勞累這張床了。他的目光也許出於習慣來回轉動了數次,但它終究停住了。實際存在的活動的沙發床上卻是什麼也沒有,既沒有大貝殼,也沒有書架的重荷。不過如果他人為地在上麵放上什麼東西呢?如果在上麵放上一層漂亮的圖書呢?如果它上麵蓋滿了書,以致人們看不出來這是一張沙發床呢?基恩聽從了自己富有創見的想法,搬來一堆書,並小心翼翼地放到沙發床上去。最好從上麵取些書下來,可是時間來不及了,她說她馬上就來。他沒有用梯子,隻從下麵選些書拿來。他摞起四五本厚書,在未取其他書之前,還匆匆忙忙地撫摩撫摩。他沒有把那些不好的書拿來,以免傷了妻子的感情。雖然她對書不甚了了,但她是負責照看這些書的,也因為她對書感情很深。她馬上就要來了。一旦她看到放上了書的沙發床,由於她一貫井井有條,她就會走來詢問這些書是從哪裡搬來的。這樣他就可以把這個事先毫無所知的女人引入他設下的圈套。從談論書的名字開始可以很容易打開話題,這樣他就可以一步一步地把她往那件事情上引。使她震驚的那件事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大的事件。他不會使她害怕,他會幫助她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大膽、果斷地行動。他反對草率從事,他非常珍惜書,隻要她不喊叫就好了。他剛才還聽見一陣響聲,好像是第四個房間的門開了。他沒有注意這件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從寫字台的角度觀察著這“身穿甲胄”的沙發床,並思考著它的作用。這時就聽到她開 了腔:“我來啦。”他轉過身來。她站在旁邊房間的門檻上,穿著耀眼的帶有花邊的白襯裙。他本來想首先觀察一下那條危險的藍色裙子,而此時卻吃驚地看到了她上半身的裝束:她還穿著她那件上衣。謝天謝地,那條裙子終於脫掉了。現在我用不著去碾碎什麼了。這樣規矩嗎?萬幸,萬幸,我原沒有什麼可感到羞恥的。她怎麼會做這種事呢?我原來就想說,把那條裙子脫掉吧,可是我沒有能做到這一點。她很自然地站在那裡。我們之間早就應該互相了解了,當然她是我的妻子,這就是婚姻。她怎麼會知道呢?她已準備著過夫妻生活了。什麼都見過了,還不是跟畜生一樣。有什麼難的,畜生都會自己找到正確的東西。她腦子裡沒有書。台萊瑟扭著腰向他走來。她這次可不是滑來,而是姍姍而來。隻是因為那條上了漿的裙子她才滑著走路的。她高興地說:“出什麼神呢?真是男人的傻氣!”她彎起小指頭,威脅著,並指著沙發床。他想,我也得去那兒。他不知怎麼搞的,不知不覺竟站在她旁邊了。他現在該乾什麼呢?——往書上睡嗎?他害怕得顫抖起來,他向書禱告,向最後一個書櫃禱告。台萊瑟看到了他的目光,彎下腰用左臂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書都掃到地上去了。他無可奈何地跑到書那兒去,他想大叫一下,可是恐懼卡住了他的咽喉,他隻好忍氣吞聲。一把無名火在他胸中慢慢燃燒起來:她膽大妄為,竟敢這樣對待書!台萊瑟脫下襯裙,把它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放在地板上的書堆上,然後就舒舒服服躺到沙發床上,彎起小指頭傻笑著說:“來吧!”基恩大步衝出房間,躲到他家唯一沒有書的廁所裡,閂上門閂,在這裡他機械地扯下褲子,坐在馬桶上像個小孩子一樣哭泣起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