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星期天基恩興致勃勃地散完步回家。星期日早上這個時間,街上冷冷清清,空空蕩蕩。人們多半都在睡懶覺呢。他們起來以後,就穿上最好的衣服,先在鏡子前麵打扮一番,其餘的時間他們便互相媲美,借以得到休息。雖然人們都認為自己穿得最好,但為了證明這一點,還要到人群中去走走。在平常的日子裡他們為麵包流汗,為生活絮絮叨叨,而星期天則閒扯,休息的日子原來應是沉默的日子。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基恩在各處所看到的情況卻恰恰相反。他從來就沒有什麼休息日,因為他向來都在默默地工作。他在門口看到女管家。她等他顯然已經等了好久了。“三樓的小邁茨格爾來過。您曾經答應讓他來的。他說您已經回家了。他家的女仆看見一位大個兒上樓來著。半小時後他再來。不想打擾您,隻想看看書。”基恩沒有好好聽。當他聽到“書”字,才注意並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兒。“他說謊。我沒有答應過他什麼事兒。我跟他說過,我將給他看印度和中國的畫兒,如果我有空的話。可是我哪兒有空呢?您打發他走吧!”“現在的人都變得死皮賴臉了。不過我請您注意,他家可是一個規規矩矩的人家。爸爸是個普通工人。我想知道,他的錢是從哪兒搞來的。問題就在這裡。現在時興這樣的說法:一切為了孩子,現在哪有什麼嚴格要求。孩子都很淘氣,不可思議。在學校裡他們一味玩耍,還跟老師在一起散步。請問,這個世道是什麼世道!如果一個孩子什麼也不想學,父母就把孩子從學校裡接出來送去當學徒,交給一個嚴師管教,以便讓孩子能學到點東西。大家也許想工作吧?可是現在什麼名堂也乾不出來,一點都不簡樸。您隻要瞧瞧那些年輕人在街上散步是個什麼勁兒!每個年輕女工都要穿一件時髦的短袖女上衣。請問,她們為什麼非得穿那種貴得要死的勞什子呢?她們去洗澡,又要脫下來。女孩兒們還跟男孩兒們在一起洗澡,成何體統,從前哪有這種事兒?他們應該乾點正經事兒。我總說,他們這錢是從哪裡搞來的?樣樣東西一天比一天貴,土豆的價錢已經漲了兩倍。孩子變得淘氣了,有什麼稀罕的呢?他們的父母一切都由著他們,從前父母看到孩子淘氣,可不客氣,左右開弓,啪啪給他幾個耳光,孩子不得不聽話。現在這個世界越來越不像話,孩子小的時候,不學習;大了又不工作。”她絮絮叨叨發表了一通議論,基恩不禁被她的話所吸引,並且感到她的話很有意思。這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居然如此重視學習。她的本質是好的,也許這是因為她每天都和他的書打交道的緣故吧。書籍沒能影響其他像她這樣的人。可能她更容易受到教育,她也許非常渴望受到教育。“您說得對,”他說,“您這樣清醒地思考問題,使我感到非常高興。學習就是一切,是最重要的。”他們走進屋裡。“您等一下!”他說著便走進圖書館,出來時左手拿著一本書。他一邊翻著書,一邊便啟動兩片薄薄的嘴唇說:“您聽著!”他說著並示意她離他稍微遠一點,中間要有一點距離。他慷慨激昂地——這種慷慨激昂的情緒與文章的樸素風格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讀道:“我的老師要求我每天白天寫三千個字,每天晚上還要寫一千個字。冬天白天短,太陽下山早,而我還沒有完成作業,於是我便把小木板搬到朝西的涼台上,並在那裡把作業寫完。晚上,我檢查寫過的作業時,累得再也頂不住了。我在背後放上兩桶水,如果我打瞌睡,我就脫掉衣服,在身上澆上一桶水,光著身子再繼續工作。由於身上剛澆上涼水,我感到有一段時間頭腦是清醒的。可是身上慢慢地又暖和起來,我又重新打起瞌睡來了,於是我又澆第二桶水。每晚兩次衝涼使我能完成任務。那年冬天我剛剛九歲。”他激動而讚賞地合上書。“從前人家就是這樣學習的,這是日本學者新井白石青年回憶錄中的一段話。”台萊瑟在他朗讀的時候向他靠近了一些,並隨著抑揚頓挫的句子節拍點頭。她那左邊的長耳朵自然地聽他自由翻譯出來的日本話。他不由自主地把書傾斜一些拿在手中。她肯定看到了那些外文字,並且讚賞他流暢的朗讀。他讀起來使人覺得好像他手裡拿著的是一本德語書。“原來是這樣!”她說道。他已讀完了。此時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的驚訝表情使他感興趣。他想,難道為時太晚了嗎?她今年多大呢?學習總還是可以的。她應該從最簡單的讀起。門鈴響了。台萊瑟打開門。小邁茨格爾把鼻子伸了進來。“我可以進來!”他大聲嚷道,“教授先生早就允許了!”“沒有書!”台萊瑟一邊嚷,一邊就關上門。小男孩在門外大聲喧鬨,並且發出威脅。他氣得說出來的話誰也聽不懂。“請彆給他書,那孩子貪得無厭,您給他一本,他以後就沒完沒了地跟您要。他的手臟,摸到書上一下子就全是斑點了。這孩子正在樓梯上吃黃油麵包片。”基恩站在圖書館的門檻上,男孩子沒有看見他。基恩和顏悅色地對女管家點點頭,他非常高興地看到彆人維護和關心他的書籍。她理應得到基恩的感謝。“如果您想讀點東西的話,您儘管向我提出來。”“那我就不客氣了。我本來早就想向您提出這個要求了。”凡是涉及書的事情她都要插一手,一般情況下她可不是這樣。她一直表現得很虛心。他從未想過建立一個可以出借書籍的圖書館。為了節約時間,他回答說:“好吧。我明天給您找點可讀的東西。”然後他就開始工作。他的允諾使他不安。她雖然每天拂去書上的灰塵,而且從未損壞過一本書,但拂塵和讀書是兩碼事。她那手指又粗又硬。脆薄的紙片哪裡經得起又粗又硬的手指擺弄呢?裝幀粗糙的書比那些精致的書要好一些。她看得懂嗎?她早就年逾五十,時間荒廢了。柏拉圖(柏拉圖(前427-前347),古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稱他的犬儒派反對者安提西尼(安提西尼(前435-前370),古希臘犬儒派哲學創始人,柏拉圖的反對者。)為後學老人。現在又出現女後學老人。她想在泉水邊解渴。或者是因為她一無所知而在我麵前感到害臊嗎?行善做好事,很好,但不能犧牲書呀!為什麼要難為我的書呢?我付給她高工資,我可以這樣做,因為這錢是我的。把書交給她,聽她擺布,那不是懦弱的表現嗎?這些書在一個沒有文化的人麵前是毫無抵禦力的。我不能坐在那裡看她讀書。深夜,一個被綁縛的男人,站在一個廟宇的台階上,用一根小木棍抵禦著兩頭美洲豹,這兩頭豹一左一右猛烈地向他進攻;它們都用五顏六色的彩帶裝飾著,張牙舞爪,眼露凶光,咄咄逼人,使人毛骨悚然。天空黑黢黢的,連星星都籠罩在黑幕中了。玻璃體從囚徒的眼中滾了出來,落在地上打得粉碎。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人們習慣於這種殘酷的搏鬥並且打著嗬欠。由於偶然的機會,人們看到美洲豹的爪子原來是人腳。觀眾是一位高個子、有文化的先生。他突然想到這是墨西哥司祭教士,他們正在演出一個喜劇。當作祭品的人大概知道,他不得不死去,教士們化裝成美洲豹,但是我一眼就把他們看穿了。右邊的美洲豹突然甩出一塊沉重的象楔子一樣的石頭,直刺向祭品人的心臟。石頭的棱角切開他的胸脯。基恩惶恐地閉上眼睛,他想,這血一定直向天空噴去,他譴責這種中世紀的野蠻行動。他一直等到相信祭品人的血已流儘時才睜開眼睛。奇怪得很:從那裂開的胸脯裡蹦出一本書來,接著又是一本,居然蹦出許多書來,並且蹦個沒完。書掉在地上,被火苗吞噬著。火紅的血點著了一堆木材,書焚燒了。“捂住你的胸脯!”基恩衝著囚徒嚷道,“捂住你的胸脯!”他雙手打著手勢,他必須這樣做。快點兒!快點兒!囚徒理解了他的意思,他猛一用勁掙斷了繩索,雙手捂在胸前,基恩才鬆了一口氣。祭品人把胸脯撕裂得更大了。書從中滾滾而出,幾十本,幾百本,乃至無法計數了,大火席卷著紙片,每一張紙片都在呼喚救命。尖叫的呼救聲從四麵八方響了起來。基恩張開胳膊伸向那些熊熊燃燒著的書籍。祭台距離他比所想象的要遠得多。他跨越數步,還是沒有到達祭台。如果他要挽救這批書的話,那就得快跑。他直奔過去,跑得他上氣不接下氣,如果一個人不小心,盛怒之下會把自己的身體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成為一個無用之人。這些卑鄙野蠻的家夥!他聽說過拿人類生命作犧牲品的事情,但是拿書作犧牲品的事情卻從未聽說過!從未聽說過!現在他已靠近祭台,大火燒到了他的頭發和眉毛。木材堆很大,從老遠看,他以為很小呢,這些書一定在這大火的中央。你也進去,你這個膽小鬼,你這個吹牛的孬種,你這個可憐蟲!為什麼他要罵自己呢?他畢竟挺身而出了。你們在哪裡呢?你們在哪裡呢?大火使他眼花繚亂。這是什麼?見鬼了,他的手伸向哪裡,哪裡就能觸摸到大喊大叫的人。他們竭儘全力夾住他。他把他們甩開,可是他們又跑來了。他們從下麵向他爬來抱住他的膝蓋,燃燒著的火炬從上麵向他頭上掉下來。他沒有向上看,但看他們看得很清楚。他們抓住他的耳朵、他的頭發和他的肩膀。他們用身體緊緊地把他包圍起來,七嘴八舌大聲開著玩笑。“放開我!”他大聲嚷道,“我不認識你們。你們要乾什麼!我要拯救這些書!”於是有一個人向他的嘴巴撲來,捂住他的嘴唇。他很想繼續說下去,但嘴巴張不開。他心裡說道:他們要把我毀了!他們要把我毀了!他想哭,但沒有眼淚,眼睛被殘酷地封閉了,有人捂上他的眼睛。他想跺跺腳,他想拔起右腿,但無濟於事,拔不動,被燃燒著的人抱得牢牢的,好像捆上了鉛塊一樣。他非常討厭他們,這些貪得無厭的家夥,他們吞噬人命從來沒有個夠,他仇恨他們。不論他如何委屈他們、侮慢他們、咒罵他們,他還是不能擺脫他們。他一刻也沒有忘記為什麼到這裡來。人們強行把他的眼睛蒙住,但是他心裡卻十分清楚:他看到一本書,這本書的四邊不斷地延伸著,天上地下,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地平線,整個空間都是這本書了。熊熊的烈火正在慢慢地、平靜地“蠶食”著書的邊緣。這書就這樣安詳地、無聲無息地、沉著地忍受著被折磨的痛苦。人們尖聲大叫,書默默地焚燒著。殉難者是不叫喚的,進入天國的死者是不叫喚的。這時有個聲音宣布,他知道一切,他是上帝的代表:“這裡沒有書,一切都是虛幻的。”基恩馬上意識到,此人是先知先覺者,他甩開這幫燃燒著的人群並從火中跳了出來。他得救了。痛苦嗎?可怕得很,他回答說,但還不是像人們通常所想象的那樣糟。他對那人的聲音感到無限欣慰。他看到自己如何從祭台上跳了出來。對著空自燃燒的火焰大笑使他感到快慰。他站在那兒,陷入對羅馬的沉思。他看著搐動著的肢體,四野裡彌漫著燒焦的肉味。人是多麼愚蠢,他忘卻了他的怨恨,一躍跳出火坑。這些書本來是可以得救的。突然,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些人都變成了書。他大聲叫了起來,並喪失理智地向火焰奔去。他氣喘籲籲地奔跑著,詛咒著跳了進去,尋尋覓覓,又被那些祈求的人體包圍起來。舊有的恐懼又向他襲來,上帝的聲音又解救了他,他逃脫了,在同一個地方觀察著同樣的一出戲。他四次被愚弄。事態發展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他知道他已經汗流浹背。他真想偷偷地在兩個使他激動的高峰之間喘口氣。在第四次休息時,他終於趕上了“最後的審判”(“最後的審判”,又稱“末日的審判”。基督教稱,耶穌將於“世界末日”審判一切死去的和仍然活著的人,善人升天堂,惡人下地獄。)。巨大的車子,有的有房子那麼高,有的有山那麼高,有的有天那麼高,從四麵八方向那大火吞噬著的祭台接近。上帝的聲音洪亮而憤怒地嘲笑著說:“現在統統都變成書!”基恩大吼一聲終於醒了。這個夢是他記憶中最糟的噩夢,他醒來後有半小時之久仍然感到恍恍惚惚,非常壓抑。一根壞事的火柴,當他在街上散步時——圖書館很可能就完了。他的圖書館雖然投了數倍於此的保險,但他懷疑在毀掉二萬五千冊書以後他是否還有力量生存下去,哪裡還談得上去索取那一筆保險費呢!他非常鄙夷地簽訂了這項保險。以後他會對此感到羞愧,他本來很想取消這項保險。僅僅為了不再去那個法律對書和牲口都一樣有效的機關,僅僅為了躲過那些無疑是被派到這裡來的代理人,他才支付了到期的款項。一個夢分解成若乾組成部分,就失去它的力量。他前天看到若乾墨西哥畫稿,其中有一幅畫稿表現的就是兩個化裝成美洲豹的教士宰殺囚犯祭神的場麵。前幾天,因為他見到一個盲人,使他想到亞曆山大圖書館主任,那位老者埃拉托色尼。亞曆山大這個名字使每個人都會想起燒毀舉世聞名的圖書館的那場大火。在一幅中世紀木刻——他對木刻的質樸和簡單感到好笑——上雕刻著幾十個猶太人正被熊熊烈火焚燒著,他們站在執行火刑的柴堆上還在固執地大聲祈禱。他讚賞受到推崇的米開朗琪羅(米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文藝複興盛期的雕塑家、畫家、建築師和詩人。《最後的審判》是他所作的壁畫。)的“最後的審判”。那些罪人被無情的惡鬼推到地獄裡去了。有一個罪人,恐懼和痛苦地雙手緊緊抱住頭,而那些鬼就在下麵抱著他的腿,他不願看那目不忍睹、令人痛苦的慘狀,即使現在講的是他自己夢中經曆的事情他也不看。上麵站著的耶穌,根本不是基督教打扮,他強有力地揮動胳膊宣判著。所有這些就構成了一場大夢。當基恩把“洗漱車”推出門外時,他聽到她非同尋常地大聲說道:“起來?”她乾嗎老早就這麼大聲說話?現在大家都還在睡覺呢!對,他曾答應借給她一本書。他隻考慮借給她一本。隻是沒有什麼思想價值,也許能給人以享受,這看法也是估價過高了。破壞了完整性。人們看,為其中各種各樣的人物所感動,從人物的活動中獲得樂趣,從而深入了解人們所喜愛的角色。各種立場觀點都是可以理解的。人們心甘情願地使自己聽任彆人有目的的擺布,長此下去人們就失去了看書的本來目的。是家打進讀者內心的一個楔子。作家對楔子和打進去的阻力計算得越高明,他在讀者內心所留下的裂痕就越大。為了國家,應被禁止。七點鐘時,基恩又打開門。台萊瑟已站在門前,象往常一樣滿懷希望,極為謹慎,耳朵傾斜地耷拉下來。“我是來取書的。”她大膽地提醒道。基恩的臉不禁紅了起來。這個該死的女人居然記住了彆人欠考慮時作的允諾。“您是來要書的!”他叫道。但聲音突然又變了:“您應該來取書!”他衝著她把門關上,兩條腿氣得發抖,直挺挺地走到第三個房間,用一個指頭把《封·勃萊道先生的褲子》這本書鉤出來。他在學生時代就買了這本書,曾經把它借給全班同學。由於心情一直不好,對世界上的一切都感到彆扭,斑斑點點的封麵和油膩的書頁反而使他舒坦。他平靜地走到台萊瑟那裡,把書一直送到她的眼前。“這可不必要。”她說,從腋下抽出一疊紙來。他現在才注意到這是包裝紙,她費了很大周折才找出一張合適的紙來,就好像給孩子穿件小衣服一樣把書包好。然後又抽出第二張包裝紙說:“雙料包裝可以更好地保存。”新包的書皮仍不夠好,她就扯去並包上第三張。基恩注視著她的動作,好像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她似的,他對她低估了。她比他還要愛惜書,對這本舊書他非常反感,而她卻給它包上兩層書皮。她不讓手掌接觸書,而隻用手指尖夾住,她的手指纖細。他因錯怪她而感到慚愧,同時對她也感到高興。是不是要給她拿一本彆的書呢?她應該得到一本乾淨一些的讀物。不過,她就先從這本書讀起吧。反正過不了多久她還會要第二本。圖書館是由她負責管理的,已經八年了,他還稀裡糊塗不知道。“我明天要出門旅行,”他突然說道。她此時正用指關節把書皮弄平。“要好幾個月呢。”“那麼我可以紮紮實實地把塵土都掃乾淨了,一個小時也許夠了吧?”“假如發生火災,您怎麼辦呢?”她大吃一驚,包裝紙隨著掉到地上。但她手裡還拿著書。“天哪!那就救火!”“其實我根本不走,不過開個玩笑。”基恩微笑著。他要出門旅行,把書交給她一人管理,這樣一個特彆信任她的想法使她深受鼓舞。他向她走近並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拍拍她的肩膀,幾乎是十分親切地對她說:“您真是一位好人!”“我想看看,您為我挑選的是什麼好書。”她說,她的嘴角笑得已經延伸到耳根。她打開書大聲讀道:“褲子……”她突然停住了,臉上並不紅,而是滲出了一層細汗。“教授先生,您可真是……”她叫著,並以飛快的勝利者的步子溜進廚房。以後幾天裡,基恩力圖使自己集中到原有的事業上去,他對寫作有時也感到膩煩,想偷偷地到人群中去走走,並且時間要比自己所允許的長一些。如果公開消除這種膩煩情緒,他就會失去許多時間。他習慣於在這種鬥爭中獲得力量。此時他想出了較為聰明的辦法,用巧妙的辦法克服這種情緒:他不趴在寫字台上打瞌睡,並努力克服疲勞的念頭。他不上大街,不跟任何蠢人以任何方式進行無關緊要的交談。恰恰相反,他要跟他最好的朋友一起來活躍他的圖書館。他最愛古代的中國人。他叫他們從書中出來,從牆邊書架上下來,招呼他們走近一些,請他們就座,根據情況,歡迎他們或威脅他們,示意他們如何措辭。他堅持自己的意見,直至他們沉默為止。他要進行筆頭論戰,通過這種方式獲得料想不到的新的樂趣。他練習漢語口語,並使用巧妙的習慣用語。假如我去看戲,聽到的是些無稽之談,既無教益,又無樂趣,無聊得很,還要犧牲三個小時的寶貴時間,最後隻好氣惱地去睡大覺。而我的自我對話時間要比看戲短,而且有水平。他就是這樣在為自己的毫無邪念的自編自演的節目辯解,因為這樣的節目對於一個觀眾來說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基恩在大街上或書店裡常常碰到那種野蠻人,這些人說出的通情達理的話是他沒有想到的。為了消除這種印象——這種印象是和他對這些人的蔑視看法相矛盾的——他在這種情況下便做了一個小小的統計:這個家夥一天要說多少句話?少說也有一萬句話。這一萬句話中有三句也許是有意義的,而我偏偏偶爾聽到了這三句話。每天還有千千萬萬句話他要通過腦子想一想而沒有說出來,這些話都毫無意義,人們也許可以從他的秉性上看出他想說什麼話,幸虧沒有聽到這些話。女管家很少說話,因為她總是獨自一人。一下子他們有了共同之處,他每時每刻都想到這一共同點。他看見她時,馬上就想到那本精心包好的《封·勃萊道先生的褲子》。這本書在他圖書館裡放了幾十年了。他每每經過那裡時,背上就像紮了芒刺一般鑽心地疼。但他還是把它放在老地方。他為什麼就沒有想到給它包上一層漂亮的書皮妥善保管呢?真差勁兒!還是這位普通的女管家教了他應該如何做。難道她為他演出的僅僅是一出喜劇嗎?也許她為了安慰他才演出這套阿諛奉承的把戲吧。他的圖書館遐邇聞名,有些商人曾經千方百計想從他這裡得到某些孤本。也許她正準備進行一場大規模的竊書活動。當她獨自一人和書打交道時,人們就要知道她在乾什麼。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廚房裡,這使她大吃一驚。他的猜疑折磨著他,他要搞清楚。一旦她被揭露出來,他就馬上把她趕走。他要一杯水,而她顯然沒有聽清他的叫聲。當她匆匆忙忙替他端來水時,他便審視著她座位前的桌子。在一個天鵝絨繡花枕頭上放著他的書。書翻到第二十頁。她還沒有讀多少。她用盤子給他遞去一杯水。她手上套了白手套。他忘記用手指頭去抓住杯子,杯子掉到地上,盤子也跟著掉下去。一陣哐啷聲轉移了視線,倒是值得歡迎。他沒說什麼。他從五歲起就讀書了,至今已有三十五個春秋,還從來沒有想到戴上手套去讀書。他那尷尬的處境使他感到十分可笑。他鼓起勇氣不假思索地問道:“您讀得還不多吧?”“我每一頁都要讀十幾遍,否則就學不到什麼東西。”“您喜歡這本書嗎?”他強製自己問下去,否則他會像剛才潑在地上的水一樣不可收拾。“書永遠是美的。人們應該理解到這一點。這書裡有油汙斑,我費儘心機也沒有把這些油汙斑去掉,我該怎麼辦呢?”“這油汙斑早就有了。”“多可惜呀,您知道書是多麼珍貴!”她沒有說“值錢”,而是說“珍貴”。她說的是書本身的價值,而不是書的價錢。而他以前給她扯的都是什麼“錢”,他的圖書館值如何如何多的錢。這個女管家應該鄙夷他。她是一個高尚的人。為了除掉書中的油汙斑,她煞費苦心,徹夜不眠。他給她的是一本最不值錢、最破舊、最臟的書,而且是因為討厭這本書才給她的。而她得到它卻如獲至寶,十分珍惜。她並不憐憫人,因為那不是藝術,而是憐憫書。她讓弱者、受欺壓者到自己身邊來。她所關心和照料的是世界上的落伍者、被遺棄者和被遺忘者。基恩深受感動地離開了廚房,沒說一句話。她聽到他在外麵走廊上喃喃自語,但不知道說些什麼。他在圖書館高大的房間裡踱來踱去,並請孔夫子出來。孔子安詳而沉著地從對麵牆上迎麵走來。假如一個人沒有做出什麼成就就了此一生,便是虛度年華。基恩大步迎向孔子。他把一切應有的禮節全都忘了。他那激動的情緒和中國人溫文爾雅的舉止態度形成鮮明的對照。“我相信我有一些知識!”他在五米開外的地方就對孔子說道,“我也相信我有一些修養。有人勸我說,知識和修養是相輔相成的,二者缺一不行。誰這樣勸我呢?你!”他毫不畏懼地稱孔夫子為“你”,“現在突然來了一個人,此人沒有一丁點兒知識,但比我和你、你的整個儒家學派都更有修養,更有心誌,更有尊嚴和人道!”孔子並沒有使自己失去自製。在開口之前,他甚至沒有忘記向對方拱手作揖。儘管對方作了如此不遜的責怪,他的濃眉卻沒有皺一下。濃眉下一對古老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緩慢而莊重地說道:“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六十而耳順。”(見。大意為:我十五歲,有誌於學問;三十歲,說話做事就都有把握了;四十歲,掌握了各種知識而不致迷惑;……六十歲,傾聽彆人的言語,便可以分彆真假,判明 是非。)基恩頭腦裡早就記熟了這些話。他卻以使孔子更為氣惱的話來回敬孔夫子。他很快把他的情況和孔夫子的情況生拉硬扯地進行對比。他十五歲時,白天在學校,晚上違反母親的意願,躲在被窩裡憑著手電的微光,如饑似渴地讀了一本又一本書。母親給他設了崗,派弟弟格奧爾格監視他,可是他弟弟夜裡偶爾醒來時,他仍然沒有中斷,而且從不試圖把被子掀開來。夜裡能否讀書,全靠他能否機警地藏好手電和書本。他“而立”之年已在科學上有所建樹。他鄙薄當教授的聘請。他完全可以憑他父親遺產的利息舒舒服服、無牽無掛地過一輩子。但是他沒有這樣做,而是把錢花到書上麵了。幾年的時間,也許隻有三年的時間吧,他的錢就全部花光了。他對困難的前景從來不抱幻想,也就是說他對前途毫不畏懼。他現在四十歲了,直至今天他也從來沒有“惑”過。當然他不能忘記《封·勃萊道先生的褲子》那本書,在處理那本書的問題上他出了問題。他還沒有到六十,否則他也可以“耳順”了。他能讓誰“耳順”呢?孔子好像看出了他的問題似的,向他走近一步,雖然基恩比他高出兩個頭,他仍然向基恩友好地鞠躬作揖,並對他親切地說道:“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考察他所結交的朋友,觀察他所由以達到目的的方式方法,審度他的心情,安於什麼,不安於什麼。那麼,這個人怎樣隱蔽得了呢?這個人怎樣隱蔽得了呢?)此時基恩十分沮喪,熟讀這些話有什麼用呢?人們要使用這些話,體驗這些話,並證明這些話。她在我身邊生活八年了。我了解她的“所以”而對其“所由”和“所安”則連想都沒有想過,我知道她為圖書做了些什麼事情。她的成果我每天都見到。我想她是為了錢才這樣做的。自從我知道她安於什麼以來,我就更了解她的“所安”了。她在為那些可憐的、滿是油汙的、人們見了就厭惡的書籍清除汙斑。這就是她的休息和睡眠。如果我不是由於不信任而到廚房去使她大吃 一驚的話,她的良好的行為永遠也不會被人知曉。她在隱匿的地方為她的“養子”——我的那本書,做了繡花枕頭,安置它“睡在床上。”整整八年之久,她從來沒有戴過手套,而今天,在她打開書之前,卻從她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中抽出一些錢來上街買了副手套戴上。她並不傻,而是一個精明的人,她知道,她的手套錢可以買三本這樣的新書。我犯了個大錯誤。八年之久我居然是個瞎子。孔夫子不容他再想下去,便說道:“過,則勿憚改。”(有了過錯,就不要怕改正。)一定改正,基恩叫道。我要彌補她所失去的八年。我要和她結婚!她是維護我的圖書館最理想的人。遇到火災,我完全可以信賴她。我所設想的女人就不如台萊瑟完美。台萊瑟有好的品質,是位天生的保管員,她心眼兒正。在她的身上沒有文盲無賴的氣質。她可以找一個情人,諸如麵包師,賣肉的,裁縫等等,不管什麼野蠻人,不管什麼猴子。但她不忍心。她是一心撲在圖書上的人。有什麼比跟她結婚更簡單呢?他不再注意孔夫子了。當他轉眼看孔夫子時,孔夫子早已不見了。他隻聽到孔子微弱的、但很清晰的聲音:“見義不為,無勇也。”(眼見應該挺身而出的事情,卻袖手旁觀,這是怯懦。)基恩來不及感謝孔子對他的最後鼓勵。他匆匆跑到廚房門前,猛地抓住門把,門把折了。台萊瑟坐在她的枕頭前,正在裝樣子讀書。當她意識到他站在她後麵時,她目光離開了書本,站了起來。剛才談話的印象她沒有忘記,所以她把書又翻到第三頁。他遲疑了一會兒,不知道該說什麼,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看到折了的門把,憤怒地把它扔到地上,然後他就直挺挺地站在她麵前對她說:“請把手伸給我!”台萊瑟低聲道:“那怎麼行呢!”把手伸給了他。現在來調戲人了,她想,此時她開始渾身冒汗。“不是這個意思,”基恩說,他所說的“伸手”不能從字麵上來理解,“我想跟您結婚!”台萊瑟沒有料到這個決定如此之快。她把晃動著的腦袋向旁邊一歪,又驚又喜、半推半就地回答道:“我聽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