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不能像個傭人一樣待在廚房裡吃飯。女主人應該坐在桌子旁邊吃飯。”“我們沒有桌子。”“我經常說應該有張桌子。哪兒有規規矩矩的人家在寫字台上吃飯的?這個問題我考慮八年了。現在該講出來了。”於是買了一張硬木桌子,在離寫字台最遠的一個房間,即第四個房間,請工人辟了一個膳室,每天他們就在那裡吃飯,在新桌子旁邊默默地吃午飯和晚飯。這樣過了還不到一個星期,台萊瑟又 說道:“今天我提個要求。我們有四個房間,男人和女人享有同等權利,當今法律就是這麼寫的。那麼我們每人可平均有兩個房間,這是合情合理的。我用膳室和它旁邊那個房間,你用你這個漂亮的書房和它旁邊的那個大房間。這樣簡單省事。家具、設備放在原處,不要再費神了,否則浪費時間,太可惜。可是這事兒非辦不可。以後雙方就不會互相乾擾了,丈夫去書房,妻子去乾她自己的工作。”“原來如此,那麼書呢?”基恩已預感到她的企圖。她騙不了他。即使三言兩語,他也能從中研究出一點名堂來。“這些書把我房間裡的位置都擠沒了。”“我會把書拿到我房間裡來的!”他很生氣。我的天哪,他可不願意從手中失掉什麼東西。他對那幾件家具實在膩透了。“對不起,為什麼要拿到你房間去呢?把書拿來拿去不好,我知道,就把書放在那兒吧!我決不動它們,把第三個房間給我,這樣也就抵消了,大家不吃虧。在那個房間裡反正也沒有什麼彆的東西。那個放寫字台的房間就歸你一人用。”“你能保證吃飯時不說話嗎?”家具對他來說無所謂,統統都交給她。但一到吃飯她有時就說起話來了。“可以呀,我很樂意不說話。”“我們還是做個書麵保證吧!”她極其敏捷地跟著他滑著走到寫字台旁。他很快就起草了一個“協定”,“協定”的墨跡未乾,她就在下麵簽了字。“你可要知道,你簽的是什麼!”他說。他把“協定”舉得高高的,為了保險起見,他就大聲地對她讀了起來:“本人確認,在我三個房間裡的所有書籍都是我丈夫的合法財產,並保證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改變這種所有關係。為確保這三個房間的安靜,我保證在共同進餐時不說話。”雙方都很滿意。自結婚登記以來他們第一次握手。這位從前習慣於沉默的台萊瑟方才知道她的沉默對他來說多麼重要。她所答應的條件,不管她怎麼不願意,也得遵守。吃飯時她默默地給他端上飯菜。她有一個宿願,即跟丈夫談談在廚房裡如何做飯,這一宿願她也不得不自動放棄。“協定”的全文她牢牢地記在腦子裡。“必須沉默”使她感到比“沉默”還要困難。有一天早晨,基恩正打算出門散步,她攔住他說:“現在我可以說話,因為不是吃飯的時候。那張沙發床我可睡不了,它跟那張寫字台放在一起相稱嗎?一個是古色古香,而另一個是破破爛爛。一個規規矩矩的人家應該有張像樣的床。要是有個人來看見了,該有多寒磣。那張沙發床我早就受不了啦。昨天我想說來著,但是我還是沒有張口。可不要責怪家庭婦女。那沙發床實在太硬了!哪兒還有比這更硬的沙發床呢?太硬不好。我可不是貪圖享受的人,人家也不會這樣說我。但總要讓人睡得下來。按時睡覺,有張好好的床,這是對的。可不要這麼硬的床!”基恩沒有打斷她的話。他寫的那個“協定”不全麵,僅僅寫吃飯時保持安靜是不夠的,應該確保整個白天都不要說話才好。但從法律意義上講,她還談不上破壞“協定”,雖然她在道義上是不對的。此事也不會使這號人不安。下次他要放聰明點。現在如果他說話,就給她提供了說話的機會。不如見到她就走開,敬鬼神而遠之,權且把她當做啞巴,把自己當做聾子吧。她可是沒完沒了。每天早晨她都站在門口,把沙發床數落得一次比一次硬。儘管他不動聲色,還是聽她詳細地把話講完。她對沙發床顯得了如指掌,好像她在這張床上睡了許多年似的。她那樣放肆地胡言亂語,給了他很深的印象。這沙發床明明是軟的,非要說成是硬的。他恨不得一個箭步躥上去把她那張愚蠢的嘴巴封起來。他自言自語道:看她厚顏無恥能走多遠,敢走多遠。為了弄清這一點,需要暗地做一個小小的試驗。當她又一次數落沙發床如何如何硬的時候,他靠得很近,譏笑地盯著她的臉,盯著她那腮幫子上的兩塊疙瘩肉和黑洞洞的嘴巴說:“這一點你是不會知道的。是我睡在上頭!”“但是我知道,沙發床硬。好啊,原來這樣!你究竟怎麼知道的?”她傻笑著。“我不想泄露給你,人總有記憶嘛!”突然他對她和她的傻笑感到十分熟悉。一條刺眼的上麵帶有花邊的白色襯裙出現在他眼前,一條粗笨的手臂把書橫掃到地上。書像死屍一樣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毯上。一個惡魔,上身穿一件女襯衣,下身半裸著,疊著那條襯裙,並把它遮蓋在書上,成了“書屍”的蓋屍布。這一天基恩心情十分憂鬱,工作毫無進展。吃飯之前他感到惡心。他甚至餓了一頓飯。他對那些可憎的情景記憶猶新,晚上他睡不著。那張沙發床被罵得狼狽不堪。要是它真的很硬倒也罷了!他擺脫不了那汙穢的回憶。有幾次他索性起來想把那堆東西搬掉,但是那個女人沉得很,躺在上麵就是不動,他於是不客氣地把她從床上推下來,可是他剛上床,便又感到她躺在旁邊了。他悔恨得無法合眼。他需要六小時睡眠。明天工作得好不好,就取決於今天晚上睡得怎麼樣了。他覺得,他的一切可怕的思想都在圍繞著這張床轉。淩晨四點鐘,他才想到一個辦法。他決定放棄這張床。他匆匆忙忙地跑到老婆的房門前,這個房間就在廚房旁邊,他咚咚地敲門,直到把她驚醒為止。她實在也沒有怎麼睡,自結婚以來,她睡得很少,每天晚上她都要暗暗地等著那樁大事兒,現在沒準兒就找上門了。為了使自己相信真是那麼回事兒,她需要一點時間。她輕輕地從床上爬起來,脫下睡衣,穿上帶花邊的襯裙。每天夜裡她都要把它從箱子裡拿出來,放在靠床腳的椅子上,這是她每天夜裡無論如何都要辦的事情。她在肩上披一條寬闊的帶有含苞欲放花朵的紗巾,這是她嫁妝中第二件精製品。她把她的第一次失敗歸罪於那件女上衣。她在她那又大又寬的腳上套了一雙紅拖鞋,悄悄地走到門邊扭扭捏捏地說:“天哪,要我開門嗎?”她本來應說:“有什麼事嗎?”“見鬼了,不是要開門!”基恩叫道,他以為她睡得很死,因而感到非常氣憤。她發現自己判斷錯了。他咄咄逼人的口氣使她如夢方醒。“明天給我去買張床!”他吼道。她沒有回答。“聽到沒有?”她收起了一切做作,衝著門長歎一聲,說:“隨你的便。”基恩拔腿就走,回到自己的房間用力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爬上床很快就睡著了。台萊瑟扯下她那披肩紗巾,胡亂地扔在椅子上,趴在床上嗚咽起來了。這是對待妻子的禮貌嗎?人們應該這樣做嗎?人家會認為我是計較這些的!他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嗎?我穿上帶有昂貴花邊的襯裙,他居然無動於衷。這不是一個男人能做得出來的。當初我還不如找個情人呢。我從前的那位主人家經常有一位來訪的客人,一位儀表堂堂的男子漢!每次他來時都在門邊托著我的下巴對主人說:“她一天比一天年輕了!”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又高又結實,有理想,不像這個骨瘦如柴的人。那個人的待人接物多好啊,我隻要說聲“哞”就行了。他一來,我就到起居室去問主人:“主人明天要些什麼呢?牛肉炒白菜和烤肉還是熏肉炒圓白菜和丸子?”那老兩口的口味迥然不同,男的要肉丸子,女的要白菜。於是我就去問客人:“請侄少爺拿個主意吧!”我現在還仿佛看到我是如何站在他麵前的。而他,一個淘氣的毛小夥子,呼一下跳起來,雙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這家夥真有力氣——說:“牛肉炒白菜和丸子!”人家一定要笑話牛肉炒白菜和丸子!哪兒有這麼一道菜?從來沒有過。“侄少爺總是樂嗬嗬的!”我說。他是裁減下來的銀行雇員,沒有工作。不錯,有一筆可觀的退職費,但是退職費吃光了怎麼辦呢?不行,我隻能找一個有退休金的人,或者自己有點家產的人。現在算是找到了,可不能為貪圖一時快樂,把事情搞糟。我得聰明點兒。我們這一口子老氣橫秋,這是一個殷實人家應有的奇跡嗎?按時睡覺,整天待在家裡,就已經說明問題了。我母親衣衫襤褸,活到七十四歲才死。她是餓死的,因為她沒有吃的,要不她還不死呢!不過她是在消磨時間。每年冬天她總要做件新上衣。老頭子死了還沒到六年,她就找了一個漢子。那真是個漢子,一個賣肉的,他打她,他常常跟在姑娘後麵轉。我有一次把他的臉都抓破了。他倒喜歡我,可我不喜歡他。我容忍他,隻是為了氣一氣母親。她總是那樣:一切都是為了孩子。有一次母親下班回家,看到那個家夥在女兒房間裡,著實嚇了一大跳!不過還沒有發生那種事。賣肉的剛想從床上往下跳,我就牢牢地抓住他,使他跑不了,直到母親進來走到床邊。於是大吵了一頓。母親掄起拳頭就打,把那個家夥趕出房間,然後她就抓住我,號啕大哭,也不吻我了。我心中老大不高興,便和她抓撓起來。“你是晚娘,是的!”我大叫著。直到死時她還以為那個家夥破了我的身子了。其實沒有那回事。我是一個規規矩矩的人,還從來沒有跟什麼人亂搞過,不過要不是奮力反抗,恐怕也就難免了。可是現在又怎樣呢?東西一天比一天貴,土豆已漲了兩倍。誰也不知道,物價還會漲成什麼樣子。我真想不通。現在我已經結婚,深感“老之將至”……台萊瑟從她唯一的讀物報紙廣告中常常讀到各種各樣漂亮的辭藻,她在激動的時候,或在作出重大的決定後,便把這些辭藻運用到她的思維中。這些辭藻對她起到了安定的作用。她重複著“老之將至”,漸漸地入睡了。第二天,當兩個人搬來一張新床時,基恩還在工作,情緒也不壞。沙發床搬走了,新床就放在原來放沙發床的地方。他們走的時候,忘記關門了。突然他們又搬進一張盥洗台。“這玩意兒放到哪兒?”一個人問另一個人。“沒地方了!”基恩反對道,“我沒有預訂盥洗台。”“已經付過錢了,”其中一個小個子的說道。“還有床頭櫃呢,”另一個人補充說,並很快把它從外麵搬了進來,是木頭做的。台萊瑟出現在門口,她是去買東西的。她未進門之前,就先敲一下敞開的門:“可以進來嗎?”“進來!”那兩個人不等基恩開口就搶先說道。他們都笑了。“噢,二位先生已經來啦?”她一本正經地向她的丈夫走來,又是點頭,又是聳肩,親切地問候他,好像他們多年以來就非常親密似的。她說:“你看我能乾不能乾?同樣的錢,你預料隻能買一件家具,而我卻買了三件!”“我不要那些勞什子,我隻要一張床。”“唉,為什麼不要呢!一個人總要洗臉嘛!”那兩個人相互推了推,他們大概以為,他到現在還沒有洗漱過呢!台萊瑟在強迫他談家常,而他卻不願意被人家取笑。如果他談他的那個“洗漱車”的話,那他們就會把他當傻瓜。如此看來他還不如讓他們把盥洗台放在這裡呢,儘管盥洗台有冷冰冰的大理石板。可以把它放在床後麵,其中一半就被掩蓋起來了。為了儘快地把這些令人不愉快的家具處理好,他就自己動手了。“床頭櫃是多餘的。”他說著便指著那個放在大屋子中間顯得十分滑稽的又矮又小的東西。“那麼夜壺放在哪兒呢?”“夜壺?”在圖書館裡提到夜壺這個概念真叫他吃驚,“放在床底下不行嗎?”“虧你想得出來!”“難道我給妻子在陌生人麵前丟了醜嗎?”其實對她來說也沒有啥,她的目的就是為了說說話兒,除了說話彆無其他目的。為了這個目的,她濫用了那兩位工人在場的機會。但他不願意跟彆人胡扯,對她的話隻好保持沉默,把夜壺和書等量齊觀了。“把床頭櫃搬到床旁邊去吧!”他對二位工人粗聲粗氣地說,“就這樣。現在你們可以走了。”台萊瑟陪同他們走了出去。她顯得非常熱情,並一反常態,從丈夫的口袋裡拿出一些錢給他們作小費。她回來時,他已經背朝著她坐在椅子上了。他再也不願意跟她談什麼了,連看都不想看她。因為他已坐在寫字台前,她也無法接近他,隻能從側麵領受他那生氣的目光。她感到非常需要跟他把道理講明白,並且要著實把那個破“洗漱車”數落數落。“一天要乾兩次同樣的工作,早上一次,晚上一次。這樣好嗎?也要替妻子考慮考慮。傭人才該乾……”基恩跳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命令道:“安靜!不要說話!家具就這麼放著,不要討論了。從現在起我就關上通到你房間的門。我在裡麵時,禁止你到我這個房間來。如果我需要你那個房間的書,我就自己去取,中午一點和晚上七點我會自己去吃飯的,我用不著你喊我,我有表,自己會看。我要對乾擾采取措施了。我的時間十分寶貴。請走吧!”他啪地拍了一下巴掌,說得明確、實事求是,很有分寸。她怎麼敢用她的粗俗的話來反駁他呢?她走了出去,隨手關上了門。他終於成功地阻止了她繼續胡扯下去。他沒有跟她訂那種她根本就不尊重的“協定”,而是對她行使主人的權利。他作出了一些犧牲:他不能像過去那樣,自由地看到擺滿書籍的房間了;也失去了那個沒有家具的書房。但他獲得的卻多於失去的:他獲得了繼續工作的可能,最最重要的當然是安靜這個條件。他像彆人渴求空氣一樣渴求安靜、沉默的環境。首先應該習慣於周圍環境所發生的重大變化。有幾個星期,他深受地方狹窄之苦。把他限製在從前的一個房間裡,這使他開始理解到囚犯的痛苦。對這種囚犯的生活,他以前與公眾的輿論相反,是加以讚美的,這真是一個學習的機會,在自由的環境下是學不到東西的。從前思考重大問題時可以在圖書館裡大範圍內踱來踱去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那時,各個房間的門都開著,圖書館裡空氣流通,從天窗流進新鮮空氣,也給他帶來了新的思想。在激動的時刻他可以站起來,來回四十米跑上數次。向上看去,可以一覽無餘。透過天窗玻璃仰望天空可以感覺到天空與實際情況大相徑庭,它是那樣的朦朧、靜謐。一塊黯淡的藍色仿佛說:太陽照射著,但沒有照到我這裡來。另一塊黯淡的灰色也仿佛說:要下雨了,但不會下到我這裡。一陣淅淅瀝瀝的聲音告訴人們下雨了。人們隻能在遠處淋到雨,它是不會下到這裡來的。人們隻能感覺到:陽光照射,行雲匆匆,細雨紛飛,一個人好像是和地球隔絕了一樣。為了和一切僅僅與物質有關的東西隔絕,為了和所有與這個行星有關的東西隔絕,他造了一個飛船,一個巨大的飛船,大得可以裝得下那些為數不多的東西,這東西比地球上的泥土多,比生命死亡後分解成的灰塵多,他把這機艙密封好,並用這為數不多的東西充塞了機艙。他航行通過陌生的地方,似乎感到不是在航行。通過觀察窗可以觀察到,那足以使人信服的一些自然規律仍然存在著:晝夜交替,氣候反複無常,時間在流逝。他自動行駛著。現在飛船已經收縮了。基恩從屋角的寫字台旁向上望去,看到一扇毫無意識的門。在那門後麵就是他的四分之三的圖書館。他跟這四分之三的圖書館息息相關,即使有一百扇門他也感覺得到它,不過他感覺到的僅僅是他以前的圖書館而已,現在他覺得非常痛苦。他有時責備自己,因為他把一個統一的整體,他自己的精神財富宰割了。圖書館沒有生命,不錯,它們沒有感覺,也不像動物或植物那樣知道疼痛。但是有誰能證明無機物就沒有感情呢?有誰能知道,一本書是否渴念另外的書呢?因為這些書以前總是在一起的,它們通過某種我們不知道的因而也就忽略的方式互相牽連著。每一個能思考的人常常會感覺到,科學上劃分的有機物和無機物之間的界限和人們所劃的一切界限一樣,不過是人為的陳舊的界限。我們非正式反對的這種劃分在“死物”中得到了證明,一切死去的東西便獲得了重生。假如我們承認,一種東西已死去,那麼我們一定也想到,這種東西曾經活過。基恩彆出心裁地認為,人們對書所想到的遠遠少於動物。既然被我們宰殺的無力反抗的動物都有生命,難道決定著我們生存目的的最強有力的知識寶庫卻反而沒有生命嗎?他這樣懷疑著,但他還是順應了通常的看法。一個學者所能做的隻能是把他的一切懷疑局限在自己的學科上。他思潮澎湃,但他還是順應於當前流行的看法。他有充分的論據懷疑哲學家列子(列子,即列禦寇,相傳為戰國時的道家。基恩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思考和克服。這家具使他很反感。它們對他乾擾很大,因為它們頑固地使他在寫作時不得安寧。這些家具所占據的位置跟它們微不足道的意義相比是極不相稱的。他對這些木頭疙瘩毫無辦法。在哪兒睡覺,在哪兒洗漱,對他來說沒有什麼重要意義。看樣子他不久也要像占人類十分之九的人一樣開始談論吃飯問題了,這些人對食物要求太多,比他們所欠缺的多。他剛剛埋頭於重新寫一篇文章,詞語便在他腦海裡歡騰跳躍,他像獵人一樣眯起眼睛,貪婪而激動地悄悄接近和捕獲這些“獵物”。他需要書時,便可站起來去取。可是還沒有去取時,這該死的床就映入了他的眼簾。它打亂了他緊張的思路,使他遠離了他的“獵物”。那盥洗台也擾亂了“獵物”的足跡。所有這些都使他在明朗的白天感到昏昏欲睡。他坐下來時,必須從頭開始,培養情緒,尋找“獵區”。這樣浪費時間有何意義呢?這樣浪費精力到底為了什麼呢?他漸漸恨起那四條鐵腿的床來。他沒有讓沙發床代替它,沙發床也不好。他也沒有讓人把它搬走,因為其他的房間是屬於妻子的。她不會讓出她所占有的房間的。這是他的感覺,無需跟她商量,他也不想跟她商量,因為他現在得到了無可估量的好處。幾個星期以來他倆之間沒有說過話,他十分提防,不去打破這種沉默的局麵。與其鼓起勇氣跟她重費一番口舌,不如對那些床頭櫃、盥洗台和床忍耐一下為好。為了認可這種狀況,他寧可避免占有她的地盤。他需要的書如果在對麵房間裡,他就在中飯或晚飯後帶來,如他自己所說,他在膳室裡反正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乾。吃飯時他瞟了她一眼,那種生怕她突然要說話的心理從來沒有消除過。儘管他對她感到很反感,但有一點他不得不承認:她是遵守“協定”的。基恩盥洗時,麵對水盆,閉上眼睛,這是他的老習慣。為了不讓水進他的眼睛,他把眼睛緊閉得超過需要。他非常重視保護他的眼睛,並且總感到做得不夠。現在在新盥洗台旁洗臉,他的老習慣對他有利。他早晨一醒來,就惦著去盥洗。究竟什麼時候他才免受家具之苦呢?在臉盆前彎下腰,他就看不到那些“背叛”性的東西了(凡是使他轉移對工作注意力的一切事物,他一概認為是“背叛”性的事物)。他把頭深深埋進水盆中,總愛幻想從前的歲月。那是一片寧靜,幸福的思緒毫無阻礙地縈繞於大廳。一張沙發床並不那麼顯眼,人們簡直可以認為,它並不存在。一個幻影出現在地平線上,接著又消失了。結果表明,基恩從閉著眼睛中獲得了樂趣。他洗漱完畢,依然沒有睜開眼睛。他在家具突然消失的幻夢中逗留了一會兒。在洗漱之前,剛起床的時候,他閉上眼睛,便預感到即將來臨的快慰。他是那些跟自己的弱點鬥爭、同時作出解釋和說明並努力完善自己的人中的一員,他認為,這不是弱點,而是長處。人們應該發揚這種長處,即使是很荒誕也罷。誰會知道,他獨自一人生活,對科學有益呢?這種意見勝於多數人對其重要性的認識。台萊瑟對他幾乎捉摸不透,她怎麼敢違反他的禁令去驚擾他呢?他首先把閉著眼睛穿衣服的時間延長了。然後他閉著眼睛走到寫字台邊去。工作時他便忘掉他後麵的東西,這主要是因為他看不見後麵的東西。在寫字台前他就睜開眼睛任憑眼睛自由觀看。他的眼睛率真而敏銳,也許是因為安寧的時間給了它們新的力量。他要絕對保證他的眼睛不受到突然襲擊。他隻在需要用它們的地方才使用它們,如和寫作。即使取他需要的書,他也閉著眼睛去取。起始他對自己這種罕見的舉動覺得好笑。他常常拿錯書,而毫無所知,閉著眼睛回到寫字台邊時,他才發現拿錯了。這並不使他灰心,他有耐心,他又重新去拿。有時在未到達目的地之前他突然感到有偷看一下書的標題或封麵的必要。於是他便眨巴了一下眼睛。在某種情況下他有時也很快地看一下。不過在多數情況下他是能克製自己的。到了寫字台邊,他的視力才不受危害物的乾擾。閉著眼睛走路的練習使他成了摸瞎的行家。三四個星期過去了。他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所需要的東西,老老實實,一點不摻假,閉著眼睛取來。即使用塊布把他的眼睛蒙住也不會使他糊塗。即使在梯子上他也能保持這種本能,他準確地把梯子放到該放的地方,用他那長長的有力的手指抓住梯子的兩邊,閉著眼睛一級一級地往上爬。由上而下時他也很輕鬆愉快地保持著平衡。他以前從未克服的困難——因為當時他可以隨便看,所以也不當一回事——現在卻順便就克服了。就這樣,他習以為常地像瞎子一樣走路。他的細長腿以前並不那麼聽使喚,現在走起路來卻很穩當,一點也不亂。這使人感到,他腿上的肌肉和脂肪好像都長得非常合適。他依賴他的腿,他的腿支持著他。他的腿把他當成盲人,而他也使他的腿具有了新的功能。隻要認為他在眼中“錘煉”出來的“武器”還不那麼保險,他就拋棄他的某些性格。早晨散步時他不再帶著他那一書包鼓鼓囊囊的書了。當他猶豫不決地在書架前站上一小時之久時,他的目光就自然地落到那可惡的“三部曲”上,他管那已被逐漸忘卻的三件家具叫“家具三部曲”。後來他便敢於去獲取他的成就了。他大膽地、盲目地裝滿他的書包。如果他突然發現他裝的東西不合適,就掏空書包,重新找彆的書,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化似的,他本人、圖書館、未來以及精確的、實用的時間劃分等等似乎都沒有變。不管怎麼說,他的房間總還是歸他管。他的科學事業欣欣向榮。論文如雨後春筍一樣一篇接一篇在他的寫字台邊寫了出來。也許他以前見過盲人並發現他們對生活的樂趣,儘管這生理上的缺陷會受到嘲笑和輕視。他一旦改變了他的偏見並從中獲得益處時,這相應的哲學觀念便應運而生了。“盲目”是一種武器,不受時間和空間的約束。我們的生活就是一個巨大的“盲目”,隻有為數很少的東西,我們可以通過自己有限的五官——就其本質和所達及的範圍而論——感覺到。宇宙間起支配作用的規律就是“盲目”。它使世上萬物並列存在著。世上萬物不可能互相都能看見。它允許中斷人們不能適應的時代。比如,一個延續生命的孢子難道不是徹頭徹尾地充滿著“盲目”的生命的一部分嗎?為了回避那具有延續性的時間,人們隻有一種手段:把時間分割成一段一段的可以理解的時間。基恩並沒有發明這種“盲目”,他隻是運用這種“盲目”,“盲目”是具有視覺的人之所以能賴以生存的大自然的規律。當今人們難道不正在使用人們所能獲得的一切能源嗎?人類還對什麼可以利用的能源沒有插手呢?連那些笨拙的人也在研究電學,研究複雜的原子。他們都在盲目地從事那種事業,那種事業充斥著基恩的書房、他的手指和書籍。這種令人窒息的一麵是如此清楚,如此層次分明,實際上是一堆迅速運轉的電子。如果他對此總是有所感覺的話,那麼字母就一定在他眼前歡騰跳躍。他的手指感受到的那種可惡動作的壓力如針刺一樣。白天他隻寫了幾行字,沒有多寫。“盲目”保護了他的視覺器官免受過度勞累之苦,把這種“盲目”推廣到他生活的各乾擾因素中去是他的權利。家具對他來說就像在他身上或圍繞著他的一群原子一樣微不足道。存在就是被感覺到的東西。我沒有感覺到的東西就不存在。那些由於偶然的情況相互見麵而又分手的人們是多麼痛苦啊!用這種有說服力的邏輯進行推理的結果表明,絕不是基恩在自己欺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