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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利用手帕擦擦臉,又在椅子裡坐下。恰克繞過桌子來到考利身旁,泰迪則轉動手中的槍,怔怔地望著。恰克入座時,泰迪向桌子對麵望去,注意到他身著一件實驗室工作服。“我以為你死了。”泰迪說。“沒有。”恰克答道。突然間,話語變得難以出口。他感覺快要結巴了,正符合那女醫生的預料。“我……我……本來……我本來打算死也要帶你離開這兒。我……”他把槍放在桌上,覺得全身的力氣都流失殆儘。他陷入椅子裡,無法繼續。“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恰克說,“在這出戲上演之前,我和考利醫生也經過了好幾周的精神折磨。我從沒有想讓你感覺到背叛,或讓你遭受莫須有的痛苦。你得相信我。可是我們確定除此之外彆無選擇。”“這件事情時間有點緊迫,”考利說,“這是我們為了挽救你所做的最後一搏,安德魯。即使是在這兒,這也是個激進的主意,但我指望它能奏效。”泰迪想拭去流入眼中的汗水,卻模糊了雙眼。他透過朦朧的視線看著恰克。“你是誰?”他問。恰克朝桌子對麵伸出一隻手。“萊斯特·希恩醫生。”他答道。泰迪對那隻懸在空中的手不予理睬,它最終縮了回去。“這麼說,”泰迪邊說邊用鼻子猛吸濕潤的空氣,“當時你讓我認定必須找到希恩,可你……你正是希恩本人。”希恩點點頭。“你叫我‘頭兒’,講笑話給我聽,不讓我覺得無聊。無時無刻不盯住我,是這樣嗎?萊斯特?”他看著桌子對麵的希恩,對方試圖不把目光移開,但卻沒能做到,隻得低頭看著領帶,用它輕輕拍著前胸。“我必須看住你,確保你的安全。”“隻要安全,”泰迪說,“那麼一切都沒問題了,都符合道德。”希恩放下領帶。“安德魯,我們認識已經有兩年了。”“那不是我的名字。”“兩年了。我是你的精神病主治醫師。已經兩年了。看著我,難道你認不出我?”泰迪用西裝外套的袖口抹了抹蒙住眼睛的汗水,這下視線清晰了。他望著桌子對麵的恰克。南方佬恰克,他擺弄槍械的彆扭感,以及那雙與他的職業不相符的手,皆是因為它們並非警察之手,而是醫生之手。“我當你是我的朋友,”泰迪說,“我信任你。我告訴你有關我老婆的事,跟你講我父親的事。我為了找你爬下那段該死的懸崖。那時你在監視我嗎?你在確保我的安全嗎?你本來是我的朋友,恰克。噢,抱歉。你叫萊斯特。”萊斯特燃起一支煙。泰迪欣慰地發現萊斯特的雙手也在顫抖,但抖得並不厲害,不似他那麼嚴重,點著煙後把火柴往煙灰缸裡一扔,抖動即刻停止。但是畢竟……我希望你也有同樣的病,泰迪心想,無論是什麼病。“對啊,”希恩說(泰迪得提醒自己不要把他當作恰克),“我當時是在確保你的安全。我的失蹤,沒錯,是你幻想的一部分。但你本來應當在路上發現利蒂斯的入院初診表,而不是在懸崖底下。我不小心讓它掉下海岬。我剛從身後的口袋掏出來,它就被風吹跑了。我爬下去找它,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去,你就會去。然後我被困住了,就在懸崖邊緣的下方。二十分鐘後,你恰好從我身前爬下去。我的意思是,隻有一英尺的距離。我差點就伸手抓住你。”考利清了清嗓子:“當我們看到你爬下懸崖的時候,差點要取消這次行動。也許我們應當這麼做。”“取消?”泰迪以拳掩嘴,發出一聲嗤笑。“是的,”考利說,“取消。這是一場盛會,安德魯,是一出——”“我叫泰迪。”“戲。劇本是你寫的,我們協助你上演。可是沒有結局就不能成戲,結局永遠都是你到達這座燈塔。”“方便得很。”泰迪邊說邊環顧四周的牆。“兩年來,你幾乎一直在對我們講這個故事。你如何到這裡來尋找一名失蹤的病人,如何在無意中發現我們納粹式的手術實驗,蘇聯式的洗腦。病人雷切爾·索蘭多如何殺死她自己的孩子,手法與你太太殺死你們的孩子如出一轍。正當接近真相之時,你的搭檔——你難道不喜歡你給他取的名字:恰克·奧爾?我的意思是,老天,你以快好幾倍的速度說出這個名字試試。(“恰克·奧爾”原文為Chuck Aule,連讀時與chuckle(咯咯笑)發音相近。)這隻不過是你開的另一個玩笑,恰克——你的搭檔被抓走了,隻剩你一人孤軍奮戰,但我們逮住了你。我們如何給你下藥。你如何在向參議員赫利彙報這件事情之前被關了起來。你想要新罕布什爾州在任參議員的名單嗎,安德魯?我這裡有。”“這些全都是你們造出來的?”泰迪問。“是的。”泰迪笑了。像多洛蕾絲去世之前那樣放聲大笑。他聽著自己響亮的笑聲,回音繚繞,與他嘴裡發出的又一串笑聲交彙,在他的頭頂攪動,鋪滿四周的牆壁,迅速擴散到外麵的海浪中。“那你是怎樣偽造出一場暴風雨的?”他拍著桌子問道,“醫生,告訴我。”“暴風雨造不出來。”考利回答。“對,”泰迪說,“造不出來。”他又開始擊打桌麵。考利看看他的手,然後抬頭望著他的雙眼。“但有時候你可以預測它的來臨,安德魯,尤其是在島上。”泰迪搖搖頭,感覺到笑容仍然石膏般凝結在他臉上,儘管熱烈的表情已經消失,儘管這笑容看上去可能既愚蠢又無力。“你們這些人從來不肯認輸。”“暴風雨對你的幻想至關重要,”考利說道,“於是我們等來了這一場。”泰迪說:“撒謊。”“撒謊?你怎麼解釋同文構詞法的事情?照片上那些孩子——假如是雷切爾·索蘭多的孩子,那麼你從沒見過——怎麼會恰恰是你夢裡出現的那幾個?當你走進這扇門時,安德魯,我怎麼會知道要對你說:‘你怎麼全身都濕透了,寶貝?’你以為我能讀懂彆人的心思?”“不,”泰迪說,“當時我身上確實濕了。”有那麼一會兒,考利的腦袋仿佛即將從頸部發射出去。他長長地吸了口氣,雙手相扣,向前緊挨桌子。“你的槍裡填滿了水。你那些密碼?太顯而易見了,安德魯。你在跟自己開玩笑。看看你筆記本裡的這串密碼,最後一串。你看看,九個字母,三行。要破譯它輕而易舉。你看看。”泰迪低頭看著紙頁。“13(M)—21(U)—25(Y)—18(R)—1(A)—5(E)—8(H)—15(O)—9(I)”“我們沒時間了,”萊斯特·希恩說道,“你要理解,它總在變化。我是說精神病學。有時候這一領域內部也會有戰爭,我們快要輸了。”“M—U—Y—R—A—E—H—O—I”“是嗎?”泰迪茫然地問,“你說的‘我們’是誰?”考利說:“是這樣一群人,他們相信到達人的思想的方式,不是用碎冰錐紮腦部,或使用大劑量的危險藥物,而是通過對自我的坦率認可。”“對自我的坦率認可,”泰迪重複道,“天哪,說得還真動聽。”考利說過,三行。也許每行有三個字母。“聽我說,”希恩說道,“如果我們在這裡失敗,那就是輸了。不僅僅關係到你。當前,優勢還在外科醫生手上,但局麵很快將發生變化,藥劑師會控製大局,手段之野蠻不會減少一分。看上去就是這樣。目前這種把人變成僵屍後關押起來的做法會在更體麵的掩飾下進行。這裡,在這個地方,它就會用到你身上,安德魯。”“我叫泰迪。泰迪·丹尼爾斯。”泰迪猜出第一行也許是“你”(you)。“奈林已經以你的名字訂好手術室了,安德魯。”泰迪的目光從紙上抬起。考利點點頭,“我們在這出戲上花了四天時間。如果失敗了,你就會被送去手術。”“什麼手術?”考利看著希恩,希恩則凝視著手中的煙。“什麼手術?”泰迪再次問道。考利欲張口,卻被希恩打斷,他的聲音十分憔悴:“經眼眶的額前葉腦白質切離術。”泰迪聽罷一驚,目光回到那頁紙上,找出了第二個字:“是”(are)。“就像諾伊斯一樣,”他說,“我猜你會告訴我說,他也不在這裡。”“他在這裡。”考利說,“你對希恩醫生講的有關他的大多數故事都是真的,安德魯。但他從沒有回過波士頓。你從沒在監獄裡遇見過他。自一九五○年八月以來他一直在這兒。他確實達到了條件,可以從C區轉出入住A區,可是之後就遭到了你的毆打。”泰迪從最後三個字母上抬起眼:“我怎麼啦?”“你毆打他。兩個星期前。幾乎把他打死。”“我為什麼要那樣做?”考利向希恩望去。“因為他叫你利蒂斯。”希恩說。“不,他沒有。我昨天還看到他,他——”“他怎樣?”“他沒有叫我利蒂斯,我絕對可以肯定。”“沒有?”考利翻開他的筆記本,“我有你倆的談話記錄。我辦公室裡還有錄音帶,不過現在,我們姑且先看看談話記錄吧。你聽聽這是不是很熟悉?”他扶正了眼鏡,腦袋朝那一頁紙湊過去,“我引用這兒的話——‘這事跟你有關。還有,利蒂斯,從頭到尾都是這樣。我隻是偶然被卷進來,用來鋪路搭橋罷了。’”泰迪搖搖頭,“他不是在叫我利蒂斯。你改變了強調的重點。他是說,這事跟你有關——指的是我——還有利蒂斯。”考利嗤笑一聲:“你還真有本事。”泰迪露出微笑,“你才真有本事呢。”考利往下看著談話記錄,“那這個呢——你還記得問過諾伊斯,他的臉怎麼了?”“當然記得。我問他誰該承擔責任。”“你當時的原話是‘誰乾的’,聽上去對嗎?”泰迪點點頭。“然後諾伊斯回答——我引用這一句——‘你乾的。’”泰迪說:“對,可是……”“他當時的感覺像……”“我聽著呢。”泰迪覺得詞語很難連綴成句,就像悶罐車車廂那樣排列成行。“他的意思是——”他緩慢地、謹慎地說,“我沒能阻止他被送回這裡,這間接導致他挨打。他並不是說我打了他。”“他說,你乾的。”泰迪聳聳肩,“他是這麼說,但我們倆對那句話的解讀不同。”考利翻過一頁,“那這個呢?諾伊斯又說:‘他們知道。你還不明白嗎?你的一舉一動,你的整個計劃。這是個遊戲。一出精心布置的舞台劇。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你。’”泰迪靠在椅背上。“照這麼說,所有這些病人,所有的人都認識我兩年了,然而在過去四天裡,在我進行這個,呃,化裝舞會時,竟會沒有一個人向我吐露半句實話?”考利合上筆記本。“他們習慣了。一年來你時不時地把那個塑料警徽出示給人看。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個值得一試的測驗——把那個塑料徽章給你,看你反應如何。但你使用的方式卻是我完全沒有算到的。來,把你的錢包打開,告訴我它是不是塑料做的,安德魯。”“讓我先把密碼破譯出來。”“你差不多完成了,隻剩三個字母。要幫忙嗎,安德魯?”“泰迪。”考利搖搖頭,“安德魯,安德魯·利蒂斯。”“泰迪。”考利看著他在紙上排列那些字母。“是什麼?”泰迪笑了。“告訴我們。”泰迪搖搖頭。“彆這樣,跟我們分享吧。”泰迪說:“是你乾的。那些密碼是你留下的。你用我老婆的名字造出雷切爾·索蘭多這個名字。都是你的鬼把戲。”考利語速緩慢、一字一句地問道:“最後那個密碼是什麼?”泰迪把筆記本轉過去,讓他們看到:“你(YOU)”“是(ARE)”“他(HIM)”“你滿意了?”泰迪說。考利站起身,看上去精疲力竭,似乎已江郎才儘,言語中透著一種泰迪從沒聽過的淒涼。“我們抱過希望,原本指望能夠拯救你。我們把名譽都押在上頭。現在消息傳開,會說我們竟然允許一名病人將他最離譜的妄想搬上現實的舞台,到頭來得到的不過是幾個受傷的警衛和一輛燒毀的汽車。專業上的羞辱對我來講不是問題。”他向那個小窗格外麵望去,“也許我不適合這個地方,抑或是這個地方不適合我。但總有一天,執法官先生,這一天不會太遠,我們治療人類經驗的藥物,將會出自人類經驗本身,這點你明白嗎?”泰迪無動於衷,“不太明白。”“我不指望你會明白。”考利點點頭,雙臂於胸前交叉。整個房間好一會兒都鴉雀無聲,唯有微風的吹拂和海浪的衝撞。“你當兵時拿過很多勳章,接受過一流的徒手格鬥訓練。自從你來到這裡,已經打傷了八個警衛,還不包括今天的兩個;還有四名病人,五個雜工。我和希恩醫生一直在儘我們所能為你爭取。可是大多數醫務人員和所有監獄工作人員都要求我們拿出成果來,否則就得剝奪你的行動能力。”他離開窗台,向書桌這頭探過身子,哀愁而幽深的雙眼盯住泰迪:“這是我們最後一絲希望,安德魯,如果你不承認自己是誰,做過什麼事,如果你自己不努力向精神健全的彼岸遊去,那我們沒法救你。”他朝泰迪伸出手。“握住它,”他說,聲音嘶啞,“求你了,安德魯,幫我拯救你。”泰迪握了握那隻手,堅定決絕。他向考利報以最最直率的握手和最最直率的凝視,然後露出微笑。他說道:“彆再叫我安德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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