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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迪說:“慢著……”他發現考利靠得更近,正仰頭凝視著他。他閉嘴不語,夏夜的氣息讓他感覺眼皮沉重。考利說:“再跟我說一遍有關你搭檔的事。”考利好奇的眼神是泰迪見過的最冷酷的事物,裡麵充滿了智慧和探尋之意,同時又萬分冷漠。那是綜藝秀中捧哏角色的眼神,假裝不知道對方會在何時拋出妙語。而泰迪就是麵對著斯坦的奧利弗(斯坦·勞萊和奧利弗·哈台是世界喜劇電影史上著名的二人組合。),是身著寬鬆背帶褲,用木桶充當褲子的小醜,是最後一個領會笑點的人。“執法官?”考利又朝前邁了一小步,仿佛輕手輕腳地去抓一隻蝴蝶。如果泰迪表示抗議,如果他要求知道恰克的下落,如果他爭辯說確實有過恰克這麼個人,那就讓他們有機可乘了。泰迪迎上考利的目光,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精神病患者都否認自己神經錯亂。”泰迪說。考利再向前邁出一步。“你說什麼?”“鮑勃否認自己神經錯亂。”考利雙臂交叉放在胸前。“所以,”泰迪說,“鮑勃是精神病患者。”考利站著,身體後傾,微笑呈現在他臉上。泰迪也向他投以同樣的微笑。他們就這樣站了一陣子,晚風拂過圍牆上方的樹林,樹葉發出輕柔的沙沙聲。“你知道,”考利說,低頭用腳尖踢著草皮,“我在這裡建立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但有價值的東西在它所處的時代往往遭到誤解。每個人想要的隻是立竿見影的特效藥。我們已經厭倦了恐懼,厭倦了悲傷,厭倦了被某種情緒壓倒的感覺,厭倦了總是感到厭倦。我們想要重回舊日時光,可我們甚至已經不記得那些時日了。而且矛盾的是,我們還急於全速衝向未來。耐心和自製成為前行過程中的第一批傷員。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完全不是。事情向來都是這樣。”考利抬起頭,“正如我有這麼多有權勢的朋友,我也有同樣多有權勢的仇敵。那些人想奪走我建立的東西,我可不能未做抗爭就輕易放棄。明白嗎?”泰迪說:“哦,我明白了,醫生。”“很好,”考利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臂,“那你那位搭檔……”泰迪說:“什麼搭檔?”泰迪回到房間時,特雷·華盛頓正躺在床上看一本《生活》的過期刊。泰迪看了看恰克的鋪位,床已經重新鋪過,床單和毯子塞得嚴嚴實實,完全看不出前兩個晚上有人睡過。泰迪的外套、襯衫、領帶、褲子都已洗好並送了回來,掛在衣櫥裡,外麵套著塑料袋。他換下雜工的衣服,把製服穿上,此時特雷仍翻著光滑的雜誌頁。“執法官,你今天晚上過得怎樣?”他問。“還不錯。”“那很好啊,很好。”泰迪注意到特雷根本不看他一眼,目光緊盯著那本雜誌,反反複複翻著那幾頁。泰迪把口袋裡的東西換過來,把利蒂斯的入院初診表和自己的筆記本放在外套的暗袋裡。他坐在恰克的床鋪上——就在特雷的床鋪對麵,打好領帶,係好鞋帶,然後默默坐在那裡。特雷又翻了一頁雜誌。“明天會很熱。”“真的嗎?”“會熱得要命。病人可不喜歡炎熱的天氣。”“哦。”他點點頭,又翻過一頁。“是啊,長官。天一熱,弄得他們渾身發癢,總之很難受。接著明天晚上又是滿月,事情會更糟糕。不該來的都來了。”“為什麼會那樣?”“什麼,執法官?”“我說滿月。你認為這會讓人發瘋?”“我知道確實會。”他發現有一頁雜誌卷角了,於是用食指把它捋平。“怎麼會?”“這個嘛,你想想看——月亮會影響潮汐,對吧?”“是啊。”“它會對水產生某種磁鐵般的作用。”“這我相信。”“人類的大腦,”特雷說,“百分之五十以上是水。”“不是開玩笑吧?”“不開玩笑。你想想,月亮老先生連海洋都能拽得動,那它對我們的腦袋會有多大的影響啊。”“華盛頓先生,你在這裡待了多久了?”他終於捋平了卷角,把那一頁翻過去。“噢,已經很久了,從一九四六年退伍一直到現在。”“你參過軍?”“是啊。我當兵是為了拿槍,可他們卻給了我一口鍋。長官,我就是用這手蹩腳的廚藝跟德國佬打仗的。”“這真是瞎胡鬨。”泰迪說。“沒錯,執法官,確實是胡鬨。這仗要是讓我們去打的話,那它在一九四四年就會結束。”“我完全讚同這個說法。”“你去過好多地方,是吧?”“對,沒錯,見過點世麵。”“那你有什麼感想呢?”“語言不同,換湯不換藥。”“是啊,一點都沒錯。”“華盛頓先生,你知道今天晚上院長怎麼稱呼我嗎?”“怎麼講,執法官?”“說我是個黑鬼。”特雷從雜誌上抬起眼。“他說什麼?”泰迪點點頭,“他說這世界上有太多下等人,雜種、黑鬼、白癡。他說對他而言,我不過是個黑鬼。”“你不喜歡彆人這麼叫,是吧?”特雷咯咯笑了一聲,“可是,你並不知道當個黑鬼意味著什麼。”“我意識到了,特雷。不過,這人是你的老板。”“不是我老板。我是為醫院這邊工作的。那個白鬼,他是監獄那邊的。”“但他還是你老板。”“不,他不是。”特雷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聽到沒有?我的意思是,關於這件事我們還有哪點不清楚,執法官?”泰迪聳聳肩。特雷兩腳懸在床邊,坐起身來。“你是想把我氣瘋嗎,長官?”泰迪搖搖頭。“那我對你說我不為那狗娘養的白人乾活,你為什麼不同意?”泰迪又朝他聳聳肩。“如果真到了緊急關頭,他一聲令下,你還不是得立馬跳起來去做。”“什麼?”“立馬跳起來,像隻兔子那樣。”特雷一隻手摸著下巴,擠出深表懷疑的笑容打量著泰迪。“我沒有冒犯的意思。”泰迪說。“噢,是啊,是啊。”“隻不過我注意到,這座島上的人總有辦法製造他們自己的事實。以為隻要講的遍數夠多,那些事就會變成真的。”“我不為那人乾活。”泰迪指著他,“對啊,這就是這座島的真相,我了解並愛上了這點。”特雷露出一副隨時會動手揍他的樣子。“你看,”泰迪說,“他們今晚開了個會。之後,考利醫生來找我,跟我說我從來就沒有搭檔。如果我問你,你也會說同樣的話。你會否認你曾經跟這個人坐在一起打牌,有說有笑。你會否認他說過,要對付你那個又老又壞的姑媽,方法就是跑得快些。你會否認他曾在這裡睡過這張床。是不是,華盛頓先生?”特雷低頭看著地板,“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執法官。”“啊,知道了,知道了,我從來就沒有搭檔。現在這成了事實。就這麼定了。我沒有搭檔,他既沒有負著傷待在這座島上的某個地方或是死了,也沒有被關在C區裡或是燈塔裡。我從來就沒有搭檔。你要不要跟著我重複一遍,這樣我們就弄清楚了?我從來就沒有搭檔。快啊,跟著我說一遍。”特雷抬眼望著他,“你從來就沒有搭檔。”泰迪說:“而且你也不為院長乾活。”特雷雙手緊握膝蓋,望著泰迪,泰迪看得出他痛苦萬分,雙眼變得潮濕,下巴發顫。“你必須離開這兒。”他低語道。“這點我意識到了。”“不。”特雷搖了幾下頭,“你根本不曉得這裡到底在進行什麼事。忘掉你聽到的,忘掉你以為自己知道的。他們會找到你,他們要對你做的事根本無法避免,無論怎樣都回不了頭了。”“告訴我。”泰迪說,但特雷又搖了搖頭。“告訴我這裡在進行什麼事?”“我不能告訴你,真的不能。看著我。”特雷揚起眉,睜大眼睛,“我——不能——這麼——做。你隻能靠你自己,如果我是你,就不會等渡輪。”泰迪嘿嘿地笑了,“我連這個醫院都邁不出一步,更彆提離開這座島了。就算我能做到,我的搭檔——”“忘了你的搭檔,”特雷壓低嗓門,“他走了,你明白嗎?老兄,他不會回來了,你要明白。你得為自己著想,隻為你自己一個人。”“特雷,”泰迪說,“我被關在這兒了。”特雷站起來走到窗前,泰迪無從判斷他是在望著外麵的一片黑暗還是在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你絕不能再回來。你不能對彆人說起我跟你講過的任何事情。”泰迪等他說下去。特雷回過頭望著他,“你能答應嗎?”“我答應。”泰迪說。“渡輪明天上午十點到這裡,十一點整開往波士頓。如果有人能偷偷登上那艘船,也許可以成功地到達海港那頭。否則就得再多等兩三天,屆時有一條叫‘貝琪·羅斯’的拖網漁船停泊在距離南海岸很近的地方,船邊會拋下一些東西。”他回頭看著泰迪,“這座島上的人不該有的那些東西。它不會直接開到海岸邊,不會,先生。所以,如果要上船,就隻能一路遊過去。”“我不能在這島上多待三天。”泰迪說,“我不熟悉這兒的地形,可是院長和他的手下卻了如指掌。他們會找到我。”“那就隻能坐渡輪了。”特雷說。“是隻能坐渡輪,但要怎樣才能離開醫院呢?”“他媽的,”特雷說,“信不信由你,今天你可真走運。暴風雨把一切都弄亂了,尤其是電力係統。現在我們修好了圍牆上的大部分鐵絲網,隻是大部分。”泰迪問:“哪些地方還沒修好?”“西南角。那裡有兩段沒修好,就在兩牆交彙成直角的地方。其他部分會把你燒成烤雞,所以不要失足伸手亂抓一氣,明白嗎?”“明白。”特雷朝玻璃中自己的影子點點頭,“我建議你趕快行動,彆浪費時間。”泰迪站起身。“恰克……”他說。特雷臉色一沉,“沒有恰克這麼個人,好不好?從來沒有過。等你回到外麵,愛怎麼說恰克就怎麼說。但在這裡那人根本就沒有存在過。”泰迪麵朝圍牆的西南角,突然想到特雷可能在騙他。如果他把手放在鐵絲網上牢牢抓住,結果上麵有電,第二天早上他們就會在牆腳發現他的屍體,黑得像隔月的牛排。於是問題解決,特雷成了本年度最佳雇員,或許還能得到一塊不錯的金表。泰迪四處搜尋,找到一根長長的樹枝,然後轉向牆角右邊那段鐵絲網。他向圍牆衝過去,腳在牆上一蹬,向上跳起,用樹枝朝鐵絲網拍去。鐵絲網噴出一團火焰,點燃了樹枝。泰迪雙腳落地,望著手中的樹枝。火熄滅了,但樹枝還餘煙未消。他又試了一次,這回是朝著角落上方的鐵絲網,沒有任何反應。他再次落地,吸了口氣,然後蹬著左邊的牆跳起,又擊中鐵絲網。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兩牆交彙處的上方有根金屬柱,泰迪朝圍牆跑了三次才跳起來抓住它。他握緊了爬上牆頂,肩膀撞到了鐵絲網,膝蓋、胳膊肘也撞到了,每一次他都以為必死無疑。可是他沒死。爬上牆頂之後的事情就容易多了,他隻需放低身子落到牆那邊。他站在樹叢中,回頭望著阿舍克裡夫醫院。他來這裡是為了尋找真相,結果沒有找到。他來這裡是為了找利蒂斯,結果同樣沒有找到,而且還在途中失去了恰克。回到波士頓後,他會有時間來後悔這一切,有時間來自責和羞愧,也有時間來思考,跟參議員赫利商議,想出一個進攻計劃。他會回來,很快就會回來,這點毫無疑問。那時他很可能帶著法院傳票和聯邦搜查令,而且會乘坐自己的渡輪。到那時,他會怒火中燒,到那時,憤怒也將有理有據。可是現在,他僅僅因為活著來到了圍牆的另一邊而鬆了口氣。他暫得解脫,但仍驚魂未定。泰迪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回到那個洞穴,發現那女人已經離開,火堆隻剩下幾縷餘火。他在火堆旁坐下,儘管外麵的空氣溫暖得有些反常,而且越來越黏。泰迪等候著她,希望她隻是出去拾柴火。但他心知肚明,她不會再回來。或許她認為他已經被逮住,此時正把她的藏身之處告訴院長和考利。或許——這實在是異想天開,但泰迪縱容自己這樣去想——恰克發現了她,他們去了一個她認為更加安全的地方。火熄滅時,泰迪脫下外套蓋在肩膀和胸前,腦袋靠著牆。如同前一天晚上那樣,他失去知覺前注意到的最後一件東西是他的大拇指。它們開始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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