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迪來到考利屋子後麵時,已幾乎邁不動腿。他從屋後繞過來,走上通往醫院大門的那條路,感覺這段距離好像有今早四倍之遠。這時有個人從暗處冒出來,走到他身邊,挽住他的胳膊,說:“我們還在想呢,你到底會在什麼時候出現。”是院長。他的皮膚像蠟燭一樣白,滑得好像噴過漆,而且隱約有些透明。泰迪注意到,他的指甲跟皮膚一樣白,長得幾乎要彎成鉤,但修得十分精致。他的雙眼才是最突兀的地方,那是一種柔軟的藍,充滿了陌生的驚歎。一雙嬰兒才有的眼睛。“很高興總算遇到你了,院長。你好嗎?”“噢,”那人說,“我好得不得了。你呢?”“不能再好了。”院長握緊他的手臂。“那就好。我們剛才都去悠閒地散了個步,是不是?”“嗯,既然病人已經找到,我就到島上四處逛逛。”“我想你肯定過得很愉快。”“非常愉快。”“好極了。那你有沒有碰到島上的本土居民?”泰迪一時語塞。此刻他的腦袋不停地嗡嗡作響,兩腿幾乎站不直。“哦,你是說那些老鼠?”他說。院長拍拍他的背。“那些老鼠,沒錯!它們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尊貴感,你不覺得嗎?”泰迪望著此人的雙眼說:“隻是老鼠。”“是有害生物,沒錯,我明白。即使它們認為跟你保持著安全距離,可瞧它們蹲在那兒望著你的那種姿態,還有移動時的那種速度,你還來不及眨眼它們就從洞裡進進出出……”他抬頭望著星星,“好吧,或許尊貴這個詞用得不恰當。那務實怎麼樣?它們是異常務實的動物。”兩人來到醫院大門口,原地轉身,麵朝考利的屋子和遠處的大海,院長這才鬆開泰迪的胳膊。“你喜歡上帝的最新賜禮嗎?”泰迪看著眼前這個男子,在那雙完美的眼睛中感覺出一種病態。“上帝的賜禮。”院長說,手臂掃過暴風雨肆虐過的地方。“我第一次下樓看到家裡客廳內的那棵樹時,覺得它就像上帝之手,正向我伸過來。當然不是真的這樣,而是一種比喻,它向我伸出手來。上帝喜歡暴力。你明白嗎?”“不,”泰迪說,“我不明白。”院長向前走了幾步,轉過身麵對泰迪。“造成這一切,還能有什麼彆的原因嗎?原因就在於我們,出自我們中間。我們做這些事要比呼吸還自然。我們發動戰爭,焚燒祭物,掠奪並殺害自己的同胞,讓漫山遍野都躺著散發惡臭的屍體。為了什麼?為了向上帝證明,我們以他為榜樣。”泰迪望著他。院長的手摩挲著腹部那本小書的封皮,笑著,露出滿口黃牙。“上帝賜予我們地震、颶風和龍卷風。他賜予我們朝我們頭頂噴火的高山,以及吞噬船隻的大海。他賜予我們大自然,而大自然是笑裡藏刀的殺手。它賜予我們疾病,讓我們相信人最終難逃一死。他賜予我們創傷,隻是為了讓人感覺到生命正從中流失。他給了我們欲望、憤怒、貪婪以及汙穢的心,是為了讓我們展開暴行,以向他表達敬意。沒有任何道德秩序像我們剛才目睹的這場暴風雨那樣純粹,絕對不可能有。隻有這個——我的暴力能不能征服你的?”泰迪說:“我不確定我——”“能不能?”院長向他靠近。泰迪能聞到他的口臭。“能不能怎樣?”“我的暴力能不能征服你的?”“我並不暴力啊。”泰迪說。院長在腳邊啐了一口唾沫。“你要多暴力就有多暴力。我知道,因為我要多暴力就有多暴力。不要因為窘迫而否認自己的殺戮欲望,也彆讓我覺得窘迫。撇開社會的約束,假如我是你享用一頓美餐的唯一阻礙,那麼你會用石頭砸爛我的頭,吃掉我的肉。”他身體前傾,“如果現在我一口咬住你的眼睛,你能阻止我把你弄瞎嗎?”泰迪在他嬰兒般的眼睛裡看到了歡喜。他想象著此人的心臟,是黑色的,在他的胸膛裡跳動。“那你試試看啊。”他說。“就要有這種態度。”院長低聲說。泰迪站穩腳跟,他能感覺到血液在手臂中湧動。“是的,沒錯,”院長低語道,“‘我與身上的枷鎖結為好友。’”“什麼?”泰迪發現自己的聲音也低沉下來,一陣莫名的刺痛讓他不由得顫抖。“是拜倫的詩,”院長回答,“你會記住這一句,對不對?”院長後退一步,泰迪微笑著說:“這番話可不像平常你會說的,是吧,院長?”院長報之以同樣的淡淡一笑。“他認為不要緊。”“什麼不要緊?”“是說你。你力量微弱的最後一搏,他認為這不礙事。但我可不這麼想。”“哦,是嗎?”“是。”院長垂下手臂,向前走了幾步,兩手交叉背在身後,那本小書就壓在脊柱尾部。然後他轉過身,兩腳分開,像軍人那樣站著,眼睛盯著泰迪。“你說你出去散步了,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了解你,孩子。”“我們才剛認識。”泰迪說。院長搖搖頭,“我們這類人彼此了解已經有好幾個世紀了。我對你了如指掌。我想你很悲傷,我真的這麼認為。”他撅起嘴,低頭盯著自己的鞋。“悲傷沒什麼關係。對一個男人來說很可悲,但我覺得沒關係,因為它對我不起作用。但我同時也認為,你很危險。”“每個人都有權擁有自己的看法。”泰迪說。院長的臉沉了下來。“不,沒有。人很愚蠢。他們吃喝拉撒、濫交、繁殖後代,這最後一條尤其不幸,因為如果人口能大大減少,這個世界就會變得美好許多。白癡、雜種、精神病和品德低劣的人——我們生出來的就是這樣一些人。我們就是用這些人來毀壞地球的。現在在南方,他們想讓黑鬼們規規矩矩的。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在南方待過,孩子,那裡的人都是黑鬼。白皮膚黑鬼,黑皮膚黑鬼,還有女黑鬼。到處都是黑鬼,他們比兩條腿的狗還要沒用。至少狗還能時不時地嗅出點氣味。你就是個黑鬼,孩子,你就是塊下等料,我從你身上聞得出來。”他的聲音輕得出奇,簡直有些娘娘腔。“這個嘛,”泰迪說,“過了明天早上,你就不用再為我擔心了,是吧,院長?”院長微笑著說:“是啊,不用再擔心了,孩子。”“到時候我就離開這座島,不會再給你添亂了。”院長向他邁了兩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腦袋朝向泰迪,用嬰兒般的眼神盯著他。“你哪裡都彆想去,孩子。”“恕我不敢苟同。”“隨你怎麼想。”院長身子前傾,嗅了嗅泰迪臉龐左側的空氣,然後又把頭移到右側。泰迪問:“聞到什麼了?”“唔——”院長站直了身子,“孩子,我好像聞到了恐懼的味道。”“那麼,你也許該去衝個澡,”泰迪說,“把你身上的狗屎衝掉。”兩人一時無語。然後院長開口道:“記住那些枷鎖,黑鬼。它們是你的朋友。還有,要知道我非常期待我們的最後一支舞。啊,那將會是怎樣的一場殺戮啊。”言畢,他轉過身,走上通向他屋子的那條路。男宿舍裡十分冷清,一個人影都沒有。泰迪來到他的房間,把雨衣掛進衣櫥,然後尋覓恰克回來過的跡象,卻毫無所獲。他想過要坐在床上,但他知道如果這樣做就會昏睡過去,可能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會醒來。於是,他走進浴室,往臉上潑了些冷水,用濕漉漉的梳子把平頭梳得整齊發亮。他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快要散架了,血液稠得像麥芽糖,雙眼凹陷,眼圈發紅,膚色土灰。他又朝臉上潑了幾捧冷水,擦乾後出去到院子裡。四下裡空無一人。空氣竟然暖和起來,變得潮濕而黏稠,蟋蟀和蟬也開始鳴叫。泰迪在院子裡漫步,希望恰克比他先到,也許正和他一樣在到處閒逛,然後兩人不期而遇。大門旁是那個警衛,泰迪可以看到有些房間裡的燈光。除此之外,周圍一片空寂。他向醫院大樓走去,登上台階,一拉門,發現上了鎖。他聽到鉸鏈的哢嗒聲,於是望出去,隻見警衛打開了大門,到外麵與他的同事會合。大門再次關攏時,泰迪從醫院大樓門前往回走,聽見鞋子與混凝土平台摩擦發出的聲音。他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諾伊斯的理論也不過如此。毫無疑問,泰迪此刻完完全全孤身一人。沒錯,被反鎖在裡麵。不過就他目前的觀察,沒有人監視他。他繞到醫院大樓後麵,看到一個雜工正坐在平台上抽煙,胸口一陣發脹。泰迪走上前,那個又瘦又高的黑人小夥子抬起頭看著他。泰迪掏出一根煙,問道:“有火嗎?”“有。”泰迪身子前傾,讓小夥子幫他把煙點上,然後抬起身,朝他感激地笑了笑。這時他想起那個女人告訴過他,抽他們的香煙會怎樣怎樣,於是把煙從嘴裡緩緩吐出,沒有吸進肺裡。“你今晚好嗎?”他問。“很好,先生。你呢?”“我還好。人都去哪兒了?”小夥子用大拇指往身後一指,“都在那兒,開什麼大會呢。不知道是什麼事。”“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去了?”小夥子點點頭,“還有一些病人,我們打雜的多數都去了。我在這裡待著是因為這扇門的門閂有點不好使。不過,除我之外,每個人都在那裡。”泰迪又假抽了一口,暗暗希望沒有被注意到。他懷疑是否應該蒙混著走上樓梯,指望小夥子把他當作另一個雜工,也許來自C區。他從小夥子身後的窗戶望進去,發現走廊被擠滿了,人們正紛紛朝前門走去。他謝謝小夥子借火給他,然後繞到醫院正麵,遇到正擁在那裡的一群人,有的在交談,有的在點煙。他看到瑪麗諾護士對特雷·華盛頓說了些什麼,同時把手搭在他肩上,特雷聽罷仰頭大笑。泰迪正要向他們走去,這時考利在台階上叫住他:“執法官!”泰迪轉過身。考利走下台階朝他走來,碰了碰泰迪的胳膊肘,朝圍牆走去。“你去哪裡了?”考利問。“隨便走走,在島上四處看看。”“真的?”“真的。”“發現了什麼有趣的嗎?”“老鼠。”“哦,當然了,我們這裡有很多老鼠。”“屋頂修得怎樣了?”泰迪問。考利歎了口氣,“我屋子裡到處都放著用來接水的桶。閣樓沒救了,一塌糊塗。客房的地板也一樣。我老婆一定會抓狂。她的婚紗就在那個閣樓裡。”“你老婆現在在哪兒?”泰迪問。“波士頓。”考利回答,“我們有套公寓在那裡,她和孩子們需要離開這裡休息一下,所以就休假一周。有時候你會有那種想要離開的念頭。”“醫生,我來這裡才三天,已經有這種念頭了。”考利點點頭,露出溫和的微笑。“可是你會去的。”“去哪裡?”“回家,執法官。既然雷切爾已經找到了。渡輪通常在上午十一點左右到這裡。我估計你中午就能回到波士頓。”“這再好不過了。”“嗯,可不是嗎?”考利用手撓了撓頭,“我想告訴你件事,執法官,我並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噢,你又來了。”考利舉起一隻手,“不,不,我不是要對你的情緒發表個人看法。不是的,我是想說,由於你在場,煽動了很多病人的情緒。你也知道——大偵探來了嘛。這讓幾位病人有點緊張。”“我很抱歉。”“不是你的錯。這是因為你代表的形象,而不是你個人的問題。”“啊,這樣的話就沒關係了。”考利倚著牆,一隻腳抵在上麵,神色疲憊,泰迪從他皺起的白大褂和鬆開的領帶就能看出來。“今天下午C區裡傳言說,有個不明身份的男子穿著雜工的製服出現在一樓。”“嗯?”考利看著他說:“真的。”“還有這種事?”考利從領帶上拈起一些絨毛,用手指輕輕彈出。“這個陌生人顯然在製伏危險分子方麵很有經驗。”“不是吧?”“是的,就是這樣。”“這個陌生人還做了什麼?”“啊。”考利雙肩往後伸展,脫下白大褂搭在手臂上。“我很高興你對這個感興趣。”“嘿,沒有什麼比八卦消息、閒言碎語更有意思了。”“有道理。據稱該陌生人——請注意,我無法核實這個消息——與一個大家都知道是偏執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人做了一番長談,那人叫喬治·諾伊斯。”“呃……”泰迪說。“千真萬確。”“那個,呃……”“諾伊斯。”考利說。“諾伊斯。”泰迪重複道,“沒錯,那個人——他有妄想症,是吧?”“非常極端,”考利說,“他總是胡言亂語,講一些荒誕不經的事,煽動每個人的情緒。”“又是這個。”“對不起啊。沒錯,這麼說吧,他會讓大家心情不快。事實上,在兩周前,他把人激怒了,惹得一名病人揍了他一頓。”“真是難以想象。”考利聳聳肩,“確實發生了這種事。”“那麼,他胡謅了什麼呢?”泰迪問,“講了什麼荒誕的故事?”考利擺擺手。“就是普通偏執狂的那種妄想。比如說,全世界的人都一起抓他。”他點燃香煙,抬眼看了看泰迪,雙目在火焰中炯炯發亮。“那麼,你馬上就要離開嘍?”“我想是吧。”“坐第一班渡輪?”泰迪向他擠出僵硬的笑容,“隻要有人叫我們起床。”考利回之以一笑,“我想這點我們可以做到。”“那就好。”“很好。”考利說,“來支煙嗎?”泰迪對著考利遞過來的那包香煙舉起一隻手,“不,謝了。”“打算戒嗎?”“想少抽點。”“也許是好事。我在雜誌上看到,煙草可能跟一堆可怕的病有關。”“真的?”他點點頭,“癌症,聽說就是其中一種。”“這年頭,死法還真多。”“是啊。不過治療的方法也越來越多。”“你這麼認為?”“不然我也不會做這一行了。”考利向頭頂吹出一縷煙。泰迪說:“你這兒有沒有過一個名叫安德魯·利蒂斯的病人?”考利又垂下頭,下巴貼向胸膛。“沒什麼印象。”“沒印象?”考利聳聳肩,“難道我應該聽說過?”泰迪搖搖頭,“他是個我認識的人,他——”“如何?”“什麼意思?”“你是如何認識他的?”“打仗的時候。”泰迪說。“哦。”“總之,我聽說他出了點狀況,被送到這裡來了。”考利緩緩吸了口煙。“你聽錯了吧。”“顯然。”考利說:“嗨,聽錯也是難免的。我以為一分鐘前你提到‘我們’呢。”“什麼?”“‘我們’,”考利說,“第一人稱複數。”泰迪一手放在胸前。“當時我是在說自己嗎?”考利點點頭,“我以為你說,‘隻要有人叫我們起床’。叫‘我們’。”“嗯,我就是那樣說的,一點沒錯。順便問一下,你有沒有見到他?”考利向他揚起眉。泰迪說:“哎,他在這兒嗎?”考利笑了,兩眼望著他。“怎麼了?”泰迪問。考利聳聳肩,“我隻是有點迷糊。”“迷糊什麼?”“你啊,執法官。你這開的是什麼怪玩笑?”“什麼玩笑?”泰迪說,“我隻是想知道他在不在這裡。”“誰?”考利問,聲音裡有點被激怒的意味。“恰克。”“恰克?”考利慢條斯理地說。“我的搭檔,”泰迪說,“恰克。”考利把身子從牆上挪開,指尖夾著的香煙晃晃悠悠。“你沒有搭檔,執法官。你是隻身一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