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克躺在懸崖底部,海浪輕輕拍打著他。泰迪先讓雙腿從海岬邊緣滑落,用鞋底試探著黑色的岩石,直到有把握腳下的石頭可以承受他的重量。他無意識地屏住氣,雙肘從海岬邊緣滑過,感覺到腳陷入岩石中,這時石頭突然鬆動,右腳踝隨之彎向左邊,他猛地貼緊崖壁,上半身的重量壓在上麵,然後,腳下的石頭穩住了。他轉過身,把身體放低,直到像螃蟹那樣緊緊貼在岩石上,接著開始往下爬。做這事可沒法快起來。有的石塊牢牢地嵌入懸崖,像戰艦船體的螺釘一樣牢固,有的僅僅是因為下方的石塊才得以撐在那裡,而且在把身體的重量壓上去之前,根本無從判斷哪塊牢固,哪塊不牢固。十分鐘後,泰迪看到一支恰克的幸運牌香煙,抽了一半,燒焦的部分呈黑色,尖得好像木工鉛筆的筆尖。他是怎麼摔下去的?風變大了,但還不致把人從平坦的懸崖邊刮下去。泰迪想著恰克的樣子:獨自一人在懸崖頂上,在生命的最後一分鐘裡抽著煙。他想起所有那些他曾關心過的逝者,他們死了,而他必須艱難地撐下去。當然,他想起了多洛蕾絲。想起他的父母,父親此刻正躺在這片大海深處的某個地方,母親在他十六歲那年離開。他想到了圖蒂·維切利,在西西裡,子彈從他的齒間穿入,他向泰迪露出古怪的笑容,好像吞下了什麼味道奇怪的東西,鮮血從嘴角流淌下來。他想到了馬丁·費蘭和賈森·希爾,還有那個從匹茲堡來的壯實的波蘭機關槍手——叫什麼來著?——雅達克,沒錯,他叫雅達克·吉利比奧弗斯基。那個金發小毛孩在比利時總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他腿部中彈,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後來卻血流不止。當然還有弗蘭基·高登,在椰林俱樂部的那晚,他被泰迪晾在一邊。兩年後,泰迪把弗蘭基·高登鋼盔上的香煙彈下來,罵他是艾奧瓦來的狗屎鳥人。弗蘭基說道:“你罵臟話的本事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話音未落就踩到了地雷。泰迪的小腿肚上至今還留著一塊當時的彈片。現在是恰克。如今泰迪還能否弄明白該不該相信他,該不該在死前一刻認定他是值得信任的?恰克能逗他大笑,也讓過去三天裡頭痛的侵襲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恰克今天早上還對他說,他們早飯吃本尼迪克蛋,晚飯吃切成薄片的魯本三明治。泰迪抬頭望了望海岬邊緣,他估計,他已經向下爬了一半路程,天空開始呈現出大海的深藍色,而且每分每秒都在加深。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恰克從懸崖邊摔了下去?絕非自然原因。除非他掉落了什麼東西。除非,他為了撿什麼東西才下去。除非,他和泰迪現在一樣,試圖順著懸崖爬下去,抓住或踩到了吃不起分量的岩石。泰迪停下來喘息,汗水從臉上滴落。他小心翼翼地從岩石上挪開一隻手,用褲子擦乾。然後把手放回原處,抓緊,另外一隻手重複剛才的動作,正當他把手放回一塊突起的岩石上時,他發現了一張紙片。紙片嵌在一塊石頭和一簇褐色的樹根之間,在海風的吹拂下輕輕飄動。泰迪的手從那塊黑色岩石上挪開,手指夾起那張紙。無須打開,他便知道那是什麼。利蒂斯的入院初診表。泰迪把紙片塞進後袋裡,想起當初恰克把它隨隨便便地往後袋裡一插,現在他明白恰克為何會到下麵來。是為了這張紙。是為了泰迪。最後二十英尺的崖壁由大圓石組成,它們是被海藻覆蓋的巨大黑色卵石。觸及這些石頭時,泰迪轉過身來,讓雙臂放在身後,手掌根部支撐著全身的重量。他順著這段懸崖一路往下,看到了躲在岩石裂縫裡的老鼠。泰迪終於到達懸崖底部,來到海岸邊。他瞧見恰克的屍體,走近一看才發現根本不是屍體,隻是一塊石頭,被太陽曬得發白,纏繞著厚厚的一層黑色海藻。謝天謝地。恰克沒有死。這塊被海藻覆蓋的又長又窄的石頭並非恰克。泰迪雙手放在嘴前合攏成杯子的形狀,朝懸崖上方喊著恰克。他不斷呼喚,聽到聲音傳到海麵上,從岩石上彈回來,隨風飄蕩。他等著恰克從海岬上探出腦袋。也許他正打算下來尋找泰迪。也許他現在正在上麵準備。泰迪喊著他,直到喉嚨沙啞。然後,泰迪停下來,等恰克的回應。天色變得很暗,已看不見懸崖頂部。泰迪聽到風的聲音,聽到岩石裂縫中老鼠的動靜,聽到一隻海鷗的鳴叫,還有浪濤拍岸的聲音。幾分鐘後,他再次聽到波士頓燈塔傳來的霧號。泰迪的視覺逐漸適應了黑暗,他看到一雙雙眼睛正望著他。幾十雙眼睛。老鼠們懶懶地趴在圓石上,盯著他看,毫不膽怯。夜間,這是屬於它們的海岸,不屬於他。不過,泰迪害怕的是水,不是老鼠。這些該死的討人厭的東西。他可以向它們開槍。一旦有幾個同夥被炸成碎片,看它們還有幾個膽敢這麼囂張?隻不過泰迪沒帶槍,轉眼間,它們的數目又翻了一倍。長長的尾巴來來回回掃過石頭。泰迪感到海水已逼到腳後跟,他感到所有這些眼睛都盯著他,無論害怕與否,他都開始覺得脊梁有刺痛感,腳踝處也開始發癢。他沿著海岸慢慢前行,看到月光下數百隻老鼠聚集在石頭上麵,好像一隻隻海豹在曬日光浴。他看著它們蹦下圓石,來到自己剛才站過的地方。這時,他轉過頭看看餘下的海岸還剩多少路。沒多遠了。前麵約三十碼又是一處探出水麵的懸崖,徹底截斷了海岸,在其右側的海麵上,泰迪看見了一座小島,之前他壓根兒就沒注意過。月光下,它如同一塊褐色的肥皂,顫顫巍巍地浮在海麵上。來島上的第一天,他和麥克弗森到過那一帶的懸崖。那片海上根本沒有島,他敢肯定。這該死的小島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此刻,泰迪能聽到老鼠發出的聲音,有幾隻正在打架,但大多數在用爪子敲擊石頭,互相吱吱叫著,泰迪感到腳踝處的刺癢爬上了膝蓋和大腿內側。他回望身後的海岸,它們到處都是,已經遮住了整個沙灘。他順著峭壁向上望,多虧這一輪幾近滿圓的月亮和漫天閃亮的星鬥。接著他看見一種顏色,和兩天前還蕩然無存的小島乍現海上一樣,讓人捉摸不透。那是橘黃色,位於較大的崖壁的半腰,黑色峭壁上垂暮時分出現的橘黃色。泰迪目不轉睛地盯著它,隻見那橘黃色光點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暗下去又亮起來,暗下去又亮起來,極像跳動的脈搏。好像是火焰。泰迪意識到那是個洞穴。或者至少是道相當大的裂縫。裡麵有人。是恰克,必定是他。也許他是為了撿那張紙,從海岬上麵往下爬,也許他受了傷下不來,隻好暫且到洞裡歇腳。泰迪摘下帽子,來到離他最近的大圓石邊。六對眼睛打量著他,泰迪用帽子去打,它們四下逃竄,帶著汙穢不堪的身軀紛紛從岩石上衝下。泰迪迅速爬上這塊石頭,朝下一塊石頭上的幾隻老鼠踢過去,它們躲到邊上。於是他在岩石上跑起來,從一塊跳到另一塊,每跳一下,老鼠的數目都在減少,到達最後幾塊黑色鵝卵石上時,一隻老鼠都看不到了。然後,他開始攀爬崖壁,下來時弄傷的手還在流血。不過,這片懸崖爬起來較為容易。它比之前那片更高,而且寬得多,但有幾段明顯的斜坡,岩石上的突起之處也更多。他在月光下爬了一個半小時,星星注視著他,如同那些老鼠打量他。爬著爬著,他開始想不起多洛蕾絲,記不清她的模樣,看不到她的臉,她的手,她太闊的雙唇。他覺得她正從身邊消失,自從她死後還未曾有過這種感覺。他明白這是體力透支、缺乏睡眠和食物造成的,可事實是她離開了。當他在月光下攀爬的時候,她離開了。但他仍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儘管想不起她的模樣,他卻聽到她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她說:繼續爬,泰迪,繼續爬,你可以過新的生活。難道就隻是這樣嗎?兩年來,他一直過著令人窒息的生活。他常常在黑暗中呆坐,一邊聽湯米·道爾西和艾靈頓公爵的音樂,一邊凝視茶幾上的那把槍。他確定自己在這糟糕透頂的生活中不可能再向前邁出一步,他對她的思念如此強烈,有一回為了克製情感上的需要,他咬緊牙關,咬斷了門牙——兩年來,經曆了這一切後,難道真的是時候把她拋在一邊了?我沒有夢到你,多洛蕾絲。我知道沒有。但是,此時此刻,我覺得仿佛夢到了你。應該這樣,泰迪。應該的。放我走吧。是嗎?是的,寶貝。我會試試看的,好嗎?好。泰迪能瞧見在上方閃爍的橘黃色火光。他可以感受到那熱量,雖然隱隱約約,但不會錯。他把手伸到頭頂上方的岩石平台上,看到那光映照著手腕。他用力攀上石台,胳膊肘撐著匍匐前進,陡峭的石牆映著那橘黃色的光亮。他站起身,洞頂幾乎碰到頭。他看到入口彎進右側,便轉了進去,發現那火光的來源是一堆燃燒的木頭,堆在地麵上挖出的一個不大的坑中。篝火另一側有個女人,雙手背在身後。她張口問道:“你是誰?”“泰迪·丹尼爾斯。”女人留著長發,穿著淺粉色的病號服和束帶長褲,以及拖鞋。“那是你的名字,”她說道,“可你是乾什麼的?”“我是警察。”她歪了歪頭,發絲剛開始現出灰白色。“你是那個執法官?”泰迪點點頭,“你能否把手從身後拿到前麵來?”“為什麼?”她問道。“因為我想知道你手裡攥著什麼。”“為什麼?”“我想知道你手裡的東西會不會傷害到我。”她微微一笑,“我想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很高興你這麼想。”她把雙手從背後拿出來,一把長而薄的外科手術刀。“如果你不介意,我就繼續握著。”泰迪兩手一舉,“我沒意見。”“你知道我是誰嗎?”泰迪回答:“阿舍克裡夫醫院的一名病人。”她又朝他歪了歪頭,摸了一下罩衫。“天哪,你是從哪裡看出來的?”“喲,我說得沒錯。”“是不是所有的聯邦執法官都這麼敏銳?”泰迪說:“我有一會兒沒吃東西了,所以已經比平時遲鈍了些。”“睡得多嗎?”“什麼意思?”“你來到島上之後,睡得多嗎?”“睡得不太好,但這不能說明什麼。”“噢,這確實能說明問題。”她把褲腿卷至膝蓋,坐到地上,並示意泰迪也坐下來。泰迪坐下,隔著火堆凝視她。“你是雷切爾·索蘭多,”他說,“你是真的那個。”她聳聳肩。“你殺了自己的孩子?”他問。她用手術刀撥弄一根木頭。“我從來沒有孩子。”“沒有?”“沒有,我從來沒結過婚。你知道了肯定會大吃一驚,我以前不僅僅是這裡的一名病人。”“你怎麼會不僅僅是病人呢?”她戳戳另一根木頭,木頭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火堆上頓時升起星星點點的火花,未到洞穴頂部便消散了。“我以前是這兒的員工,”她說,“從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起就是。”“你原來是護士嗎?”她隔著火堆望著他。“我原來是醫生,執法官。特拉華州德拉蒙德醫院的第一位女醫生。也是阿舍克裡夫的第一位女醫生。先生,你眼前的可是個名副其實的先驅者啊。”或許是個妄想症患者,泰迪心想。他抬眼看去,發現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親切,謹慎,善解人意。她說:“你以為我瘋了。”“不。”“對一個躲在洞裡的女人,你還能怎麼想呢?”“我想這也許事出有因。”她黯然一笑,搖了搖頭,“我沒有瘋,沒有。當然了,一個瘋子還能說些什麼彆的呢?這就相當於卡夫卡式的荒誕不經。假如你並沒有發瘋,但人們對世界宣稱你瘋了,那麼你所有的抗議都適得其反地加強了他們的觀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差不多吧。”泰迪說。“就把它看作三段論吧。假設這個三段論基於這一前提:‘精神病患者都否認自己神經錯亂。’這樣你能明白嗎?”“當然。”泰迪說。“好,第二個前提:‘鮑勃否認自己神經錯亂。’第三部分就是‘所以’。‘所以——鮑勃是精神病患者。’”她把手術刀放在膝邊地上,用一根棍子捅了捅火堆。“如果你被認為是神經錯亂,那麼所有那些原本可以證明你並非神經錯亂的行為,事實上,都將被視作精神錯亂者的行為。你理由充分的抗議構成否認。你有根有據的恐懼被視為妄想症狀,你的求生本能被打上防禦機製的標記。這是個毫無勝算的處境。實際上是一種死刑。一旦你來到這裡,就再也出不去了。沒有人能從C區離開。沒有。好吧,是有幾個人脫身了,我同意你的看法,有幾個出去了,但他們被動過手術,是腦部手術。吱嘎一聲就從眼睛裡穿進去。這是一種野蠻的醫療方法,昧著良心,我跟他們這樣說過,我抗爭過,也寫過信。他們本來可以把我調走的,你明白嗎?他們本可以炒我魷魚或把我打發走,安排我從事教師一職或者去其他州行醫,但這樣做還不夠好。他們不能讓我離開,就是不能那樣做,不行,就是不行。”她說著說著激動起來,低頭用棍子亂捅火堆,仿佛在對自己的膝蓋說話,而不是泰迪。“你以前真的是醫生?”泰迪問。“嗯,是的,我以前是醫生。”她抬起眼睛,不再盯著膝蓋和那根棍子,“實際上,我現在仍然是。不過,我以前是這裡的員工。我開始問起大量運送的安米妥鈉麻醉劑和含鴉片成分的致幻藥,我開始質疑——很不幸,我太高調了——那些手術程序,說得委婉點,它們似乎相當具有實驗性。”“他們到底在這裡乾些什麼?”泰迪問。她報之以一笑,歪著嘴角。“你一點概念都沒有嗎?”“我知道他們藐視《紐倫堡法案》的規定。”“藐視?他們完全無視它。”“我知道他們在進行激進的治療。”“沒錯,激進,但不是治療。這裡根本沒有什麼治療,執法官。你知道這家醫院的資金來自哪裡嗎?”泰迪點點頭,“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更彆提那些賄賂金了,”她說,“鈔票源源不斷流向這裡。現在請你問問自己,身體是如何產生痛苦的?”“這取決於你受傷的部位。”“不對,”她用力搖了搖頭,“這跟肉體毫無關係。大腦通過神經係統把神經信號傳輸出去,是大腦控製著疼痛。”她說,“它也控製著恐懼、睡眠、共鳴、饑餓,事實上,與心臟、靈魂或神經係統有關的一切都受大腦操控。一切東西。”“好吧……”她的雙眼在火光中發亮。“要是你能控製它,會怎麼樣呢?”“你是說大腦?”她點點頭,“重新製造出一個人來,他不需要睡眠,不會感到疼痛,也沒有愛心或同情心。他是一個無法對其進行審訊的人,因為他的記憶庫被掃得乾乾淨淨。”她撥弄著火堆,抬眼望著他。“他們在這裡製造鬼魂,執法官。這些鬼魂將到外麵的世界去,從事鬼魂般的工作。”“可是那樣的能力,那樣的知識,是——”“這是多年以後的事,”她讚同道,“哦,是的。這是一個時間長達幾十年的過程,執法官。他們的起點和蘇聯差不多——洗腦。剝奪性實驗。很像納粹在猶太人身上做的實驗,看極端冷熱產生的效應,實驗結果用來幫助第三帝國的士兵。不過,你沒意識到嗎,執法官?從現在起半個世紀後,知情的人回顧起來會說……”她用食指敲敲肮臟的地麵,“這就是當初開始的地方。納粹利用猶太人。蘇聯利用他們自己的犯人。而在美國,我們拿禁閉島上的病人做實驗。”泰迪一言不發,不知該說什麼。她回頭看著火堆。“他們不能讓你離開。你知道,是不是?”“我是聯邦執法官,”泰迪說,“他們怎麼攔得住我?”聽到這裡,她露出愉快的微笑,拍了一下手。“我出身望族,是一名受人敬重的精神病醫生。我原以為這樣就足夠了。但我不得不告訴你,這可不夠。我問你——你這輩子有沒有受過什麼創傷?”“誰沒有受過些創傷呢?”“啊,對啦。但我們現在談論的不是總體,不是彆人。我們講的是特定對象,是你。你沒有可以被他們利用的心理弱點嗎?在過去,有沒有發生過一件事或者幾件事,可以被認為是你精神失常的先決因素?這樣一來,他們把你關到這裡,他們會那樣做的,到那時你的朋友或同事會說:‘這也難怪,他終於瘋了。誰能受得了呢?是戰爭讓他變成這樣,而且他還失去了母親,以及其他親人。’對吧?”泰迪說:“這話可以用到任何人身上。”“對,這就是關鍵。你不明白嗎?是,它適用於任何人。可是他們將會用在你身上。你的腦袋感覺怎樣?”“我的腦袋?”她咬著下唇,點了點頭,“就是你脖子上頂著的那個,沒錯。怎麼樣?最近有沒有做奇怪的夢?”“做過。”“頭痛嗎?”“我容易犯偏頭痛。”“老天哪,不會吧?”“是真的。”“你來這裡之後有沒有吃過藥,包括阿司匹林?”“吃過。”“也許你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不是百分之百的自己?你會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是覺得有點不舒服。也許你的腦子思考問題不像平時那麼快,但你會說,自己這些天來都睡不好覺。陌生的床,陌生的地方,還有暴風雨。你會對自己這麼說的,對不對?”泰迪點點頭。“而且我猜,你一直以來都在醫院的餐廳吃飯,喝他們供應的咖啡。那你至少告訴我,你抽的香煙總算是自己的吧?”“我搭檔的。”泰迪承認。“從來沒有從醫生或者雜工那裡拿過一支?”泰迪能感覺到那天晚上打牌贏來的香煙正躺在他的襯衫口袋裡。他記得他們到達當天,他曾抽過一根考利的煙,那味道比他這輩子抽過的任何煙都要香甜。她從他臉上看出了答案。“抗精神病的麻醉藥在血管裡,平均三四天後才能發揮作用。在這幾天裡,你幾乎很難注意到藥物的效果。有時候,病人會發作,這種發作常常被認為是偏頭痛,尤其是在病人有偏頭痛病史的情況下。但無論如何,發作的情況並不多見。通常,唯一會被注意到的效果,就是病人——”“彆再稱呼我病人了。”“夢裡的情形變得越來越逼真,做夢的時間也越來越久,這些夢經常會串在一起,互相疊加,最後就像是畢加索創作的一部。另一個顯著的效果是病人會感覺有一點,呃,迷糊。他的思考會有那麼一丁點兒困難。不過他一直睡不好覺,而且還做那些夢,所以就算感覺有點遲鈍也情有可原。另外,執法官先生,我剛才並沒有稱呼你為‘病人’,還不到時候。我隻是打個比方而已。”“如果我今後避開所有的食物、香煙、咖啡、藥物,那現在已經造成多大傷害了?”她將麵前的發絲在腦後盤成一個發髻。“恐怕已經非常大了。”“如果我要到明天早晨才能離開這座島,如果那些藥物已經開始發揮作用,我怎樣才能知道呢?”“最明顯的征兆就是口乾舌燥,但同時又很矛盾地一直想分泌唾液。哦,對了,還會出現麻痹症狀。你會發現有些輕微的顫抖。開始是在手腕和拇指相連的地方,過一段時間會蔓延到拇指,最後支配整隻手。”支配。泰迪問:“還有其他嗎?”“對光很敏感,左半邊腦袋疼,講話開始困難起來,變得更加結結巴巴。”泰迪能聽到外麵的濤聲,潮水漸漸上湧,撲在岩石上濺起浪花。“他們在那個燈塔裡乾些什麼?”他問。她兩手抱著身子湊近火堆。“手術。”“手術?他們可以在醫院裡做呀。”“腦部手術。”泰迪說:“那也可以在醫院裡做呀。”她凝視著一簇簇火焰。“探查式手術。不是‘我們把他的頭顱打開後重新修好’那種,不是。而是‘我們把他的頭顱打開,看看拿掉這個會怎樣’那種,是非法的。從納粹那兒學來的。”她向他微笑。“就是在那裡,他們試著製造出鬼魂。”“這事有誰知道?我的意思是:在這座島上?”“你是說關於燈塔的事?”“對,燈塔。”“每個人都知道。”“得了吧,雜工呢?護士呢?”她透過火焰盯著泰迪的眼睛,雙眼鎮定而清澈。“每個人都知道。”她重複。他不記得曾睡著過,但他一定是睡著了,因為她正把他搖醒。她說:“你必須走了。他們以為我死了,以為我被淹死了,如果他們來找你,就有可能發現我。很抱歉,你必須離開。”他站起身,揉揉眼睛。“有一條路,”她說,“就在這個懸崖頂的東麵。順著這條路往西走下去,大概一個小時,你就能到那幢老指揮官宅院的後方。”“你是雷切爾·索蘭多嗎?”他問,“我知道我見過的那個是假的。”“你怎麼知道的?”泰迪回想起前一天晚上他的大拇指。他們把他扶到床上去時,他正瞪著自己的兩個拇指。他醒來時,手卻已被擦乾淨。是鞋油,他起先以為,但隨後記起曾摸過她的臉……“她的頭發是染的,最近才染的。”他說。“你該走了。”她溫柔地摟著他的肩膀轉向洞口。“如果我想回來……”他說。“我不會在這兒了。我白天會挪地方。每天都換一個地方過夜。”“但我可以來找你,帶你離開這裡。”她朝他悲傷地一笑,用手把他的頭發掠過太陽穴朝後梳。“剛才我說的話,你一句都沒聽進去,是不是?”“我聽進去了。”“你再也不會離開這裡了。現在你成了我們中的一員。”她緊緊地壓著他的肩膀,把他推向洞口。走到懸崖平台上,泰迪停下腳步,扭過頭望著她。“我有個朋友。他今天晚上本來跟我在一起,後來我們走散了,你有沒有見過他?”她又露出那種悲傷的笑容。“執法官,”她說,“你沒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