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灰色的烏雲迅速移過來,天色旋即變暗。這時,他們在距離海邊大約半英裡的地方發現一堆堆石塊。他們翻過潮濕的懸崖,那裡的濱海植物在雨水的衝刷下變得柔軟濕滑,一路上的攀爬跌倒讓兩人身上沾滿泥漿。一片光禿禿的原野赫然出現在他們下方,平整得就像雲層的底部,上麵隻有一兩叢零星的灌木,暴風雨刮落的厚葉片,以及許多小石塊。起初泰迪以為這些石塊是隨葉子一起被風刮來的,可從懸崖另一頭向下走到半途時他停住腳步,又重新打量了一番。這些石塊散布在整片原野上,緊密地堆成很多小堆,間隔大約六英尺。泰迪把手放在恰克的肩膀上,指給他看。“你數數一共有幾堆?”“什麼?”泰迪說:“那些石頭。你看到了嗎?”“看到了。”“它們被分成一堆堆的。你數數有幾堆?”恰克看了他一眼,暗想該不是暴雨澆昏了這家夥的腦袋。“那些不過是石頭罷了。”“我沒開玩笑。”恰克又用之前的眼神看了泰迪一會兒,才把注意力轉向原野。過了一分鐘,他說道:“我數下來是十個。”“我也是。”恰克踩著泥漿打了個趔趄,一隻向後甩的胳膊被泰迪抓到,好不容易穩住步子。“我們要不要下去?”恰克問道,朝泰迪做了個有點兒氣惱的鬼臉。他們小心地走到下麵。泰迪靠近石堆,發現它們形成了上下兩排。一些要比其他的小很多,甚至隻有三四塊石頭,其他的則有十多塊,可能二十塊也不止。泰迪在兩排石堆之間踱著步,然後停下,對恰克說:“我們數錯了。”“怎麼會?”“你來看這兩堆中間。”泰迪等他走近,兩人一起朝下看。“這裡有一塊石頭,自成一堆。”“這種刮大風的天氣?不可能,應該是從其他石堆上掉下來的。”“這塊石頭和兩邊石堆的距離是相等的,和左邊一堆距離半英尺,和右邊一堆也是半英尺。再看接下來的一排,也有兩塊這樣的石頭。單塊石頭自成一堆。”“所以……”“所以說,一共是十三堆石頭,恰克。”“你覺得是她留下來的?你真的這樣想?”“我覺得肯定是什麼人留下的。”“又是一串密碼。”泰迪在石堆邊蹲下,把軍用風雨衣拉過頭頂,並用兩片防水門襟擋在身前,以免雨水淋到筆記本。他像隻螃蟹一樣側移著,在每一堆石頭前停下來,數清石頭的數目,再記到筆記本上。大功告成後,本子上記著十三個數字:18—1—4—9—5—4—23—1—12—4—19—14—5。“沒準這是個組合密碼,”恰克說道,“用在世界上個頭最大的掛鎖上。”泰迪合上筆記本,放進口袋裡。“這個猜想不錯。”“多謝,多謝,”恰克說道,“我每晚會在卡茨基爾山表演兩回。你會來看我,對不對?”泰迪把大衣從頭頂扯下來,站起身,雨水再次捶打在他身上,狂風的呼嘯聲也再度響起。他們向北走,右邊是峭壁懸崖,左邊的阿舍克裡夫醫院在狂風暴雨的裹挾下化成黑乎乎的一團。接下來的半小時,暴風雨愈加猛烈,兩人的肩膀緊靠在一起才能聽到對方說話,醉酒似的身體歪向一邊。“考利問過你是不是在陸軍情報局乾過。你是不是撒了謊?”“是,又不是,”泰迪說,“我是從正規軍退下來的。”“可你是怎麼進去的?”“初訓結束,我被送到了無線電學校。”“然後呢?”“在軍事學院上了個速成班,然後就到了情報局。”“那你怎麼會跑到一般部隊裡去?”“我搞砸了!”泰迪必須迎著風大聲吼,“有一回破譯失敗,把敵軍的方位坐標弄錯了!”“後果有多嚴重?”泰迪還能聽到從無線電另一端傳來的聲音:尖叫聲、靜電乾擾、哭喊聲、靜電乾擾、機關槍掃射聲和隨之而來的更多的尖叫聲及靜電乾擾。接著是一個男孩的說話聲,以所有雜音為背景,他說:“你看見我身體的其他部分在哪兒了嗎?”“大概半個營的人,”泰迪在風中大喊,“被做成肉糜糕裝了盤。”接下來的一分鐘,他耳邊隻有狂風的陣陣呼號。恰克大吼:“我很抱歉,那真是太糟糕了。”他們攀上一處小山頭,山頂的風差點把他們吹下去,幸好泰迪抓緊了恰克的胳膊。兩人低頭向前跋涉,保持那姿勢走了好一會兒,頭和身體深深彎著,一開始甚至都沒發現那些墓碑。他們艱難地行進,雨水模糊了眼睛,接著泰迪絆到一塊墓碑。它向後翻倒,被大風生生掀出墓穴,躺在地上仰麵看著他們。他們左邊的一棵樹被吹倒,斷裂的聲音像是斧頭劈開了鐵皮屋頂,恰克大喊:“我的天哪!”接著,樹上的一些枝乾被風卷起,子彈般從他們眼前掠過。他們用胳膊護住臉,進入墓地。周圍的泥水、樹葉和樹枝都像被電擊活了似的四處亂飛,兩人摔了好幾跤,差點被弄瞎。泰迪看到前方有一大塊煤灰色的東西,於是指給恰克看,可他的呼喊聲完全被風吞沒了。一塊不明物嗖地從他頭旁邊飛過,近得泰迪能感到它擦過自己的頭發。他們乾脆跑起來,任大風抽打雙腿,泥塊撞擊膝蓋。一座陵墓。大門是鋼的,但是合頁已經壞掉,地基上生出茂盛的野草。泰迪向後拉開門,大風隨即撲向他,把他和門一並摔到左邊牆上。他倒在地上。大門從下端碎裂的合頁處脫落,在一聲金屬撕裂的巨響後,重重地砸在側牆上。泰迪倒在汙泥裡,站起身時,大風又撞上雙肩,吹得他單膝跪地。他瞧見前方黑洞洞的門口正對著自己,於是在泥濘中向前猛撲,爬了進去。“這種場景你見過嗎?”恰克問,此時他們站在門口,望著整個島嶼陷入狂亂的旋渦中。風中充斥著泥土、樹葉、樹枝和石塊,還有一刻不停的雨水,把大地切成碎片,發出野豬群號般的尖叫。“從來沒有。”泰迪說道,兩人向裡走。恰克在大衣內袋裡發現一盒火柴,仍舊是乾燥的,他一次點燃三根,用身體擋住大風。借著火光,他們看到墓室中間有一塊水泥平板,但既沒有棺材也沒有屍體,也許埋葬後的這些年被搬走或被盜墓者偷走了。石板另一側的牆邊有一張石凳,火光熄滅時,他們走到石凳前坐下,聽到大風仍然在門口呼嘯,不斷把門砸到牆上。“還是挺壯觀的,是吧?”恰克說道,“大自然發瘋了,再看那天空的顏色……你看到剛才那塊墓碑後空翻的樣子了吧?”“我在後麵幫了它一把,不過,確實挺厲害。”“哇噢。”恰克擰著褲腿,片刻工夫,腳下就已是一攤攤水。他甩動胸前濕透的襯衫說道:“也許我們不該離開基地那麼遠。看來得在這裡等暴風雨停了。”泰迪點點頭,“我對颶風了解不多,可我有種感覺,現在它還隻是在熱身。”“那風會轉向?我看墓地那邊的風要刮到這裡來了。”“我寧願待在這裡也不打算出去。”“當然嘍,難道在刮颶風的時候去找高地?該有多他媽的聰明啊。”“這可不太聰明。”“一切來得如此之快。這一秒隻是下雨而已,可下一秒我們就成了裡飛往仙境的多蘿西了。”“故事裡刮的是龍卷風。”“你說哪裡?”“那故事發生在堪薩斯州。”“哦。”淒厲的風聲愈加尖銳,泰迪能聽到背後厚厚的石牆像被拳頭砸中似的發出砰砰的悶響,他甚至能感到背上傳來微微的震顫感。“隻是在熱身罷了。”他重複了一遍。“你覺得那些瘋子們現在都在乾什麼?”“對著狂風尖叫吧。”他說道。他們默默坐了一會兒,各自抽了根煙。泰迪想起乘坐父親的船出航那天。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大自然如此漠視他的存在,力量遠遠在他之上,他把風想象成長著鷹臉尖喙的東西,朝著陵墓向下俯衝,發出烏鴉似的呱呱聲。它充滿了憤怒,將海浪變成高塔,將房屋嚼成火柴棍,一下子就能把泰迪抓到空中,甩到中國去。“一九四二年的時候,我在北非待過,”恰克說道,“經曆過幾場沙塵暴。但和眼前的這個還是不能比。不過這種事一過就忘了,說不定當時和這次一樣糟糕。”“這種暴風雨我還吃得消,”泰迪說道,“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不至於走到外麵去感受風吹雨淋,悠然自得地漫步,可這比起寒冷要好多了。在阿登地區,我的老天哪,你剛呼出的氣就結成了冰。直到今天,我還記憶猶新。冷得讓我覺得自己的手指像著了火似的。你說這種感覺怎麼樣?”“在北非,我們是酷熱難耐。有人被活活曬死。隻消在太陽底下站一分鐘,馬上就躺在甲板上了。很多人因此得了冠心病。我擊中一個家夥,他的皮膚被曬得非常單薄,他還轉身看著子彈從自己身體另一邊穿過。”恰克的手指敲打著石凳。“就這樣看著子彈飛過,”他輕輕地說,“我對天發誓。”“他是你殺的唯一一個人?”“近距離的。你呢?”“我正好相反。殺過不少人,看過他們大多數的屍體。”泰迪頭向後靠在牆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如果我有一個兒子,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讓他去打仗,就算是像我們那樣彆無選擇必須得打的仗。我不確定那件事是否可以向任何人問起。”“哪件事?”“殺人。”恰克抬起一邊膝蓋頂住胸膛。“你知道嗎?我父母、我女朋友,還有一些沒通過體檢的朋友,他們都問起過我。”“是啊。”“那是什麼感覺?他們就想知道這個。你會想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因為不是發生在我身上,我隻不過從上麵看著罷了。’”他伸出雙手,“我不能解釋得更好了。我說得聽上去還有點道理吧?”泰迪說道:“在達豪集中營,納粹黨衛軍向我們投降。整整五百人。當時有戰地記者在場,可他們親眼看到了火車站成堆成堆的屍體。他們聞到的氣味跟我們聞到的一樣。他們看著我們,希望我們乾我們該乾的事。我們當然也很想做。於是我們把那些德國佬統統送回了老家。先讓他們繳械,身體靠在牆上,再處決。機關槍一掃就乾掉三百人。沿牆一路走下去,看到還有人呼吸就在腦袋上補一顆子彈。如果說我們在那裡曾經犯過任何戰爭罪行,那肯定算一次。對嗎?但是,恰克,我們隻能做這些。該死的記者們都在拍巴掌。集中營的犯人們高興得掉下眼淚。所以我們把幾個突擊隊士兵交到他們手裡,他們把那幾個人撕成了碎片。到那天晚上,我們已經把五百人從地球表麵抹去了。殺得一乾二淨。沒有自衛,也不是打一場戰爭。純粹的屠殺。即便如此,這裡並沒有對與錯的爭論。他們應該得到更重的懲罰。所以,沒關係——可一個人該怎樣麵對這一切?你該如何告訴自己的妻子、孩子,你乾過這樣的事?如何告訴他們你處決了手無寸鐵的人?如何告訴他們你殺死的人中間有小男孩?他們雖然端著槍穿著軍裝,但仍舊是普普通通的男孩。答案就是——你要對他們守口如瓶。他們永遠無法理解。即使你所做的有正當理由,也大錯特錯,並且一輩子也彆想洗清。”過了一會兒,恰克開口說道:“至少還有正當的理由。你見過那些從朝鮮回來的可憐蟲嗎?他們還是搞不清楚為什麼會去那裡。我們阻止了阿道夫,挽救了成千上萬的生命,對嗎?我們至少做了點事,泰迪。”“是啊,我們做了,”泰迪承認,“有時候這樣就夠了。”“一定是這樣。對不對?”一整棵樹從門前掠過,樹冠朝下紮在水中,根須犄角似的指向空中。“你看到沒有?”“看到了。等它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大海中央了,然後它會說:‘慢著,有點不對勁。’”“‘我應該在那兒才對。’”“‘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把那山丘弄成我想要的樣子。’”他們在黑暗中發出輕輕的笑聲,望著整座島嶼在風雨中搖晃,如同狂熱的夢魘。“頭兒,你對這裡究竟了解多少?”泰迪聳聳肩膀,“我了解一些,還不太夠。不過足以讓我嚇一大跳。”“哦,好極了。你害怕了。如果換一個普通人,他會有什麼感覺?”泰迪笑道:“極度恐懼?”“好。你就當我已經被嚇得半死了吧。”“外界隻知道這裡是個實驗機構。我告訴過你——采用激進的療法。它的資金部分來自州政府,部分來自聯邦監獄管理局,但其中大部分來自一九五一年由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成立的基金會。”“哦,”恰克說道,“好極了。在波士頓港的一座小島上戰鬥。他們究竟怎樣運作?”“對人腦進行實驗,我是這麼猜的。可能是把知道的東西寫下來,然後交給中央情報局裡那些從前和考利在戰略情報局一起工作的夥計們。我不知道。你聽說過苯環利定嗎?”恰克搖搖頭。“LSD和酶斯卡靈呢?”“不知道,沒聽說過。”“這些都是迷幻藥,”泰迪說道,“能讓你產生幻覺的藥劑。”“哦。”“即便是很少的劑量,用在完全理智的人身上——你或者我——都會出現幻覺。”“從我們門前頭朝下飛過的那棵樹算嗎?”“啊,關鍵就在這兒。如果我們兩個人都看見了,就不能算是幻覺。每個人都會看到不同的幻象。比如說你現在低下頭,有沒有看到自己的胳膊變成了眼鏡蛇,正抬起頭張開血盆大口試圖咬掉你的腦袋?”“如果真像你所說,那今天可彆提多倒黴了。”“或者雨滴變成了火焰?灌木叢變成猛撲過來的老虎?”“那今天就更晦氣了。我壓根兒就不該起床。等等,打住,你是說這些藥可能讓一個人認為那些玩意兒都是真實發生的嗎?”“不光是‘可能’,是一定會。如果用量正好,你就會產生幻覺。”“你說的這些藥可真厲害。”“是的,沒錯。要是這種藥吃下很多會怎樣呢?那效果就和嚴重精神分裂沒什麼區彆了。那家夥的名字叫什麼來著,肯,就是他。他的腿哆嗦著。他相信那些話。蕾奧諾拉·格蘭特,她看見的不是你。她看見的人是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彆忘了——還有查理·卓彆林呢,我的朋友。”“我本來打算模仿一番,可惜我不知道他講話的口氣。”“不錯啊,頭兒。你可以來卡茨基爾山幫我開場了。”“曾經有過這樣的案例。精神分裂者把自己的臉抓花,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手變了模樣,成了野獸什麼的。他們看到不存在的事物,聽到其他人聽不到的聲音,從完全沒有問題的屋頂跳下去,因為他們以為大樓著火了,諸如此類。致幻劑能導致類似的幻覺。”恰克指著泰迪,“你一下子比平時要博學很多啊。”泰迪說道:“我還能告訴你什麼,我隻是做了點功課。恰克,你覺得如果對極度精神分裂的人使用致幻劑,結果會如何?”“沒人會那麼做。”“他們就在做,並且完全合法。隻有人類會患上精神分裂,其他動物像老鼠、兔子和奶牛是不會的。所以,要想找到治療方法,你該拿什麼做實驗?”“人。”“答對了,獎你一根雪茄。”“雪茄也隻不過是雪茄,是不是?”泰迪說:“隨你怎麼想。”恰克站起身,把手放在石板上,望著外麵的狂風暴雨。“這麼說,他們給病人服藥,使他們的精神分裂症更加嚴重?”“其中一組是做這類實驗。”“另外一組呢?”“他們會讓沒有精神分裂症的人服用致幻劑,然後觀察其大腦的反應。”“簡直渾蛋。”“這是有案可查的,夥計。你應該抽空參加一場精神病專家討論會。我參加過。”“可你說這是合法的。”“是合法,沒錯,”泰迪說道,“同樣,優生學的研究也合法。”“但這如果合法,我們就無能為力了。”泰迪靠在石板上,“確實是這樣,我來這裡不是要逮捕任何人。我隻是被派來收集信息的,僅此而已。”“慢著——被派來?我的老天啊,泰迪,我們來這裡的背後到底還有多少黑幕?”泰迪歎氣,抬頭看著他,“很多。”“回到一開始。”恰克舉起一隻手,“從頭講起,你是怎麼攪進這趟渾水的?”“整件事情起因於利蒂斯。一年前,”泰迪說道,“我去了趟俄克拉荷馬州的夏塔克醫院,假裝要審問他。我胡亂編了個故事,說他的一個同伴已經被聯邦政府通緝了,希望從利蒂斯身上得到一些那家夥下落的訊息。可關鍵是,利蒂斯當時不在。他已經被轉到阿舍克裡夫醫院來了。我打電話過來問,他們說沒有這個人的記錄。”“然後呢?”“然後這讓我十分好奇。我打電話給城裡的幾家精神病院,他們都知道阿舍克裡夫,可沒人願意談起它。接著我和關押精神病刑事罪犯的蘭頓醫院的院長談了一次。我以前見過他好幾回,我對他說:‘鮑比,有什麼大不了的?那不過是一家醫院兼監獄罷了,跟你這兒一樣。’他聽後連連搖頭,說:‘泰迪,那裡和我這兒完全兩樣。那裡涉及機密,暗箱操作。彆到那兒去。’”“但你還是來了,”恰克說道,“我也被安排跟你一起來。”“那不在計劃中,”泰迪說道,“負責的探員告訴我必須帶上一個搭檔,我就帶了一個。”“這麼說,你一直在等機會,尋找借口來這兒,是吧?”“差不多吧,”泰迪說道,“可回頭想想,我還真不敢打包票說會有這麼個機會。我是說,就算真有犯人逃脫,我不知道我那時會不會正好去外地出差,他們會不會派其他人去處理。或者,嗨,有太多可能了。一句話,我運氣不錯。”“運氣?去他媽的。”“你說什麼?”“這不是運氣,頭兒。運氣不是這麼來的。這個世界也不是這麼轉的。你真以為你是恰巧被派來接這個差事?”“是啊。聽上去有點瘋狂。可是——”“你第一次打電話到阿舍克裡夫問起利蒂斯的時候,有沒有講明身份?”“當然。”“那麼就是說——”“恰克,已經過了整整一年了。”“所以說,你認為他們不會密切關注嗎?尤其是有關一個他們聲稱沒有任何記錄的病人?”“再說一遍——是十二個月前的事情了。”“泰迪,我的上帝。”恰克壓低了聲音,手掌按在石板上,深吸了一口氣。“我們來假設他們在這兒乾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如果說他們在你踏足這座小島之前就已經盯上你了,如果是他們把你引到這裡來的?”“哦,胡說。”“胡說?那雷切爾·索蘭多人呢?哪裡有一丁點證據能證明她曾經在這個世上存在過?我們拿到手的一個女人的照片和檔案是任何人都能偽造的。”“但是,恰克——就算他們憑空捏造出她這個人,就算他們設計了整件事,他們仍然沒有辦法預料到我會被派到這兒來。”“你曾經調查過這裡,泰迪。你到處打聽過這個地方。他們圍著一個腐爛物處理廠建了電柵欄。他們在堡壘裡麵建了一個病區。他們在一個能容納三百個人的病區隻收治了不到一百號病人。這個地方太他媽的恐怖了,泰迪。沒有其他任何醫院願意談起它,難道你還不能從中悟出點什麼?這裡的總醫師和戰略情報局有密切聯係,資金來自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下屬的一個賄賂基金。這裡的一切都在明明白白地顯示‘政府活動’。你覺得過去的這一年隻有你在調查他們,對他們也在關注你這種可能性感到吃驚嗎?”“我要說多少遍你才會明白,恰克,他們怎麼會知道我會被派來調查雷切爾·索蘭多的案子?”“你是不是他媽的變傻了?”泰迪直起身,低頭看著他。恰克舉起一隻手,“抱歉,抱歉,我太緊張了,彆發火!”“好。”“我要說的是,頭兒,他們知道你會饑不擇食地找任何機會到島上來。殺你妻子的凶手在這裡。他們要做的就是謊稱某人逃跑了,接下來你就算撐竿跳也要跳到島上來。”那扇門掙脫了最後一片合頁,他們望著它重重地砸在石塊上,接著飛向空中,箭一般射過墓園上空,消失不見。兩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門廊,然後恰克問:“我們兩個人都看到了,對吧?”“他們把人當成小白鼠,”泰迪說道,“難道這不讓你感到不安嗎?”“我都嚇壞了,泰迪。但你怎麼知道這些?你說你是被派來收集消息的。誰派你來的?”“我們第一次和考利見麵時,你聽到他問起參議員吧?”“是。”“赫利參議員,民主黨人,來自新罕布什爾州。他是一個分委會的會長,管理精神衛生事務方麵的公共基金。他清楚流到這兒的都是些什麼錢,感覺極不舒服。有一回,我碰到一個叫喬治·諾伊斯的家夥。諾伊斯在這兒待過,在C區。離開這座島兩個星期後,他拿著刀子走進麻省阿特波羅市的一家酒吧,見人就捅。都是些陌生人。入獄後,他講起C區裡龍的故事。他的律師想辯稱當事人精神失常。如果這個世上存在精神失常,那肯定是他沒錯了。他就是個瘋子。但諾伊斯解雇了他的律師,走到法官麵前俯首認罪,差不多在求法官把他送到監獄去,隨便哪個監獄,隻要不是醫院就好。之後他在監獄蹲了一年,逐漸恢複了理智。最後,他開始講述發生在阿舍克裡夫的事情。他說的聽上去很像瘋話,可參議員覺得也許並非像其他人認為的那麼瘋狂。”恰克坐在石板上挺直腰板,點了根煙吸了一小口,琢磨著泰迪的話。“但是參議員如何知道要去找你,然後你們兩人是怎麼找到諾伊斯的?”刹那間,泰迪覺得好像看到外麵風雨大作的天空中有弧光掃過。“事實正好相反。是諾伊斯先找到我,我又找到了參議員。一天早晨,蘭頓醫院的院長鮑比·法裡斯打電話給我,問我是否還對阿舍克裡夫感興趣。我回答說當然,他告訴我在戴德姆鎮的監獄裡有一個罪犯,他知道很多阿舍克裡夫的事情。因此我去了幾次戴德姆,和諾伊斯談話。諾伊斯說他讀大學時,有一年在考試的時候有點緊張。他對著老師大嚷大叫,一拳打破寢室的一扇窗。最後他和精神科的某個家夥聊了起來。接下來你也知道,他答應參加一個實驗,賺點小錢。一年之後,他輟學離校,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精神病,在街頭巷尾胡言亂語,看到幻影,一切症狀他都有。”“這麼說這孩子最早的時候還是正常的……”泰迪又看到亮光劃過雨夜,他走到門口,注視著外麵。閃電?這還說得通,他猜,可之前怎麼就沒看見過閃電?“再正常不過了。可能有點——他們這兒的人怎麼稱呼來著?——‘情緒控製問題’,但總體來看,一點兒都不瘋。一年之後,他腦子就出了問題。一天他在公園廣場看到一個家夥,認定他是推薦自己去精神科的那個教授。長話短說——諾伊斯認錯人了,但他沒輕饒這家夥。因為這個他被送到了阿舍克裡夫醫院,A區,但在那裡沒待多久。當時他性情十分暴戾,就被送到了C區。他們喂了他一肚子致幻劑,然後走得遠遠的,靜觀他以為龍要來吃他的瘋樣。我猜這可能比他們希望的還要過頭吧,因為到最後,為了讓他冷靜下來,這些人不得不給他動了手術。”“手術?”恰克問。泰迪點點頭,“經由眼眶的額前葉腦白質切離術。手術做起來很好玩,恰克。他們把你電休克,然後用一根冰錐刺進你的眼睛。我不是在開玩笑。不用麻醉劑。他們這裡插插,那裡捅捅,從大腦裡取出一些神經組織,然後就大功告成。簡單極了。”恰克說道:“《紐倫堡法案》禁止——”“純粹為了科學的利益做人體實驗,沒錯。我原以為我們碰到一個違反《紐倫堡法案》的案子。參議員也這麼認為。可事實並非我們想的那樣。如果是直接對付病人身上的疾病,這些實驗就可以進行。所以隻要一個醫生說:‘嗨,我們隻是在幫那個可憐的家夥,看看這些藥物是否能導致精神分裂,那些藥物是否能治療精神分裂……’這樣他們就完全不觸犯任何法律。”“慢著,等一下,”恰克說道,“你說這個叫諾伊斯的做過一個經由,呃……”“經由眼眶的額前葉腦白質切離術,沒錯。”“可是不管這個手術有多原始,如果它的意義在於讓人冷靜下來,他又怎麼可能在公園廣場攻擊彆人呢。”“顯而易見,這方法不管用。”“這種情況很常見嗎?”泰迪再度看到那些弧光,這回他相當確定聽到了狂風怒嘯中透出來的引擎突突聲。“執法官!”聲音在風中十分微弱,但他們兩人都聽見了。恰克把腿甩到石板邊上,跳了下來,跟泰迪一起站在門口。他們看見墓地遠處的車前燈,也聽到了擴音器傳來的喊聲,還有尖銳刺耳的噪音。“執法官!如果你們在這裡,請給我信號。我是副院長麥克弗森。執法官!”泰迪說:“你說厲不厲害?他們找到我們了。”“頭兒,這是座小島,他們總會找到我們。”泰迪和恰克目光交會,然後泰迪點點頭。從認識到現在,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恰克眼中流露出恐懼,他咬緊牙關,試圖抵消恐懼。“沒事的,夥計。”“執法官!你們在這裡嗎?”恰克說:“我不知道。”“我很清楚。”泰迪說,儘管實際上並非如此,“跟緊我。我們現在要走出這個鬼地方,恰克。彆一不留神出了岔子。”然後,兩人走出門外,步入墓地。狂風猶如一排站在鋒線上的橄欖球隊員衝撞著他們的身軀,但他們穩住腳步,手臂扣在一起,抓住對方的肩膀,朝著燈光蹣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