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他媽的是不是瘋了?”這話是麥克弗森說的,他正迎風大嚷,他們乘坐的吉普車沿墓地西邊的一條臨時小徑衝出來。麥克弗森坐在副駕駛座上,兩眼通紅地回頭瞪著他們,身上得克薩斯鄉下小夥兒的魅力已被暴風雨衝刷得一乾二淨。沒人給他們介紹司機。他年紀不大,瘦瘦的臉,尖尖的下巴,泰迪隻能從他的雨衣帽簷下看出這些。但他吉普車開得相專業,在雜草密布、滿地廢墟的路況下如履平地。“剛剛熱帶風暴已經升級為颶風。風速每小時一百英裡。等到午夜,預計會達到每小時一百五十英裡。你們還打算趁這個時候散散步?”“你怎麼知道升級了?”泰迪問道。“業餘無線電,執法官。幾個小時之內這玩意兒就廢了。”“沒錯。”泰迪說道。“要不是為了找你們,我們這會兒原本可以把醫院裡的房子弄得牢固些。”他一巴掌砸在椅背上,然後轉過身去,不再理睬他們。吉普車開到一處隆起的地麵時跳了起來,吉普車駛過幾個小土丘,衝入一排樹叢。泰迪和恰克在後座東碰西撞地顛簸著。一會兒工夫樹叢被拋在後頭,前方可以看到考利的宅邸背麵。車子又穿過四分之一英畝滿是木屑和鬆針的園子,然後開上大路。司機掛上高檔,車子呼嘯著駛向大門。泰迪和恰克在員工宿舍的地下室衝了個澡,從雜工的備用製服中拿了兩套換上,他們的衣服則被送去醫院洗衣房。恰克在衛生間把頭發向後梳,看著自己身上的白衫白褲說道:“您要不要看看我們這兒的酒單?今晚特餐是惠靈頓牛肉。味道很不錯哦。”特雷·華盛頓把頭探進衛生間打量著他們的新衣裳,憋不住想笑的樣子,說道:“我來帶你們去見考利大夫。”“我們惹上了多大的麻煩?”“嗯,依我看,有那麼點兒吧。”泰迪和恰克把特雷留在門口,走進醫院頂層的一間會議室。“先生們,”他們走進房間時考利說,“見到你們可真好。”他看上去情緒不錯,顯得寬宏大量,眼眸熠熠發光。屋子裡坐滿了醫生,有些穿著白大褂,有些西裝革履,圍坐在一張長長的柚木桌旁,椅子前擺放著綠色燈罩的台燈,暗色煙灰缸裡淨是未熄的煙頭和雪茄,唯一的一隻煙鬥是奈林的,他坐在桌子的上首。“醫生們,這兩位就是我們講起過的聯邦執法官——丹尼爾斯和奧爾。”“你們的衣服呢?”有人問。“這個問題問得好。”考利說道。可把他得意壞了,泰迪心想。“我們在外麵碰上了暴風雨。”泰迪解釋道。“在這種天氣裡?”那個醫生指著高窗。這些窗子都用膠帶橫七豎八地纏了好幾圈,聽上去似乎在輕聲喘息,向屋內吐著氣。雨水敲著玻璃窗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在狂風的壓迫下整幢大樓都在嘎嘎吱吱地搖晃。“恐怕是這樣。”恰克回答。“請找個位子就座,”奈林說道,“我們馬上就要結束了。”他們在桌子尾端找到兩個座位坐下。“約翰,”奈林對考利說,“在這點上,我們要達成一致。”“你知道我的立場。”“我相信大家都尊重你的意見,但如果抗精神分裂的藥劑能緩解血清素中五羥基色胺酸的失衡,我看我們沒有太多選擇。我們必須繼續研究。第一個實驗病人,她叫,呃,多麗絲·沃爾什,她符合所有的標準。我覺得沒什麼問題。”“我隻是擔心其代價。”“肯定遠遠低於動手術,你很清楚。”“我是說對基底神經節和大腦皮層造成危害的風險。在歐洲的早期研究表明,這樣的實驗有引起神經紊亂的可能,其症狀和腦炎、中風對神經係統的破壞類似。”奈林舉起手一揮,對考利的反對不予理睬,“所有支持布洛提貢醫生的請求的,請舉手。”泰迪看到桌前所有人都舉起手,除了考利和另一個人。“看來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奈林說道,“這樣的話,我們就向監事會請示,為布洛提貢醫生的研究提供資金。”一個年輕的醫生,應該就是布洛提貢,向桌子四周的人點頭致謝。他有一張瘦長的臉,兩頰光滑,典型的美國人長相。泰迪覺得他像是那種需要特彆關注的角色,輕而易舉就實現了父母的最大夢想。“好了,就這樣吧。”奈林邊說邊合上身前的文件夾,目光轉向桌子尾端的泰迪和恰克,“執法官們,你們倆好嗎?”考利從座位上站起身,在餐櫃旁倒了杯咖啡。“有謠傳說,你們是在一座陵墓裡被找到的。”桌子周圍傳來幾聲竊笑,幾個醫生掩住嘴。“你知道有什麼更好的地方可以躲避颶風嗎?”恰克說道。考利說道:“這裡,最好待在地下室。”“我們聽說風速能達到每小時一百五十英裡。”考利點點頭,背對著房間。“今天早晨,羅德島的新港市有百分之三十的民宅都被毀了。”恰克說道:“希望範德比爾特莊園(美國一所國家博物館,位於紐約州。)沒事。”考利坐了下來。“普羅溫斯敦和特魯羅今天下午遭受了颶風的襲擊。沒人知道情況有多糟糕,因為道路不通,無線訊號也中斷了。看起來颶風直奔我們而來。”“這是三十年來東海岸最糟糕的一場暴風雨。”其中一名醫生說。“把空氣變成了純粹的靜電。”考利說道,“這就是為什麼交換機昨晚上廢掉了,也就是為什麼無線電最多隻能湊合著用用。如果颶風直撲這裡,我不知道到時候這裡還有什麼能剩下來。”“這就是為什麼,”奈林說,“我一再堅持對所有藍區的病人采用手動約束裝置。”“藍區?”泰迪問。“C區,”考利說道,“那些被認為對他們自己、這個機構和普通大眾構成威脅的病人。”他轉身看著奈林,“我們不能那麼做。如果那個地方進水了,他們會被淹死。你再清楚不過。”“要淹死人的話,那裡得進不少水才行。”“我們四周環海,馬上要麵對時速一百五十英裡的颶風。‘進不少水’顯然是很可能發生的事。我們把警衛人數加倍,時刻注意藍區裡每一個病人的行動。沒有例外。但我們不能把他們鎖到床上。他們已經被關在囚室裡麵了,我的上帝。這簡直是趕儘殺絕。”“這是場賭博,約翰。”一名坐在長桌中部的褐發男子低聲說。泰迪和恰克剛進門時,這些人不知在討論什麼,而他和考利是投反對票的兩個人。他反複按著一隻圓珠筆,目光停滯在桌麵上,但泰迪能從他的口氣中聽出他和考利是朋友。“這就是場賭博,如果停電了該怎麼辦?”“我們有備用發電機。”“如果那也廢了呢?這些牢房就都打開了。”“這是座島,”考利說道,“他們能去哪裡呢?不太可能搭上一艘渡輪,跑去波士頓搞個天翻地覆吧?如果采用手動約束裝置,而那地方淹了水,他們全都得死。那可是二十四條人命啊。恕我直言,如果主病區裡出了點事情,其他四十二個人也有什麼三長兩短呢?我是說,這太糟糕啦。你們能接受嗎?反正我不能。”考利的目光在桌子四周遊移不定,泰迪突然動了他幾乎從未動過的惻隱之心。他不知道考利為什麼讓他們參加會議,但看得出此人在這裡沒什麼朋友。“大夫,”泰迪說,“我並不是有意打斷你。”“沒關係,執法官。是我們帶你來的。”泰迪差點脫口而出:沒開玩笑吧你?“我們今天早上談到雷切爾·索蘭多的密碼——”“各位都明白這位執法官在說什麼嗎?”“四的法則。”布洛提貢說,臉上掛著微笑。泰迪真想用鉗子把它拔下來。“我喜歡極了。”泰迪說:“我們今天早上談的時候,你說你對最後那個線索一點頭緒也沒有。”“‘誰是六十七?’”奈林問,“是這個嗎?”泰迪點點頭,然後靠在椅背上等待著。他發現所有人都轉過頭看著他,一頭霧水。“你真的還沒看出來?”泰迪說道。“看出來什麼,執法官?”說話的是考利的朋友。泰迪瞥了一眼他的白大褂,知道他叫米勒。“你們這裡有六十七個病人。”他們回頭盯著他看,就像生日派對上的小孩等著小醜再變出一束鮮花。“A區和B區,加起來是四十二個病人。C區裡有二十四個。總共六十六。”泰迪看到幾張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大多數人還是茫然不知所以。“六十七個病人,”泰迪說道,“那暗示著‘誰是六十七’的答案,就是這裡有第六十七個病人。”鴉雀無聲。幾個醫生隔著桌子麵麵相覷。“我不太明白。”奈林第一個打破沉默。“你不明白什麼?雷切爾·索蘭多在暗示這裡有第六十七個病人。”“可是這裡沒有。”考利說著,伸出手放在身前的桌上。“你的想法很好,執法官,如果是真的,密碼自然就破解了。但二加二無論如何也不等於五,即便你想讓它們相等也不行。如果這個島上隻有六十六個病人,那麼第六十七個病人的問題就沒有實際意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明白。”泰迪說,儘量保持平和的聲音,“這一點我不太懂。”考利開口前,似乎在仔細斟酌挑選最簡單的講法。“如果,比方說,這場颶風沒有出現,那今天早上我們會再接收兩個新病人。病人總數將達到六十八。如果一個病人,恕我烏鴉嘴,昨晚在睡夢中死去,那病人的數目就是六十五。病人總數會隨著一天天、一周周的推移而改變,這取決於幾個變數。”“但是,”泰迪說道,“到索蘭多小姐寫下密碼那晚為止……”“一共是六十六個病人,包括她在內。這點我可以保證,執法官。但還是比六十七少了一個,不是嗎?你這是在往方洞裡釘圓釘子。”“可她的意思就是這個。”“我明白,沒錯。可她的意思是錯誤的。這裡沒有第六十七個病人。”“你能否讓我和我的搭檔查一下這兒的病人檔案?”此言一出,招來桌子周圍一圈人的皺眉和反感。“絕對不行。”奈林說,“我們不能這樣做,執法官。很抱歉。”泰迪垂下頭,看著身上傻裡傻氣的白襯衫和跟它搭配的褲子。他看上去像個端冷飲的服務生。他可能太頤指氣使了,也許該給屋子裡的人遞上冰激淩球,看看這樣能不能博得他們的歡心。“我們既不能查你們的員工檔案,又不能查你們的病人檔案。那叫我們怎麼去找失蹤的病人,先生們?”奈林靠回椅背上,仰起頭。考利的手臂僵在半空,香煙還沒遞到嘴邊。幾個醫生竊竊私語。泰迪看了看恰克。恰克低聲道:“彆看我,我也糊塗了。”考利說道:“院長沒跟你講過嗎?”“我們從來沒和院長講過話。是麥克弗森接我們回來的。”“哦,”考利說,“我的上帝啊。”“怎麼了?”考利望望四周的醫生,一副驚訝的樣子。“怎麼了?”泰迪又問道。考利吐出一口氣,回頭看著他們倆。“我們找到她了。”“什麼?”考利點點頭,吸了一口煙。“雷切爾·索蘭多。我們今天下午找到她了。她就在這裡,先生們。出了那扇門,穿過門廳就是。”泰迪和恰克一起回頭看向那扇門。“你們可以休息了,執法官。你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