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迪走到過道邊緣,頭探到頂棚外麵,讓雨水打濕臉和頭發。他可以在下落的雨滴中看見她,消失在雨點撞擊地麵的那一刻。那天早上,她本來不想讓他去上班。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年,她莫名其妙地變得易受驚嚇,動不動就失眠。這導致她全身顫抖,頭腦糊塗。那天鬨鐘響過之後,她撓他癢癢,然後提議關上百葉窗,把白天的光亮擋在外麵,整天都不要下床。她擁抱他的時候抱得太緊,太久,以至於他都能感覺到她手臂的骨頭壓著他的脖子。他淋浴時,她來到他身邊,但他太過匆忙。已經遲到了,而且還有那些日子裡經常有的那種宿醉的症狀。他的頭濕透了,如同釘子釘進去一般疼。她的身體貼在他身上,感覺好像砂紙。蓮蓬頭裡噴出的水則猛烈得像BB彈。“留下來吧,”她說,“就一天嘛。一天不去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溫柔地把她抱開,伸手去拿肥皂,試圖露出笑容。“親愛的,不行啊。”“為什麼不行?”她把手探入他兩腿間。“這裡,把肥皂給我,我幫你洗。”她的手掌在他那裡滑動,牙齒輕輕咬著他的胸膛。他試著不推開她,儘可能輕柔地抓住她的雙肩,將她舉起,放到距離他一兩步遠的地方。“彆,”他說,“我真得走了。”她笑了幾聲,又試圖貼到他身上,但可以看到她的眼神越來越絕望。要快樂,要不再孤單一人,要回到過去的美好時光——回到他工作過於忙碌、飲酒過度之前的那些日子,回到她某日早上醒來發現這世界太明亮、太喧囂、太冰冷之前的那些日子。“好吧,好吧。”她向後靠。現在他可以看見她的臉,水在他肩頭濺開,模糊了她的身體。“我要跟你講定條件。不要一整天了,寶貝。不要一整天。就一個小時。就遲到一小時吧。”“我已經——”“一小時。”她說,又撫弄著他,現在手上沾滿了肥皂。“就一小時,然後你就可以走了。我想要你在我身體裡的感覺。”她踮起腳尖去親他。他快速啄了一下她的雙唇,說:“親愛的,不行。”然後他把臉轉向蓮蓬頭。“他們會不會把你召去支援前線?”她問。“嗯?”“去打仗。”“去打這麼一丁點兒大的國家?親愛的,還沒等我係好鞋帶,戰爭就結束了。”“我不知道,”她說,“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的人會去那裡。我的意思是——”“因為朝鮮的軍隊並不是憑空變出那些軍備來的,親愛的。他們是從斯大林那裡弄來的。我們必須證明我們吸取了慕尼黑的教訓,當時本應該阻止希特勒,所以我們現在要阻止他們。在朝鮮。”“你會去。”“如果他們召我去,那我就必須去。但他們不會的,親愛的。”“你怎麼曉得?”他在頭發上塗抹洗發水。“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麼這麼恨我們?”她說,“他們為什麼不能相安無事?這個世界就要被炸毀了,可我連為什麼都不知道。”“不會被炸毀。”“會。你看看報紙——”“那就彆看報紙了。”泰迪衝掉頭發上的洗發水,她把臉貼在他背上,雙手遊走在他的腹部。“我還記得那天在椰林俱樂部第一次見到你。你穿著製服。”泰迪討厭她這樣。記憶小徑。她無法適應現在,無法適應他們目前的狀況,並接受所有缺點。因此她沿著蜿蜒的小徑回到過去,為了讓自己覺得溫暖。“那時你多帥啊。琳達·考克斯說:‘是我先看見他的。’但你知道我說什麼嗎?”“我遲到了,親愛的。”“我怎麼會那樣說?不是的。我說:‘或許是你先看到他,琳達,但我將會是看他看到最後的人。’她認為你近看樣子很凶,但是我說:‘親愛的,你有沒有看到他的眼睛?那裡沒有一絲凶狠的感覺。’”泰迪關上蓮蓬頭,轉過身來,發現妻子身上也沾了些肥皂,一堆堆泡沫濺在她的肌膚上。“要我再把蓮蓬頭打開嗎?”她搖搖頭。他在腰間圍上一條浴巾,到水槽邊刮胡子。她背靠牆看著他,身上的肥皂泡漸漸乾成一塊塊白色的痕跡。“你為什麼不擦乾淨?”泰迪問,“然後穿上睡袍?”“現在消失了。”她回答。“沒有消失。看上去就像白色的螞蟥爬滿全身。”“我不是說肥皂泡。”她說。“那你是說什麼?”“椰林俱樂部。你在那裡的時候,它被燒成了灰燼。”“是啊,親愛的,我聽說了。”“在那裡,”她輕聲哼著,試著讓心情歡快起來,“在那裡……”她永遠有著最動人的嗓音。他從戰場歸來的那一晚,他們奢侈地在“帕克屋”開了一個房間。做愛後,他第一次聽到她唱歌。當時他正躺在床上,她在浴室裡,《水牛城女孩》的歌聲隨著蒸汽從門下鑽出來。“嘿。”她說。“嗯?”他在鏡子裡瞥見她左半側的身體。大部分肥皂泡都乾了,這令他產生了一種不悅的感覺。它意味著某種程度的違背,但他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麼。“你是不是有其他人了?”“什麼?”“有嗎?”“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呀?我要上班,多洛蕾絲。”“我摸你的小弟弟,就是在——”“彆說那個詞。真他媽要命啊!”“淋浴的時候,你卻連硬都沒硬起來。”“多洛蕾絲。”他從鏡子前轉過身來,“你剛剛還在說炸彈,世界末日什麼的。”她聳聳肩,好像那與當下的談話毫不搭邊。她一腳向後抵在牆上,用一根手指擦掉大腿內側的水。“你不再乾我了。”“多洛蕾絲,我是認真的——你彆在家裡這樣說話。”“那我隻能假設你乾她。”“我不乾任何人,你能不能彆再說這個字了?”“哪個字?”她用一隻手遮在黑色的陰毛前,“乾?”“對。”他抬起一隻手,另一隻則繼續去刮胡子。“這麼說,那是一個不好的字眼?”“你知道它不好。”他沿著喉部把剃須刀向上推,聽著泡沫裡刀片刮過胡子的哧哧聲。“那麼,哪個字是好的呢?”“嗯?”他把剃須刀浸一下水,甩了甩。“有關我身體的哪一個字眼,不會讓你握起拳頭?”“我沒有握拳頭。”“你握了。”他刮完喉部,用毛巾擦了擦剃須刀,接著把刀片扁平的那端貼在左側的鬢角下。“不,親愛的,我沒有。”他在鏡子裡瞧見她的左眼。“我該說什麼好呢?”她一手插進頭發裡,一手抓著下體的毛。“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舔它,你可以親它,你可以乾它。你可以看著嬰兒從那裡麵出來。但你卻不能提那個字?”“多洛蕾絲——”刮胡刀深深劃進泰迪的皮膚,他懷疑已經觸到了頜骨。他瞪大眼睛,整個左半邊臉露出驚愕的表情,腦門上青筋畢露。幾滴剃須液落入傷口,鮮血湧出來,滴進水槽裡的白色泡沫和水中。她拿了一塊毛巾湊上來,但他把她推開,齜牙咧嘴,感覺到疼痛似乎鑽進眼睛裡,灼燒他的大腦。血滴入水槽,這時他真想哭。不是因為疼痛,也不是因為宿醉,而是因為他不明白,自己的妻子,這個和他在椰林俱樂部跳第一支舞的女子,究竟怎麼了。他不知道她會變成什麼樣,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那些小型的、齷齪的戰爭造成的傷害,充滿憤怒的仇恨,華盛頓、好萊塢的間諜,學校宿舍裡的防毒麵具,地下室裡的水泥防空洞,它們會讓這世界變成什麼樣。這一切,出於某種原因,都是聯係在一起的——他妻子,這個世界,他的酗酒,還有他投身的戰爭,他之所以投身其中是因為堅信戰爭將終止這一切……血還在流入水槽,多洛蕾絲不斷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接過她第二次遞上的毛巾,但卻無法觸摸她,無法看著她。他能聽出她在哭,知道她眼中噙著淚,臉上掛著淚,他痛恨這個世界和世間的一切都變得如此混亂,猥瑣不堪。報紙上有報道稱,他對妻子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愛她。謊言。他真正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的天哪,多洛蕾絲,你得振作起來。你有你的責任。你偶爾也得想想這些,行不行?還有你的腦袋瓜能不能他媽的正常點?”這些才是他妻子最後從他那裡聽到的話。他關上門,走下樓梯,在最後一級台階上停住腳步。他想過要掉頭回去,想過要走上樓回到公寓把事情處理好。或者,即使沒有處理好,至少態度溫和一些。溫和一些。假如當時那樣就好了。那個喉部有道甘草條般的疤痕的女人沿著過道搖搖擺擺朝他們走來。她的腳踝和手腕上都戴著鐐銬,左右兩邊各有一名雜工押送。她看上去很快樂,發出鴨子般的嘎嘎聲,還試圖拍打胳膊肘。“她做了什麼?”恰克問。“這個嘛,”雜工說,“這位是老麥琪。我們叫她麥琪·月亮派。她剛去過水療室,不過對她你可不得不提防點兒。”麥琪在他們麵前停下來,兩名雜工心不在焉地讓她繼續走,但她兩肘向後,腳後跟站定在石頭路麵上。其中一名雜工轉轉眼珠子,歎了口氣。“現在她要你們改變信仰了,聽吧。”麥琪凝視著他們的臉龐,腦袋歪向右邊,好像烏龜從殼裡探出頭來嗅著方向。“我是路,”她說,“我是光。我不會為你們烤什麼派。我不會。明白嗎?”“明白。”恰克說。“當然了,”泰迪說,“沒有派。”“你們來到這兒。你們會留在這兒。”麥琪嗅嗅空氣,“這是你們的將來,也是你們的過去,這就好像月亮繞著太陽轉,循環往複。”“沒錯,夫人。”她身體傾斜,湊近了聞他們。先是泰迪,然後是恰克。“他們藏著秘密。那是這個地獄賴以生存的養料。”“呃,還有派。”恰克說。她朝他微笑,有一刻,仿佛某個頭腦清醒的人進入了她的體內,在她的瞳孔後方閃過。“笑吧,”她對恰克說,“這對靈魂有好處。笑吧。”“好。”恰克說,“我會的,夫人。”她勾起手指碰了下他的鼻子,“我想記住那個樣子的你——你笑的模樣。”然後她轉過身開始走路,兩個雜工跟著她一起沿著過道從一扇邊門進入醫院。恰克說:“有趣的女人。”“是你帶回家去見老媽的那種。”“然後她會殺了你媽媽,把她埋在屋子外頭的廁所裡,但是……”恰克燃起一根煙,“利蒂斯。”“害死了我老婆。”“這個你說過。怎麼害的?”“他是個縱火狂。”“這個你也說過。”“他過去還當過我們大樓的維修工。他和大樓的老板鬨了一通,被炒了魷魚。當時,我們隻知道有人縱火,肯定是有那麼一個人。利蒂斯被列入懷疑名單,但他們著實花了點時間才找到他,等他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編出了一個為自己開脫的理由。哎,我真不敢斷定就是他乾的。”“是什麼讓你改變了看法?”“一年前。我翻開報紙,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把自己上班的地方的一間校舍燒成平地。和上回完全相同——他們開除了他,然後他跑回來,在地下室放火,往鍋爐裡灌油並引起爆炸。手法如出一轍。校舍裡沒有學生,但校長在那兒加班。她死了。利蒂斯接受審判,他聲稱自己幻聽,然後他們把他送去夏塔克。在那裡發生了一些事——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六個月前他被轉到這裡。”“但沒人見過他。”“A區和B區沒人見過他。”“這說明他在C區。”“對。”“或者死了。”“有這可能。又多了一個理由去墓地找找。”“我們暫且假設他還沒死。”“好吧……”“如果你找到他,泰迪,你打算做什麼?”“不知道。”“彆跟我來這一套,頭兒。”兩個護士向他們走來,鞋跟踢踏作響,身體挨著牆麵,生怕被雨淋到。“你們倆全濕了。”其中一人說道。“全都濕了嗎?”恰克問。離牆最近的女孩笑了起來,她身材小巧,留著黑色短發。兩人從他們麵前走過,黑發護士轉過頭看著他們。“你們這些執法官總這麼愛跟人調情嗎?”“視情況而定。”恰克回答。“什麼情況?”“看人員的質量。”兩名護士一時呆住,接著領悟了他的意思,黑頭發的那位把臉埋到另一位的肩上。她們放聲大笑著走到醫院門口。老天哪,泰迪真忌妒恰克。忌妒他有能力相信自己說的話,相信愚蠢的打情罵俏,相信那些輕浮的美國大兵脫口而出卻毫無意義的俏皮話。但他最忌妒的是他那種隨意揮灑的魅力。魅力對泰迪來講,從來都不能招之即來。戰爭過後,越發困難。多洛蕾絲死後,他根本就無魅力可言。魅力是一件奢侈品,屬於那些仍然相信事物基本原則的人。他們相信純潔的行為,堅守不可侵犯他人的準則。“知道嗎?”他對恰克說,“我跟我老婆在一起的最後那個早上,她提起了椰林俱樂部的火災。”“哦?”“那是我們相識的地方。椰林。她是因為那個有錢的室友才去的,我去是因為他們給軍人打折。就在我坐船離開的前幾天。我跟她跳了一晚上的舞,連狐步也跳了。”恰克背倚著牆伸出脖子,望著泰迪的臉。“你跳狐步?我試著想象,不過……”“嘿,”泰迪說,“如果你看到我老婆那天晚上的模樣,隻要她開口要求,你就會像兔八哥似的在舞池裡蹦來蹦去。”“這麼說你是在椰林俱樂部認識她的?”泰迪點點頭,“後來它被燒成平地,那時我在——意大利?沒錯,當時我在意大利。她認為這件事,我不知道,我猜她認為有什麼意義吧。她很怕火。”“但她卻死於火災。”恰克輕聲說。“太不可思議了,是吧?”泰迪儘量不去想最後那天早上她的模樣:彎起一條腿搭在浴室牆上,赤裸著身子,身上濺著慘白的泡沫。“泰迪?”泰迪朝恰克看去。他攤開雙手,“在這件事上我支持你,無論如何都支持你。你要找到利蒂斯然後殺了他?我覺得中。”“中。”泰迪露出微笑,“我上回聽到這個字眼還是在——”“可是頭兒,我需要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我是認真的。我們必須把這事遮掩過去,否則我們可能會落得個被送去凱弗維爾聽證會的下場。近些日子人人都盯著我們,知道嗎?盯著我們每一個人。虎視眈眈。這世界變得越來越小了。”泰迪把額前一叢茂密的頭發撩到後麵。“我認為你了解這個地方。我認為你知道一些事卻沒有告訴我。我認為你到這裡來是為了複仇。”泰迪一隻手拍拍胸口。“我是說真的,頭兒。”泰迪說:“我們已經濕了。”“那麼……”“我想說,你介不介意再濕一點?”他們從大門出去,走到海邊。雨水裹住了一切。房屋一般高的海浪拍打著岩石。它們躥得很高,水花四濺,接著讓位給新的一波海浪。“我不想殺他。”泰迪在海水的咆哮聲中高喊。“你不想?”“不想。”“我不太相信。”泰迪聳聳肩。“要是換作我,”恰克說,“我要他死兩次。”“我對殺人感到厭倦了,”泰迪說,“大概是在打仗的時候吧,我記不清了。這怎麼可能,恰克,但確實是這樣。”“可終究是你老婆啊,泰迪。”他們發現一片尖聳的黑色岩石群,矗立在海灘向樹林延伸的地方,於是兩人朝內陸方向爬去。“你看,”泰迪說,此時他們到達一塊小小的高地,四周環繞著高大的樹木,將部分雨水擋住,“我還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我們要查出雷切爾·索蘭多發生了什麼事。要是在這過程中正巧遇上利蒂斯,那就太好了。我會告訴他,我知道他殺了我老婆。告訴他,他被放出來的那天,我會在海岸那頭等他。告訴他,隻要我還有一口氣,他就休想呼吸自由的空氣。”“就這樣?”恰克問。“就這樣。”恰克用衣袖擦擦眼睛,撩開額頭上的頭發。“我不相信你。我就是不信。”泰迪朝這一圈樹木的南邊望過去,他看到阿舍克裡夫醫院的頂部,那一扇扇對一切保持戒備的屋頂窗。“難道你以為考利不知道你來這兒的真正動機?”“我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是雷切爾·索蘭多。”“我靠,泰迪,如果那個殺你老婆的家夥被關在這裡,那——”“他不是因為這個被定罪的。沒有什麼會讓人把他和我聯係在一起。沒有。”恰克坐在一塊突起的岩石上,低頭躲雨。“那好,去找墳地吧。既然我們已經到了這裡,為什麼不去試試看能否找到墳地?假如能看到一塊刻著‘利蒂斯’名字的墓碑,我們就知道這一仗打完了一半。”泰迪望著這圈陰暗而幽深的樹,說:“好吧。”恰克站起身,“順便問一下,她對你說了什麼?”“誰?”“那個病人。”恰克打了個響指,“布麗姬。她讓我去倒水。我知道,她對你說了些話。”“她沒說啊。”“沒說?你騙人。我知道她——”“她用筆寫下來的。”泰迪說著拍拍風衣的口袋,找他的筆記本,最後在內側口袋找到,匆匆翻開。恰克開始吹口哨,腳踏鬆軟的泥土,踢著正步。泰迪翻到那一頁,說:“阿道夫(指希特勒。),夠了,彆踢了。”恰克湊上前,“你找到了?”泰迪點點頭,把筆記本側過來,讓恰克看清楚,上麵隻寫了兩個字,它們被用力寫在紙上,墨水在雨中已開始暈開: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