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利在B區的門廳與他們會麵。他衣服濕透,滿臉是水,看上去像是在公共汽車站的長椅上過了一夜。恰克說道:“大夫,秘訣在於,臥床後就該入睡。”考利用手帕擦了擦臉。“哦,這就是秘訣嗎,長官?我知道我忘了什麼。睡眠,正如你所說,沒錯。”他們沿著年久泛黃的樓梯拾級而上,向駐守在第一個樓梯平台處的雜工點頭致意。“奈林大夫今天早上還好嗎?”泰迪問。考利的眉毛充滿倦意地揚起又落下。“對此我得道歉。傑裡邁亞是個天才,但他應該表現得溫文爾雅些。他想寫一部關於男性戰士文化史的著作。他無時無刻不把自己的這種念頭帶入談話中,總想把人與他預先構想的模型對號入座。真是抱歉啊。”“你們經常這樣嗎?”“什麼意思,長官?”“圍坐著喝酒,還有,呃,對人嚴加調查。”“這大概是職業病吧。換一個燈泡需要幾位心理醫生?”“不知道。幾位?”“八位。”“為什麼?”“噢,彆再分析過頭了。”泰迪和恰克對望一眼,相視而笑。“精神治療醫生的幽默,”泰迪說道,“誰又猜得到呢?”“你們倆知道精神病學近年來的發展狀況嗎?”“一無所知。”泰迪回答。“可謂鬥爭激烈啊。”考利邊說邊用那塊潮濕的手帕掩麵打了個哈欠,“觀念戰,哲學戰,甚至還有心理戰。”“可你們都是大夫,”恰克說道,“大夫們就應當和和氣氣地玩耍,分享玩具。”考利麵露微笑,眼下他們正從駐守在二樓平台上的雜工身邊走過。樓下傳來一個病人的尖聲叫喊,回聲沿著樓梯奪路而逃,傳到他們這裡。那是充滿哀怨的號叫,泰迪能從中聽出絕望,聽出它的任何渴求都將肯定無法得到滿足。“舊學派的人,”考利說,“相信休克療法,局部前額葉切除術,以及針對最為溫順的患者的水療。我們稱之為精神外科學。新學派則迷戀於精神藥理學。這是將來的趨勢,他們說。也許是吧,我不知道。”他略一停,一隻手擱在樓梯扶手上,駐足於二樓和三樓之間。泰迪能感覺到他的精疲力竭,仿佛一隻苟延殘喘的活物。“精神藥理學在實際中如何運用呢?”恰克問。考利答道:“已經有一種藥物——它的名稱是碳酸鋰——剛被證明能夠有效地使精神病患者放鬆,有些人說,能夠製伏他們。鐐銬會成為曆史。鏈條、手銬,甚至連鐵欄杆都將不複存在,至少樂觀主義者這樣認為。舊學派的人當然會爭辯,說沒有什麼能取代精神外科。但我認為新學派的力量更強大,而且他們背後有金錢支持。”“這錢從哪兒來?”“當然是製藥公司。趕緊買股票吧,兩位,這樣你們在退休時就能擁有自己的小島了。新學派啊,舊學派。天哪,我有時還真能胡吹。”“你屬於哪一派?”泰迪柔聲問道。“信不信由你,執法官,我相信談話療法,基本的人際交流技巧。我有這麼個激進的想法,如果你對病人很尊重,傾聽他想告訴你的事,也許你就能和他溝通。”又一聲號叫。來自同一個女人,泰迪相當肯定。聲音傳到樓梯上,回蕩在他們之間,似乎引起了考利的注意。“但這些病人呢?”泰迪問。考利微笑,“嗯,沒錯,這些病人中有許多需要接受藥物治療,一些人還需帶上鐐銬。這一點無可爭議。但這是個誤區。一旦你把毒藥投入井中,又如何把它從水中取出?”“沒辦法。”泰迪說。他點點頭,“沒錯,本應該是萬不得已的手段,卻漸漸成了標準的措施。我知道我把我的隱喻弄混了。睡眠不足,”他對恰克說,“你是對的,我下次試試看按你的說法去做。”“據說效果非常神奇。”恰克說。他們登上最後一段樓梯。在雷切爾的房間裡,考利重重地坐在床沿上,恰克則倚門而立,問道:“嘿!換一個燈泡需要幾個超現實主義者?”考利朝他望去,“我認輸。幾個?”“笨蛋。”恰克說道,發出爽朗的笑聲。“你總有一天會長大的,執法官,”考利說,“不是嗎?”“我很懷疑。”泰迪把那張紙舉到胸前,用手指輕彈一下,引起他們的注意。“再看一眼吧。”“4的法則”“我是47”“”“”“我們是4”“但是”“誰是67?”一分鐘後,考利發話:“我太累了,執法官。現在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抱歉。”泰迪望向恰克,恰克搖搖頭。泰迪說:“就是這個加號給了我暗示,讓我多看了一眼。你們看‘他們曾經是80’這一行字下麵的那條線。我們應當把上麵兩行相加。結果是多少?”“一百二十七。”“一、二、七,”泰迪說,“沒錯,然後再加上三。但每個數是分開的。她要我們把這些整數分開。所以,一、二、七、三,加起來是幾?”“十三。”考利在床上稍微坐正了些。泰迪點點頭,“十三和雷切爾·索蘭多有什麼特殊聯係嗎?她在十三號出生?在十三號結婚?還是在十三號殺了自己的孩子?”“這我得查一下,”考利說,“不過對精神分裂症患者而言,十三通常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數字。”“為什麼?”他聳聳肩,“這對於許多人來講是一樣的道理。十三預示著噩運。大多數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活在恐懼的狀態下。這是這種病症的一個普遍現象,大多數患者都非常迷信。所以十三的意義非同尋常。”“那樣就說得通了。”泰迪說,“我們來看下一個數字。四。一加三等於四。但一和三放在一起呢?”“十三。”恰克不再背倚牆壁,抬頭看著那張紙。“最後一個數字,”恰克說,“六十七。六和七加起來是十三。”泰迪點點頭,“這不是‘四的法則’。這是十三的法則。雷切爾·索蘭多的名字裡有十三個字母。”泰迪看著考利和恰克在心中默數這些字母。考利說道:“繼續說下去。”“一旦我們接受這個設想,就會發現雷切爾留下了一大堆線索。這份密碼遵循數字對應字母這樣一個最基本的法則。一即是A。二即是B。明白我的意思嗎?”考利點點頭,恰克幾秒鐘後也點了點頭。“她名字的首字母是R。字母R對應的數字是十八。A是一,C是三,H是八,E是五,L是十二。十八、一、三、八、五,還有十二。把它們都加起來,結果等於幾?”“天哪!”考利輕聲喊道。“四十七。”恰克回答,睜大眼睛盯著泰迪胸前那張紙。“那代表了‘我’,”考利說,“她的名字。現在我明白了。但‘他們’是誰呢?”“她的姓氏,”泰迪答道,“是他們的。”“誰的?”“她丈夫的家族以及他們的祖輩,不是她的家族,不是她原來的姓。也有可能代表了她的孩子。無論哪一種情況,原因都無關緊要。反正這是她的姓。索蘭多。把字母拆開,把它們對應的數字相加,嗯,準沒錯,結果就等於八十。”考利的身子從床邊挪開。他和恰克兩人都站在泰迪麵前,看向覆蓋在他胸前的那份密碼。片刻後,恰克抬起頭來望著泰迪,“你是誰——難道是愛因斯坦?”“你以前破譯過密碼嗎,執法官?”考利問,目光仍停留在紙上,“在戰爭期間?”“沒有。”“那你怎麼能……”恰克問。泰迪的雙臂舉得發酸,於是把紙放到床上。“不知道。我做過很多填字遊戲。我喜歡解謎。”他聳聳肩膀。考利說:“但你在國外的時候曾在陸軍情報局工作,對不對?”泰迪搖頭,“不過是正規軍罷了。倒是你,大夫,你過去在戰略情報局。”考利答道:“不,我隻做過一些顧問工作。”“什麼類型的顧問?”考利又露出他那蜻蜓點水式的笑容,幾乎在出現的瞬間便消失無蹤。“絕對不能提的那種。”“但這份密碼,”泰迪說,“它相當簡單。”“簡單?”恰克說,“你剛剛解釋過,我想得頭到現在還疼呢。”“但對你來說呢,大夫?”考利聳聳肩,“我能說什麼呢,執法官?我可沒做過密碼破解員。”他垂下頭,摩挲著下巴,又把注意力轉向密碼。恰克望著泰迪,眼中充滿問號。考利說:“這樣我們弄明白了——唔,執法官,是你弄明白的——四十七和八十的含義。我們也搞清楚了所有的線索都是對數字十三的置換。那麼三呢?”“同樣,”泰迪說,“要麼是指我們,如果這樣的話,那她就是未卜先知了。”“不太可能。”“要麼就是指她的孩子。”“我更相信這個。”“把雷切爾加上三……”“然後就得出下一行,”考利說,“我們是四。”“那麼誰是六十七?”考利看著他,“你不會是明知故問吧?”泰迪搖搖頭。考利的手指沿著紙張右側向下劃去。“這些數字中沒有加起來等於六十七的吧?”“沒有。”考利把一隻手放在頭頂,挺直身子。“你沒有什麼推測嗎?”泰迪說:“我破譯不了的就是這一處。無論它指的是什麼,反正都是我不熟悉的,因此我想它可能指的是這個島上的事物。你呢,大夫?”“我,怎麼講?”“有什麼推測嗎?”“沒有,我原本在第一行就卡住了。”“是啊,你說過,太累了什麼的。”“非常累,執法官。”說這話時他的目光緊緊盯住泰迪的臉,隨後又投向窗戶,看著雨水奔流而下,厚厚的雨簾將遠處的景色阻隔在外。“昨晚你說你打算離開。”“坐第一班渡輪走。”泰迪撒了個謊。“今天已經沒有船了。我很確定。”“那就明天,或者後天,”泰迪說,“你仍然認為她在這裡,在這個小島上?”“不,”考利答道,“我不這麼想。”“那她在哪裡?”他歎了口氣,“我不知道,執法官。這不是我擅長的。”泰迪從床上拿起那張紙,“這是一個模板,指引我們破解以後出現的密碼。我敢賭上我一個月的薪水。”“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她並不是企圖逃跑,醫生。她把我們帶到這裡。我想一定還有更多的隱情。”“不在這個房間裡。”考利說。“是的。但也許在這幢樓裡,或者在島上其他地方。”考利深吸了一口房裡的空氣,一隻手撐在窗台上,半死不活地站在那裡,泰迪不禁想知道究竟是什麼讓他徹夜未眠。“她把你們帶到這裡?”考利問,“有什麼目的?”“你來告訴我啊。”考利閉上雙眼,沉默良久,泰迪甚至懷疑他是否已經睡著。他再次睜開眼,看著他們兩人。“我今天一整天都排滿了。員工會議,同監事開的預算會議,以及預防暴風雨侵襲的緊急維護會議。如果你們知道一定會很高興,我已經為你們倆安排好了,可以同索蘭多小姐失蹤那晚和她一起參加小組治療的所有病人進行交談。談話預定在十五分鐘後開始。兩位先生,我很感激你們到這裡來。真的。無論你們怎麼看,我已經是儘量對你們百依百順了。”“那你給我希恩大夫的人事檔案。”“我不能那樣做,絕對不能。”他向後一仰頭靠在牆上,“執法官,我讓交換台的操作員不停地撥打他的電話,但目前為止還聯絡不上任何人。我們現在隻知道整個東部沿海地區都被水淹沒了。耐心,先生們,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耐心。我們會找到雷切爾,或者會查明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看看表,“我遲到了,你們還有什麼事嗎?要不就晚點再說。”泰迪和恰克站在醫院外麵的雨棚下麵。目之所及,一片片如火車車廂那麼大的雨簾傾瀉而下。“你認為他知道六十七代表了什麼?”恰克問。“是的。”“你認為他在你之前就破解了密碼?”“我想他在戰略情報局工作過。他在那個部門肯定學到了一兩手。”恰克擦擦臉,朝路麵彈了彈手指。“他們這裡有幾個病人?”“數量很少。”泰迪回答。“嗯。”“大概二十個女人,三十個男人?”“不多。”“嗯。”“怎麼也不會到六十七個人吧。”泰迪扭過頭看著他。“但是……”恰克說。“是的,”泰迪說,“但是。”他們向遠處的樹林望去,目光落在更遠處的堡壘頂部。它在暴風驟雨之中變得模糊難辨,像一張掛在煙霧繚繞的房間裡的炭筆素描。泰迪想起夢中多洛蕾絲說過的話:數一數床位。“你估計他們這兒有多少人?”“我不知道,”恰克說,“我們得問一下那位樂於助人的醫生。”“噢,是的,他隻會嚷嚷著說‘樂意幫忙’,不是嗎?”“嘿,頭兒。”“嗯?”“你這輩子有沒有見過國家用地像這樣浪費?”“此話怎講?”“兩個病區裡隻有五十個病人?你認為這些樓房裡可以容納多少人?再多幾百號人?”“至少。”“還有醫患人數的比例。大概要超過二比一。你見過這樣的情況嗎?”“我得說沒見過。”他們望著大雨衝刷下嘶嘶作響的大地。“這他媽的是什麼鬼地方啊?”恰克說。問訊在餐廳裡進行,泰迪和恰克在後麵的一張桌子旁入座。兩個雜工坐在招呼一聲就能聽到的地方,特雷·華盛頓負責把病人帶過來,問完話後再把他們帶走。第一位病人是個滿臉胡楂、萎靡不振的家夥,不斷地抽搐,不停地眨眼。他彎腰駝背地坐著,活像一隻馬蹄蟹,還撓著手臂,不肯看著他們的眼睛。泰迪垂目看著考利提供的檔案第一頁——隻是考利憑記憶寫下的幾句簡短的描述,並非真正的患者檔案。這個病人排在第一個,叫肯·蓋奇,他被送到這裡是因為他在街角雜貨店的過道裡襲擊了一名陌生人,用豌豆罐頭猛砸受害者的頭部,並且自始至終都壓低嗓門重複說著“不要再看我的信了”。“那麼,肯,”恰克問,“你好嗎?”“我著涼了。我的腳著涼了。”“那真是太糟糕了。”“走起路來很疼,真的。”肯撓著手臂上一處結痂的瘡口邊緣,小心翼翼地,好像在為它劃出一條護城河。“前天晚上你是不是參加了小組治療?”“我的腳著涼了,走路很疼。”“你要襪子嗎?”泰迪試探地問。他注意到那兩名雜工朝他們看過來,正在竊笑。“對。我要一些襪子。我要一些襪子,我要一些襪。”他低聲說,低垂的腦袋微微晃動。“好吧,我們馬上去給你拿。但我們必須知道你是不是——”“實在太冷了。我的腳?真冷啊,走路很疼。”泰迪望了望恰克。雜工的咯咯笑聲傳到桌子這邊,恰克朝他們微微一笑。“肯,”恰克說,“肯,你能看著我嗎?”肯依舊垂著頭,繼續晃動。他的指甲抓破了那個痂,一小股血滲入手臂的汗毛。“肯?”“我沒法走路,這樣不能走路,這樣不能。好冷,好冷,好冷啊。”“肯,快,看著我。”肯雙手握拳落在桌子上。兩名雜工站起身,這時肯說道:“本來不會疼的,不會的。可他們想要這樣。他們把寒氣注入空氣中,注入我的膝蓋骨。”雜工們走到桌前,目光越過肯落到恰克身上。那個白人問:“你們問完了吧?還是想聽更多關於他的腳的事情?”“我的腳很冷。”黑人雜工揚起一道眉,“沒事的,肯。我們會帶你去水療室,讓你暖和起來。”白人說:“我在這裡有五年了,他的話題從沒換過。”“從來都沒有?”泰迪問。“走起路來好疼。”“從來沒有。”那個雜工回答。“走路很疼,因為他們把寒氣注入我的腳裡……”接下來的一個叫彼得·布林,二十六歲,一頭金發,身材矮胖。他習慣把指關節扳得哢哢作響,還喜歡啃指甲。“你是因為什麼才到這兒的,彼得?”彼得用那雙似乎永遠潮濕的眼睛望著桌子對麵的泰迪和恰克。“我總是非常害怕。”“害怕什麼?”“東西。”“好吧。”彼得把左腳的踝關節抵在右膝上,兩手緊握腳踝,身體前傾。“聽上去很愚蠢,但我害怕手表。滴答滴答的聲音會鑽進你的腦袋裡,揮之不去。還有老鼠也讓我害怕。”“我也怕。”恰克說。“是嗎?”彼得喜形於色。“見鬼,是真的。那些吱吱叫的雜種。隻要看一眼,我就嚇得直哆嗦。”“那你晚上可彆到圍牆那邊去,”彼得說,“到處都是老鼠。”“謝謝你告訴我。”“鉛筆,”彼得說,“鉛筆芯,知道吧?落在紙上的沙沙聲。我也怕你。”“我?”“不,”彼得說,用下巴示意泰迪,“他。”“為什麼?”泰迪問。他聳聳肩。“你人高馬大,小平頭看上去讓人覺得討厭。你自己就可以對付。你的指關節上都是傷疤。我父親也像這樣。他沒有傷疤。他的手很光滑。但他看上去也很壞。我的兄弟們也一樣。他們以前常常對我拳打腳踢。”“我不會揍你的。”泰迪說。“但是你能夠。你不明白嗎?你有那種力量。我沒有。這讓我容易受到傷害。這種脆弱的狀態讓我害怕。”“當你害怕的時候會怎麼樣?”彼得抓住腳踝前後搖晃,劉海垂下蓋住額頭。“她人很好。我並不想怎麼樣。但她叫人害怕,她的大胸,屁股在白裙子下扭動的樣子,每天來我們家,這些都叫我害怕。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你知道大家對小孩露出的那種微笑嗎?她就是那樣對著我笑。但她跟我一樣大。哦,好吧,可能要大幾歲,但她隻不過二十多歲。她有那麼多性知識。這在她眼裡表露無遺。她喜歡赤身裸體,她會口交。然後她問我是否能給她倒杯水。她跟我單獨待在廚房裡,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泰迪把檔案側過來,讓恰克也能看到考利的記錄:“患者用一個破碎的杯子攻擊照顧他父親的護士。受害人重傷,留下永久性疤痕。患者否認應對此行為負責。”“僅僅是因為她嚇到我了,”彼得說,“她要我把家夥掏出來,讓她嘲笑。讓她來告訴我如何永遠不能跟女人一起,永遠不會有自己的孩子,永遠不能成為男子漢。因為,要不是這樣的話,我的意思是說你們知道,你們能從我臉上看出來——我連一隻蒼蠅都不會傷害。我不是這樣的人。但是當我害怕的時候呢?噢,我的頭腦啊。”“它怎麼樣?”恰克的聲音撫慰人心。“你想過嗎?”“頭腦,”他說,“我的,你的,任何人的。它在本質上是個引擎。一個非常精巧、結構複雜的馬達。裡麵各種零件都有,所有那些齒輪啊,螺釘啊,鉸鏈啊。我們甚至連其中半數是用來做什麼的都不知道。但是假如有一個齒輪滑脫了,就那麼一個……你有沒有想過這個?”“最近沒想過。”“你應該想想的。就像是一部汽車。一樣的道理。一個齒輪滑脫了,一個螺釘裂開了,整個係統就失去控製。你能忍受這一切嗎?”他敲敲太陽穴說,“它就被困在這裡,而你就是不能觸及它,你沒法真正控製它。但它卻能控製你,不是嗎?如果有一天它決定不再正常運轉了,”他身體向前傾,他們能看見他頸部的肌腱繃得很緊,“那就有你受的,是不是?”“有趣的觀點。”恰克說。彼得向後靠在椅背上,突然變得有氣無力。“那就是最叫我害怕的。”泰迪的偏頭痛讓他有點明白一個人對自己的頭腦如何缺乏控製。因此他大體上能認同彼得的觀點,但眼下他最想做的是掐住這個混賬的脖子把他抓起來,摔在餐廳後麵的一個烤箱上,拷問他那個遭他傷害的可憐護士的事情。你是不是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彼得?你以為她懼怕什麼?呃?你!她怕的就是你!她隻想勤勤懇懇地工作,掙錢度日。也許她有孩子,有丈夫。也許他們正在努力攢錢,想讓其中一個孩子將來能念完大學,過上更好的日子。一個小小的夢想而已。但是,不行。某個財主家的渾蛋崽子認定,她不能擁有那個夢想。對不起,但是不行。你不能過普通人的生活,小姐。再也不能了。泰迪望著桌子對麵的彼得·布林,真想狠狠地朝他臉上掄上幾拳,讓醫生永遠也無法找全他鼻子裡的碎骨頭。狠狠地揍他,讓鼻骨碎裂的聲響在他大腦裡永不散去。然而,泰迪隻是合上檔案問道:“前天晚上你和雷切爾·索蘭多一起做小組治療。對嗎?”“是的,我確定,先生。”“你看到她上樓進房間?”“沒有。男的先離開。當時她還跟布麗姬·基恩斯、蕾奧諾拉·格蘭特,還有那個護士坐在那裡。”“那個護士?”彼得點點頭,“那個紅發女郎。我有時很喜歡她。她看上去很真切。但有些時候,你明白?”“不,”泰迪說,儘量保持之前恰克那樣平靜的口吻,“我不明白。”“那麼,你見過她了,對嗎?”“當然,能再告訴我一遍她叫什麼嗎?”“她不需要名字,”彼得說道,“像她那樣的女人?不用名字。臟姑娘。這就是她的名字。”“可是彼得,”恰克說,“我以為你說過你喜歡她。”“我什麼時候說過?”“一分鐘前吧。”“呃,呃。她是垃圾。黏糊糊、軟耷耷的。”“我來問你一些其他的問題。”“臟,臟,臟。”“彼得?”彼得抬頭看著泰迪。“我能問你件事嗎?”“哦,當然。”“那晚小組治療過程中,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情?雷切爾·索蘭多說了反常的話,或者做了反常的事?”“她一個字都沒說。她是隻老鼠。她隻是坐在那裡。她殺死了自己的孩子,你知道。有三個小孩。你相信嗎?什麼人乾得出這種事情?他媽的這世上那些病態的人,先生們,請彆介意我這樣說。”“人總是會出問題,”恰克說,“有些人的問題更嚴重些。病態,就像你說的。他們需要幫助。”“他們需要毒氣。”彼得說。“什麼?”“毒氣,”彼得對泰迪說,“毒死那些白癡。毒死那些凶手。殺了她自己的孩子?毒死這個婊子。”他們默不作聲地坐著,彼得容光煥發,好像是他為他們照亮了整個世界。過了一會兒,他拍拍桌子站起來。“很高興見到你們,先生們。我要回去了。”泰迪用一支鉛筆漫不經心地在檔案封麵上塗鴉。彼得停住腳步,轉身看著他。“彼得……”泰迪說。“怎麼了?”“我……”“你能不能彆那樣?”泰迪在硬紙板上亂塗他名字的首字母,用長而緩慢的筆畫寫著。“我想知道是不是——”“拜托你能不能,拜托……”泰迪抬起頭,鉛筆仍然在檔案封麵上劃著。“什麼?”“彆那樣?”“怎樣?”泰迪看著他,又低頭看檔案,舉起鉛筆,揚起一道眉毛。“是的,拜托,彆那樣。”泰迪把筆扔在封麵上。“好些了嗎?”“謝謝。”“你知不知道有個病人,彼得,名字叫安德魯·利蒂斯?”“不知道。”“不知道?這裡沒人叫這個名字?”彼得聳聳肩膀,“A區裡沒有。他也許在B區。我們不跟他們一起混。那些人是他媽的瘋子。”“好吧,謝謝你,彼得。”泰迪說,然後拾起那隻鉛筆繼續亂塗亂畫。彼得·布林之後,他們與蕾奧諾拉·格蘭特進行麵談。蕾奧諾拉深信自己是瑪麗·畢克馥(加拿大電影演員。),恰克是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美國演員、導演、劇作家。),泰迪則是查理·卓彆林。她以為餐廳是日落大道上的一間辦公室,他們在這裡討論聯美電影公司(美國八大電影公司之一,1919 年由卓彆林、畢克馥、費爾班克斯和格裡菲斯出資創辦。)股票的公開發行。她不斷輕撫恰克的手背,並詢問由誰來做會議記錄。最後,兩名雜工不得不將蕾奧諾拉的手從恰克手上拉開時,她用法語大聲叫嚷:“再會,親愛的,再會了。”走出餐廳的半途中,她掙脫了那兩名雜工,掉頭衝回來,又抓住恰克的手。她說道:“彆忘了給貓喂食。”恰克看著她的雙眼說:“我記住了。”之後,他們見了亞瑟·圖米,他堅持要他們叫他喬。那天晚上的小組治療,喬一直都在睡覺。原來喬是嗜睡症患者,在他們麵前也睡著兩回。這時,泰迪正摸著後腦勺的一塊地方。他感到那兒頭皮發癢,他對布林之外的所有病人心生憐憫,與此同時,他又不禁好奇怎會有人能夠忍受在此地工作。特雷領著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慢慢走進來,她有金色的頭發和一張瓜子臉,眼中閃動著清澈的光芒。不是精神失常者的清澈,而是一名充滿智慧的女性在不那麼智慧的世界裡顯示出的那種清澈。她微笑著坐下來,分彆朝他們倆羞澀地輕輕擺了擺手。泰迪看了看考利的記錄——布麗姬·基恩斯。“我永遠都不會從這兒出去。”他們沉默不語地坐了幾分鐘後,她開口說道。煙隻抽到一半就掐滅了,聲音柔和、自信,而在十一二年前,她用斧頭砍死了丈夫。“我不確定我是否應該出去。”她說。“為什麼?”恰克問,“我的意思是說,請原諒我這樣講,基恩斯小姐——”“太太。”“基恩斯太太,不好意思,但在我看來,呃,你好像很正常。”她靠在椅子上,像他們在此地見過的任何人那樣悠閒自在,隨後輕輕笑了一聲。“我想是吧。我剛到這裡的時候並不正常。我的天哪,幸好他們沒拍下照片。我被診斷出患有躁狂抑鬱症,我也沒有理由懷疑這一診斷。我確實經曆過黑暗的日子。我想每個人都會有吧。區彆在於大多數人都不會用斧頭砍死自己的丈夫。他們對我說,我和我父親之間有著很深的、尚未解決的衝突,我也同意這一點。我不相信我出去以後還會殺人,但這也說不準。”她用煙頭朝他們指了指,“我認為,如果一個男人打你,還跟他看到的半數女人上床,而沒有人幫你,那麼你用斧頭砍死他並不是最最令人難以理解的事。”她迎上泰迪的目光,瞳孔裡的某種東西——或許是女學生那種羞澀的輕率——讓他笑出聲來。“怎麼啦?”她問道,隨他一起笑起來。“也許你不該出去。”他說。“你這樣說,因為你是男人。”“你說得太對了。”“好吧,那麼我不怪你。”在見過彼得·布林之後能夠大聲地笑是一種解脫。泰迪懷疑自己實際上跟她有點調情的意味。跟一個精神病患者。一個用斧頭殺人的凶手。事情就是會變成這樣,多洛蕾絲。但他並沒有覺得太糟糕,仿佛經曆了兩年漫長而黑暗的哀悼後,也許他有資格來些無傷大雅的打情罵俏。“如果出去,我能做什麼呢?”布麗姬說,“我已經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了。聽說有炸彈。炸彈能把整個城市炸成廢墟。還有電視機,是這樣稱呼,對吧?謠傳說每個病區都會有一台電視機,我們能從這個盒子裡看節目。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喜歡。從盒子裡麵傳來的聲音,盒子裡麵看到的麵孔。我每天聽夠了各種聲音,看夠了各種麵孔。我不需要更多的噪音。”“你能跟我們講講雷切爾·索蘭多的事情嗎?”恰克問道。她頓住。事實上,應該說是突然語塞。泰迪注意到她的眼睛稍稍上翻,仿佛正在腦海中搜索正確的文件,於是泰迪在記事本上草草寫下“撒謊”,寫完立刻彎起手腕擋在那兩個字上麵。她的措辭變得更加謹慎,給人死記硬背的感覺。“雷切爾人很好。她不跟彆人來往。她經常說起下雨,但大多數時間她都不說話。她相信自己的孩子都活著。她以為她還住在伯克郡,而我們是她的鄰居、郵遞員、送貨員,以及送牛奶的。很難讓人去了解她。”她垂著頭說話,說完後不敢直視泰迪的眼睛。她的目光在泰迪臉上匆匆掃過,隨後她看著桌麵,又點上一根香煙。泰迪想了想她剛才的話,意識到她對雷切爾幻想症的描述和昨天考利對他們說的幾乎一模一樣。“她在這裡待了多久?”“嗯?”“雷切爾。她跟你在B區待了多久?”“三年吧?我想差不多。我沒有時間概念了。在這個地方很容易這樣。”“那她之前在哪裡?”泰迪問。“我聽說是在C區。我想,她是被轉過來的。”“但你不能確定?”“不能。我……同樣,沒什麼概念了。”“確實。你上次見到她時,有沒有發生不尋常的事?”“沒有。”“是在小組治療的時候吧。”“什麼?”“你上次見到她,”泰迪問,“是前天晚上小組治療的時候。”“對,是的。”她連連點頭,在煙灰缸邊緣撣下一些煙灰,“在小組裡。”“然後你們所有人一起上樓回房間。”“和甘頓先生一起,沒錯。”“那天晚上希恩大夫情況如何?”她抬起頭,泰迪從她眼中看到困惑,或許還有幾分恐懼。“我不懂你什麼意思。”“那天晚上希恩大夫在場嗎?”她看了看恰克,又望了望泰迪,牙齒緊緊咬住上唇。“是的,他在場。”“他怎麼樣呢?”“希恩大夫嗎?”泰迪點點頭。“他還好。他人很好,很帥。”“很帥?”“是啊。他……長相還不賴,我媽以前常這麼說。”“他有沒有挑逗過你?”“沒有。”“有沒有侵犯過你?”“沒有,沒有。希恩大夫是個好大夫。你說那天晚上?”她思忖片刻,“那晚沒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我們討論了,呃,憤怒的處理方法吧?當時雷切爾抱怨說下雨。希恩醫生在小組解散前一刻離開。然後甘頓先生帶我們上樓各自回房,於是我們上床睡覺,就這樣。”泰迪在“撒謊”二字下方寫下“有人教過”,然後合上封皮。“就這樣?”“是的。第二天早上雷切爾就不見了。”“第二天早上?”“沒錯。我一睡醒就聽說她逃走了。”“但那天晚上呢?大約在半夜十二點左右——你聽到了,對嗎?”“聽到什麼?”她掐滅煙蒂,揮散飄蕩在空氣中的餘煙。“騷亂啊。就是有人發現她失蹤的時候。”“沒有。我——”“人們大喊大叫,警衛從四麵八方跑進來,還有警報也響起來。”“我以為是在做夢。”“做夢?”她迅速點點頭。“是啊,以為是場噩夢。”她望著恰克,“能給我倒杯水嗎?”“沒問題。”恰克站起身四下張望,看到餐廳後麵的鋼製飲料機旁堆著玻璃杯。一名雜工從椅子上起身,“執法官?”“我就去倒點水。沒事。”恰克走到機器前,挑了個玻璃杯,用了幾秒鐘時間判斷哪個噴嘴出牛奶,哪個出白開水。他抬起一個像金屬的厚實把手,就在那一刻,布麗姬·基恩斯抓起泰迪的筆記本和筆。她用眼神示意他彆動,翻到一麵空白頁,在上麵匆匆寫下什麼,然後合上封麵,把筆記本和筆推還給他。泰迪疑惑不解地望著她,但她垂下目光,漫不經心地輕撫著煙盒。恰克端著水回來坐下。他們看著布麗姬喝下半杯水,然後她說:“謝謝。你們還有其他問題嗎?我有點累了。”“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名叫安德魯·利蒂斯的病人?”泰迪問。她臉上毫無表情。什麼表情都沒有。好像這張臉已變成雪花石膏像。她的雙手平放在桌麵上,仿佛一拿開,桌子就會飄到天花板上。泰迪不明白為何會這樣,但他敢發誓她的眼淚就快掉下來了。“沒有,”她說,“從來沒聽說過他。”“你認為有人教過她怎麼說話嗎?”恰克問。“你不認為嗎?”“好吧,聽上去有點像是被迫的。”他們正走在阿舍克裡夫醫院通往B區的過道上,由於屋頂的遮蓋,隻有零零星星幾滴雨落在身上。“隻是有點?好幾個地方她的用詞都和考利一模一樣。我們問她小組治療的話題時,她停頓了,然後回答‘憤怒的處理方法吧’,好像連她自己都不確定。就好像她在參加測驗,昨天晚上臨時抱了佛腳。”“那麼這意味著什麼?”“我知道就怪了,”泰迪說,“我隻有各種問題,每半小時就產生一個,感覺還會有三十個。”“同意。”恰克說,“嘿,我有個問題問你——誰是安德魯·利蒂斯?”“被你注意到了,嗯?”泰迪點燃一根打撲克時贏來的香煙。“你問了我們談過話的每一個病人。”“我沒問肯和蕾奧諾拉·格蘭特。”“泰迪,他們連自己生活在哪個星球上都不知道。”“確實是這樣。”“頭兒,我可是你的搭檔。”泰迪背靠著石牆,恰克和他一樣。他轉過頭,看著恰克。“我們才剛認識。”他說。“噢,你不信任我。”“我信任你,恰克。是真的。可在這件事上我違反規定了。是我主動要求接手這一案子的。早在它以電報的形式到達外勤分局的時候。”“所以……”“所以我的動機並不是完全公正無私。”恰克點點頭,點燃一根煙,思索了一陣。“我的女朋友,朱莉——她叫朱莉·竹富——和我一樣是地地道道的美國人。連一句日本話都不會講。真是見鬼,她父母往上數兩代,早在那時就來到美國了。可是他們把她關到集中營裡,然後……”他搖搖頭,把煙蒂扔到雨中,拉出他的襯衫,露出右臀上方的皮膚。“你看看,泰迪。看我另外一道疤。”這是道長長的疤痕,像凝膠一樣顏色很深,有拇指那麼厚。“這也不是打仗時留下的,是在當聯邦執法官的時候留下的。當時我在塔科馬衝進一扇門,我們要抓的那人用刀子捅了我。你敢相信嗎?一把該死的刀!我在醫院裡待了三個星期,好讓他們把我的腸子縫回去。這是為了聯邦法警局,泰迪。為了我的國家。後來他們卻把我從老家攆出去,僅僅是因為我愛上了一個有著東方膚色和眼睛的美國女人?”他把襯衫塞回到褲子裡。“去他媽的!”“根據我對你的了解,”泰迪過了一會兒說,“我敢肯定你是真心愛那個女人。”“就算為她去死,”恰克說,“我也沒有什麼遺憾。”泰迪點點頭。他知道的世界上最純潔的感情莫過於此。“彆就此放棄,小子。”“我決不會放棄,泰迪。不會的。但你得告訴我,我們為什麼來這裡。安德魯·利蒂斯到底是什麼人?”泰迪把煙蒂扔在石頭過道上,用腳後跟踩滅。多洛蕾絲,他心裡想,我得告訴她。我一個人完成不了。在我犯下這麼多過錯之後——總是酗酒,總是讓你獨守空房,讓你失望,讓你心碎——如果我能夠彌補其中任何一件……也許現在正是時候,這是最後的機會。我要做一件正確的事,親愛的。我要補償。彆人也許不會理解,但是你會。“安德魯·利蒂斯。”他對恰克說,話語卻堵在乾澀的喉嚨中。他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嘴裡有了些唾沫,再次開口……“安德魯·利蒂斯,”他說,“是我和我老婆以前住的那幢公寓裡的維修工。”“嗯。”“也是個縱火犯。”聽到這句話,恰克注視著泰迪的表情。“然後……”“安德魯·利蒂斯,”泰迪說,“點燃了火柴,引起了那場火災——”“該死的,真見鬼。”“害死了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