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眼睛臉頰終於再度乾了後,吉米留下大衛一個人回到屋內,進浴室衝了他今天第二次澡。他感覺得到他體內那股需要,那股流淚的需要,像隻不停鼓脹的氣球堵塞在他胸口,逼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進了浴室,因為他需要獨處;現在那股流淚的需要終於全麵決堤,不像剛才在大衛麵前沿著臉頰緩緩流下幾滴,他隻想一個人麵對。他害怕自己將要被那股需要衝擊得潰不成軍,在地上化成一攤顫抖的軟泥,隻是哭泣,像他小時候一個人躲在漆黑的房間裡那樣,隻是哭泣,確信他的出生曾差點兒殺死他的母親,而他的父親也將因此永遠恨他。站在浴室的花灑下,他再度感覺到那股古老的悲傷,那股自他有記憶以來便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古老的悲傷。他知道無論他選擇了什麼樣的人生道路,悲劇總是虎視眈眈地等在前頭,像花崗石般沉重的悲劇確定無疑地等在前頭。就好像當他還在母親子宮裡的時候,就曾有天使翩然飛來,告訴他他悲劇性的未來;於是,在他終於掙脫娘胎呱呱墜地後,那些字眼便牢牢地鐫刻在他腦海深處,他隻能感覺得到,卻無法化為言語。吉米仰著頭,迎向嘩嘩噴濺的水柱。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道:我知道,我無論如何知道我女兒的死與我有關。我不過是暫時還不知道我究竟如何促成了女兒的死亡罷了。那輕柔冷靜的聲音再度響起:你會知道的。告訴我。現在就告訴我。不。操你媽。讓我把話說完。哦。你終究會知道的。然後呢?然後就是你的選擇了。吉米低下頭去,黯然想起大衛曾在凱蒂死前不久見過她的事實。喝醉酒的凱蒂。跳舞的凱蒂。無憂無慮開開心心地跳著舞的凱蒂。就是這個事實——有人的腦海裡存有比吉米已有的還新還近的凱蒂的影子——在剛才終於第一次逼出了吉米的眼淚。吉米最後一次看到凱蒂,是在星期六下午凱蒂結束值班正要離開店裡的時候。當時約莫是四點過五分,吉米正忙著打電話補貨,而凱蒂湊過來,在他頰上輕輕一吻,說了聲:“一會兒見,爸爸。”“一會兒見!”他抬頭看著她走出店後的庫房。等等,不。他天殺的沒有。他根本沒有看著她走。他聽到她走了,但他的眼睛卻始終盯著桌上的訂貨單。所以說,他真正最後一次看到她是當她在他頰上輕輕一吻,然後丟下那句“一會兒見,爸爸”的時候。那時,他曾匆匆瞥見她的側臉。一會兒見,爸爸。吉米明白就是那“一會兒”——當晚再晚些時候,她生命中再晚些那幾小時幾分幾秒——終於像一把匕首直直地刺進了他的心臟。如果他在那裡,多和她分享一會兒那再晚些的幾小時幾分幾秒,他也許就能擁有她更新更近的影像。但他沒有。大衛有,伊芙與黛安有,殺死她的凶手也有。如果你一定得死,吉米想,如果這死亡早已注定,無論如何也避不開,那麼我希望你能直視我的臉,在我的懷中死去。眼睜睜看著你死去將傷我至深,這我知道,凱蒂;但至少看著我的眼睛,或許能讓你少感到一點點的孤單。我愛你。我很愛很愛你。我愛你,老天為證,我愛你甚於你母親,我愛你甚於你兩個妹妹,我愛你甚於安娜貝絲。我深愛她們,但我愛你甚於一切。記得我剛出獄那天嗎?我和你,坐在那個小廚房裡,就我和你,地球上最後兩個人。多餘的、被遺忘的兩個人。你和我一樣害怕,一樣迷惑,不知何去何從,一樣悲慘而絕望。但我們終究站起來了,不是嗎?我們親手建立了我們的生活,美好得足以讓我們不再害怕、不再感到悲慘而絕望的新生活。那是因為我和你在一起。沒有你,我絕對辦不到這一切。絕對!我沒有那麼堅強。你原本可以長成一個美麗的女人,甚至是一個美麗的妻子,享受到為人母的神奇滋味。你看到我的恐懼,卻不曾因此離我而去。我愛你甚於生命。對你的想念將如癌細胞在我體內擴散,最終將置我於死地。有那麼一瞬間,站在水柱底下的吉米突然感覺到一隻溫熱的手掌緊貼在他背後。他終於想起來了,最後那天在店裡,當凱蒂在他頰上留下一吻時,她的一隻手掌輕輕地貼在他背後,在他兩塊肩胛骨中間。她的掌心是溫熱的。他站在那裡,任由水柱衝刷,背後那溫熱的觸感卻始終都在。他感覺那股哭泣的衝動已經過去了,他悲慟依舊,卻終於再度擁有了力量。因為他感覺得到女兒,感覺得到女兒對他的愛。懷迪與西恩在吉米公寓附近的街角找到一個停車位,停好車後兩人便沿著白金漢大道往前走去。傍晚的空氣中涼意漸深,天色也趨近深藍;西恩不覺想起了蘿倫,想她正在做什麼,想她是否正坐在某扇窗邊仰望著同一片天空,想她是否也感受得到這漸漸聚攏的寒意。就在離吉米家所在的那幢樓上樓下分彆住著幾個薩維奇兄弟與他們的妻子或女朋友的三層公寓幾步之遙的地方,西恩與懷迪看見大衛·波以爾彎著腰,整個上半身都沒入一輛停在路邊的本田汽車的前座裡。他打開乘客座前方的置物箱,隨即又關上了,然後便退出來,手裡捏著一個皮夾。正準備重新鎖上車門時,他終於注意到西恩與懷迪,於是轉過頭來對著他們微笑。“嗨,又是你們。”“是啊,我們兩個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樣,”懷迪說,“動不動就會冒出來。”西恩說道:“一切還好吧,大衛?”“離上次看到你們也才四小時而已,沒什麼好提的。喏,你們是來找吉米的嗎?”兩人點點頭。“嗯,怎麼,案情有突破了嗎?”西恩搖搖頭。“隻是想來致個意,看看是不是一切還好。”“目前一切大致還算平靜。我想他們也實在是累壞了。就我所知,吉米從昨天到現在還沒合過眼。安娜貝絲突然想抽煙,我自告奮勇跑這個腿,才想起我的皮夾還留在車裡。”他用他那隻腫脹不堪的手揮了揮皮夾,然後把它塞進了褲袋裡。懷迪也將兩手插進了褲袋,身子微微往後傾,重心全落在腳跟上。他不甚自然地揚了揚嘴角。西恩說道:“你手上那傷一定很痛吧。”“你說這個?”大衛再度舉起傷手,自顧自端詳了一陣,“還好,其實沒那麼痛。”西恩點點頭,勉強撐出一臉緊繃的微笑。他和懷迪就這樣站著,注視著大衛,等著。“這傷是我前幾天晚上打台球的時候弄的。”大衛說,“你知道麥基酒吧裡頭那張台球桌吧,西恩?有一大半緊挨著牆,非要人改用那幾支超難用的短球杆不可。”西恩說道:“嗯,這我知道。”“好,那母球離台麵邊緣還不到一根頭發的寬度,而目標球則遠在台子另一頭。我右手往後用力一抽,壓根忘了後麵就是牆壁……就這樣,砰一聲,我可憐的手差點兒就撞穿那堵該死的牆了。”“哎喲。”西恩說道。“結果呢?”懷迪說道。“啊?”“結果擊中那球了嗎?”大衛皺了皺眉頭。“擦過去而已,沒中。手被那麼一撞後,那局也沒啥好打的了。”“不難想象。”懷迪說道。“沒錯,”大衛說,“他媽的,撞到手之前手氣本來正順呢。”懷迪點點頭,轉頭看向大衛的車子。“嘿,你的車子有沒有跟我那輛雅閣一樣的毛病?”大衛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這輛車挺不錯的,從來不鬨毛病。”“媽的。我那輛雅閣不多不少才跑了六萬五千英裡,就開始拋錨。我另外一個朋友的日本車也是這樣。如果要修,花的錢不會比二手車價格指南上頭列的價錢少多少。把車賣了恐怕還不夠拿去換條正時皮帶(一種汽車發動機皮帶。)哪,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大衛說道:“還好,我這車乖得很。”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轉過頭來看著兩人。“我得去買煙了。待會兒樓上見。”“嗯,待會兒見了。”西恩說道,然後對著大衛揮揮手,目送他過街。懷迪若有所思地凝望著那輛本田小車。“車頭撞凹了好大一塊哪。”西恩說道:“哎呀,老大,沒想到你也注意到了。”“還有那什麼台球杆的故事?”懷迪吹了聲口哨,“媽的,聽他詐唬——他打台球杆子是用掌心去頂的嗎?”“但這還是有一個大問題,”西恩一邊看著大衛走進對街的鷹記酒類專賣店,一邊說道。“是嗎?說來聽聽吧,超級戰警。”“如果你真的把大衛當成了索薩那個證人在雷斯酒吧停車場裡看到的家夥,那麼,凱蒂·馬可斯讓人追著跑過公園的時候,你的大衛可正在停車場裡忙著砸什麼人的腦袋哪。”懷迪扮了個故作失望的鬼臉。“是哦?可是其實我不是這樣想的。我隻是把他當成某個半小時之後就要讓人殺死的女孩離開酒吧時正好坐在同一家酒吧停車場裡的家夥。我隻是把他當成某個不像他自己所宣稱的在一點十五分時就回到家裡的家夥。”透過商店的玻璃櫥窗,他倆看到大衛站在櫃台前,正在跟店員說話。懷迪正了正神色,說道:“采證小組在停車場地上找到的那些血跡,說不定早就在那裡好幾天了。說不定就是有酒客在那裡乾過架,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其他任何可能。好,周六晚上的客人說他們當晚不曾看到有人打架,對吧?那前一晚呢?或當天下午呢?停車場地上的血跡和大衛·波以爾在一點半的時候坐在車子裡這個事實之間並沒有絕對的關聯。但,凱蒂·馬可斯離開酒吧的時候他人就在酒吧外頭的停車場裡,這兩件事情之間的關聯倒是顯而易見。”他說完拍拍西恩的肩膀,“走吧,咱們上樓去。”西恩最後又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大衛掏出現金,遞給鷹記的店員。他突然感到一陣油然而生的同情。不論他做了什麼事,大衛總能在旁觀者心底激發出這種感覺——憐憫,某種粗糙、模糊,甚至有些醜陋,然而卻無比銳利清晰、叫人無從錯認的憐憫之情。瑟萊絲坐在凱蒂的床上,清清楚楚地聽到一牆之隔的老舊樓梯間裡傳來的腳步聲,兩個警察上樓的沉重的腳步聲。幾分鐘前,安娜貝絲派她來凱蒂的房間,找出一件套裝,好讓吉米待會兒送去葬儀社。安娜貝絲為自己不夠堅強、不敢跨進凱蒂的房間而語帶歉意。那是一件露肩剪裁的藍色套裝,瑟萊絲還記得,凱蒂穿著它出席卡拉·艾金的婚禮時曾在她因攏高了一頭長發而露出的耳畔彆了一朵藍黃相間的小花。那天,凱蒂美得令人屏息;瑟萊絲知道自己一生從來不曾如此美麗過,但凱蒂對自己這般耀眼的美麗似乎毫不知情。所以,剛才當安娜貝絲一提起藍套裝時,瑟萊絲立刻就明白了她說的是哪一件了。於是她走進了那個房間,昨晚她曾看到吉米站在裡頭,手捧著凱蒂的枕頭努力搜尋殘餘的一絲氣息;她打開窗戶,讓新鮮空氣進來,順便帶走那濃稠陳腐的失落的氣味。她一下便在衣櫥後方找到了那件封在塑料保護套裡的套裝,她將它拿了出來,然後靜靜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她聽得到樓下和往日一樣繁忙的大街上的喧嘩——關車門的聲音,過往行人斷續隱約的談話聲,公交車在彎月街角停下來,油壓車門打開時的嘶嘶聲——她看著床頭小桌上一張裝在相框裡的凱蒂與她父親的合照,那是好幾年前的照片了:凱蒂坐在父親的肩膀上,咧開的小嘴裡麵牙套繃得緊緊的;吉米則緊握著女兒的腳踝,對著鏡頭,露出一抹燦爛而罕見的微笑。這樣的吉米不但罕見,而且叫人很難不感到驚訝——畢竟吉米是這樣一個內斂而含蓄的人,他咧開的嘴角就像是他繃緊的外殼上一道不及封起的裂痕;雖然罕見,卻燦爛而迷人。就在她捧起照片的一刹那,她聽到剛剛下樓的大衛的聲音自打開的窗戶傳了進來:“嗨,又是你們。”她坐在那裡,聽著三人的對話,然後是大衛過街買香煙後,西恩·狄文與另一個警察之間的對話。她感覺自己在一點點死去。有十秒或者十二秒之久,她幾乎要嘔吐在凱蒂的藍套裝上。她感覺自己的喉頭一陣陣緊縮,勉強鎮壓住那股不停翻湧上來的苦澀酸液。她感覺自己胃裡一陣陣激烈的翻攪。她彎著腰,抱住自己的肚腹,沙啞的乾嘔聲不住地自她唇間溢出,但她沒有吐。終於,這陣翻攪還是過去了。但那種頭暈想吐的感覺依然還在。她冷汗淋漓,而她的腦子裡則像是著了火似的。什麼東西在她腦子裡猛烈地燃燒著,濃煙充塞在她鼻腔與腦殼底下兩眼之間的空間裡,她感覺腦袋腫脹抽痛,她的視線漸漸模糊了。她往後一倒,平躺在床上,隔牆傳來西恩與另一個警察上樓的腳步聲。她希望自己被雷擊中,希望天花板驟然坍塌,希望能有某種未知的力量將她舉起來拋出窗外——她寧願如此,也不願麵對她此刻不得不麵對的一切。但也許他隻是在保護某人,也許他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因而受到威脅。也許警方找他問話這個事實隻意味著他們認為他有嫌疑罷了,而不是,絕對不是,因為她的丈夫殺死了凱蒂·馬可斯。他有關停車場遇襲的那番話全是謊言。她一直都知道。前一陣子,她好幾次試著躲避這個看法,在腦子裡試著遮住它,阻斷它,就像厚厚的雲層阻斷了陽光。但她還是知道,從他告訴她這個故事的那一夜起,她就知道了。她知道攔路劫匪不會在一手握刀的情況下用另一隻手出拳攻擊人,她知道他們說不出像“要錢要命自己選,我他媽的隨便你”這麼花哨的台詞。她還知道,他們不可能被像大衛這種人——這種自小學畢業後就沒再打過架的人——奪下手中的刀子,然後再痛毆一頓。如果沾了一身血、帶著同一段故事深夜返家的人換成吉米,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吉米,精瘦、肌肉並不特彆發達的吉米,無論如何總是令人望而生畏。你知道他殺得死你。你知道他擁有這樣的能力,隻是他早已成熟得超越了那種以拳頭、暴力為解決問題必要手段的階段。但你依然嗅得到危險,嗅得到吉米散發出來的那種毀滅的潛力。大衛散發出來的則是另一種迥然不同的氣息。那是某種來自一個充滿秘密的男人的詭異氣息,這個男人腦中不時有個晦暗汙穢的巨輪在轉動,雙眼平靜無波,叫人無以穿透無以猜測,始終活在自己秘密的幻想世界裡。嫁給大衛八年來,她一直在等待他最終對她敞開胸懷,但他沒有。大衛活在他腦中那個秘密世界的時間,遠超過他活在現實世界的時間。但也許,這兩個世界終於彼此滲透了,大衛腦中那片黑暗終於潑灑了出來,濺到了東白金漢的街道上。殺死凱蒂的人有可能是大衛嗎?他一直都還蠻喜歡她的。不是嗎?還有,追根究底,大衛——她的丈夫——真的有能力下手殺人嗎?他真的能一路緊追著他老友的女兒、穿過雨中黑暗的公園嗎?他真的能在盈耳的尖叫與哀求聲中,任棍棒無情地揚起落下再揚起再落下嗎?他真的有能力拿槍抵住她後腦勺,然後扣下扳機嗎?為什麼?人為什麼會做得出這種事?而如果她願意接受這個事實、願意相信有人確實做得出這種事,那麼,假設大衛也可以是那種人或就是那個人,會是很不合乎邏輯的推測嗎?是的,她告訴自己,他始終活在他的秘密世界裡。是的,因為他小時候發生的那件事,他或許永遠也不會是個完整的人。是的,關於停車場遇襲那件事,他是說謊了,但這一切或許終究還是會有個合理的解釋的。解釋?什麼樣的解釋?凱蒂離開雷斯酒吧後,不久便被人殺死在州監公園裡。大衛宣稱自己曾在同一家酒吧的停車場擊退劫匪,他說他離開的時候,那劫匪正不省人事地躺在原地。但理應身受重傷的劫匪卻離奇地從停車場消失了。西恩·狄文和他的夥伴曾提到在停車場發現血跡的事。所以說,大衛說的或許一直都是實話。或許。但她忍不住再三想起所有時間上的巧合。大衛告訴她他那晚去過雷斯酒吧。但顯然,他對警察說的卻不是這麼回事。凱蒂遇害的時間大約是在淩晨兩點到三點之間。大衛在三點十分左右走進家門,渾身上下沾滿了彆人的血,給出的解釋卻叫她怎麼也無法信服。而所有巧合中以此為最——凱蒂被謀殺了,而大衛返家時渾身浴血。如果她不是他的妻子,她還會懷疑這個結論嗎?瑟萊絲再度彎下腰去,試著抑製住那股嘔吐的衝動,試著忽略那個在她腦子裡響個不停的沙啞的聲音:大衛殺了凱蒂。老天。大衛殺了凱蒂。哦,老天。大衛殺了凱蒂,而我隻想馬上死去。“所以說,你們已經將巴比與羅曼排除在嫌犯名單之外了?”吉米問道。西恩搖搖頭。“不儘然。我們尚未排除他們出麵買凶的可能。”安娜貝絲說道:“但你的表情卻告訴我,你並不這麼認為。”“是的,馬可斯太太。我確實不這麼認為。”吉米說道:“所以呢?目前嫌犯名單上還有其他人嗎?”懷迪和西恩對視了一眼,這時大衛邊走邊拆掉香煙的透明包裝,走進了廚房。“嗯,你的香煙在這裡,安娜。”“謝謝你。”她有些難為情地看向吉米,“煙癮突然犯了。”吉米溫柔地微笑,拍拍她的手。“此時此刻,親愛的,你想怎麼樣都是應該的,都沒有問題。”她一邊點煙,一邊轉頭對懷迪和西恩說:“我其實十年前就戒煙了。”“我也是,”西恩說道,“我可以也來一支嗎?”安娜貝絲笑了,叼在嘴裡的香煙跟著一陣亂顫。吉米覺得這是他過去二十四小時內聽到的最美麗的聲音。西恩伸手拿煙時,吉米看著他不住地露齒而笑;他想要為了安娜貝絲那一笑謝謝他。“真是個不聽話的壞孩子啊,狄文州警。”安娜貝絲為他點了煙。西恩深深一吸,然後仰頭吐出一陣白煙。“這話我不是第一次聽到了。”“是啊,上星期才從隊上頭頭那邊聽過,”懷迪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安娜貝絲說道:“哦?真的嗎?”她對著西恩露出一臉願聞其詳的表情。安娜貝絲是那種很少見的能對自己發言與傾聽他人投入同等真誠的熱情的人。西恩臉上的微笑加深了。大衛趁機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而吉米感覺小廚房裡凝重的空氣一下變輕了不少。“我被州警隊勒令停職一周,剛剛才複職,”西恩承認,“呃,事實上,昨天是我複職的第一天。”“你乾了什麼好事?”吉米說道,身子向前傾。西恩說:“這是機密。”“包爾斯警官?”安娜貝絲轉而求助於懷迪。“噢,我們這位狄文州警呢——”西恩瞅了懷迪一眼。“我也聽說過你不少故事哪,包爾斯警官。”懷迪說道:“呃,好,算你狠。抱歉啦,馬可斯太太,在下愛莫能助。”“噢,彆這樣小氣嘛。”“真的不行。很抱歉。”“西恩。”吉米出聲了,當西恩應聲轉過頭來時,吉米試著用眼神告訴他,拜托他繼續把故事說下去。此刻他們就需要這個。一段與謀殺與死亡與葬禮或失落通通無關的對話。西恩的臉漸漸軟化了,有那麼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幾乎回到了他十一歲時的模樣。他默默地點點頭。他轉過頭去,對安娜貝絲說道:“我假造交通違規記錄,把一個家夥搞慘了。”“你什麼?”安娜貝絲身子往前傾,夾在兩指間的香煙舉在耳際,睜大的雙眼閃亮閃亮的。西恩仰起頭,對著天花板徐徐吐出一陣白色煙霧。“有這麼一個家夥,呃,先不要追究原因,我反正就是看他不爽。總之,大約每隔一個月左右吧,我就會把他的車牌數據輸入監理處的電腦數據庫裡,假造違規停車記錄。我通常會用各種不同的名目,這個月如果是計時收費車位逾時,下個月就換成違規占用商用車輛專用車位之類的。總之,這家夥有一堆違規記錄進了電腦,他自己卻毫不知情。”“因為他從來也沒收到這罰單。”安娜貝絲說道。“沒錯。於是,每隔二十一天,他的欠款戶頭裡就會被追加每張罰單五元的滯納金;就這樣,罰金總額如雪球般愈滾愈大,直到有一天,他終於收到了法院的傳票。”懷迪插嘴道:“他這才發現自己累計欠了麻州政府一千兩百大元。”“一千一百塊,”西恩糾正道,“也差不多啦。總之,那家夥辯稱自己根本就沒有收到過罰單,但法官才不理他呢。這借口早讓人用濫啦。所以說,他除了花錢消災還能怎麼辦?他的名字明明就在電腦裡,而電腦可是絕對不會說謊的。”大衛說道:“這實在太酷了。你常這麼做嗎?”“沒啦!”西恩說道。安娜貝絲與吉米忍不住笑開了。“沒有啦,大衛,我真的沒有。”“在叫你大衛了,”吉米說道,“你要小心啦。”“我就對這麼一個家夥做過這麼一次。”“嗯,那你後來又是怎麼被抓到的?”“那家夥有個嬸嬸還是姨媽,竟然就在監理處做事,”懷迪說道,“你能相信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嗎?”“哦,不會吧。”安娜貝絲說道。西恩點點頭。“誰會料得到啊?那家夥乖乖交了錢,但暗中又叫他姨媽去追蹤數據來源,一追就追到我們隊上來了。由於我以前就有過與這位先生鬨得不甚愉快的記錄,隊上長官把動機和下手機會加在一起,馬上就有了答案,就這樣,我就被逮個正著啦。”“為了這個小玩笑,”吉米說道,“你到底得吃多少屎啊?”“好幾大桶。”西恩承認道。這次,在場其他四人都笑了。“不多不少,足足好幾大桶。”西恩瞥見吉米眼底那抹頑皮的笑意,終於也笑開了。懷迪說道:“可憐的老狄文今年可是流年不利哪。”“你這算運氣好的,至少沒讓那些媒體記者發現。”安娜貝絲說。“哦,這你就彆擔心了,對外我們可是很護自己人的,”懷迪說,“打小孩前我們還懂得要先關門。監理處那位姨媽隻知道那些記錄是從我們隊上的電腦上傳過去的,至於再進一步的細節她可就沒那神通了。最後我們對外是怎麼宣稱的——什麼文書錯誤,是吧?”“電腦係統的問題,”西恩說道,“頭頭要我出足全額賠償對方,嘮嘮叨叨劈頭蓋臉地訓我,停職停薪一周,還得再挨三個月的留職察看期。不過老實說,這樣的處罰實在不算重。”“沒錯,捅這種婁子原本總該降個職什麼的。”懷迪說道。“為什麼他們沒有這麼做?”吉米問。西恩熄了煙,兩手一揮。“因為我是戰功彪炳的超級戰警啊。你都不看報紙嗎,吉米?”懷迪說道:“還是讓我來為各位說明一下好了。我們這位狄文州警的意思是說,過去這幾個月以來,他親手結掉了不少頗受各方矚目的大案,是我組裡破案率最高的一位當紅炸子雞。我們得等到他破案率稍微往下降些才能甩得掉他。”“上回那個爭道殺人事件,”大衛說,“我在報上看到你的名字了。”“瞧,人家大衛可有的好習慣呢。”西恩對著吉米說道。“可惜漏讀了講台球技術的好書,”懷迪微笑著說,“你的手還好吧?”吉米的目光一下移轉到大衛身上,在大衛低下頭去之前短暫地捕捉到他的眼神。吉米突然強烈地感覺到眼前這個大條子鉚上了大衛,存心要搞他。吉米從以往的經驗中早已學會辨認條子的這種口氣,也觀察到他打算用大衛的傷手做文章。可是這台球什麼的又是怎麼回事?大衛張口欲言,卻突然讓西恩背後的什麼東西堵住了嘴巴。吉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全身的血液霎時降到了冰點。西恩跟著也轉過頭去。他看到瑟萊絲·波以爾手裡拿著一件深藍色的套裝站在廚房門口;她拎著衣架,舉至齊肩處,長長的套裝於是顯得空蕩蕩的,仿佛布料底下藏著一副隱形的軀體。瑟萊絲看到吉米臉上的表情,開口說道:“我可以跑一趟葬儀社,吉米。我真的可以。”吉米依然僵在那裡,一動不動。安娜貝絲說:“這樣太麻煩你了。”“沒關係,我也想跑這一趟,”瑟萊絲緊張地一笑,詭異而熱切。“真的。我沒問題的,我正好想出去透透氣。我真的很樂意跑這一趟,安娜。”“你確定嗎?”吉米終於開口了,嗓音沙啞低沉,甚至有些破碎。“我確定。”瑟萊絲說道。西恩從來不曾見過有人如此絕望地渴望離開一個地方。他站起身,一隻手向前探去。“你好,我們見過幾次。我是西恩·狄文。”“嗯,我記得。”瑟萊絲伸出一隻手,迎上西恩。她的掌心一片冰冷濕滑。“你幫我剪過一次頭發。”西恩說道。“我知道,我記得。”“嗯……”西恩欲言又止。“嗯。”“那我就不耽擱你了。”瑟萊絲的喉底再度溢出一陣緊張的笑聲。“不不,彆這麼說。嗯,很高興見到你。不過我真的得走了。”“那就改天見。”“嗯,改天見。”大衛說:“小心開車哪,親愛的。”但瑟萊絲卻像是聞到煤氣漏氣的味道似的,早已匆匆穿過走道,往大門那邊去了。西恩突然罵了句:“媽的。”然後回頭瞅了懷迪一眼。懷迪問:“又怎麼了?”“我把記事本忘在車裡了。”懷迪說道:“哦,那就趕快去拿回來啊。”西恩一邊往大門走去,一邊還聽到身後傳來大衛的聲音:“呃,他就不能先跟你借一頁用嗎?”他來不及聽到懷迪扯出什麼狗屁來堵住大衛的嘴,便急急衝出門,往樓下走去。他走到一樓大門口外的前廊上時,瑟萊絲正好走到她停在路邊的車子旁;她掏出鑰匙,開了前座車門,接著一隻手往後座探去,拉開鎖,打開後座車門,小心翼翼地將那件套裝放了進去。她甩上車門,一抬頭卻越過車頂看到西恩跨下前廊台階,朝她走來。西恩看得到她臉上那種純粹的恐懼,那種隻有在即將被公交車迎麵撞上的人臉上才能看到的恐懼。就是現在。他可以選擇迂回而行,也可以直截了當,但她臉上的表情告訴他,開門見山是他能問出任何有用答案的唯一希望。不管她此刻的恐懼所為何來,這確實是一道可以讓他乘虛而入的情緒裂縫。“瑟萊絲,”他說,“我隻想問你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問我?”他點點頭,又朝車子湊近了些,然後將兩手放在車頂上。“大衛周六晚上是幾點到家的?”“啊?”他重複了一遍問題,兩眼直視著她,緊緊鎖住了她的目光。“你為什麼會對大衛周六晚上的行蹤這麼有興趣?”“這其實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瑟萊絲。我們今天早些時候曾經找過大衛問話,因為我們知道凱蒂在麥基酒吧的時候大衛剛好也在。大衛的回答裡頭有幾件小事彼此有些矛盾,而我那夥伴包爾斯警官堅持要把事情搞清楚。至於我,我根本就覺得大衛那晚不過是喝多了,所以才會搞混一些細節。但我那夥伴固執起來就像頭該死的牛一樣。所以說呢,我隻是想問清楚大衛那晚到底是幾點回到家的,幾點幾分都弄清楚了,我才好跟我的夥伴交代。愈早把這些不相乾的枝節處理掉,我們也好趕緊回頭專心辦案,找出殺死凱蒂的凶手。”“你認為是大衛乾的嗎?”西恩身子往後一傾,微微揚起下巴,目光卻依然鎖定在瑟萊絲臉上。“我可沒這麼說,瑟萊絲。老天,我為什麼要這麼想?”“嗯,我也不知道。”“但話卻是你說的。”瑟萊絲說道:“啊?我們說到哪裡了?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西恩極力露出一抹安慰的微笑。“總之,我愈早弄清楚大衛周六晚上到家的時間,我就能愈早打發我那夥伴回到命案的調查上,不要再在這邊鑽牛角尖,抓住大衛說辭的漏洞不放。”有那麼一瞬間,瑟萊絲看起來隨時會往路上一跳,任來往車輛輾壓過她。她看起來是如此彷徨無助,如此困惑;西恩看著她,心裡突然湧出一股粗糙而本能的同情,就像他常常會同情她丈夫那樣。“瑟萊絲,”他下定了決心——懷迪要是聽到他將要說出的這番話,恐怕會在他的留職察看成績單上狠狠地寫下一個不及格的分數。他說道:“你聽好,我真的不認為大衛做了任何事。我以上帝之名發誓。但我的夥伴卻不這麼想,而他不但是我的夥伴,更是我的頂頭上司。他有權決定整個偵辦的方向。你告訴我大衛到家的時間,把誤會澄清了,一切就到此為止,然後大衛和你就永遠不必再被我們打擾了。”瑟萊絲說道:“但你們看到他的車了。”“什麼?”“我聽到你們在樓下的對話了。凱蒂遇害那晚有人在雷斯酒吧的停車場裡看到一輛車。你的夥伴認為大衛殺了凱蒂。”媽的。西恩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我的夥伴隻是說他想再仔細查清楚大衛當晚的行蹤,如此而已,這和指控他是凶手絕對是兩回事。我們目前還沒有任何嫌犯名單,瑟萊絲,你要相信我。我們真的沒有。我們唯一有的就是大衛說辭的漏洞。我們趕緊把這些洞補好,把事情澄清了,然後就沒事了。”他差點兒被搶了,瑟萊絲很想告訴西恩。他到家的時候一身都是血,但那隻是因為他差點兒被搶了。人不是他殺的。即使我認為是他,另一部分我卻總是清楚地知道,大衛絕對不是那種人。我和他做愛。我嫁給了他。而我絕對不會嫁給一個殺人凶手,操你媽的臭條子。她試著回想當初她計劃當警察找上門來時要拿出來應對他們的那種冷靜的姿態。那晚,當她清洗著他的血衣血褲的時候,她曾經那麼確信自己把一切都計劃好了,確信自己有能力處理、麵對這一刻。但她當時並不知道凱蒂死了,不知道找上門來的警察想要知道的竟是大衛與凱蒂的死之間的種種牽涉。她根本不可能料到這樣的局麵。還有,她眼前這個警察,他是如此溫文爾雅,如此自信而迷人。他全然不是她料想中那種頭發花白、挺了個啤酒肚外加宿醉未醒的形象。他是大衛的老朋友。大衛曾經告訴她,這個男人,西恩·狄文,曾和吉米·馬可斯一起站在路邊,看著他讓那輛車帶走。而如今,他已經長成這樣一個高大自信的男人,有著讓人聽上一整夜也不會膩的迷人嗓音,以及足以一層層穿透人心的犀利目光。老天。她到底要如何麵對這一切?她需要時間。她需要時間思考,需要時間一個人慢慢地理清這一切。她不需要一個死去的女孩的套裝在後座盯著她看,不需要一個警察隔著車子用他那惡毒而慵懶的目光定定地瞅著她。她說道:“我睡著了。”“嗯?”“周六晚上,”她說道,“大衛回到家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西恩點點頭。他的身子再度往前傾,兩手放在車頂上。他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仿佛他所有的疑問終於都得到解答了。她記得他的頭發,很濃很密,一頭的淺棕色,頭頂附近隱約夾雜著一綹綹太妃糖色的發束。她記得自己曾經想過他大概永遠也不必擔心頭發會隨年歲增長日漸稀薄的問題。“瑟萊絲,”他用他那低沉而迷人的聲音說道,“我覺得你很害怕。”瑟萊絲感覺自己的心臟像被某隻肮臟的大手一把揪住了。“我覺得你很害怕。我覺得你還知道些彆的事。我要你知道,我站在你這邊。我也站在大衛這邊。但我更站在你這邊,因為,正如我剛剛說的,你很害怕。”“我沒有在害怕什麼啊。”她掙紮著擠出這句話,又掙紮著打開駕駛座車門。“真的很害怕。”西恩說道,然後往後退了一步,目送她上了車,目送她發動引擎,駕車沿白金漢大道加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