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回到吉米的住處,看到吉米在走廊上拿著無繩電話在打電話。吉米說道:“好,我會記得帶照片。謝謝你。”然後便掛上了電話。他轉頭看著西恩。“瑞德葬儀社,”他說,“他們從法醫辦公室那邊領走了凱蒂的遺體,說我可以帶一些凱蒂的東西過去。”他聳聳肩,“你知道的,就是敲定葬禮細節之類的事。”西恩點點頭。“你拿到你的筆記本了嗎?”西恩拍拍他的口袋。“拿到了。”吉米用無線電話在大腿上輕輕敲了幾下。“所以,我看我最好趕快去瑞德葬儀社一趟。”“你看起來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覺,吉米。”“不,我還好。”“好吧。”當西恩經過吉米身邊時,吉米開口說:“呃,不知道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西恩停下腳步。“當然。”“大衛可能很快就要帶麥可回家。我不知道你的行程是怎樣,但是我想拜托你留下來陪安娜貝絲一會兒。我不想留她單獨一個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瑟萊絲可能等一下就回來了,所以應該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我是說,威爾和他的兄弟們帶我那兩個小女兒去看電影了,所以家裡沒有彆人,而且我知道安娜貝絲還不想跟我去葬儀社,所以我隻是,我不知道,我想……”西恩說:“我想我留下來是沒問題的,不過我得先知會我上司一聲,嗯,其實我們的執勤時段兩個小時前就結束了。不過我還是得去跟他講一聲。這樣可以嗎?”“先謝謝了。”“不客氣。”西恩往廚房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過身來看著吉米。“其實,吉米,有件事情我想問你。”“請說。”吉米臉上露出坐過牢的人特有的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情。西恩退回門廊。“我聽說你對你今天早上提到的那個小子很有意見,那個布蘭登·哈裡斯。”吉米聳聳肩。“我對他沒什麼意見,真的。我隻是不喜歡他。”“為什麼?”“我不知道。”吉米把無繩電話放進口袋。“有些人就是跟你不對路。你懂我的意思吧?”西恩走近吉米,一隻手搭上了吉米的肩膀。“他是凱蒂的男朋友,吉米。他們兩個原本正打算私奔。”“放屁!”吉米說道,眼睛瞪著地板。“我們在凱蒂的背包裡找到拉斯維加斯的旅遊手冊,吉米。我們也打了幾通電話去查。他們兩個確實已經訂了環球航空飛拉斯維加斯的機票。布蘭登·哈裡斯也已經親口證實了這件事。”吉米肩膀一抖,甩掉了西恩的手。“他殺了我的女兒嗎?”“不。”“你百分之百確定?”“差不多。他大氣不喘地通過了測謊,吉米。再說,那個男孩在我看來也不像是下得了這種手的人。他看起來是真的很愛你的女兒。”“呸!”吉米說。西恩背靠著牆,打算給吉米一點時間消化他剛才聽到的事。一會兒之後,吉米終於再度開口:“你說他們要私奔?”“嗯,吉米。根據布蘭登·哈裡斯還有凱蒂那兩個朋友的說法,你堅決反對他們兩個交往。但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反對。那小子在我看來不像個問題少年。他或許軟弱了點兒,我不知道,但看起來總還是個不錯的小夥子。我真的被搞糊塗了。”“你被搞糊塗了?”吉米冷笑了一聲,“我剛剛才知道我的女兒——你知道的,我那個死去的女兒——原本打算跟人私奔!西恩。”“我知道。”西恩說道,一邊將聲音壓低到近乎耳語,心裡暗暗祈禱吉米也會壓低音量,他眼看就要發瘋了,程度甚至可能與昨天在公園銀幕前不相上下。“我隻是好奇而已,呃——為什麼你會這麼堅決地反對你女兒和那小子交往?”吉米靠著牆站在西恩旁邊,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我認識他老爸。他們管他叫‘就是雷伊’。”“怎麼,他是法官?”吉米搖搖頭。“那陣子有好幾個家夥都叫雷伊——你知道的,‘瘋狂雷伊·布察克’和‘神經雷伊·多瑞恩’,還有‘伍德查克街的雷伊’——雷伊·哈裡斯彆無選擇,隻能叫作‘就是雷伊’,因為所有比較酷的綽號都有人叫了。”他聳聳肩。“我反正從來就不喜歡那家夥,結果他竟然又在他老婆懷那個啞巴孩子的時候拋家棄子跑掉了,當時布蘭登才六歲。嗯,我也不知道啦,我可能隻是覺得有其父必有其子吧,總之我就是不想讓他跟我女兒交往。”西恩點點頭,雖然他並不相信吉米的說法,從吉米說他從來就不喜歡雷伊·哈裡斯的方式——那些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的停頓,西恩知道事情並沒有這麼單純。瞎扯的鬼話西恩聽多了,所以,無論那些故事聽起來有多麼合乎邏輯,他總是可以一眼看穿。“就這樣嗎?”西恩問,“這就是唯一的理由?”“就這樣。”吉米回答,然後身子一挺,開始往門廊另一頭走去。“我倒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兩人並肩站在吉米家外頭的人行道上時,懷迪這麼對西恩說道。“跟被害者家人搞熟一點兒,看能不能多打聽出一些有用的線索。對了,你剛剛跟波以爾的老婆說了什麼?”“我跟她說她看起來很害怕。”“她替他丈夫的不在場證明背書了嗎?”西恩搖搖頭。“她說她那時已經睡了。”“那你覺得她是在怕什麼?”西恩抬頭看了看吉米家麵對街道的那排窗戶。他對懷迪比了個手勢,下巴往街道另一頭揚了揚,示意懷迪跟著他走。懷迪跟著他走到街角。“她聽到我們在講車子的事。”“媽的,”懷迪說道,“如果她跑去跟她先生講,他說不定就乾脆逃了。”“他能逃到哪兒去?他是獨子,母親已經過世,沒錢沒朋友。我怎麼看也不覺得他是那種有本事亡命海外,跑到烏拉圭去定居之類的人物。”“但這也不表示他一定不會跑掉。”“老大!”西恩說道,“我們沒有掌握任何可以用來起訴他的證據。”懷迪往後退了一步,看著籠罩在街燈光線下的西恩。“你現在是在跟我耍滑頭嗎,超級戰警?”“我隻是不認為事情是他乾的,老大。至少,他根本沒有動機。”“他的不在場證明根本就是個屁,狄文。他的故事全是漏洞——媽的,如果他的故事是一艘船,那船恐怕早就沉到海底去了。你說他老婆很害怕。不是覺得被我們騷擾得很煩。而是害怕。”“好吧,沒錯。她或許真的是有所隱瞞。”“所以啦,你想,波以爾回家時她真的已經睡了嗎?”西恩腦海裡浮現出他們小時候那一幕,大衛抽抽搭搭地上了那輛車。他看著大衛坐在後座,那張隔窗凝望的臉孔隨距離增大漸漸模糊。他想猛力往後一撞,看能不能把那副該死的畫麵撞出他的腦海。“不,我想瑟萊絲知道大衛幾點回的家。她聽到我們的對話,知道大衛那天晚上也去過雷斯酒吧。所以說,或許她原本就已經知道當天晚上所發生的一些事,隻是一直沒辦法把所有事情拚湊起來——說不定大衛去過雷斯酒吧的事實就是那塊失落的拚圖。”“而拚出來的圖把她嚇了個半死?”“也許吧,我不知道。”西恩踢弄著牆腳的一顆小石子,“我覺得——”“什麼?”“我覺得我們掌握了這些線索,卻怎麼也沒法把它們兜在一起。我覺得我們一定是遺漏了什麼。”“你真的不覺得是波以爾乾的?”“我並沒有排除這個可能性。我真的沒有——問題是動機。”懷迪往後退了幾步,把腳跟靠在電線杆上,定定地瞅著西恩。西恩看過懷迪這種眼神。他專門用來打量可能會在法庭上讓對方律師一攻就破的那種證人。“好吧,”懷迪說道,“動機這檔事確實也讓我覺得很煩,但是程度有限,西恩。程度有限。我相信一定有什麼線索可以把波以爾和整件事連在一起。否則,他媽的,他為什麼跟我們扯謊?”“拜托,”西恩說道,“他為什麼跟我們扯謊?嘿,我們是警察啊,跟我們扯謊的人多的是,為的卻隻是想感受一下對條子扯謊的滋味罷了。雷斯酒吧那一帶你清楚得很,一入夜就熱鬨非凡,妓女、人妖、雛妓,沿街一字排開,活生生是個天殺的馬戲團。搞不好大衛當時隻是正好釣了個妓女在車裡幫他吹喇叭什麼的,總之就是一些不好讓他老婆知道的勾當。誰知道?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和凱瑟琳·馬可斯的死有關。”“沒有任何跡象,除了他那一堆謊話,還有我的直覺。”“你的直覺?”西恩說道。“西恩,”懷迪說道,一邊下意識地摳著自己的指甲,“那個家夥忽悠我們,他離開麥基酒吧的時間,還有他到家的時間。被害人離開雷斯酒吧時,他的車子就停在酒吧外頭。他去過兩家凱蒂當晚去過的酒吧,而且大概都在同時,但他卻想隱瞞這件事。他的手給搞成那樣,而他卻跟我們扯了堆屁謊。還有,彆忘了,他確實認識被害人——嫌犯認識被害人這點是我們先前就已經達成的共識。媽的,他從頭到腳完完全全符合那種純為追求快感而殺人的凶手的典型特征——白種男人,三十五歲上下,工作隻能勉強糊口,甚至,你昨天還告訴我他小時候曾經遭到過性侵犯。你在開什麼玩笑,光是把這些條件一字排開就已經足以直接定他的罪了。”“好,話可是你說的。他曾是兒童性受害案的被害人,但凱瑟琳·馬可斯卻沒有遭到性侵犯的跡象?這樣說不通吧,老大。”“說不定他隻有對著屍體自慰。”“現場沒有發現精液殘留!”“彆忘了,那天晚上下雨。”“凱蒂陳屍處是室內。在這類臨時起意、追求快感型的殺人事件中,現場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可以找到精液殘留。”懷迪低著頭,用手掌輕輕地敲擊著路燈柱。“你和本案被害人的父親,還有可能的嫌疑犯小時候曾是——”“哦,拜托!”“朋友。這一定會影響你的判斷力。你不必再跟我否認了。你現在根本就是個他媽的礙手礙腳的絆腳石。”“我是個——”西恩壓低了聲音,把已經舉到胸口的手放下去。“聽著,”他說,“我隻是不同意你對凶手背景特征的看法罷了。如果我們能揪出更多大衛·波以爾的重大破綻而不隻是目前這幾條小辮子,我他媽一定第一個衝過去把他逮回來。問題是如果你現在就拿著這幾條少得可憐的線索跑去找地方檢察官,你覺得他們能怎麼做?”懷迪加重了手掌敲擊燈柱的力量。“講真的,”西恩追問,“他們能怎麼做?”懷迪舉起手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他直視著西恩的眼睛,一臉疲憊地皺了皺眉頭。“我懂你的意思。可是,”他豎起一根手指,“可是,你,可是,你這個天才大律師給我聽好了,我他媽一定會找到那根棍子或是那把槍或是血衣血褲。我不知道我到底會找到什麼,但是我一定會找到的。而證據一旦讓我找到了,我會立刻逮捕你的朋友。”“他不是我的朋友,”西恩說道,“而且,如果事實證明你是對的,我他媽掏手銬一定會掏得比你快。”懷迪挺直身體,走到西恩麵前。“不要讓你的判斷力受到影響,狄文。你這樣會連累到我。而如果你真的連累到我了,我他媽的一定埋了你。我他媽一定設法讓你被調去伯克夏之類的鬼地方,成天冒著風雪坐在他媽的摩托雪橇上拿著雷達槍抓超速。”西恩用手掌揉了揉臉,又抓了抓頭發,企圖趕走那份深深的倦怠。“彈道分析的結果應該出來了。”他說。懷迪往後退了一步。“應該吧,我正要回局裡看分析結果。指紋檔案也應該錄入電腦。我這就回去看看,試試運氣。你帶手機了嗎?”西恩拍拍他的口袋。“帶了。”“我晚一點兒打電話給你。”懷迪轉過身往彎月街走去,他們的警車就停在那邊。西恩感覺自己讓懷迪對他的失望與不滿壓迫得疲憊不堪,突然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還在留隊察看期的事實。西恩舉步往白金漢街吉米的住處走去,正好碰到大衛帶著麥可沿著門前的台階走下來。“要回去了?”大衛停下來。“嗯。我真不敢相信瑟萊絲竟然還沒把車開回來。”“我相信她不會有事的。”西恩說。“哦,是啊,”大衛說道,“不過我就得走路回去了。”西恩笑了。“說得那麼嚴重。不過五個街口罷了,對嗎?”大衛也笑了。“幾乎有六條街遠哪,如果真要算個清楚的話。”“趕快回去吧,”西恩說道,“趁天色還沒全暗下來。再見了,麥可。”“再見。”麥可說道。“保重!”大衛對西恩說道,然後轉身帶著麥可離去,留下西恩獨自站在台階旁。大衛的腳步有些不穩,應該是在吉米家灌下的那堆酒精的作用,西恩暗忖。如果這案子真是你乾的,大衛,你最好趕緊想辦法讓自己清醒起來。因為,等我和懷迪找上你的時候,你絕對會需要用到你腦袋裡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該死的腦細胞。入夜後的州監大溝宛若一條銀色的帶子。太陽已然西沉,但天際仍殘留著幾抹餘暉。公園裡的樹木已經讓夜幕染黑了,露天電影院的銀幕則已然變成遠方的一個暗影。瑟萊絲把車子停在州監大溝靠修穆區的一岸,坐在車裡俯視著下方的河道和公園,以及像座垃圾山般聳立在其後的東白金漢區。從這裡望去,平頂區幾乎完全被公園遮住了,就幾個零星的塔尖和屋頂還依稀可見。再過去就是位於起伏的小丘上的尖頂區,一幢幢房屋整齊地矗立在一條條平整的柏油路旁,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下方的平頂區。瑟萊絲甚至不記得自己為什麼開車來這裡。她將凱蒂的套裝交給了布魯斯·瑞德的兒子。小夥子穿著一套參加葬禮專用的黑色西裝,可是他那刮得乾乾淨淨的臉頰和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起來更像是正要出發去參加中學期末舞會的模樣。瑟萊絲離開葬儀社後,不知不覺就把車開到了早已歇業的伊薩克鐵製品工廠後方的這塊空地上。她開車經過一幢幢約有機棚大小但已經荒廢得隻剩下空殼的廠房,把車子停在這片空地的邊緣,車子的保險杠旁就堆著一堆廢鐵。她的目光一路追隨著起起伏伏、朝著外港閘口緩緩流去的河水。自從她無意間聽到那兩個警察在談論大衛的車子——他們的車子,她現在正坐在裡頭的這輛車子——之後,她的腦袋一直昏昏沉沉的,像喝醉了。但不是那種渾身放鬆的醺醺然的快感。不,她覺得自己像是剛喝了一整夜的廉價爛酒,回到家裡醉得不省人事,醒來後頭昏腦漲,口乾舌燥,渾身酒臭,整個人麻木遲鈍,精神渙散。“我覺得你很害怕。”那警察說道,幾個字就切中了她的要害,於是她隻能條件反射性地自衛,隻能一路否認到底。“沒有,我沒有在害怕什麼。”她回答得像個孩子似的。沒有,我沒有在害怕什麼。害怕,你害怕。不,沒有。害怕,害怕。我知道你害怕,但,我又是什麼?她很害怕。她嚇壞了。她覺得自己已經被恐懼化成了一攤爛泥。她得跟大衛好好談一談,她告訴自己。畢竟,他還是大衛。他是個好父親。她認識他這麼多年,他從未打過她,從未顯露出任何暴力傾向。他甚至不曾踹過門,捶過牆壁。她很確定自己還是可以跟他談談。她會問,大衛,我那天晚上從你衣服上洗掉的到底是誰的血?她會問,大衛,周六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可以跟我說。我是你的妻子。任何事情你都可以跟我說。她會這麼做。她會去跟大衛談談。她沒有理由怕他。他是大衛。她愛他而他也愛她,所以說沒有什麼事情是解決不了的。她很確定。然而,她還是坐在那裡,遠遠地看著州監大溝,廢棄的鐵製品工廠巨大的暗影使她愈發感到自己渺小無依。這塊地最近才剛被開發商買下來,如果河對岸的球場興建計劃最後通過了的話,他們就會把這裡改建成停車場。她的目光緩緩掃過視線下方的公園——州監公園,凱蒂·馬可斯遇害的地方。她紋絲不動地坐在這裡,等著誰來教她如何再次移動她的身體。吉米和布魯斯·瑞德的兒子安布羅斯·瑞德麵對麵坐在老瑞德的辦公室裡仔細核對葬禮的細節,心裡卻希望他麵對的是布魯斯本人,而不是這個看起來才剛從大學畢業的小夥子。想象他玩飛盤比想象他抬棺材要容易多了,而吉米甚至更加無法想象那雙光滑的、毫無皺紋的手在樓下的屍體保存室裡清理觸摸過那些屍體。他把凱蒂的生日和社會安全號碼交給安布羅斯。安布羅斯拿著金筆填寫一張夾在寫字板上的表格,然後用跟他父親一樣低沉穩重的聲音對吉米說道:“很好,很好。這樣就可以了,馬可斯先生。嗯,您應該是打算舉行傳統的天主教喪禮吧?包括守靈會和彌撒?”“是的。”“那麼我建議我們在禮拜三舉行守靈會。”吉米點點頭。“教堂那邊會保留禮拜四早上九點的時段給我們用。”“九點鐘,”男孩一邊說一邊寫了下來。“你已經決定好守靈會的時間了嗎?”吉米回答:“我們要辦兩次守靈會。一次是下午三點到五點。另一次是晚上七點到九點。”“七點到九點,”男孩一邊說著,一邊把時間寫下來,“我看你帶了一些照片來。很好,很好。”吉米看著自己腿上那一摞裝在相框裡的照片:凱蒂在她的畢業典禮上,凱蒂和她兩個妹妹在海灘,凱蒂八歲時和他在木屋超市開張當天的合影,凱蒂和伊芙及黛安,凱蒂、安娜貝絲、吉米、娜汀和莎拉在六旗樂園,凱蒂的十六歲生日。吉米把照片放到他身旁的椅子上,覺得喉嚨裡有微微的灼熱感,他強迫自己咽下一口口水,驅散那股感覺。“你想到要用什麼樣的花布置禮堂了嗎?”安布羅斯說道。“我今天下午已經跟納佛樂花店訂好花了。”吉米說道。“那訃告呢?”吉米第一次正眼看著安布羅斯。“訃告?”“是的。”那小子一邊說,一邊低頭看他的寫字板。“登報的訃告要寫些什麼。我們可以代筆,隻要你給我一些基本的資料,讓我知道你想在訃告裡寫些什麼,比方說你們希望大家把吊唁的花圈、花籃轉捐給慈善機構之類的。”吉米彆過臉去,避開年輕人那充滿遺憾與同情的眼神,直直地盯著地板。在他們腳底下,在這棟白色維多利亞式建築的地下室某處,凱蒂正躺在遺體保存室裡。她赤裸裸地躺在布魯斯·瑞德和眼前這個男孩,以及他的兩名兄弟麵前,讓他們為她淨身,修補她,保存她。那幾雙冰冷的、修得乾乾淨淨的手將撫遍她的全身。他們會抬起她身體的某些部分以方便工作。他們會將她的下巴夾在大拇指和食指間,輕輕地轉動它。他們會拿梳子梳理她的頭發。他在腦海裡想著他的孩子光著毫無血色的身子躺在那裡,等著最後一次被這些陌生人碰觸,他們也許會小心翼翼地照料她的遺體,但那是一種不帶情感的、職業化的碰觸與照料。然後,他們會在棺材中放進一隻絲緞做的枕頭好支撐她的頭。她會被推進儀容瞻仰室,帶著她如瓷娃娃般僵硬的臉,身上穿著她生前最喜歡的藍色套裝。人們會瞻仰她的遺容,為她禱告,談論她、哀悼她,最後,終於,安葬她。她的棺木會緩緩地降入由陌生人為她掘好的洞穴裡。吉米幾乎聽得到泥土灑落在棺木上的聲音,悶悶的,仿佛他也正躺在棺材裡,同凱蒂一起。之後,她就得躺在黑暗中,在六英尺深的泥土之下,直到她的棺木化為草地和空氣,她再也看不到摸不到聞不到感覺不到的草地和空氣。她會在那裡躺上一千年,聽不到來她墳前憑吊她的人的腳步聲,聽不到她離開的這個世界的任何聲音,因為那堆泥土,那堆埋葬了一切可能的泥土。我會殺了他,凱蒂。我會比警察提前找到他的。然後我會殺了他。我會把他埋進一個洞穴,一個遠比你就要被埋進去的洞穴糟糕的黑暗洞穴。我會讓他沒有屍體可以保存,沒有遺體可供哀悼。我會讓他完完全全地消失,仿佛他從未存在過。他的名字他的人會像一場夢,短暫地出現在某些人的腦海裡,在那些人醒來前便被遺忘殆儘。我會找到害你躺在樓下桌子上的那個家夥,我會乾掉他。他所愛的人——如果他有的話——會比摯愛你的人更傷心更痛苦,凱蒂。因為他們永遠無法確切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不用擔心我要怎麼辦到這一切,寶貝。爸爸辦得到。你從來不知道,爸爸殺過人。爸爸會處理好該處理好的事。爸爸會再做一次。他轉過頭來看著布魯斯的兒子。小夥子在這行待得確實還不夠久,還是讓這段長長的沉默悶慌了手腳。吉米開口說道:“我要訃告上寫著‘馬可斯,凱瑟琳·璜妮塔,詹姆士與亡母瑪麗塔摯愛的女兒,安娜貝絲之繼女,莎拉和娜汀之長姐……’”西恩和安娜貝絲·馬可斯一起坐在後陽台上。安娜貝絲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著一杯白酒。她已經抽了好幾根煙,每一根都抽不了幾口就撚滅了。她的臉被他們頭頂上方黃澄澄的燈泡照得發亮。這是一張堅毅的臉,或許稱不上漂亮,卻相當引人注目。她一定很習慣被人盯著看,西恩猜想,不過她恐怕不知道人家為什麼想要盯著她看。她有點兒讓西恩想起吉米的母親,但她不像她婆婆那樣聽天由命、畏畏縮縮;她也有點兒像西恩的母親,具備了那種天生的泰然自若;事實上她在某些方麵讓他想到吉米。他看得出來安娜貝絲·馬可斯是個有趣的女人,但絕不輕浮愚蠢。“所以,”安娜貝絲對著正在替她點煙的西恩問道,“今天晚上你完成陪伴我的任務之後,接下來要做什麼?”“我不是——”安娜貝絲揮揮手打斷他的話。“我很感激你留下來陪我。所以說,接下來你要乾嗎?”“去看我母親。”“哦?”他點點頭。“今天是她的生日。我跟我老爸要為她慶祝一下。”“嗯,”她說道,“你離婚多久了?”“有這麼明顯嗎?”“昭然若揭。”“嗯。分居,事實上。有一年多了。”“她還住在這附近嗎?”“不。她現在到處旅行。”“你的口氣有點酸:‘旅行’。”“是嗎?”他聳聳肩。安娜貝絲舉起一隻手。“我很不喜歡自己一直對你這樣——利用你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所以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話,大可不必理會我的問題。我隻是愛管閒事,而你偏偏又是個有趣的家夥。”西恩臉上泛開一抹微笑。“不,我不是。我事實上是個很無趣的人,馬可斯太太。去掉我的工作我什麼也不是。”“安娜貝絲,”她說,“叫我安娜貝絲就可以了。”“好。”“狄文州警,我很難相信你是個無趣的人。可是你知道嗎,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什麼事?”她調整了一下坐姿,轉過身來正視著他。“我覺得你不像是那種會假造罰單來搞人的人。”“哦?”“因為這種行為很幼稚,”她說,“你看起來不像是個幼稚的人。”西恩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根據他的經驗,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幼稚的時候。壓力一大,狗屎愈堆愈多,任性幼稚的行為就會成為當下最容易的一條出路。他已經有一年多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蘿倫了——不論是跟他的父母,還是他寥寥可數的幾個朋友,甚至是隊上終於風聞他跟老婆分居的消息後指派給他的心理專家。但是此時此刻的安娜貝絲,這個才剛遭逢喪女之慟的陌生人,西恩可以感覺到她的需要——她需要知道,需要分享他的失落,她需要知道自己並不是唯一得麵對這種生命中不可避免的失落的人。“我太太是劇團的舞台經理,”西恩淡淡地說道,“巡回劇團,你知道吧?去年《舞王》在全國巡回公演,我太太也跟著在全國跑了一圈。反正就是那一類的事。今年的劇目我不太清楚,《飛燕金槍》吧,也許。老實跟你說,我真的不知道。反正就看他們今年打算把哪一出搬出來重演。這組合夠奇怪了吧?我的意思是說,光講工作就夠了,有哪一對夫妻的工作性質比我和我老婆還要南轅北轍?”“可是你曾經愛過她。”安娜貝絲說道。西恩點點頭。“我現在也還愛著她。”他喘了口氣,身子緩緩往後靠回椅背上,“那個被我惡搞的家夥,他是……”西恩頓時覺得口乾舌燥,他甩甩頭,突然有股想要逃出這個該死的陽台、逃出這幢屋子的強烈衝動。“他是你的情敵?”安娜貝絲輕聲說道。西恩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點上了,默默然地點點頭。“說得夠委婉。也好,我們就這麼叫他吧。情敵。當時我和我太太之間早已累積了不少理不清的狗屎,然後我們兩人又長時間碰不到麵,就算見了麵也說不了幾句話。而這個,呃,情敵——就在那時候乘虛而入了。”“然後你就發瘋了。”安娜貝絲說道。甚至不是問句,隻是一個簡單的陳述。西恩瞅了她一眼。“有誰碰到這種事還能保持風度呢?”安娜貝絲堅定地回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暗示,語帶諷刺實在有損他的格調,或者她根本就不吃這一套。“但你還是愛著她。”“當然。媽的,我想她也還愛我。”西恩熄掉煙蒂。“她常常打電話給我。打過來,然後不講半句話。”“等等,她——”“我知道。”西恩說道。“打電話給你卻不講話?”“沒錯。這個情形已經差不多持續了有八個月之久了吧。”安娜貝絲朗聲笑開了。“恕我冒犯,不過這真是我近來聽過的最奇怪的事了。”“我同意。”西恩看著一隻蒼蠅撲向那顆光溜溜的燈泡,隨即又飛走了。“我想,總有一天,她會開口的。這就是讓我一直撐下去的理由。”他乾笑了幾聲,然後聽著自己那尷尬的笑聲漸漸沒入漆黑的夜色中。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那裡,各自抽著煙,聆聽著蒼蠅瘋狂地撲向燈泡時的振翅聲。“她叫什麼名字?”安娜貝絲問道,“你從未提到過她的名字。沒有,一次也沒有。”“蘿倫,”他說道,“她叫作蘿倫。”她的名字像一條從蛛網上鬆脫的銀絲,在空氣中飄飄蕩蕩。“你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愛上對方了?”“大一那年,”西恩說道,“是吧,那時候我們都還算是孩子吧。”他還記得那場十一月的風雨,他們兩個在校園裡的一處拱門下第一次接吻,他記得她皮膚上的雞皮疙瘩,記得那兩具顫抖不已的年輕軀體。“或許問題就出在這裡。”安娜貝絲說道。西恩看著她。“因為我們都不再是小孩子了?”“至少其中一個已經不是了。”她說道。西恩沒有問是哪一個。“吉米告訴我,你說凱蒂打算和布蘭登·哈裡斯私奔。”西恩點點頭。“你看,這就是了,不是嗎?”西恩挪了挪身子。“什麼?”安娜貝絲朝空蕩蕩的曬衣繩噴了一口長長的煙。“那些年輕時代的愚蠢夢想。我的意思是說,怎麼,凱蒂和布蘭登·哈裡斯當真可以在拉斯維加斯把他們的日子過下去?他們的小伊甸園可以維持多久?也許他們得在搬過幾間一間比一間破爛的拖車屋又生了兩個小鬼後才會覺悟過來,但這覺悟遲早要來——人生不是像童話故事中寫的那樣,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不,人生不是永遠的花前月下鳥語花香。不,不是的。人生是永無休止的工作。你會愛上根本不值得愛的人。因為沒有人值得那樣的愛,甚至,根本沒有人活該得承受那樣沉重的負擔。你會失望,你會沮喪,你會失去對人的信任,你會有一堆過不完的爛日子。你失去的永遠比你得到的多。你愛他恨他,卻還是愛他。但,去他的,你總之還是得卷起袖子,把該做的事情做下去,把該過的日子過下去——因為這就是長大,因為這就是你長大後的世界。”“安娜貝絲,”西恩說道,“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意誌堅強的女人?”安娜貝絲轉頭麵向西恩,雙眼緊閉著,臉上幽幽地泛開一抹微笑。“大家都這麼說。”那天晚上,布蘭登·哈裡斯回到他的房間裡,麵對著他床底下那隻行李箱。他將行李碼放得整整齊齊,裡麵隻有幾條短褲、幾件夏威夷衫、一件運動外套和兩條牛仔褲,沒有一件長袖運動衣或羊毛長褲。他隻打包了他覺得在拉斯維加斯會穿的衣服,沒有一件冬衣,因為他和凱蒂一致同意,他們再也不想麵對冬天刺骨的寒風、廉價商場的保暖襪大特賣,或是汽車擋風玻璃上那化了再結結了又化的薄霜。所以,當他打開那隻行李箱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淨是活潑輕快的粉嫩色調與花卉圖案,那些隻屬於夏日的美好。這就是他們的計劃。古銅色的皮膚與無儘的悠閒。他們的身體不會再被厚重的靴子和大衣以及人們的期望壓得挺不直腰。他們會從高腳杯裡啜飲各式各樣有著傻兮兮的怪名字的雞尾酒飲料。他們會在旅館的遊泳池畔度過整個下午,他們的皮膚會聞起來全是防曬油和氯氣的味道。他們會在讓冷氣吹得冰冰涼涼的旅館床單上做愛,房間裡將隻有讓穿透窗簾的陽光曬到的地方還有一絲暖意。當夜晚降臨,整個城市的溫度都降下來後,他們會換上體麵一些的衣服,在拉斯維加斯大道上散步。他感覺自己仿佛站在好幾層樓高的地方,遠遠地俯瞰著這兩個人,這兩個沉浸在愛河裡的人,漫步在那條讓霓虹燈渲染得姹紫嫣紅的柏油大道上。他們就在那裡——布蘭登和凱蒂——悠閒地走在寬敞的拉斯維加斯大道上,道路兩旁淨是無比宏偉、無比巨大的豪華旅館,空氣中彌漫著從賭場裡流瀉出來的老虎機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親愛的,今晚你想去哪一家?你選。不,你選。不,不要嘛,你選。好吧。這家如何?看起來不錯哦。那就這家吧。我愛你,布蘭登。我也愛你,凱蒂。然後他們會爬上白色的羅馬柱間那道鋪了厚厚的地毯的台階,走進那人聲鼎沸、煙霧彌漫的宮殿般的豪華賭場。他們會以夫妻的身份走在那條大道上,在那裡開始他們的新生活,雖然其實他們都還隻是小孩子。東白金漢將會被他們拋在一百萬英裡以外的地方,然後再隨著他倆前行的每一步愈發飛快地往後退去。事情原本應該是這樣的。布蘭登坐在地板上。他隻需要在那裡坐一下。隻需要一兩秒鐘。他坐在那裡,雙膝曲起,腳上那雙高筒球鞋的鞋底緊緊地並攏了,像個小男孩似的兩手緊握著自己的腳踝。他以這個姿勢前後搖晃了一會兒,下巴埋在胸前,閉上了眼睛。他感覺痛苦減輕了一些。黑暗與這反複搖晃的動作終於為他帶來了些許慰藉。然而,這平靜的感覺終究還是過去了,凱蒂已經從地球上消失——完完全全消失了——的事實再度回到了他眼前,徹徹底底地擊垮了他。家裡有一把槍。他父親的槍。他母親一直把它留在食物儲藏櫃上方那塊活動的天花板裡麵。那是他父親向來藏槍的地方。你可以坐在食物儲藏櫃的台麵上,伸手往上探,試試那附近的三塊天花板,直到你能感覺到那把槍的重量為止;然後你隻要稍稍用力,抬高那塊板子,手指往裡頭一探一勾,槍就在那裡。打從布蘭登有記憶以來,那把槍就一直在那裡。他很小的時候曾有一晚,他半夜上完廁所跌跌撞撞地從浴室裡走出來,剛好撞見父親把手從天花板裡抽出來。十三歲那年,他曾經把那把槍拿出來給他的朋友傑瑞·迪芬塔看,傑瑞看得瞠目結舌,隻是不停地說“把它放回去,把它放回去”。槍身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很有可能從來不曾發射過任何一顆子彈。但布蘭登知道,他隻須把它清理乾淨。隻須把它清理乾淨就可以用了。他今晚就可以帶那把槍出去。他可以去咖啡共和國,羅曼·法洛成天出沒的地方,或是去亞特大汽車玻璃廠——那是巴比·奧唐諾的地方,根據凱蒂的說法,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店後的辦公室裡處理他的生意。他可以去其中一處——或者更好,兩個地方都去——用他父親的槍指著他們的臉,扣下那該死的扳機,一次又一次,直到彈匣清空了為止,然後羅曼和巴比就再也不能殺死任何一個女人了。他可以這麼做,不是嗎?電影上都是這麼演的。布魯斯·威利,老天,如果有人殺了他心愛的女人,他絕對不會坐在地板上,握著自己的腳踝,像個自閉症小孩似的搖晃個不停。他的子彈早就上膛了,不是嗎?布蘭登想象著巴比仰著那張腦滿腸肥的臉,苦苦地哀求他。不,求求你,布蘭登!不要,求求你!然後布蘭登會說幾句很酷的話,比如:“求這把槍吧,操你媽的王八蛋,下地獄去吧!”他開始哭泣,身體依然不停地前後搖晃著,雙手依然緊握著腳踝,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布魯斯·威利,而且巴比·奧唐諾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電影裡的角色,而且這把槍還得清理乾淨,徹徹底底地清理乾淨。他甚至不知道槍裡麵是否還有子彈,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要怎樣打開那把槍。說穿了,難道他的手不會抖個不停?他小時候明白自己逃不掉了,一場架已經不得不打時,總是會恐慌得連拳頭都握不緊了。人生不是一部該死的電影,人生是……他媽的人生!人生不是電影劇本,兩個小時內分曉立見,好人一定會打贏壞人。布蘭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扮演那樣的英雄角色。他隻有十九歲,從來不曾麵對過那樣的挑戰。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辦法就這樣走進敵人的地盤——如果門沒上鎖而附近又沒其他人的話——然後對著一張活生生的臉開槍。他就是不確定。可是,他思念凱蒂。他是如此思念她,而她不在身邊的痛苦——而且是再也不會在他身邊了——已經躥上了他的牙根,讓他坐立難安,讓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什麼都好,隻要能夠暫時停止這份痛苦,哪怕隻是短短的一秒鐘也好,他這段剛剛開始的悲慘人生中短短的一秒鐘。好吧,他決定了。好吧。我明天會清理那把槍。我隻要把它清理乾淨,確定裡麵有子彈。我至少可以做到這件事。我會把槍清理乾淨。就在這個時候,雷伊突然溜進房間,腳上仍穿著旱冰鞋,兩手握著他新買的曲棍球杆當拐杖使,搖搖晃晃地溜近床邊。布蘭登倏地站起身,迅速抹去了臉上的淚水。雷伊脫掉他的旱冰鞋,看著哥哥,然後用手語比畫道:“你還好吧?”布蘭登說道:“不好。”雷伊比畫道:“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嗎?”布蘭登說道:“沒關係,雷伊。不,你幫不上忙的。不過你不用擔心。”“媽說這樣對你比較好。”布蘭登說道:“什麼?”雷伊重複了一次手勢。“是嗎?”布蘭登說道,“她怎麼會這樣想?”雷伊飛快地打著手語。“如果你走了,媽會很傷心。”“過一陣子就不會了。”“也許會,也許不會。”布蘭登看著弟弟坐在床上,抬頭盯著他瞧。“現在不要惹我,雷伊。可以嗎?”他傾身湊近雷伊,心裡想著那把槍。“我愛她。”雷伊瞪著眼睛直視著布蘭登,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像是一張橡皮麵具。“你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嗎?”雷伊搖搖頭。“那就好像考試的時候,你一坐進座位就知道所有的答案。那就好像你知道你接下來的人生都不會再有問題了。你不會有問題的,你就是屌就是行,你可以鬆一口氣,因為你贏了。”他彆過臉去,“這就是愛情。”雷伊敲敲床柱要布蘭登回頭看他,然後對他打出手語:“你會再戀愛一次的。”布蘭登跪了下來,狠狠地把臉湊到雷伊眼前。“不,我不會!你他媽的聽懂了沒?不會!”雷伊把腳縮到床上,退到床角,而布蘭登一時隻感覺羞憤交加。啞巴就是有這個本事——他們就是會讓你覺得講話是件無比愚蠢的事。雷伊用手語比畫出來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如此簡明扼要。那動作是如此乾脆、迅速而果斷。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作結巴,什麼叫作言枯詞窮,因為他的手永遠比他的腦子動得要快。布蘭登有好多好多話想說,他想要讓那些熱情洋溢卻毫無章法頭緒,甚至不儘合理的話語源源不絕地自他口中傾吐出來。他想說她對他有多重要,想說當他們並肩躺在這張床上,當他的鼻子抵在她的頸窩裡,是什麼樣的感覺。他想說當他倆勾著指頭當他幫她抹去粘在下巴上的冰激淩當他和她一起坐在車裡經過路口時看著她兩眼飛快地來回張望當她說話當她睡覺當她輕輕地打鼾時……他想要一直講下去,一小時接一小時地講下去。他想找人傾聽他說話,他想要人了解,說話並不隻是溝通意見與想法。有時候,說話是為了試著傳達生命,傳達生命中的一切。雖然這種嘗試注定要失敗,但重要的是你至少試過了。嘗試是你唯一能擁有,唯一能做到的。然而,雷伊是絕無可能理解這些的。文字對他來說隻是一連串手指的動作。雷伊不會浪費文字。溝通對他來說絕不可能打折,絕不可能失敗。幾個動作說完要說的話,簡單明了,如此而已。對著他麵無表情的弟弟,慷慨激昂地抒發他最深的悲傷與熱情,隻會讓他感到羞愧。這麼做一點兒幫助也沒有。布蘭登低頭看著他那受到驚嚇的弟弟縮在床角,目瞪口呆地瞅著他。他對他伸出一隻手。“對不起,”布蘭登說道,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破碎不堪,“對不起,雷伊。好嗎?我不是有意要對你發火。”雷伊拉著布蘭登的手站了起來。“所以說,沒事了?”他比畫道,兩眼直直地瞪著布蘭登,仿佛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再發作一次他就要從窗口跳下去。“沒事了,”布蘭登比畫道,“我想是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