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定要與馬汀·傅列爾開會前一小時,西恩陪著懷迪跑了一趟懷迪的公寓,好讓他換下濺上午餐的襯衫。懷迪與兒子泰瑞一起住在城南的一幢白磚公寓裡。小公寓裡鋪著最常見的那種米白色地毯,牆壁漆成毫無個性的白色,屋裡彌漫著通常隻有汽車旅館與醫院走廊那種成年累月不開窗通風的空間才會有的味道。他們開門進去的時候,客廳裡的電視竟然還開著,ESPN體育頻道對著空蕩蕩的公寓不斷低聲放送一撥又一撥某場球賽的最新戰況;一堆Sega遊戲機的各式組件散落在偌大的電視屏幕前的地毯上。電視對麵是一張顯然實用舒適遠勝於外觀考慮的兩用沙發;至於廚房呢,西恩不用看也知道,不外乎就是一個塞滿各式冷凍快餐的冰箱,以及一隻裝滿麥當勞漢堡包裝紙的垃圾桶。“泰瑞呢?”西恩問道。“玩曲棍球去了吧,我猜,”懷迪說道,“嗯,也可能是棒球。現在畢竟是棒球季。不過曲棍球再怎麼說都是他的最愛,全年不分季節。”西恩見過泰瑞一次。當時十四歲的泰瑞體型就已經龐大得嚇人了,西恩簡直不敢想象再過兩年他的個頭會躥到什麼地步,還有他一旦穿上裝備、拿著球棍在冰上全速衝撞時,他可憐的對手會有多害怕。懷迪擁有泰瑞的監護權,因為離婚時妻子根本無意爭取。幾年前,她拋下懷迪父子倆,跟了一個專打民事賠償官司的律師;那家夥毒癮不淺,後來甚至搞得不但被取消了律師資格,還惹來官司纏身。她倒是對那家夥不離不棄,至少西恩是這麼聽說的,多年來也還和懷迪保持著聯絡。有時,聽懷迪在那邊講些有關他前妻的事時,你不時得提醒自己一下,他們其實早已離婚多年了。比如說現在。懷迪一邊解開襯衫紐扣,一邊走進客廳,看著散落一地的Sega帶,隨口感歎道:“蘇珊說我和泰瑞的這個狗窩簡直是所有男人夢想中的快樂天堂……呃,你知道的,邊說邊翻白眼。哼!我倒覺得她其實忌妒得很。對了,要來罐啤酒嗎?”西恩想起了傅列爾說的那段有關懷迪的酗酒問題的話,然後想象一小時後他要是帶著一身薄荷糖也遮不住的酒味走進會議室,那些頭頭臉上會出現什麼樣的表情。或者,根據他對懷迪的了解,他這麼問說不定隻是要試試他罷了。畢竟剛複職的人是他,不是懷迪。“水就可以了,”他說道,“可樂也不錯。”“不錯不錯。”懷迪微笑著說,一副剛剛果然是在測驗西恩的模樣——但西恩注意到他懶洋洋的目光裡隱約透露出一絲渴望,他那緩緩劃過兩側嘴角的舌尖似乎也正在呼喊著同樣的需求。“兩瓶可樂馬上來。”懷迪再度從廚房裡鑽出來時,手裡拿著兩罐可樂。他遞過一罐給西恩。接著他便踱進客廳走道旁的一間小浴室裡,西恩聽到他窸窸窣窣脫下襯衫,然後擰開水龍頭的聲音。“這案子愈看愈不像是有預謀的了,”懷迪在浴室裡提高嗓門大聲說,“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是有一點兒。”西恩承認。“法洛和奧唐諾的不在場證明看來應該假不了。”“但這並不代表人不是他們買凶殺死的。”西恩說道。“這點我同意。不過你真的這麼覺得嗎?”“嗯,這很難說。職業殺手的手法應該會更利落些。”“總之我們暫時還不能排除這個可能。”“同意。”“我們還得再查查那個姓哈裡斯的小子,他畢竟沒有不在場證明……唉,不過說真的,我實在不覺得他下得了這種手。那小子一看就是一副連蟑螂螞蟻都不敢殺的模樣,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但你彆忘了,他可能會有下手的動機,”西恩說,“呃,比如說吧,他終於受不了凱蒂·馬可斯和奧唐諾還一直藕斷絲連、牽扯不清之類的。”懷迪走出浴室,手裡還拿著一條毛巾在擦臉;他蒼白的肚皮上嵌著一條勳章似的刀疤,像微笑的大嘴似的,從胸腔一側邊緣劃到另一側邊緣。“是沒錯,不過那小子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料。”懷迪轉身向著屋後的臥室走去。西恩站到走道上。“我也不希望是他。但我們說了不算,總要有證據證明。”“嗯,還有,照慣例,死者父親和她那幾個瘋狗舅舅也得查。不過我已經派人問過附近鄰居了,看來應該不是家裡的問題。”西恩倚在牆上,啜飲著他的可樂。“如果這真是臨時起意的凶殺案,嗯,媽的,這下可就有的玩了……”“嗯,是有的玩了。”懷迪走出臥室,肩上披著一件乾淨的襯衫。“那個老太太派爾,”他邊說邊扣上紐扣,“倒沒提過聽到尖叫聲。”“隻聽到槍聲。”“槍聲是我們說的。嗯,不過應該也錯不了。但我要說的是,她沒有聽到尖叫聲。”“說不定死者當時光忙著用車門攻擊歹徒,想把他撞倒了好趁機逃跑。”“這倒說得通。但當她剛剛看到他,看到他朝著她的車子走過來的時候呢?她那時多的是機會尖叫求救。”懷迪說著又往廚房走去。西恩跟在後頭也進了廚房。“嗯,這表示她可能認識他。所以她才會說了那聲嗨。”“嗯。”懷迪點點頭。“好,另外一個問題是,她當初又為什麼要把車停下來呢?”“不對。”西恩說道。“不對?”懷迪半倚在廚台上,定睛瞅著西恩。“不對,”西恩重複道,“那車子是撞上人行道邊緣才停下來的。”“可是我們在現場並沒有看到刹車痕。”西恩點點頭。“或許她當時車速隻有十五邁左右,或許她是看到路上有什麼東西,才會突然把車頭往路邊一調。”“看到什麼?”“媽的,我怎麼知道?這裡你才是老板。”懷迪微笑著一口喝光了手裡的可樂,接著又打開冰箱拿出另一罐。“什麼原因會讓她刹車也不踩地撞上人行道?”“路上有什麼東西。”西恩說。懷迪微微舉高他的第二罐可樂,做致敬狀。“但我們趕到現場的時候,並沒有發現路上有任何東西。”“因為我們趕到現場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好,那會是什麼東西呢?磚塊?還是什麼?”“磚塊未免太小了吧,當時天色那麼暗。”“磚塊太小,那就空心磚吧。”“嗯。”“總之就是路上的某樣東西。”懷迪說道。“某樣東西。”西恩同意道。“她方向盤一打,前輪撞上人行道,她一放離合器,然後車子就熄火了。”“就在那個時候,歹徒現身了。”“某個她認識的人。然後呢,怎麼,他就上前先跟她打過招呼是吧?”“然後她就用車門撞他,然後——”“你被車門撞過嗎?”懷迪邊說邊將衣領立了起來,再將領帶繞了上去。“嗯,目前為止還沒那種經驗。”“那力道感覺就跟挨了一拳差不多。假設你站得離車門很近,一個體重一百一十磅上下的女人用她那輛豐田老爺車的車門用力往你這邊一撞——老實說,你要是站得夠近的話,恐怕根本不會覺得痛,隻是被撞得有些不爽罷了。凱倫·休斯說歹徒開第一槍的時候離車子大約隻有六英寸。六英寸!”西恩默默地點點頭。“好吧。但如果她是先躺倒,然後才朝車門用力一踢呢?這力道總夠大了吧?”“但那也要車門原本就開著才成。車門要是關上了,她就算躺在那邊踢一整天也沒用。當然,她必須先用手打開車門,然後再猛力把車門往外一推。所以說,歹徒很可能剛好往後退了一步,根本沒想到她會來這招,再不然……”“再不然就是他體重也很輕。”懷迪將衣領重新折下來,蓋在剛打好的領帶上。“這讓我想起腳印的問題了。”“他媽的腳印問題。”西恩說道。“沒錯!”懷迪吼道,“他媽的腳印。”他扣上襯衫的第一顆紐扣,將領帶抽緊了。“西恩,那家夥追著她跑過整個公園。她死命往前跑,跑得愈快他就愈火大,像頭狂怒的猩猩一樣死咬著女孩的屁股猛追。我的重點是,他跑過了整個公園。你倒說說看,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竟然會連一個深一點兒的腳印也沒留下?”“那夜下了一整夜的雨。”“但我們還是找到了三處她的腳印。少來了,這其中必定他媽的大有文章。”西恩頭往後一傾,靠在儲藏櫃的門上,試著想象那個畫麵——凱蒂·馬可斯兩隻手臂瘋狂地擺動,自舊銀幕前的那片斜坡俯衝下來;她的皮膚讓樹叢刮傷了,頭發讓汗水和雨水浸濕了,前胸與手臂上則是一大片迅速擴散的殷紅血漬。至於緊追在後的凶手,在西恩的想象中,則是一抹沒有麵孔的暗影;女孩衝下斜坡幾秒後,暗影出現在斜坡頂端,然後迅速跟上了前方獵物的腳步,汩汩鮮血加快了速度,流經他耳畔的血管,如嗜血的暗夜鼓聲般催促著他。一抹高大黝黑的暗影,西恩是這麼想象的,龐大而駭人。並且聰明。是的,聰明。至少會想到要在路中間放個什麼東西,讓凱蒂·馬可斯的車子失控撞上人行道。至少會挑選雪梨街上這樣一個入夜後人跡罕至的地點下手。老太太派爾會聽到街上的動靜,純粹是個意外,一個凶手事前無法預料到的意外;因為,就連西恩當初乍聽到那排幾乎全讓大火燒光了的房子附近竟然還住了人,也感到相當意外。除了這個意外,凶手的一切安排確實都很聰明。“聰明到會回頭去處理掉一切痕跡線索?你以為呢?”西恩突然開口道。“啊?”“我說凶手。你以為呢?也許他殺了她之後,又回頭循著原來的路線把自己的腳印都處理掉了。”“是有這個可能,但他又怎麼會記得自己到底踩過哪片土地呢?彆忘了,當時公園裡一片漆黑。即使,呃,這麼說好了,即使他有手電筒又怎樣?公園這麼大,他哪有那能耐去找出每一個腳印,然後再一一處理掉?”“所以我才說是那場大雨呀。”“嗯。”懷迪歎了一口氣,“雨再大,隻要腳印夠深,一樣還是會留下痕跡啊……除非,除非凶手體重很輕。如果凶手體重沒超過一百五十磅,那你說腳印全讓雨水衝刷掉了我就信。”“布蘭登·哈裡斯看起來不會比一百五十磅重多少。”懷迪呻吟了一聲。“你真的相信那小子做得出這種事?”“不。”“我也一樣。你那個老朋友如何?他看來也差不多就這體重。”“我哪個老朋友?”“波以爾啊。”西恩站直了身子。“我們怎麼會扯到他那裡去了?”“我們正要往那裡扯。”“不對不對。等等——”懷迪舉起一隻手。“他說他差不多是一點左右離開酒吧的。聽他放屁。那個讓鑰匙砸爛的時鐘就停在差十分一點的地方。而凱瑟琳·馬可斯則是在十二點四十五分左右離開的。這幾個時間我們都已經確認過了。你這老朋友周六晚上的行蹤有十五分鐘的漏洞,至少就我們目前所知。何況,天知道他後來是幾點到家的。我的意思是,真正回到家裡?”西恩笑了。“懷迪,你搞清楚,他不過就是剛好出現在酒吧客人名單上的一個名字罷了。”“那酒吧正好是死者最後去過的地方。最後一個地方,西恩。話也是你自己說的。”“什麼話?”“你說凶手說不定是那種畢業舞會之夜一個人躲在家裡的可憐蟲。”“我隻是——”“我沒打算一口咬定是他乾的。我甚至沒打算那麼想。至少現在還沒這打算。但我就是覺得那家夥哪裡怪怪的。你聽他在那邊講什麼他媽的犯罪潮沒有?媽的,你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西恩將喝完的可樂空罐放在廚台上。“你垃圾分類嗎?”懷迪的眉頭皺了起來。“沒有。”“空罐回收一個五分錢呢。”“西恩。”西恩將空罐丟進垃圾桶裡。“你現在是在跟我說,你真的認為像大衛·波以爾這樣的家夥竟會為了不滿雅痞進占小區憤而殺死他老婆的——什麼?——她老婆表姐的女兒?媽的懷迪,你可以再他媽的好笑一點兒。”“我就逮過一個家夥,他親手乾掉了自己老婆,隻因為她嫌他做的菜不好吃。”“但那是婚姻,那是夫妻之間累積了多年的不滿與怨恨。你現在說的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家夥一早醒來突然決定說:‘媽的,這房租實在是漲得太不像話了。嗯,看來我得出去殺幾個人,直到房租降到原來的水平為止。’”懷迪被逗笑了。“怎樣?”西恩問道。“你一定要把話講成那樣嗎?”懷迪說道,“好吧,我承認是有點兒可笑。但無可否認,那家夥確實有問題。如果他的行蹤沒有漏洞,那我就放過他了。如果他沒有在她死前一小時見過她,那我也會放過他。問題就出在他的行蹤確實交代不清楚,也確實曾在那時候見過她;而且,無論如何我就是覺得他哪裡不太對勁。他說他離開酒吧後就直接回家了是吧?那好,我要他老婆親口證實這件事。我要他樓下鄰居證實曾在一點過五分聽到他上樓的腳步聲。然後我就會把他拋到腦後。對了,你有注意到他的手嗎?”西恩沒有說話。“他的右手腫得起碼有他左手的兩倍大。那家夥這幾天一定和人乾過架之類的,這我要一個交代。等我證實他的手是因為在酒吧跟人乾架受的傷,那我才會放過他。”懷迪仰頭把第二罐可樂也一飲而儘,然後將空罐往垃圾桶裡一扔。“大衛·波以爾,”西恩說,“看來你是真的跟大衛·波以爾鉚上了。”“也不儘然,”懷迪說,“隻是打算多看他一眼,如此而已。”會議地點是位於地檢處三樓的一間由重案與凶殺兩組共享的會議室。傅列爾向來喜歡在這裡召開會議,因為這裡冰冷而嚴肅,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椅子是硬的,桌子是黑的,牆壁則漆成了空心磚那種淺灰色。這不是一個讓人聊天談笑說廢話的地方。除非必要,平常根本沒有人會在這裡逗留;會議在這裡召開,結束後人人分頭散去,去做自己該做的事。這個下午,會議室裡的九張椅子全都坐滿了。坐在桌首的是傅列爾。他的右手邊坐著蘇福克郡地檢處凶殺組副組長瑪吉·梅森,左手邊則是凶殺組另一個小組的小組長羅伯特·波克。懷迪與西恩分坐在長桌兩側,接下來依序是喬伊·索薩與克裡斯·康利,以及州警隊凶殺組的另外兩名警探潘恩·布萊克與席拉·羅森塔爾。每個人麵前都堆了一摞原版或複印的調查報告、現場照片、驗屍報告、化驗小組報告,以及各人的報告夾和筆記本,有的甚至還夾了幾張上頭記了名字地點的餐巾紙,以及隨手畫下的現場草圖。懷迪與西恩首先上場報告。他們扼要說明了與幾名證人的訪談:伊芙·皮金和黛安·塞斯卓、派爾太太、布蘭登·哈裡斯、吉米和安娜貝絲·馬可斯、羅曼·法洛,以及大衛·波以爾——懷迪隻是輕描淡寫地將他描述成“其中一位酒吧客人”,西恩對此頗為感激。接著上場的是布萊克與羅森塔爾。布萊克負責主要的報告,但西恩心知肚明,根據經驗,說得多的人做得少;羅森塔爾八成才是跑腿最多的人。“死者父親開設的超市裡頭的其他雇員都有相當明確的不在場證明,並且也都沒有明顯動機。另外,據死者親友指出,就他們所知,死者生前未曾與人結怨,無大筆欠款,亦無使用毒品的習慣。我們在死者房間沒有發現任何違禁藥品,也沒有發現任何日記手劄,隻找到了七百元現款。我們業已比對過死者銀行往來資料與薪資收入,其中並無任何異常之處。死者於周五,也就是五號上午,將她個人賬戶裡的存款提空了;這是她的賬戶唯一一次較為大筆的提款。我們後來在她臥房的抽屜裡找到了這筆錢;而根據包爾斯警官的調查,死者原本計劃於周日離家前往拉斯維加斯,這筆錢據分析即為旅費。此外,根據我們對鄰居的訪談,死者與家人相處和睦,本案應與家庭糾紛無關。”布萊克兜攏手中資料,再抵著桌麵抖一抖,暗示發言已告一段落。傅列爾轉而看向索薩與康利。“我們已經派人分頭詢問從幾名酒吧工作人員處取得的死者遇害當晚的酒吧客人名單。除了包爾斯警官和狄文州警已經詢問過的,呃,羅曼·法洛和大衛·波以爾,名單上的七十五名客人中,康利警探和我親自詢問了二十八名;剩餘的四十五名業已由休雷、達頓、伍茲、切奇、墨瑞及伊斯曼州警做過初次詢問。這批證人的供詞,我們都已經明列在剛才發給各位的報告中了。”“法洛和奧唐諾那邊情況如何?”傅列爾轉向懷迪問道。“兩人的不在場證明都相當明確。不過我們尚未排除買凶殺人的可能。”傅列爾往椅背一靠。“我這幾年來經手過不少買凶殺人的案子,這案子在我看來並不像職業殺手的手法。”“如果真是殺手下的手,”瑪吉·梅森說道,“為什麼不乾脆就在車內把人給做了呢?”“嗯,死者在車內確實挨了一槍。”懷迪說道。“我想梅森副組長的意思是說,為什麼不在那裡就把事情一次解決乾淨呢?”“說不定是槍卡膛了。”西恩說道。他對著一雙雙眯起的眼睛繼續說道:“這點我們之前從沒考慮過。槍卡膛了,凱瑟琳·馬可斯於是有了反應的機會。她設法把歹徒撞倒了,然後逃跑。”這段話讓會議室裡安靜了好一會兒,傅列爾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用兩根食指拚出的尖頂,陷入了沉思。“這不無可能,”他終於開口了,“不無可能。但歹徒後來為什麼會改用棍棒攻擊她呢?這一點兒也不像是職業殺手會用的手法。”“法洛與奧唐諾的集團組織裡頭,應該還沒有這樣職業級的狠角色,至少就我所知,”懷迪說,“他們說不定隻是用一袋高純度古柯堿和一隻打火機為代價,隨便找來個癮君子下的手。”“但你說那個老女人有聽到凱蒂·馬可斯跟凶手打招呼。如果迎麵朝她車子走來的是個癮君子,一個正爽得步履蹣跚目露紅光的癮君子,她還會鎮定地跟他打招呼嗎?”懷迪的頭若有似無地點了一下。“這倒是。”瑪吉·梅森身子往前傾。“我們目前是打算假設死者認識凶手,是這樣沒錯吧?”西恩和懷迪互瞄了一眼,又一起看向桌首,然後點點頭。“那好。沒錯,東白金漢多的是毒販,平頂區尤其不缺——問題是,像凱瑟琳·馬可斯這樣一個女孩子,怎麼會認識這些人呢?”“這倒也是。”懷迪說道,“沒錯。”傅列爾說道:“我想在座各位都一樣,都希望這是樁買凶殺人案,這樣事情確實會簡單許多。但死者身上那些鈍器毆打傷又該怎麼解釋?對我而言,這代表了憤怒,代表了失控,這不該是與死者無冤無仇的殺手會有的行為。”懷迪點點頭。“但我們也還無法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我想說的隻是這個。”“這我完全同意,包爾斯警官。”傅列爾終於再度轉頭望向索薩。索薩看起來對報告被打斷一事有些不爽。他清清喉嚨,從容地低頭看了一會兒手上的筆記。“總之,我們訪談到一個家夥——一個叫作湯米·莫達那度的家夥——他是雷斯酒吧周六晚上的客人。雷斯酒吧是凱瑟琳·馬可斯遇害當晚去過的最後一家酒吧。看起來那家酒吧裡就一間廁所;莫達那度宣稱差不多就是在三個女孩要離開酒吧的同時,他正好也起身打算去解決一下,卻看到廁所門外大排長龍。他於是走到酒吧後門外的停車場,打算在那裡就地解決;然而,就在那裡,他看到一個家夥,坐在一輛車燈全熄的車子裡。莫達那度宣稱當時是一點半整,分秒不差——他說他那天戴的是隻剛買來的新表,他剛好趁四下一片漆黑檢查過新表有沒有夜光裝置。”“結果呢?”“顯然是有的。”“不過,坐在車裡的那個家夥,”羅伯特·波克說道,“有可能隻是一個喝醉了在車裡昏睡過去的酒客罷了。”“這也是我們最初的反應。但莫達那度宣稱,他起初也是這樣想,但不,不是,他說那家夥在車裡坐得直挺挺的,兩眼睜得老大。他還說他本來考慮那家夥會不會是警察,但也不對,因為那家夥開的是輛本田還是速霸路之類的日本小車。”“還有點兒破爛,”康利補充道,“車頭靠乘客座那邊被撞凹了一塊。”“沒錯,”索薩說道,“於是呢,莫達那度便以為那家夥是哪裡來的嫖客。那地區入夜後有不少妓女站街倒是真的。但如果真是嫖客的話,他沒事又怎麼會跑到停車場裡枯坐呢?要就去街上挑貨啊!”懷迪說道:“嗯,所以說——”索薩舉起一隻手。“等等,警官,先讓我說完。”他看了康利一眼,兩眼亮晶晶的,有些迫不及待,“我們聽他這麼說後,又到酒吧停車場尋過一遭。血跡。我們在那裡發現不少血跡。”“血跡。”索薩點點頭。“不仔細看的話,你會以為是什麼人在那裡換過機油。沒錯,那攤血就有那麼濃,那麼集中。我們又在附近仔細找過,果然又找到不少不甚明顯的血滴,這裡一滴,那裡一滴,應該是從那一大攤血延伸出去的。後來,我們又在圍牆以及酒吧後頭的暗巷裡找到更多血跡。”“索薩州警,”傅列爾說道,“你這他媽的到底是想告訴我們什麼?”“同一晚,在雷斯酒吧外頭另外還有人受了傷。”“你怎麼知道是同一晚?”懷迪說道。“化驗小組證實過了。當晚稍後有一名夜間巡邏員把車停在那裡,剛好遮住了那攤血,血跡因此才沒讓大雨衝刷得一乾二淨。總之,不管傷者是誰,傷勢必定不輕。動手的人應該也負了傷。化驗已經初步證實,那些血跡是兩個不同血型的人留下的。我們已經聯絡過附近醫院,也查過幾家出租車公司了——傷者說不定是搭車離開現場的。除了血跡,現場還找到部分沾了血的毛發、皮膚組織,以及頭蓋骨碎片。我們還在等候六家醫院急診室的回音,其餘醫院已經給了我們否定的答案。但我個人很有信心,遲早會有某家醫院回報說,在周六深夜周日淩晨曾有人因為腦部外傷而進了他們急診室求救。”西恩舉起一隻手。“你現在是要告訴我們,凱瑟琳·馬可斯走出雷斯酒吧的同一晚,有人在同一家酒吧的停車場裡在某人的腦袋瓜上砸了個大洞是吧?”索薩微笑道:“正是。”康利把話接了過去。“化驗結果顯示,現場留有兩種血型的血跡:大量的A型血與少量的B型血。我們判斷受害人的血型應該是A型。”“而凱瑟琳·馬可斯的血型卻是O型。”懷迪說道。康利點點頭。“毛發纖維另外還證實了受害人應為男性。”傅列爾說道:“推論呢?你們目前有任何推論嗎?”“沒有,還沒有。我們隻知道,在凱瑟琳·馬可斯遇害的同一晚,另外有人在她去過的最後一家酒吧外的停車場被人砸破了腦袋。”瑪吉·梅森說道:“所以說,那晚有人在酒吧外頭乾過一架。那又怎樣?這是常有的事。”“當晚的客人沒人記得有人乾過架。不論是在酒吧裡還是酒吧外。在一點半與一點五十分之間,離開酒吧的客人總共就隻有凱瑟琳·馬可斯和她的兩個朋友,以及咱們這位證人莫達那度——他老兄方便後又回酒吧裡待了一會兒。此外再沒人走進酒吧。莫達那度一點半的時候在停車場裡看到那個據他形容‘一般長相,約莫三十幾歲,深色頭發’的怪客,莫達那度一點五十分離開酒吧的時候,那家夥連人帶車子都已經不在了。”“而大約就在同時,凱瑟琳·馬可斯正狂奔穿過州監公園。”索薩點點頭。“我們無意指出這兩起事件必然有關聯。兩者或許毫無關聯也說不定。隻是它們發生的時間地點未免巧合得過火了點兒。”“但我還是得問,”傅列爾說道,“你們的推論呢?”索薩聳聳肩。“報告副隊長,這我暫時還沒把握。這麼說吧,就說這真是一起買凶殺人案好了。停車場裡那個家夥是負責盯梢的,凱瑟琳·馬可斯一離開酒吧,那家夥就打電話通知負責行凶的殺手。殺手就從那裡開始接手任務。”“然後呢?”西恩說道。“然後他就殺了她。”“不。我是問停車場裡那個家夥,那個負責盯梢的人,他後來又乾了什麼事?怎麼,他後來臨時起意,決定拿塊石頭還是什麼的把某個倒黴經過的家夥砸得腦袋開花是吧?就隻是為了爽一下?”“也許是有人先挑釁他的。”“乾什麼挑釁他?”懷迪接著說,“看他在車裡講電話看得不爽嗎?媽的。我們連這家夥到底和馬可斯命案有沒有關聯都還搞不清楚咧。”“包爾斯警官,”索薩說道,“不然你覺得呢?就算了是嗎?唉,去他媽的,這根本沒啥好查的……你是要我們這樣嗎?”“我那樣說了嗎?”“呃——”“說啊,我那樣說了嗎?”懷迪逼問道。“沒有。”“沒有,我沒有那樣說。我說喬伊啊,你對老兵講話最好再留心一點兒。不然,你哪天突然被扔回史普林菲爾掃那條安非他命大街,整天就負責和那些又臟又臭、直接從罐頭裡扒豬油吃的飛車黨們廝混,可彆到處問人為什麼。”索薩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重整陣腳。“我隻是覺得兩起事件或許會有所關聯罷了。就這樣,沒彆的意思。”“我並沒反對你這點,索薩州警。我隻是想告訴你,你不能光把事實端到我們麵前就兩手一攤。免得等我們調派人力下去追查了,最後才赫然發現這根本是兩起毫不相乾的事件。再者,容我提醒你:雷斯酒吧位於波士頓警局的轄區內。”“我們已經聯絡過他們了。”索薩說道。“他們告訴你這案子歸他們管了吧?”他點點頭。懷迪這才兩手一攤。“你瞧你瞧,我就說吧。你反正隻管和負責這案子的市警局乾員保持聯係,有最新發展就隨時往隊上報;除此之外,這案子暫時不關我們的事。”傅列爾說道:“既然我們都講到案情推論上了,喏,包爾斯警官,你又有何高見呢?”懷迪聳聳肩。“我是有一些想法,不過也僅止於想法罷了。凱瑟琳·馬可斯死於後腦勺的一記槍傷。至於其他的毆打傷,以及她上臂受的槍傷,都不致命。化驗小組指出,她身上那些傷痕應為某種木製鈍器所致——可能是木棍或木板之類的東西,他們也說不準。此外,法醫已經明確排除了性侵犯一項。而根據我們的查訪,她原本計劃和布蘭登·哈裡斯私奔去拉斯維加斯;我們還知道巴比·奧唐諾是她的前任男友,問題是奧唐諾本人還不太能接受‘前任’二字。而不論是布蘭登·哈裡斯還是巴比·奧唐諾,死者父親反正都看不順眼就是了。”“他又為什麼不喜歡哈裡斯那小子?”“我們也不知道。”懷迪看了西恩一眼,“這點我們正在調查中。總之,就目前已掌握的證據來看,她原本計劃要在周日早上離家私奔。前一晚,她和兩個好友外出,算是她的告彆單身宴會,結果卻在酒吧裡讓羅曼·法洛遇上了,於是她便開車載她那兩個好友回家。雨差不多也是在這個時候愈下愈大,而她的雨刷卻早就爛得差不多了,擋風玻璃更是奇臟無比。她要不就是因為視線不清而錯估了人行道邊緣的位置,要不就是喝多了一時走神,或者是為了避開路上的什麼東西——不論是為了什麼原因,她的車子反正撞上了人行道。車子熄了火,什麼人朝她走來。根據我們那位證人老太太的說法,凱瑟琳·馬可斯還跟來人說了一聲‘嗨’。我們分析歹徒就是在這時候開了第一槍。接下來,她設法用車門撞倒歹徒——或者是歹徒的槍真的卡膛了,這我就不知道了——然後趁機逃脫,往公園奔去。她是那附近長大的,或許她覺得往公園去比較有機會可以甩掉追兵。無論如何,我們總之還無法證實她究竟是因為什麼理由選擇了這條路線。雪梨街筆直地往兩頭延伸,但最近的四個街口內卻渺無人煙,她求助無門。如果她就沿著雪梨街往下跑,一路空蕩蕩的根本沒有掩體,歹徒可以輕易地開槍射殺她,或是開她的車來衝撞她。最後,她選擇了公園。進了公園後,她前進的方向倒相當一致,始終是朝著西南方推進;她穿過市民花園,之後曾經試圖躲藏在人行橋下方,後來還是采用了最直接的方式,直直衝下斜坡往舊銀幕跑去。她——”“她逃亡的方向始終是朝著公園深處。”瑪吉·梅森說道。“是的。”“為什麼?”“為什麼?”“是的,為什麼,這就是我的問題,包爾斯警官。”她一把摘下眼鏡,放在麵前的桌子上。“如果換成是我讓人追進了一個地形路線我都很熟悉的公園裡,一開始我或許會試圖引導對方深入公園,希望對方會因此迷失方向甚或放棄。但一有機會,我絕對會調頭往公園外跑。她為什麼不轉而往北朝羅斯克萊街跑,或是調頭再往雪梨街的出口跑呢?她為什麼始終堅持往公園深處跑呢?”“也許是因為驚嚇過度。或者是因為恐懼。恐懼會讓人忘了如何思考。大家不要忘了,她當時的血液酒精濃度高達零點零九,她喝醉了。”瑪吉·梅森搖搖頭。“這還不足以說服我。另外還有一點——馬可斯小姐顯然跑得比歹徒還快——這是我根據你的報告得出的結論。是這樣嗎?這可能嗎?”懷迪欲言又止,像是忘了自己接下來想說什麼了。“這是你自己在報告中說的,包爾斯警官。你在報告中指出,至少有兩次,馬可斯小姐曾試圖藏身於某處。一次是在市民花園裡,一次則是在人行橋下方。這告訴我兩件事——第一,她的腳程確實比歹徒快,稍微拉開距離後她才有時間停下腳步,試圖找地方藏身。第二,她雖然跑得比歹徒快,卻顯然覺得光是這樣還不夠,所以才會試圖躲藏。把這兩點和她未曾企圖往公園外跑的事實加在一起,我們可以得到什麼樣的結論?”會議室內一片沉默。終於,傅列爾開口了:“還是你來告訴我們吧,瑪吉。”“在我看來,這幾項事實加在一起隻代表了一個可能,那就是她覺得自己被包圍了。”有一分鐘之久,西恩感到小房間裡的空氣仿佛通上了嘶嘶作響的電流。“所以說,凶手是一群幫派成員之類的了?”懷迪終於說道。“之類的,”她說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包爾斯警官。我隻是照著你的報告推論而已。我怎麼也想不通,這位腳程顯然要比歹徒快的馬可斯小姐到底因為什麼竟然不願選擇往公園外跑——而我唯一想得到的答案是:她感覺腹背受敵,因此才不敢輕舉妄動。”懷迪低著頭。“很抱歉,梅森副組長,但我不得不指出一點——如果歹徒真的是一群人的話,那我們早該在現場采得更多證據了。”“你自己在報告中曾數度歸咎於那場大雨。”“是這樣沒錯,”懷迪說道,“但如果在公園裡追著凱瑟琳·馬可斯跑的,真的是一群幫派成員——就算隻是兩個人好了,現場總該會出現更多證據才對。彆的不說,就說腳印好了。我們總該會再多找到一些腳印才對。”瑪吉·梅森再度戴上眼鏡,低頭翻讀手中的報告。終於,她開口說道:“這隻是其中一條推論罷了。根據你的報告得出來的推論。我認為這或許是值得調查的方向,如此而已。”懷迪依然不願抬頭,但西恩卻感受得到他心裡漸生的不滿與不屑。“你怎麼說呢,包爾斯警官?”傅列爾問道。懷迪終於抬起頭來,對著兩名長官露出一臉疲倦至極的微笑。“這一點我會放在心上的。我會的。但本區的幫派活動空前低迷;而如果排除幫派犯罪的話,我們就必須考慮兩人聯手犯案的可能——而這,就又將我們帶回買凶殺人的假設上了。”“哦……”“如果這真是一樁買凶殺人案——我在此不得不指出,會議剛開始的時候大家就已經同意這個可能性並不高了——那麼,當凱瑟琳·馬可斯用車門將第一名歹徒撞倒的時候,第二名歹徒早該開槍了。總之,這一切的一切在我看來隻有在一種情況下才能說得通:凶手就隻有一個,而被害人則是一個喝醉酒又受到嚴重驚嚇的年輕女孩,持續的失血讓她漸漸無法清楚思考。”“但你還是會將我剛剛提出的想法放在心上是吧,包爾斯警官?”瑪吉·梅森臉上浮現一抹苦澀的微笑,眼睛死盯著桌麵說道。“我會的,”懷迪說,“在這關頭,我什麼都願意考慮。真的,我以上帝之名發誓。她認識凶手。好。問題是到目前為止有還算合乎邏輯的行凶動機的人都已經被排除掉了。我們多看這案子一眼,這案子就愈發像是臨時起意的突發攻擊事件。大雨毀掉了我們三分之二的直接證據,而被害人已經沒有任何有行凶動機的敵人,沒有財務上的秘密,沒有毒癮,更不是任何犯罪案件的秘密證人。至少就我們所知,沒有人受惠於她的死亡。”“除了奧唐諾,”波克說道,“他不希望她離開他。”“除了他,”懷迪同意道,“但他有滴水不漏的不在場證明,而整起事件看來又不像是出自職業手法。一旦排除他就沒有彆人了。沒有。”“但她還是死了。”傅列爾說道。“但她還是死了,”懷迪說,“所以我愈來愈傾向臨時起意這一條線。排除掉金錢、感情以及仇恨這些可能的動機後,你手中就幾乎沒有牌了。所以說還能是誰?是什麼樣的人?就是某個他媽的瘋子,愛她所以要殺她的那種他媽的瘋子,殺了她之後說不定還會搞個網站來紀念她的那種瘋子。”傅列爾揚起兩道眉毛。席拉·羅森塔爾適時補充道:“這點我們已經上網搜索過了。沒有。什麼也沒有。”“所以說,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樣的人?”傅列爾終於說道。“哦,我當然知道,”懷迪說道,“我在找某個帶槍的家夥。帶槍,哦,對了,還有一根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