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燈光(1 / 1)

“樓上有一家自助餐廳,”西恩對著吉米說道,“去喝杯咖啡吧。”吉米不為所動,站在原地,在他女兒重新被蓋上了一條白床單的屍體旁。他動手掀開床單一角,俯視著她的臉,仿佛那是一張浮現在井底的麵孔,而他站在水井旁,一心隻想縱身一跳,追隨她而去。“停屍間同一棟樓裡竟然有餐廳?”“嗯。這棟大樓裡還有很多彆的單位。”“感覺怪怪的,”吉米說道,語調冷淡,不帶絲毫情緒,“搞病理解剖的家夥一進餐廳,所有人不都趕緊換座位,離他愈遠愈好嗎?”西恩不確定這是不是剛剛受到嚴重刺激的人都會有的過度反應。“這我就不知道了,吉米。”“呃,馬可斯先生,”懷迪說道,“我知道這時機或許不很恰當,但我們還是有些問題不得不請您回答……”吉米緩緩將床單蓋了回去。他的嘴唇微微地蠕動了一陣,卻不曾發出任何聲音。他轉頭看著一手握筆、一手捧著小記事本的懷迪,仿佛很訝異房裡還有這麼一個人。他轉過頭去,定睛瞅著西恩。“你有沒有想過,”吉米說道,“一些微不足道的決定往往竟能扭轉你整個生命前進的方向?”西恩迎上他的目光。“怎麼說?”吉米蒼白的臉上一片空洞。他眼珠微微往上一翻,仿佛在努力回想自己究竟將車鑰匙丟到哪裡去了似的。“我以前聽說過,希特勒的母親懷他的時候,原本是打算去墮胎的,結果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我還聽說,他當初之所以離開維也納,就是因為他一幅畫也賣不出去。你想想,如果他那時賣出了一幅畫,就一幅畫,或者他媽真的去打了胎——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西恩?或者,比方說吧,有天早上你錯過了公交車,於是你趁著等下班車的時間跑去買了第二杯咖啡,再順手買了張刮刮樂彩票,結果卻中獎了。這下可好,你再也不必等公交車了;你買了輛林肯車,每天開著上下班。但最後你卻因此死在某場車禍裡。想想看,這一切都隻是因為你錯過了一班公交車。”西恩望向懷迪。懷迪聳聳肩。“不,”吉米說道,“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沒瘋。我頭腦清醒得很。”“我知道,吉米。”“我隻是說,我們的生命裡有很多線,很多相互交叉牽連的線。你牽一發便要動全身。比方說吧,如果那天達拉斯下了雨,肯尼迪因而取消了乘敞篷車遊行的計劃。或者斯大林當初就留在神學院了。再或者,就說你和我吧,西恩,如果你和我當初都跟大衛·波以爾一起上了那輛車。”“車?”懷迪說道,“什麼車?”西恩對他舉起一隻手,暫時堵住了他的問題,然後對著吉米說道:“我聽得有點兒糊塗了。”“是嗎?我的意思是說,如果當初我們也上了那輛車,現在恐怕就不是這個模樣了。你知道我的前妻瑪麗塔,也就是凱蒂的生母。她是個美人,豔驚四座的大美人。你知道有些拉丁女人就是可以美到那種程度吧?就是美,美得幾乎叫人不敢接近。而她自己也清楚得很。所以說,要想接近她,最好先回家稱稱自己幾兩重再說。我十六歲的時候可酷了,天不怕地不怕——媽的,約個馬子出來有什麼不敢的。我不但敢,還真的把她約出來了。一年後——媽的,一年後我也不過十七歲,根本還是個天殺的小孩子——我們就結婚了,那時她肚子裡已經有了凱蒂。”吉米緩緩地繞著女兒的屍體走,一圈又一圈。“我要說的是,西恩——如果當初我們也上了那輛車,讓那兩個操他媽的變態載到哪個操他媽的地方去做了什麼操他媽的事,整整四天——那時我們才幾歲?頂多十一歲吧——我不相信我十六歲的時候還會囂張到那種地步。我敢說我十之八九就給廢得差不多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媽的,把興奮劑立得靈拿來當飯吃的那種廢物。我敢說我根本不可能有那種膽子,敢去約像瑪麗塔那樣的女神出去。那樣我們就不可能會有凱蒂。今天凱蒂也就不會讓人殺死了躺在這裡。這一切都是因為當初我們沒上那輛車,西恩。這樣說你聽懂了吧?”吉米瞪眼望著西恩,像是在等待某種證實或是確定;但他究竟想要他證實還是確定什麼,西恩卻毫無頭緒。他看起來仿佛正在等待什麼人來赦免他,赦免他小時候不曾上了那輛車的罪過,赦免他生了一個後來要被人殺死的女兒的罪過。曾經有幾次,西恩慢跑經過加農街時,會停下來,站在路中央,在當初他和吉米還有大衛·波以爾扭打成一團的地方,抬頭就會看到那輛車,停在那裡,虎視眈眈地等著他們。有幾次,西恩感覺自己依然聞得到那股濃濃的蘋果味;他還知道,如果自己猛地轉頭,轉得夠快的話,他將會看到那輛車駛向街角,他將會隔著後窗玻璃看到大衛·波以爾的臉,怔怔地望著他們,直到距離終於模糊了一切。曾經有那麼一次,在十年前的一次狂飲聚會上,血管裡流竄著濃烈的波旁威士忌的西恩在恍惚中突然想到,或許他們其實全都上了那輛車。而過去幾年和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場夢。他——還有吉米和大衛·波以爾——其實都還是讓人關在地窖裡的十一歲男孩,在黑暗中想象著自己活著逃出來後可以擁有的人生。西恩以為這個想法會成為一夜狂飲醒來後一個遙遠模糊的記憶,但它沒有。它像是卡在鞋墊裡的小石子,在西恩腦子裡的某個角落找到了一個永久的棲身之所。所以,西恩有時會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來到加農街,站在舊家前麵,任由大衛·波以爾的臉孔閃過他的眼角,然後再慢慢消失,任由那股強烈的蘋果味彌漫在他的鼻腔裡,心裡想著,不,快回來,不要跟他們走。他迎向吉米渴望的目光。他有話想說。他想告訴他,是的,他也曾想過如果當初他們也上了那輛車,事情又會變成什麼樣子。他想告訴他,他確實曾經想象過那個與他擦肩而過的人生,而那個想象中的人生從此陰魂不散,在每個轉角流連徘徊,像某個回蕩在空氣中的名字隨微風溜進窗子。他想告訴吉米,他有時還是會從同一場噩夢中驚醒,那場腳底下的街道死命要把他往打開的車門裡推送的噩夢。他還想告訴他,從那天起他就不再清楚自己這一生到底要做什麼,要怎麼過了。他想告訴他,他常常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自己的存在。但此刻他們畢竟置身停屍間,吉米女兒冰冷的屍體就躺在他們之間那張冰冷的金屬桌上。畢竟懷迪還拿著紙筆站在他們身邊。於是,麵對吉米寫滿整張臉的渴望和祈求,他隻是淡淡地說道:“走吧,吉米。我們上樓去喝杯咖啡。”安娜貝絲·馬可斯在西恩眼裡是個天殺的強悍的女人。坐在這個周日夜晚彌漫著一再熱過的食物氣味的冷冰冰的自助餐廳裡,和兩個冷冰冰的男人談論著她那躺在七層樓底下停屍間裡的繼女,西恩看得出來她內心的煎熬,看得出來這一切正在一點一滴啃噬著她的心肺。但她就是強撐著,怎麼也不肯倒下。她始終紅著眼眶,但西恩一會兒便明白了,她並不打算讓眼淚流出來。她拒絕在他倆麵前崩潰悲泣。他媽的絕不。談話間,她好幾次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她說著說著喉嚨便哽住了,仿佛胸口藏了隻拳頭,四處出擊擠壓著她的器官。她舉起一隻手,狠狠地抵住胸口,嘴巴再撐開了點兒,等著,等著她終於搶到足夠的氧氣,好繼續把話說完。“她星期六下午四點半左右下班回到家裡。”“下班?馬可斯太太?她在哪裡上班?”她指指吉米。“在我先生開的木屋超市。”“就是東卡提基和白金漢大道轉角那家嗎?”懷迪說道,“全市最他媽好喝的咖啡就在那裡。”安娜貝絲繼續說道:“她一回到家就去衝了澡。洗完澡出來,我們就一起吃了晚餐——等等,不,她沒和我們一起吃。她上了桌,光和兩個妹妹聊天,沒動刀叉。她說她和伊芙和黛安約好了要一起出去吃。”“她後來就是和這兩個女孩一起出去的,是嗎?”懷迪對著吉米說道。吉米點點頭。“所以說,她沒和你們一起吃晚餐……”懷迪說道。安娜貝絲說道:“但她還是陪著一起上了桌,和兩個妹妹聊得很起勁。她們聊下星期的遊行,還有娜汀的初領聖體禮。然後她回房去,在房裡講了一會兒電話。然後應該是八點左右吧,她就出門去了。”“你知道她在和什麼人講電話嗎?”安娜貝絲搖搖頭。“她房裡的電話,”懷迪說道,“是她的個人專線嗎?”“是的。”“你們介意我們向電話公司調閱那通電話的通話記錄嗎?”安娜貝絲望向吉米,吉米說道:“不。不介意。”“嗯,所以說,她是八點離開家裡的。就你們所知,她是和她那兩個朋友伊芙和黛安有約吧?”“是的。”“而你當時人還在店裡是嗎,馬可斯先生?”“嗯。我星期六值午班。從十二點到晚上八點都在店裡。”懷迪翻過一頁筆記,對兩人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很感謝你們的合作。我知道這並不容易。”安娜貝絲點點頭,然後轉向吉米。“我打過電話給卡文了。”“是嗎?你和女孩們說過話了嗎?”“隻和莎拉。我跟她說我們馬上就回家了。就這樣,我沒跟她多說什麼。”“她問到凱蒂了嗎?”安娜貝絲點點頭。“那你是怎麼說的?”“我就跟她說我們馬上就回家了。”安娜貝絲說道。西恩聽到她說到“回家”兩個字時,聲音明顯顫抖了起來。她和吉米同時轉頭看向懷迪。懷迪再度露出一抹淺淺的帶著安撫意味的微笑。“我在此向兩位保證——這決定是一路從市府大頭那邊傳達下來的——這個案子我們絕對最優先處理。我們絕不會犯下任何錯誤。隊上特彆指派狄文警官承辦本案,因為他是家屬的朋友,而隊上長官認為這層關係會讓他更加全力以赴。他和我將全力合作偵辦本案,我們一定會將傷害您愛女的歹徒繩之以法的。”安娜貝絲一臉疑惑地看著西恩。“家屬的朋友?我並不認識你啊。”懷迪皺著眉,一段精心演說就這樣被戳了個大洞。西恩說道:“你先生和我是朋友,馬可斯太太。”“很久以前認識的朋友。”吉米說道。“我們的父親曾經同事過。”安娜貝絲點點頭,依然有些半信半疑。懷迪說道:“馬可斯先生,你星期六和你女兒共處了大半天,是這樣吧?”“是也不是,”吉米說道,“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後頭忙。凱蒂則負責站櫃台。”“嗯,總之,你有沒有注意到任何不尋常的跡象?比如說她舉止有些怪異、緊張,或是害怕?還是說她曾經和客人起過衝突什麼的?”“至少我在的時候沒有。我可以給你當天和她一起值早班的店員的電話。也許他會記得一些我到之前發生的事。”“那就謝啦。你再想想看,你在的時候有沒有發生過任何值得一提的事?”“她看起來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就開開心心的。嗯,也許是有點兒……”“有點兒什麼?”“沒,也沒什麼。”“馬可斯先生,這時候任何蛛絲馬跡都可能會對案情進展有所幫助。”安娜貝絲身子往前一傾。“吉米?”吉米一臉的困窘與無奈。“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呃,我坐在後頭那張小辦公桌前麵的時候,曾經偶然抬頭,剛好看到凱蒂站在門廊那邊。她就站在那裡,用吸管啜飲著一罐可樂,靜靜地盯著我瞧。”“盯著你瞧?”“嗯。然後,有那麼一瞬間,她臉上的表情跟她五歲的時候像極了——有一次,我把她留在車子裡,自己下車去買個東西——她當時的表情。嗯,沒錯,那次她後來還哭了——我想,那是因為那時她母親剛去世,我又才出獄不久,所以每次我隻要稍微離開她一會兒,哪怕隻是一兩分鐘,她都會以為我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了。她那時臉上常常會出現這種表情……呃,不管她最後有沒有哭出來,她臉上就是會出現這種表情,好像她正在為永遠都不會再看到你做心理準備似的。”吉米清了清喉嚨,深深地歎了口氣,隨即睜大了眼睛。“總之,我好多年沒看過那個表情了,七八年總有了吧?但星期六有那麼一瞬間,我確實在她臉上看到那種表情了。”“好像她正在為永遠不會再見到你做心理準備似的。”“嗯。”吉米看著懷迪低頭在筆記本上記上這一筆,“嘿,這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一個表情罷了。”“你放心,馬可斯先生。我也沒打算要小題大作。這是我職責所在——我搜集一切大小線索,直到其中兩三條終於能湊在一起,拚出個樣子來為止。你說你坐過牢?”安娜貝絲輕歎一聲:“老天!”然後默默地搖搖頭。吉米整個身子往後一靠。“又來了。”“我隻是問問,沒彆的意思。”懷迪說道。“是啊,如果我說我十五年前在西爾斯百貨上班,你也會有一樣的反應是吧?”吉米不屑地冷笑了一聲。“我是因為一樁搶劫案坐的牢。兩年,在鹿島。你寫好了沒?這個線索會有助於你逮到殺害我女兒的凶手嗎,警官大人?呃,我也隻是問問,沒彆的意思。”懷迪冷不防瞅了西恩一眼。西恩說道:“吉米,彆這樣。大家都沒有惡意。這話題到此為止,我們回到正題吧。”“正題。”吉米說道。“除了凱蒂看你的表情外,”西恩說道,“你還注意到彆的什麼不太尋常的跡象嗎?”吉米終於挪開了投在懷迪臉上的挑釁的目光,低頭啜飲了一口咖啡。“就這樣,沒彆的了。等等——那小子,布蘭登·哈裡斯——呃,不,不對,那已經是今天早上的事了。”“他又是什麼人?”“他就住在附近,有時會來店裡買東西,就這樣。他今天早上來過店裡,還特彆問了凱蒂怎麼不在,一副跟她有約還是什麼的模樣。不過他倆根本不認識,頂多打過幾次照麵罷了。他會這樣問是有點兒奇怪,但其實也沒什麼。”懷迪還是記下了這個名字。“他會不會是凱蒂的男朋友之類的?”西恩問道。“不可能。”安娜貝絲插嘴道:“話不要說得這麼滿,吉米……”“我反正就是知道,”吉米說道,“他不可能是她的男朋友。”“絕對不可能?”西恩說道。“絕對不可能。”“你為什麼這麼確定?”“嘿,西恩,你這他媽的是在做什麼?在拷問我嗎?”“我沒有這個意思,吉米。我隻是想問你,你為什麼這麼確定這個叫布蘭登·哈裡斯的小夥子不可能是凱蒂的男朋友,就這樣而已。”吉米仰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種事,做父親的總是會知道。這答案你滿意了嗎?”西恩決定暫時不再追問下去。他對著懷迪點點頭,將發問的工作交還給他。懷迪說道:“嗯,那我換個角度問吧——凱蒂目前有男朋友嗎?”“就我們所知,”安娜貝絲說道,“應該是沒有。”“那前任男友呢?有沒有分手分得不愉快,或是什麼人被她甩後很不甘心之類的事情?”安娜貝絲和吉米互望了一眼,西恩感覺得到兩人無言的交流:嫌疑犯。“巴比·奧唐諾。”安娜貝絲終於開口說道。懷迪放下筆,隔桌望著兩人。“你們說的不會就是那個巴比·奧唐諾吧?”吉米說道:“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我們說的就是那個二十七歲上下、專營古柯堿買賣兼拉皮條的巴比·奧唐諾。”“就是他,”懷迪說道,“這名字我們隊上可熟了。過去兩年東白金漢一堆他媽的婁子全都是他捅出來的。”“是啊,那他怎麼到今天都還在外頭逍遙呢?”“關於這個,呃,馬可斯先生,你得先了解一點,我們是州警隊。您女兒這個案子要不是發生在州監公園裡,我們也不會在這裡。東白金漢大部分屬於市警局轄區,我可沒那分量替市警局的人說話。”安娜貝絲說道:“好,這我會轉告我朋友康妮。巴比·奧唐諾上回帶人砸了她的花店。”“他為什麼砸了她的花店?”西恩問道。“因為她拒絕付錢給他。”安娜貝絲說道。“付錢給他做什麼?”“付錢給他要他不要砸她的店啊。”安娜貝絲說完又喝了一口咖啡。西恩心裡暗忖——這女人確實悍。誰惹她誰就要倒大黴。“所以說,你女兒和他交往過一陣。”懷迪說道。安娜貝絲點點頭。“交往沒多久倒是。就幾個月吧,嗯,吉米?他們去年十一月就分手了。”“巴比·奧唐諾就這樣放她走了嗎?”懷迪問道。馬可斯夫婦再度交換了下眼神。“是有那麼一晚,”吉米說道,“他帶了他那隻看門狗羅曼·法洛來家裡鬨過。”“然後呢?”“然後我們把話說得很清楚,把他請走了。”“我們?我們是誰?”安娜貝絲說道:“我幾個哥哥就住在我們樓上和樓下的公寓裡。他們很疼凱蒂。”“薩維奇兄弟。”西恩告訴懷迪。懷迪再度放下筆,用拇指和食指緊摁住眼角。“薩維奇兄弟。”“沒錯。有什麼問題嗎?”“我無意冒犯,但是,馬可斯太太,我確實有些擔心這事情要是沒處理好,可能會鬨得很大。”懷迪低著頭,一邊按摩自己頸後的肌肉一邊說道,“我絕對無意冒犯,但——”“無意冒犯的意思就是你正打算要冒犯我。”懷迪猛地抬頭,帶著一抹詫異的微笑盯著她看。“你這幾位哥哥,馬可斯太太,無須我明說,你應該也知道他們在外頭的名聲吧。”安娜貝絲還之以同樣堅定強硬的微笑。“我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包爾斯警官。你大可不必兜著圈子說話。”“幾個月前,一個重案組的同事跟我提過,巴比·奧唐諾蠢蠢欲動,想要摻和高利貸和海洛因交易——而這兩塊大餅,據我所知,一直掌控在薩維奇兄弟手裡。”“除了在平頂區。”“這話怎麼說?”“除了在平頂區,”吉米說道,一隻手搭上了她太太的手,“這話的意思是說,他們拒絕在自己家門口做這些生意。”“這也算敦親睦鄰之道是吧。”懷迪說道,接著便識趣地閉嘴片刻,給眾人一些空間消化這句話。“不管怎樣,平頂區既沒人出頭頂下這些生意,活脫脫就是塊等著人去咬一口的大餅。這我沒說錯吧?而這,如果我掌握的消息正確無誤的話,正是巴比·奧唐諾垂涎已久的。”“然後呢?”吉米似乎有些坐不住了。“然後怎樣?”“這又跟我女兒的死有什麼關係?”“大有關係,”懷迪說道,然後兩手一揮,“這關係可大了,馬可斯先生,因為他們雙方就缺一個理由好正式開戰。現在總算讓他們等到了。”吉米搖搖頭,嘴角泛開一抹苦澀乾硬的冷笑。“哦,你不這麼認為是吧,馬可斯先生?”吉米下巴一揚。“我認為,包爾斯警官,我們所謂的平頂區——或是尖頂區——很快就要消失了。然後一切犯罪活動也會跟著一起消失。而這不會是因為薩維奇兄弟或是巴比·奧唐諾,或是你們終於決定大舉掃蕩犯罪的緣故。這將會是因為銀行利率降低,而房屋稅、財產稅不斷調漲,郊區那些雅痞於是紛紛回心轉意,決定搬回市區來住,因為郊區餐廳的飯真是他媽的難吃。而這些新來的居民,相信我,對海洛因或是路邊十塊錢一次的口交,抑或滿街的酒吧,根本沒有興趣。他們有的是大好的前程、穩定的退休基金賬戶,還有拉風的德國車。所以說,當他們搬進來後——而這已經在進行中了——犯罪活動和一半的本地居民將不得不另謀出路。所以說,我根本不會去擔心巴比·奧唐諾要向我老婆的兄弟宣戰的事,包爾斯警官。宣戰?為什麼而戰?”“為眼前而戰。”懷迪仍不死心。吉米說道:“你真的認為奧唐諾是殺死我女兒的凶手?”“我真的認為薩維奇兄弟絕對會把他視為頭號嫌疑犯。我還認為有人勢必得去跟他們談談,打消他們這個念頭,好讓我們警方有時間做好我們的工作。”吉米與安娜貝絲並肩坐在桌子另一頭,西恩試圖解讀他倆臉上的表情,卻始終一無所獲。“吉米,”西恩說道,“沒有這些橫生的枝節,我們應該可以很快把這案子破了。”“是嗎?”吉米說道,“你保證嗎,西恩?”“我保證。不但破案,而且破得乾淨利落,絕對可以順利將凶手定罪。”“要多久?”“什麼?”“還要多久你們才能逮到凶手?”懷迪突然揚起一隻手。“等等——你這是在和我們討價還價嗎,馬可斯先生?”“討價還價?”吉米臉上再度浮現那種獄中囚犯特有的陰沉之氣。“正是,”懷迪說道,“因為我感受到——”“你感受到?”“某種威脅的成分。從你剛才與狄文警官的那番對話裡頭。”“是這樣嗎?”吉米的語氣一派無辜,眼底的陰鬱卻仍未褪去。“你似乎打算給我們定一個期限。”懷迪說道。“狄文警官向我保證你們一定會找到殺死我女兒的凶手。我隻是問他這大約會發生在什麼樣的時間範圍內罷了。”“狄文警官,”懷迪說道,“並不主導偵破本案。是我,我才是本案的負責人。我們會徹底將本案調查個水落石出,馬可斯先生、夫人,此刻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把我們對於薩維奇家族與奧唐諾集團之間正麵衝突的顧慮當作某種談判的籌碼。要是讓我嗅到這樣的企圖,我馬上派人把那兩夥人以妨礙公務的罪名通通逮起來丟進牢裡,直到事情告一段落再說。”幾名工友端著餐盤經過他們附近,盤中那些濕軟黏糊的食物不斷冒出白色的蒸汽。西恩感覺彌漫在餐廳裡的那股反複加熱的食物的氣味似乎更濃了,空氣中的夜色似乎也愈發聚攏了過來。“好,我懂了。就這樣。”吉米說道,臉上泛開一抹刻意明朗的微笑。“就怎樣?”“你們隻管抓凶手。我不會擋你們的路的。”吉米起身離座,向妻子伸出一隻手。“親愛的?”懷迪說道:“馬可斯先生。”吉米引著妻子起身,一邊低頭看向懷迪。“樓下有一名州警會開車送你們回家,”懷迪說道,一隻手往皮夾探去,“如果你又想到彆的什麼事情,隨時打電話給我。”吉米接過懷迪的名片,隨手塞進褲袋裡。站起來後,安娜貝絲看來就沒那麼穩了;她晃晃悠悠地倚著吉米,仿佛她兩腳都已化為液體。她將自己和吉米的手都捏得發白了。“謝謝你們。”她輕聲對著西恩和懷迪說道。西恩看得出來,這一天下來的起伏煎熬終於攀上了她的臉、她的身體,開始沉沉地把她往下扯拉擠壓。明晃晃的燈光無情地打在她臉上,西恩以為自己已經看到了她幾十年後的模樣——人世風浪在她身上同時留下了智慧與傷疤,她依舊傲然挺直背脊,叫人難以忽視。西恩不知道這些話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在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劃破冰冷的空氣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開了口:“我們會抓到殺死凱蒂的凶手的,馬可斯太太。我們一定會的。”安娜貝絲的臉瞬間皺成一團,隨即又恢複平靜。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地點點頭,倚著丈夫的身子微微晃動了一下。“嗯,狄文先生,那就麻煩你們了。”再度開車穿越市區時,手握方向盤的懷迪問道:“那什麼上車沒上車的到底怎麼回事?”西恩說道:“什麼怎麼回事?”“馬可斯說你們小時候差點兒上了什麼車的事。”“我們……”西恩右手往前探去,調整後視鏡的角度,直到他可以看到後頭成排閃爍的車燈,一個個霧蒙蒙的黃色光點,在迷茫的夜色中明滅跳動。“我們,媽的,呃,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吉米,還有那個叫大衛·波以爾的男孩,在我家前麵的路邊玩。我們那時差不多幾歲——十一歲左右吧。總之,後來就來了一輛車,然後大衛·波以爾就被帶走了。”“綁架案嗎?”西恩點點頭,目光依然流連在蜿蜒晃動的黃色燈河上頭。“那兩個家夥假裝是警察。大衛被騙上了車,吉米和我沒有。大衛失蹤了四天,後來自己設法逃了出來。聽說現在還住在平頂區。”“他們後來逮到那兩個王八蛋了嗎?”“一個車禍死了,另一個一年後被逮住了,後來沒多久就在獄中上吊死了。”“媽的,”懷迪說道,“我真他媽的希望有這麼一座島,就像那部史蒂夫·麥奎因的老片一樣——有沒有?裡頭所有演員說話都帶法國腔,就他頂了個法國名字卻不那樣說話。片尾他用椰子殼綁了個浮筏,從懸崖跳下去逃了出來。看過嗎?”“沒看過。”“真是部好片。總之,我要說的是,他們應該弄座島,專門關押那些雞奸犯和戀童癖的王八蛋。完全與世隔絕,人犯隻進不出,至於食物飲水就一星期空投個幾次算了。第一次?操,照樣判個無期徒刑扔到那島上去。很抱歉,我們就是不能負擔把你們放出來再去毒害世人的危險。因為這種病是會傳染的,你知道嗎?你會這麼做通常就是因為當年有人對你這麼做。就像麻風病一樣,一個傳一個,沒完沒了。所以我認為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把他們都扔到哪個與世隔絕的小島上,以絕後患。這樣一來,社會上這種人就會愈來愈少;幾百年後,等那些變態全都死光了,再把整座島賣了改建成地中海俱樂部之類的度假村就行了。以後的小孩就隻會在傳說中聽到這些人——呃,這些進化前的人類——的故事,就像現在的小孩聽鬼故事一樣。”西恩說道:“媽的,您老是吃錯了藥還是怎樣,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有深度了?”懷迪扮了個鬼臉,將車子開上了高架快速道。“你那個老朋友馬可斯,”他說道,“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一定蹲過牢。你知道嗎,蹲過牢的人身上總會有什麼部位就是放鬆不下來。通常是肩膀。不用太久,就兩年吧——整整兩年,每一天,每一天裡麵的每一秒,你都戰戰兢兢提防著有人會從背後偷襲你,成了習慣之後,你這輩子就再也沒法真的放鬆下來了。”“他剛剛失去一個女兒,你可彆忘了。壓在他肩膀上的或許是這件事。”懷迪搖搖頭。“不對。這件事現在還在他的胃裡。你看見他老是突然皺眉頭沒有?那是喪女之慟沉澱在他胃裡,在那裡發酸翻攪。這我看過不知多少次了。可說到肩膀呢,那就一定是蹲過牢沒錯。”西恩將目光自後視鏡上移開,茫然地望向高架道上對向車道的漫漫車河。一對對子彈似的眼睛朝他們射過來,倏地又與他們擦身而過,沒入夜色之中。他感覺這整座城市緊緊地朝他們圍過來:那些摩天大樓,那些廉價公寓,那些辦公大樓,那些停車塔,那些運動場酒吧夜總會和教堂。他知道沒人會在乎這片燈海中偶爾有哪一盞燈突然熄掉了。新點上的燈亦然,沒人會注意。但它們就是兀自亮著閃著,明明滅滅,擺動著搖晃著,直直地瞪著你,就像此刻——他和懷迪兩人棲身於這輛小車內,成了車河中的一組紅黃小光點,一路與無數同樣的紅黃光點交會錯開,閃爍搖曳的光束一遍遍劃過又一片庸庸碌碌的周日夜空。往哪裡去?朝著熄滅的燈光,傻子。朝著破碎的玻璃。午夜過後,安娜階梯上。他帶著西恩的棒球手套,雖然他的拇指早已塞不進去,勉強套上也隻塞得下半隻手掌,他還是戴著它,坐在那裡,凝望著四車道的白金漢大道,靜靜地把玩著一顆棒球。皮革摩擦的聲響似乎總能安撫他體內的某些東西。吉米一直都喜歡在夜裡獨坐於此。對街的一排商家早已熄了燈,灰蒙蒙一片。白天熙攘嘈雜的商店街到了夜裡總會籠罩在一片奇異的靜默中,某種獨特詭異的靜默。彌漫在日光下的那些聲響從未走遠,隻是暫時被收起來,仿佛被吸入了某副巨大的肺葉中,而巨人屏息等待,等著天光一開便要將這些聲響釋放出來。他信任這片靜默,也願意擁抱這片靜默,因為他知道,靜默隻是暫時俘虜了聲響,遲早總會將那些熟悉而溫暖的聲響還諸大街。所以他怎麼也無法想象鄉間的生活:在那裡,靜默本身即是一種聲響,而寂靜是精致的、一碰即碎的東西。他確實喜歡這片靜默,喜歡這種蠢蠢欲動的平靜。這一夜到剛才為止始終充滿種種聲響,種種激烈的聲響,他老婆他女兒的嚶嚶啜泣、悲歎與哀號。西恩·狄文派了兩名警探,布萊克與羅森塔爾,來家裡搜查凱蒂的房間。他倆目光低垂,不斷低聲道歉,一邊仔細地翻查房裡的大小抽屜和床底,而吉米隻希望他倆能閉嘴,他媽的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愈快結束愈好。最後,除了凱蒂內衣抽屜裡的七百元現鈔,他們並沒有找到任何不尋常的東西。他們讓吉米看過那疊嶄新的鈔票,以及她那本印有“已注銷”鋼印的銀行存折——最後一筆存款是在周五下午被取走的。吉米沒有答案。他也很意外。但這一天有太多意外,他已經麻木了。“我們可以宰了他。”威爾踱進前廊,順手遞給吉米一罐啤酒。他赤著腳,在吉米身旁坐下。“你是說奧唐諾嗎?”威爾點點頭。“我他媽的樂意極了。”“你認為是他殺了凱蒂?”威爾點點頭。“不然就是他派人下的手。你以為呢?凱蒂那兩個朋友就一點兒也不懷疑。她們說她們昨晚在一家酒吧裡讓羅曼·法洛遇上了,那王八蛋還威脅凱蒂。”“威脅她?”“嗯,反正就是給她吃了頓刺頭,好像她還是奧唐諾的女朋友似的。唉,不然你說嘛,吉米,不是他還會是誰?”吉米說道:“這我還不能確定。”“確定之後呢?你打算怎麼做?”吉米放下手套,扯開啤酒拉環。他緩緩地喝了一大口。“這我也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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