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永遠不可能再有這種感覺了(1 / 1)

他們熬夜工作到早上——西恩、懷迪·包爾斯、索薩和康利、州警隊凶殺組另外兩名警員布萊克和羅森塔爾、一整團的州警隊隊員,以及采證小組的技術人員,再加上攝影師和法醫——所有人都鉚足精神偵辦本案。他們合力翻遍了公園裡的每一寸土地,決意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每個人的筆記本裡都是密密麻麻的圖表和筆記;州警隊隊員挨家挨戶訪談了公園四周步行範圍內的所有住戶。至於他們從公園及雪梨街上那排燒得焦黑的空屋裡揪出來的那堆酒鬼流浪漢,則全扔進了箱型車裡,準備拉回隊上問話。他們把從凱蒂·馬可斯車上發現的背包仔細地翻了一遍,裡頭不過就是些女孩子會隨身攜帶的尋常玩意兒——除了一本拉斯維加斯的旅遊手冊,和一張抄在筆記紙上的拉斯維加斯旅館名單。懷迪把小冊子拿給西恩看,同時吹了聲口哨。“這個呢,”他說道,“乾我們這行的都知道,就叫作線索。走吧,該是去找她那兩個朋友談談的時候了。”伊芙·皮金與黛安·塞斯卓,根據凱蒂·馬可斯父親的說法,應該就是凱蒂遇難前最後在一起的人。她倆坐在那裡,像是後腦勺剛剛才狠狠挨過幾記悶棍似的,垮著臉扭著唇,淚眼蒙矓。西恩與懷迪隻能在一陣陣淚雨間耐心而堅定地引導兩人,讓她們把凱蒂·馬可斯生前最後一晚的行蹤照時間先後交代了一遍:她們去過的每一家酒吧的名字,幾點到達幾點離開等等。但隻要一問到有關凱蒂私人的事,兩個女孩便顯得有所保留,回答問題前不時交換眼神,再不就是含糊其辭、模棱兩可一番後才肯吐出稍微肯定些的答案。“她有男朋友嗎?”“沒有,呃,她沒有什麼固定的男朋友。”“那不固定的呢?”“嗯……”“怎樣?”“這種事她不會每次都跟我們講的。”“黛安,伊芙,少來了。你們是打從幼兒園時代就在一起的手帕交吧,她跟誰交往怎麼可能不跟你們講?”“她就是這麼低調的人。”“是啊,低調。凱蒂就是這樣,警官。”懷迪決定換個角度切入:“所以說,昨晚不是什麼特彆的日子,也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囉?你們是這個意思嗎?”“沒錯。”“凱蒂不是打算離開這裡嗎?”“什麼?沒有啊。”“沒有?黛安,她車子後座有個背包,裡頭裝了本拉斯維加斯的旅遊手冊。她乾嗎沒事幫彆人拎著到處跑啊?”“可能吧。我不知道。”伊芙的父親不住地插嘴道:“親愛的,知道什麼就要說啊。都什麼時候了,老天,凱蒂死了啊。”這句話又引來兩個女孩一陣淚如雨下,一時像天崩地裂,她們號啕悲泣,展臂擁抱,淚水枯竭的片刻,嘴巴依然無聲地張著,顫抖著——這一幕,西恩不知看過多少遍了,馬汀·傅列爾稱之為決堤一刻。就是在這一刻,人們終於明了,他們心愛的人確實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在這一刻,身為警察的他們也隻得選擇耐心等待或離開,彆無其他選擇。他們選擇等待。伊芙·皮金看起來確實有點兒像一隻鳥,西恩暗忖。她的臉窄而尖,鼻子削長,整體組合起來卻又毫不突兀;某種與生俱來的優雅甚至讓她的纖細看起來幾乎帶著一絲貴氣。西恩猜想她應該是那種穿正式衣服會比較好看的女孩。她渾身散發著一種端莊聰慧的氣息,西恩以為應該隻有正人君子才會受到這種氣質的吸引,地痞混混或花花公子則全然不會。黛安,相對地,更像朵注定早謝的花。西恩瞄到她右眼下方有塊褪色的瘀青;她的塊頭比伊芙大點兒,屬於那種多愁善感愛哭愛笑型的。她眼底泛著一種無助渴望的微光,一種隻會引來那些予取予求的無賴混賬的目光。西恩知道,不出幾年,黛安就會變成幾通911家庭暴力求救電話的主角,然而在警察真正找上門來之前,她眼底那抹渴望恐怕早就讓幾年來的遭遇消磨殆儘,變成了絕望。“伊芙,”懷迪在她倆終於停止哭泣後輕聲問道,“你得告訴我有關羅曼·法洛的事。”伊芙點點頭,仿佛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但她並沒有馬上回答。她默默地啃咬著拇指,一味低頭凝視著桌上的麵包屑。“就是整天跟在巴比·奧唐諾屁股後麵的那個龜孫啊。”德魯·皮金急急補上一句。懷迪舉手示意他彆講話,然後轉頭瞥了西恩一眼。“伊芙。”西恩說道,他心裡明白,他們得將火力集中在伊芙身上。她的口風比黛安緊,一旦開口卻往往能提供更多更詳儘的細節。伊芙看著西恩。“如果你擔心遭到報複的話,伊芙,這你大可放心。你跟我們講的所有有關羅曼·法洛或巴比的事,就止於你我。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是你說出去的。”黛安說道:“那事情鬨上法庭後呢?嗯?到時怎麼辦?”懷迪丟給西恩一個“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可不管”的表情。西恩不為所動,依然將注意力集中在伊芙身上。“除非你看到羅曼或巴比把凱蒂拖下車——”“這倒沒有。”“那麼你就可以放心了,伊芙。檢察官不會強迫你倆出庭作證的。他或許會問一大堆問題,但他不會強迫你們。”“你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伊芙說。“巴比和羅曼?我當然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巴比當年蹲了九個月的苦牢,就是我在毒品組時的戰績。”西恩伸出一隻手放在桌上,距離伊芙的手不到一英寸。“你說咧,他當然對我放了一堆狠話。沒錯,他和羅曼就是會放狠話,除此就沒彆的了。”伊芙咬著嘴唇,對著西恩的手露出一絲冷笑。“放……屁。”她從齒縫間緩緩擠出了兩個字。她父親說話了:“在這間屋子裡不準你用這種口氣講話。”“皮金先生。”懷迪開口道。“不,”德魯打斷他的話,“家有家規。我不準我的女兒用這種口氣講話,一副那種——”“是巴比。”伊芙突然說道。黛安猛地倒抽了一口氣,瞠目結舌地瞪著她的朋友,覺得她瘋了。西恩看到懷迪揚高了眉毛。“巴比怎樣?”西恩問。“他是凱蒂的男朋友。是巴比,不是羅曼。”“這事吉米知道嗎?”德魯問他女兒。伊芙愛答不理地聳聳肩——西恩發現像伊芙這般年紀的青少年,動不動就會像這樣緩緩地抽一下肩膀,一派老子懶得理你,聳個肩都不願聳清楚的模樣。“伊芙,”德魯追問,“吉米到底知不知道?”“他本來知道,但後來又不知道了。”伊芙說。她歎了口氣,頭往後一仰,一對深色的眼珠無奈地瞪著天花板。“她爸媽以為他們分手了,因為有一陣子她自己以為他們算是分手了。就隻有巴比,隻有巴比不覺得他們已經分了。他就是不肯接受事實,不停地回頭來騷擾凱蒂。有天晚上,他還威脅要把凱蒂從三樓扔下去。”懷迪問道:“這是你親眼看到的嗎?”她搖搖頭。“這是凱蒂告訴我的。應該是六個禮拜還是一個月前吧,巴比在一個聚會上意外遇到凱蒂。他說服凱蒂,要她跟他到外頭談談。可是那間公寓在三樓,你知道嗎?”伊芙舉手作勢要抹去頰上的淚水,但此刻的她淚水看上去已暫時枯竭了。“凱蒂告訴我,她試圖跟巴比解釋清楚,他們早已經分手了,可巴比就是不聽;最後,他乾脆發瘋了,一把抓住凱蒂的肩膀,把她舉高了頂在陽台欄杆上,讓她半個身子都懸在半空中。三層樓高啊,那個神經病!他還說如果凱蒂要跟他分手,他就讓她斷成兩半。他說她是他的馬子她就是他的馬子,而如果她還是不爽的話,他當場就要他媽的放手讓她摔下樓去。”“天啊,”德魯·皮金在一陣靜默後轉頭問他女兒,“你認識這幫人?”懷迪問道:“所以說,伊芙,星期六晚上在酒吧,羅曼到底是怎麼跟凱蒂說的?”伊芙沉默了一會兒。懷迪說:“還是換你來跟我們說吧,黛安?”黛安一副很需要來上一杯的模樣。“該說的我們都已經跟威爾說過了。”“威爾?”懷迪問,“威爾·薩維奇嗎?”黛安說道:“他今天下午來過。”“你肯告訴他羅曼是怎麼說的,卻不肯告訴我們?”“他可是凱蒂的舅舅。”黛安頂回去,兩手環抱胸前,試圖把“去你媽的死條子”幾個字清楚地寫在臉上。“我來講吧,”伊芙說道,“老天。羅曼說,他聽說我們喝多了,在酒吧裡鬨笑話給人看,他說他覺得很不爽,又說消息如果傳到巴比耳朵裡他一定也會很不爽,所以他建議我們最好趕快回家。”“所以你們就離開了。”“你跟羅曼講過話嗎?”她問,“他就是有辦法把問題說得像是威脅。”“所以你們就離開了。”懷迪說道,“出了酒吧之後,你們還有再看到他嗎?比如說跟蹤你們之類的?”伊芙搖搖頭。他們又看向黛安。黛安聳聳肩。“我們喝得蠻醉的。”“那天晚上你們之中沒有誰再跟他講過話了吧?”“凱蒂開車送我們回來,”伊芙說道,“我們下車後就再沒見過她了。”最後一個字從她齒間迸出來後,她隨即咬緊牙關,扭著一張臉,再度仰頭瞪著天花板,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西恩問道:“她打算和誰一起去拉斯維加斯?和巴比嗎?”伊芙一動不動地仰著頭,呼吸卻愈來愈急促。“不是巴比。”她終於說道。“不是巴比是誰,伊芙?”西恩追問道,“她要跟誰去拉斯維加斯?”“布蘭登。”“布蘭登·哈裡斯?”懷迪說道。“布蘭登·哈裡斯,”她說道,“就是他。”懷迪和西恩互看了一眼。“雷伊的大兒子?”德魯·皮金問道,“那個到哪兒都帶著他那啞巴弟弟的小夥子?”伊芙點點頭。德魯轉過身,正對著西恩和懷迪。“那小子不錯。不像是會做壞事的那種人。”西恩點點頭。不會做壞事。哼!懷迪問道:“你有他的地址嗎?”布蘭登·哈裡斯家沒人應門,西恩於是打電話調來兩名州警監視這裡,一有人回來就立刻通知他們。再下一站是派爾太太家。老太太端出熱茶和已經走味的咖啡、蛋糕招待兩人,還把電視開得震天響,搞得一小時後西恩的腦子裡還回蕩著《天使有約》裡頭黛拉·芮斯高喊“阿門”和談論救贖的聲音。派爾太太宣稱自己昨晚大約一點半的時候曾經探頭往窗外看,她說她看到兩個小孩子,都幾點了還在街上玩,拿著曲棍球棒在那邊追著空罐子跑,嘴裡淨嚷嚷些不乾不淨的話。她本來想訓訓他們的,可是像她這種小老太太還是小心點兒為妙。唉,這年頭的小孩子瘋得很,要不就開槍掃射學校,要不就穿著那種鬆鬆垮垮的衣服,開口閉口全是臟話。再說,那兩個小鬼在那裡追來追去,最後也跑遠了,就讓彆人去煩惱他們吧。喏,你們倒說說看,這年頭的小孩子哪,像話嗎?“麥德羅司警官告訴我們,您說您昨晚大約一點四十五分曾經聽到一輛車子的聲音?”懷迪問。派爾太太看著黛拉向蘿瑪·道寧解釋上帝的旨意,蘿瑪神情莊嚴,一下便感動得熱淚盈眶,心中充滿聖恩。派爾太太對著電視頻頻點頭稱好,過了一會兒才終於將目光挪回西恩和懷迪身上。“我聽到車子撞到東西的聲音。”“撞到什麼?”“唉,這年頭,大家開什麼車哪,感謝老天我已經沒有駕照了。我可不敢在這種路上開車。你們看看路上那些瘋子,我哪敢啊。”“嗯,派爾太太,”西恩說道,“您剛剛說車子撞到什麼,是撞到另一輛車嗎?”“噢,不是。”“還是撞到人?”懷迪問道。“老天,車子撞到人會是什麼聲音哪?唉,我可一點也不想知道。”“所以說,那個聲音不是很大囉?”懷迪說。“對不起,親愛的,你說——”懷迪湊近老太太,把他的問題重複了一遍。“嗯,”派爾太太說道,“我在想,那應該比較像是車子撞到石頭或是人行道邊緣的聲音。之後不久車子就熄火了,然後有人說了聲‘嗨’。”“有人說‘嗨’?”“是嗨沒錯。”派爾太太望向西恩,點點頭,“然後車子的什麼部位啪的一聲,像是爆開了。”西恩和懷迪互望了一眼。懷迪說:“啪的一聲?”派爾太太頂著一頭銀發,點頭如搗蒜。“我的裡歐還活著的時候,有一次我們那輛普利茅斯爆胎了就是這個聲音!啪啦!”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啪啦!”她說。“啪啦!”“那是在您聽到有人說‘嗨’以後的事。”她點點頭。“嗨然後啪啦!”“然後您往窗外一看,看到了什麼?”“噢,不,不是這樣的,”派爾太太說道,“我沒有往窗外看。那時我已經換了睡衣上床了。換了睡衣怎好還站在窗邊呢,彆人會看到哪。”“可是十五分鐘前,您才——”“唉,年輕人,十五分鐘前我還沒換上睡衣啊。我那時才剛看完電視,葛倫·福特演的一出很棒的電影。噢,真希望我能記得片名……”“所以說,您把電視關掉了,然後——”“然後我就看到那幾個沒媽的野孩子在街上,然後我就上樓換上我的睡衣,然後,年輕的警官,我就拉上了窗簾。”“那個說‘嗨’的聲音,”懷迪問,“是男的還是女的?”“女的,我猜,”派爾太太說,“那聲音比較高。不像你們兩個的聲音。”她朗聲說道,“你倆的聲音都很好聽,男人就該是這種聲音。你們的母親一定非常以你們為榮。”懷迪說:“噢,是的,派爾太太。您絕對無法想象。”他們前腳才跨出派爾太太的屋子,西恩就不覺脫口而出:“啪啦!”懷迪臉上泛開一抹懶懶的微笑。“她可真愛說‘啪啦’啊,是不?咱們這位老姑娘可真是精力充沛啊!”“爆胎,還是槍聲?你覺得呢?”“槍聲。”懷迪回答,“讓我不解的是那個‘嗨’。”“這可能意味著她認識開槍的人。她跟他打了招呼。”“可能,但不是絕對。”下一個察訪的對象是女孩們昨晚去過的酒吧。西恩與懷迪忙了半天,問來的卻淨是一些醉茫茫的模糊記憶——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看到那幾個女孩來過——另外就是幾張亂七八糟、不儘周全的客人名單。最後,當他們終於來到麥基酒吧的時候,懷迪已經蠢蠢欲動,準備發飆了。“兩個小馬子——注意啊,是年輕得不得了的小馬子啊,等等,她們根本就還不到合法飲酒的年齡啊——跳上吧台在這裡大跳豔舞,而你現在卻跟我說你不記得這件事了?”懷迪話還沒說完,那店員就已經在那邊猛點頭了。“噢,你說的是那幾個女孩子啊。我記得她們。當然記得。呃,她們一定是弄來了幾張幾可亂真的假證件,警察先生,放人進來前我們絕對先檢查過證件。”“首先,聽好,是‘警官’,不是什麼‘警察先生’。”懷迪緩緩說道,“你一開始說你不太記得她們來過,現在卻連檢查過她們的證件都想起來了。照這樣看來,你應該也還想得起來她們是幾點走的吧?還是你的大腦又犯了選擇性健忘症了?”這店員年紀很輕,二頭肌大到足以阻斷血液流進他的大腦。他愣愣地問道:“走?”“是啊。走,離開,閃人;隨你怎麼說。”“我不——”“她們是在寇思比打破鐘之前沒多久走的。”一個坐在吧台高腳椅上的男人接口道。西恩瞥了那家夥一眼——典型酒吧常客,一份《前鋒報》攤開在吧台上,兩邊分彆是一瓶百威啤酒和一杯威士忌,麵前的煙灰缸上還架了一支抽了一半的煙。“你當時在場?”西恩問他。“我當時確實在場。白癡寇思比想開車回家,他幾個兄弟於是要沒收他的車鑰匙。那個蠢蛋,拿著鑰匙往他朋友身上扔,人沒傷到,鐘倒是被砸壞了。”西恩抬頭看了一眼固定在通往廚房的長廊上方的時鐘。鐘麵的玻璃裂了,指針停留在十二點五十二分的位置。“你說她們是在那之前離開的?”懷迪問道。“大概早個五分鐘吧,”高腳椅上的家夥回答,“鑰匙打到時鐘的時候我就在想:‘那幾個女孩子還好已經走了,這種鳥事沒看到也好。’”在車上,懷迪問西恩,“你整理出時間順序了沒有?”西恩點點頭,翻了翻他的筆記。“她們九點半離開可裡傅酒吧,接著連趕三攤——班喜、狄克杜爾、史派爾,十一點半左右來到麥基酒吧,一點十分人就已經在雷斯酒吧裡了。”“之後再半小時她就撞車了。”西恩點點頭。“客人名單上你有看到任何熟悉的名字嗎?”西恩低頭看著麥基酒吧的店員草草寫下的周六晚上的客人名單。“大衛·波以爾?!”他大聲念出這個名字。“就你小時候那個朋友嗎?”“可能吧。”西恩說。“這人應該可以找來談談,”懷迪說道,“他要是還把你當朋友,就不會拿出一般人對付警察那套來對付我們,口風沒由來的緊。”“當然。”“就把他放到明天的任務清單上吧。”他們在尖頂區的咖啡共和國裡找到羅曼·法洛。他正優哉遊哉地啜飲著一杯拿鐵,身旁坐了一個模特兒模樣的女子——女子枯瘦如柴,膝蓋骨和顴骨一樣高聳,臉皮像直接貼在骨頭上似的繃得死緊,搞得眼睛都顯得有些凸了。她穿著一件米色細肩帶上衣,枯瘦如柴卻又無比性感,這矛盾的組合著實叫西恩想不通;或許是拜她那完美的皮膚散發出來的珍珠般的光澤所賜吧。羅曼穿了件絲質圓領衫,舒服地塞在一件亞麻老爺褲裡,活脫脫像是剛從雷電華電影公司某部以哈瓦那或是基韋斯特島為背景的老電影的攝影棚裡走出來。他一邊啜飲著拿鐵,一邊悠閒地翻閱著報紙:羅曼讀著金融版,小馬子則在一旁研究著她的時尚消費版。懷迪拉來一張椅子,在他們身旁一屁股坐下,開口說道:“嘿,羅曼,你買這件衣服的地方賣男裝嗎?”羅曼頭都不抬地繼續讀著他的報紙,順手拿起牛角麵包往嘴裡一送。“嗯,包爾斯警官哪,最近怎麼樣啊?那輛韓國現代汽車開得還習慣吧?”懷迪乾笑一聲,西恩在他身旁坐下。“唉,我說羅曼哪,看到你在這種地方,嘖嘖,我發誓,你看起來活脫脫是個雅痞,早上剛起床已經準備好在你的蘋果電腦上做些股票買賣了。”“我用的是個人電腦,警官。”羅曼終於合上他的報紙,定睛瞅著懷迪和西恩。“哦,嗨,”他對西恩說道,“我在哪裡見過你。”“西恩·狄文,州警隊乾員。”“唉,我就說嘛,”羅曼說道,“沒錯,我可想起來了。我們在法庭上見過嘛,有沒有,就你出庭作證指控我朋友那次。西裝不錯哦。看來西爾斯百貨也開始賣起高檔貨了哦。嗯,不錯不錯。”懷迪將目光移到模特兒身上。“來塊牛排還是什麼的吧,蜜糖?”模特兒說道:“什麼?”“還是你想吊葡萄糖點滴?我請客。”羅曼出聲了:“彆這樣。我們公事公辦。彆把不相乾的人扯進來。”模特兒說道:“羅曼,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羅曼微笑著安撫她:“沒關係,麥珂拉。彆理我們。”“麥珂拉。”懷迪學舌道,“挺夢幻的嘛。”麥珂拉兩眼乖乖地盯著報紙,不為所動。“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啊,警官?”“烤鬆餅啊,”懷迪說,“嘖嘖,我太喜歡這裡的烤鬆餅了。哦,對了,差點兒忘了——羅曼哪,你認識一個叫凱瑟琳·馬可斯的女人嗎?”“當然。”羅曼啜了一小口拿鐵,從容地拿起餐巾抹抹上唇,再放回膝上。“她死了不是嗎?聽說了,你們今天下午找到的屍體。”“是這樣。”懷迪說道。“發生這種事情實在有損本區的名聲。”懷迪雙手交叉於胸前,定睛瞅著羅曼。羅曼又咬下一大塊牛角麵包,嚼了幾下,然後喝了口拿鐵。他往後一坐,勾著腿,用餐巾按按嘴角,然後迎上懷迪的目光。又來了,西恩心想,這已經漸漸成為他工作中最令他覺得無聊的事情之一了——這種虛張聲勢的裝傻比賽,你他媽瞪我我他媽瞪回去,比狠比硬,比誰先把誰瞪瞎瞪輸了。“沒錯,警官,”羅曼終於再度開口,“我是認識凱瑟琳·馬可斯,沒錯。你跑這一趟就是要問這個嗎?”懷迪聳聳肩。“我是認識她,而且我昨晚還在一家酒吧裡看到她了。”“而且你還跟她講過話。”懷迪說。“沒錯。”羅曼說。“你們講了什麼?”西恩問。羅曼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懷迪,仿佛西恩完全不值得他多搭理一下似的。“她是我一個朋友的馬子。她喝醉了,所以我就叫她彆在那邊丟人現眼,趕緊跟她那兩個朋友回家去。”“你朋友是誰?”懷迪問。羅曼冷笑一聲。“少來了,警官。你知道是誰。”“那你就講啊。”“巴比·奧唐諾,”羅曼說,“高興了吧?凱蒂·馬可斯是巴比的馬子。”“現任馬子嗎?”“嗯?”“她是他現任馬子嗎?”懷迪重複道,“她目前還是他的馬子,還是她曾經是他的馬子?”“當然是現任。”羅曼回答。懷迪低頭又寫了幾個字。“呃,這跟我們聽到的有點兒出入哪,羅曼。”“是嗎?”“是啊。我們聽說她七個月前就把巴比給甩了,是他還死纏著人家不放。”“女人嘛,你也知道,警官。”懷迪搖搖頭。“不,我不知道,羅曼,你不妨說來聽聽。”羅曼合上他正在看的報紙。“她和巴比分分合合了好幾次。她一下宣稱他是她今生的最愛,一下又把他晾在一邊癡癡空等。”“在一邊癡癡空等,”懷迪對西恩說,“哼,是嗎?你覺得這聽起來像是你認識的那個巴比·奧唐諾嗎?”“一點兒也不像。”西恩說道。“一點兒也不像。”懷迪隨聲附和。羅曼聳聳肩。“我隻是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了,就這樣。”“好吧。”懷迪再度低頭動筆。“羅曼,昨晚你離開雷斯酒吧後又去了哪裡?”“我們去城裡參加一個朋友家的閣樓派對。”“哇,閣樓派對!”懷迪說道,“我一直都很想參加這種派對,去開開眼界呢。特調毒品,模特兒辣妹,一群白種佬圍著聽饒舌歌,幻想自己有多酷,多風光……等一等,你說‘我們’,這‘我們’是指你和這邊這位來自異想世界的艾莉瘦乾巴小姐嗎?”“麥珂拉,”羅曼說,“是的。麥珂拉·黛芬波,如果你想寫下來的話。”“哦,當然,這我當然得寫下來,”懷迪說道,“這是你的本名嗎,蜜糖?”“啊?”“你的本名,”懷迪說,“是麥珂拉·黛芬波嗎?”“嗯,”麥珂拉的眼睛顯得更凸了,“有什麼問題嗎?”“你媽生你之前是不是看了很多肥皂劇?”麥珂拉叫道:“羅曼!”羅曼舉起一隻手,看著懷迪。“我剛說過了,你我之間的事不必把彆人扯進來,你難道沒聽懂嗎?”“怎麼,不高興了?想跟我來克裡斯托弗·華肯那套,耍狠耍刁是嗎?好啊,那就來啊。大不了把你銬回隊裡,銬到我們把你不在場的證明弄清楚了再說。怎麼,你明天應該沒事吧?”羅曼的表情一下子全褪去了。西恩看到過很多罪犯在警察耍起狠來時都會出現這樣的反應——完全退回自身,幾乎叫你以為他們連呼吸都停止了,隻剩兩眼還盯著你,黑暗,冷漠,畏縮。“我沒有什麼好不高興的,警官。”羅曼說道,聲調沒有起伏。“我很樂意提供給你所有曾經在派對上看到我的人的名字。另外,雷斯的店員托德·連恩也可以為我作證,我離開雷斯酒吧絕對已經是兩點以後的事了。”“對嘛,這才對嘛。”懷迪說道,“嗯,接著我們來聊聊有關你那好朋友巴比的事吧。他呢?哪裡能找到他?”羅曼的嘴緩緩地咧開了,眼底浮起盈盈笑意。“哦,你會愛死這個的。”“這怎麼說,羅曼?”“如果你們認定巴比跟凱瑟琳·馬可斯的死有關的話,嘿嘿,你真的會愛死這個的。”羅曼用他深具侵略性的目光往西恩這邊一掃。西恩覺得自從聽到伊芙·皮金提到巴比和羅曼的名字以來的那股興奮感倏地一掃而空。“巴比,巴比,巴比。”羅曼歎了口氣,眨眨眼,方才轉過頭去麵對懷迪和西恩。“星期五晚上巴比因為醉酒駕車被警察攔了下來,”羅曼又啜了一口拿鐵,然後緩緩地把沒說完的話吐出來,“整個周末都被關在牢裡哪,警官。”他伸出一隻手指,在兩人麵前晃了晃,“這種事你們不是都會先查一遍嗎?”才一天下來,西恩就已經感覺到那種噬骨的倦怠迅速在他體內擴散開來;但就在這時候,他們卻收到州警隊的無線電通知:布蘭登·哈裡斯和他母親回家了。西恩與懷迪趕到的時候已將近夜裡十一點,他倆同布蘭登以及他的母親愛絲特圍坐在小公寓的廚房桌邊。西恩環顧四周,心裡暗忖著,好在沒有人再蓋這種公寓了,真是謝天謝地。小公寓看起來就像是五十年代電視劇——比如說《蜜月套房》——中的場景;仿佛隻有用那種會隨電流通過劈啪作響、畫麵時時如水波搖曳晃動的十三英寸真空顯像管黑白電視看,你才有辦法真正體會那種感覺。這是一間格局狹長的公寓:一開門進去就是客廳,再往前右手邊原本是間小小的餐廳,後來被愛絲特拿來充作臥室,搖搖欲墜的食物儲藏櫃上頭堆著她的梳子、粉刷,還有幾樣簡單的化妝品。餐廳再過去便是布蘭登與弟弟雷伊共用的房間。客廳左邊是一條短短的走道,走道右手邊是一間浴室,儘頭則是那個被塞在屋後一角、一天中隻有近黃昏時才勉強曬得到四十五分鐘太陽的廚房。小廚房的牆壁和櫥櫃讓人漆成某種油膩膩的奶黃與褪了色的青綠;西恩、懷迪、布蘭登與愛絲特圍坐在一張小桌前,鐵製桌腳與桌麵銜接的地方掉了好幾個螺絲,搖搖晃晃的。小桌桌麵貼著四角都已翻卷起來的黃綠相間的碎花墊紙,中間則龜裂成一塊塊指甲大小的碎片。愛絲特看起來倒挺適合這般場景的。她個子矮小,瘦骨嶙峋,叫人捉摸不準年紀,說四十也成,說五十五也像。她渾身散發著廉價肥皂的氣味與陳年的煙味,一頭暗沉油膩的黑發與猙獰地爬滿她前臂和手背的藍色血管相互呼應。她穿了一件褪了色的粉紅色運動衫和一條牛仔褲,腳上則套了一雙毛茸茸的拖鞋。她坐在那裡,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她的百樂門香煙,了無生趣地看著西恩和懷迪跟她兒子說話,看起來像是因為沒什麼彆的地方好去,才會同這些無聊透頂的人枯坐在這裡。“你最後一次看到凱蒂·馬可斯是什麼時候的事?”懷迪問布蘭登。“巴比殺了她,是不是?”布蘭登問。“巴比·奧唐諾?”懷迪說道。“嗯。”布蘭登不住地用指尖摳抓著桌麵。他看起來相當震驚。他說話的聲音單調平板,但呼吸卻突然間急促起來,右臉跟著一陣抽搐,仿佛眼睛猛地讓人戳了一刀。“你為什麼會這麼說?”西恩問。“凱蒂很怕他。她和他交往過一陣。她常說,如果讓他發現我們在一起的話,他一定會殺了我們。”西恩瞄了他母親一眼,以為這段話總會讓她有所反應,但她隻是自顧自地抽著她的煙,一陣陣白煙不斷自她口鼻中溢出,灰雲似的籠罩著整個桌麵。“看來巴比的不在場證明應該假不了,”懷迪說,“那你呢,布蘭登?”“我沒有殺她,”布蘭登·哈裡斯神情木然地說道,“我不可能傷害凱蒂。永遠不可能。”“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懷迪說道,“你最後一次看到她是什麼時候?”“星期五晚上。”“幾點?”“呃,差不多八點吧。”“是‘差不多八點’,還是八點,布蘭登?”“我不知道。”布蘭登扭著一張臉,即使隔著桌子,西恩都能感受到那股濃濃的焦慮。布蘭登十指交錯握緊,身子不住地前後搖晃。“嗯,八點,是八點,沒錯。我們在哈法艾吃了幾片比薩,然後……然後她就說她得走了。”懷迪草草記下“哈法艾,八點,禮拜五”幾個字。“她說她得走了……走去哪裡?”“我不知道。”布蘭登說。他母親想要在堆滿煙蒂的煙灰缸裡撚滅手上的煙,卻意外點燃了一個煙屁股,煙蒂堆中嫋嫋升起一縷白煙,直直地躥進西恩右邊的鼻孔。愛絲特·哈裡斯滿不在乎地又點燃一根煙,而西恩腦海裡則浮現出她肺葉的影像——一堆糾結的團塊,漆黑有如檀木。“布蘭登,你今年多大了?”“十九。”“你高中什麼時候畢業的?”“畢業,哼!”愛絲特說。“我,呃,我去年剛拿到高中同等學力證明。”布蘭登說道。“所以說,布蘭登,”懷迪說道,“你完全不知道禮拜五晚上凱蒂跟你在哈法艾分彆後去了哪裡?”“嗯,”布蘭登輕哼了一聲,尾音卻哽在喉中,眼睛開始泛紅,“她以前和巴比交往過一陣,他占有欲很強,怎麼也不肯放過她;然後是她父親,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喜歡我,所以我們隻能偷偷交往。有時候她也不肯跟我明說她要去哪裡,我猜那可能是因為她要去找巴比,告訴他他們之間已經結束了。我不知道。但星期五晚上她隻說她要回家。”“吉米·馬可斯不喜歡你?”西恩追問,“為什麼?”布蘭登聳聳肩。“我不知道。總之他很早以前就警告過凱蒂,要她不準和我交往。”他母親突然開口了:“什麼?那個該死的小偷以為他比我們高尚嗎?”“他不是小偷。”布蘭登反駁道。“他以前是!”他母親頂了回去,“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哼,同等學力頂個屁用?他年輕的時候是個肮臟的臭賊,專搞妙手空空。他女兒搞不好也帶了一樣的基因。哼,不死將來也是個禍害。小子,算你走運。”西恩和懷迪交換了一個眼神。愛絲特·哈裡斯恐怕是西恩見過的最可悲的女人。邪惡,無比邪惡。布蘭登·哈裡斯張嘴想對他母親說些什麼,隨後又頹然住嘴了。懷迪說:“我們在凱蒂的背包裡找到拉斯維加斯的旅遊簡介。我們聽說她打算去那裡,布蘭登,和你一起去?”“我們……”布蘭登低著頭,“我們,嗯,我們本來是這樣計劃的,沒錯。我們要去那裡結婚。就是今天。”他猛地抬頭,西恩看到他眼眶裡湧出淚水,在就要奪眶而出的那一瞬間,讓他用手背狠狠地抹去了。他吸了口氣,繼續說道:“是的,這就是我們的計劃。”“你原本打算就這樣丟下我?”愛絲特·哈裡斯說道,“就這樣不告而彆?”“媽,我——”“跟你老子一樣?是這樣嗎?丟下我和你弟弟,不告而彆?這就是你的計劃嗎,布蘭登?”“哈裡斯太太,”西恩趕緊說,“麻煩一下,現在先讓我們把手頭的事情問清楚。待會兒你們還有很多時間把話說清楚。”她驀然回頭瞪了西恩一眼,西恩曾經在無數職業罪犯和憤世嫉俗的瘋子身上看到過相同的凶狠眼神。那眼神清楚地告訴他,她一時還沒有工夫理他,但他最好識相點,否則一切後果自己承擔。她將目光移回布蘭登身上。“你說,你就是要這樣對待我,是嗎?”“聽我解釋,媽……”“解釋什麼?哼,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我有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嗎?哼,你倒是說說看啊?我是怎麼把你養大的,啊?供你吃,供你住,供你穿,聖誕節還散儘老本給你買了那把你到底也沒學會吹的薩克斯——你說說看哪,布蘭登,說那把薩克斯還在你衣櫥裡哪。”“媽——”“不用再說了。你去把它給我拿來。拿來讓這些人看看你有多行有多能。快去啊!”懷迪望向西恩,一臉的難以置信。“哈裡斯太太,”他勸阻著,“真的不用了。”她又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兩手卻因驟然升起的怒火顫抖得點不著煙。“我儘心儘力地拉扯他長大,”她說道,“供他吃,供他穿……”“這我能了解,哈裡斯太太。”懷迪應道。這時前門突然被推開了,兩個十二三歲模樣的男孩腋下夾著滑板閃進門來。其中一個男孩的模樣與布蘭登像極了——同樣英挺的五官和深色的頭發,但這男孩眼中多了一抹他母親的影子,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渙散與空洞。“嘿。”他們走進廚房時,另一個孩子打了聲招呼。跟布蘭登的弟弟一樣,他的個頭比同齡的孩子矮了些,還不幸長了張長而乾癟的瘦臉;十二歲男孩的身軀上頭卻頂了張惡毒老頭的臉,自一綹綹垂散在眼前的金發後頭警覺地窺探著。布蘭登·哈裡斯舉起一隻手。“嘿,錢寧。包爾斯警官,狄文警官,這是我弟弟雷伊,還有他的朋友錢寧·歐謝。”“嗨,你們好。”懷迪招呼道。“嗨。”錢寧·歐謝應道。雷伊對著兩人點點頭。“他不會講話,”他母親說道,“他老子不知道要閉嘴,他兒子卻一輩子到現在還沒開過口。哼,是啊,上帝真是他媽的公平!”雷伊對著布蘭登打手語,而布蘭登答道:“對,他們是為凱蒂的事來的。”錢寧·歐謝說道:“我們想去公園溜滑板,可是他們把公園封起來了。”“公園明天會重新開放。”懷迪說道。“氣象報告說明天會下雨。”小鬼頭語帶埋怨,好像在這個非周末的夜晚的十一點他們溜不成滑板都是警察的錯。西恩真想知道,這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事——現在的父母竟會縱容子女到這種無法無天的程度。懷迪回過頭去,麵對布蘭登。“就你所知,除了巴比·奧唐諾之外,凱蒂還跟什麼人有過節?有沒有什麼人看她不順眼?”布蘭登搖搖頭。“她是個好人,警官。她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所有人都喜歡她。我真的不知道還能跟你說些什麼。”那個叫歐謝的小鬼突然插嘴:“我們,呃,可以走了嗎?”懷迪對他揚起一邊的眉毛。“有人說不行嗎?”於是錢寧·歐謝和雷伊·哈裡斯晃出廚房,隨手把滑板往客廳地板上一扔,然後走進雷伊和布蘭登的房間,在裡頭一陣乒乒乓乓,就像其他所有十二歲的小孩一樣。懷迪問布蘭登:“昨天半夜一點半到三點之間你人在哪裡?”“在我房裡睡覺。”懷迪轉頭望向他母親。“你可以證實他在那段時間內確實在家裡睡覺嗎?”她聳聳肩。“我可說不準他進了房間後有沒有又從窗口溜出去。我隻能跟你確定,他昨晚十點就進了房間,之後我再看到他已經是今早九點的事了。”懷迪伸了個懶腰。“好吧,布蘭登,大概就這樣了。不過我們可能要請你來隊上測個謊,可以嗎?”“你們要逮捕我嗎?”“不。隻是測個謊,就這樣。”布蘭登聳聳肩。“好啊。隨便。”“嗯,這是我的名片。”布蘭登怔怔地望著手裡的名片,喃喃地說道:“我那麼愛她。我……我永遠不可能再有這種感覺了。我是說,人一生中這樣的機會就隻有一次,不是嗎?”他倏地抬起頭來,看著懷迪和西恩。他的眼睛是乾的,但裡頭承載的悲慟卻讓西恩不忍直視。“大部分人連一次機會也沒有。”懷迪說道。在布蘭登一連通過四次測謊後,他們在一點左右把他送回家。接著,懷迪把西恩也送回公寓,吩咐他好好睡一覺,明天還得早起。西恩走進他空蕩蕩的公寓,聆聽那一片沉寂,感覺咖啡因和快餐凝結在他的血液裡,擠壓摧殘著他的脊柱。他打開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坐在廚台上喝。這一晚經曆的噪音與光線在他腦子裡砰砰作響,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老得不適合乾這行了。他已經十分厭倦死亡,厭倦那些愚蠢的動機、愚蠢的罪犯,厭倦那種肮臟齷齪的感覺。但他厭倦的又何止這些。近來他對一切事物都感到意興闌珊。厭倦人,厭倦書,厭倦電視及晚間新聞,厭倦收音機裡那些千篇一律的歌,每一首聽起來都像幾年前的一首他從未喜歡過的歌。他厭倦自己的衣著,厭倦自己的發型,也厭倦彆人的衣著和彆人的發型。他厭倦期望事情有道理可循。厭倦辦公室裡的權謀,厭倦那些誰在搞誰、誰又跟誰睡了的流言蜚語。他覺得自己已經聽過所有人想要針對所有話題發表的所有意見,於是他的日子便成了某種反複聆聽同一卷極度無趣的錄音帶的過程。或許他純粹隻是厭倦了人生,厭倦了每個該死的早晨都得費那麼大勁兒起床出門,隻是為了去麵對那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一成不變的人生。他已經厭倦到甚至無法去在乎一個死去的女孩,關心又怎樣,在乎又怎樣,反正這一個之後總還會有下一個。然後再下一個。就算把凶手送進牢裡——就算他們被判了無期徒刑——也不能為他帶來曾經有過的那種滿足感了;因為你不過是把他們送回家罷了,他們那愚蠢荒謬的一生自始至終都在朝著那裡前進。然後呢?然後死了的還是死了。被搶的被強奸的還是被搶了被強奸了。西恩想知道所謂臨床憂鬱症是否就是這樣:徹底的麻木,徹底的絕望。凱蒂·馬可斯死了,是的。一樁悲劇。他理智上可以理解,但卻無法感受。她隻是一具屍體,就像一盞破掉的燈。他自己那破碎的婚姻又何嘗不是如此?老天,他愛她,但是他倆的性格是如此天差地遠南轅北轍。蘿倫喜歡舞台劇,喜歡書,喜歡那種不論有沒有字幕西恩都看不懂的電影。她很健談,很情緒化,她還喜歡把字符串成令人頭暈眼花的字符串,再層層堆疊,往某座高聳入雲的語言之塔——西恩在第三層就迷失了方向——忘情攀去。他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大學時代的某次舞台劇公演上。她在一出幼稚的鬨劇裡扮演一個慘遭情人拋棄的女孩;問題是觀眾中沒人相信世上怎麼會有人舍得下這樣一個神采煥發、對一切事物都充滿了無比豐沛的熱情與好奇的神奇的女孩。自一開始,他們就是他人眼中萬般不搭調的一對——西恩寡言、務實,隻有和蘿倫在一起的時候才能勉強拋開他慣常的含蓄與沉默;而蘿倫卻是一對自由派老嬉皮的獨生女,從小便跟著加入和平工作團的父母以地球為家,遊走四方,她的血液裡充滿了那種想要去看、去接觸、去探索人性光明麵的渴求。在劇場的世界裡她始終如魚得水:先是大學劇團裡的演員,然後是地方實驗劇場的導演,最後又加入巡回劇團擔任舞台經理的工作。然而,她經常性的出差並不是他倆漸行漸遠的主要原因。媽的,西恩甚至無法確定他們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但他猜想這一切應該與他的沉默,與那種幾乎所有警察都脫離不了的宿命有關——你免不了要對世界失去尊重,對人類失去信心,再無法相信這世上存在任何崇高的動機與利他主義。她那些朋友曾一度讓他頗為折服,但時間一久,他們在他眼中漸漸顯得無比幼稚,隻是一味陶醉在那些與現實嚴重脫節的藝術與哲學理論之中。西恩曾花去無數夜晚,在外頭那座水泥競技場中看著人們奸淫擄掠殺人放火,理由無他,不過因為他們就是想這麼做。然而到了周末,他卻得強忍著熬過一個又一個雞尾酒會,聆聽一群紮馬尾的家夥整晚為了人類罪行背後的真正動機進行冗長的辯論(參與者還包括他的妻子)。他媽的動機。再簡單不過了——人類就是蠢。像猩猩又比猩猩還糟。猩猩不會為了一張刮刮樂彩票互相殘殺。她說他的想法漸漸變得僵硬死板退化。他無言以對,因為他覺得這並沒有什麼好爭辯的。問題不在於他是否真的變成了如她所說的那樣,而在於這樣的轉變究竟是好還是壞。然而,他們依然深愛著彼此。他們以各自的方式不斷地嘗試著——西恩試著掙脫那層保護殼,而蘿倫則試著破殼而入。不論將兩個人維係在一起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那種天性使然、非與對方在一起不可的渴望和需要他們始終不缺。那需要一直都在。無論如何,他或許早該看出外遇是遲早的事。或許他是看出來了。或許真正困擾他的不是那場外遇,而是之後蘿倫懷孕的事。媽的。他坐在廚房地板上,孑然一身;兩手掌根緊貼著前額,再度試圖理清一切——過去這一年中他已經這麼試過無數次了——他努力想要看清楚,自己的婚姻究竟是怎麼走到這步田地的。但他看不清。他看到的隻是片段的畫麵,散落在他腦海中,像一地的碎玻璃。電話響了。他知道一定是她。甚至在他拿起廚台上的電話按下通話鍵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我是西恩。”他可以聽到電話另一端聯結車引擎空轉的低吼與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呼嘯而過的聲音。他腦海中立刻浮現一幅畫麵——高速公路旁的休息站,再過去就是加油站,羅伊羅傑斯餐廳和麥當勞之間夾了一整排的公用電話,蘿倫站在那裡,手握話筒,沉默不語,隻是聆聽。“蘿倫,”他說,“我知道是你。”什麼人把整串鑰匙弄得叮當作響,從公用電話旁走過。“蘿倫!拜托你說說話。”車子開始啟動,引擎的低吼聲也跟著變了,隨即緩緩駛過停車場。“她好嗎?”他問。“我的女兒好嗎?”他幾乎脫口而出。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女兒。他隻知道她是蘿倫的女兒。於是,他又問了一次:“她好嗎?”聯結車換到二擋,駛出了休息區,朝公路而去,輪胎摩擦地上沙石的聲音也漸漸模糊了。“這樣實在太痛苦了,”西恩說道,“求求你,跟我說話真有那麼難嗎?”他想起懷迪對布蘭登·哈裡斯講的那句關於愛情的話——“大部分人一生連一次機會也沒有”。然後他想象他的妻子站在那兒,目送著汽車離去,電話筒緊貼著她的耳朵而不是她的嘴。她是個高挑纖瘦的女人,有著一頭櫻桃木色的頭發;她笑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以手掩嘴。大學時代曾有一次,他們在大雨中跑過校園,衝進圖書館,在那座拱門下頭躲雨。然後她第一次吻了他。她濕冷的手攀上他頸背那一刻,他胸中有某種東西——某種自他有記憶以來便一直在那裡,緊揪著他,時時壓迫著他,使他喘不過氣來的東西——終於緩緩地鬆動了。她說他的聲音是她聽過的最美的聲音,像威士忌,又像木頭燃燒時的濃煙。自從她離開後,這幾乎已經成了他們之間的慣例:她撥通電話,不說話隻是聽他講,講到她決定掛掉為止。她從不開口,她離開後打來的每一通電話都是如此。那一通又一通無聲的電話——從路邊的休息站打來的,從汽車旅館打來的,從這裡到美墨邊界間某條荒蕪的公路邊的某個滿布灰塵的公用電話亭打來的。即便聽筒傳來的不過是嘶嘶的沉默,他也總是知道那是她打來的。他可以透過電話感覺到她。有時他甚至可以聞到她的味道。他們的對話——如果這也稱得上對話的話——有時甚至可以持續十五分鐘之久,隻是看他講些什麼。可是今晚西恩已經精疲力竭,因為思念她,思念這個在懷孕七個月時的某個早晨突然不告而彆的女人而身心俱疲,也因為他受夠了他對她的感覺竟成為他僅存的感覺。“今晚不行。今晚我沒法再這樣對你自言自語下去。”他說,“我很累,他媽的累。我很痛苦。而你不在乎,甚至不願讓我聽聽你的聲音。”站在廚房裡,他給了她三十秒,絕望地等候著她的回應。他聽到話筒裡隱約傳來什麼人給輪胎打氣的聲響。“再見,寶貝。”他終於說道,這幾個字幾乎讓他喉頭的痰哽住了,然後他掛上了電話。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輪胎充氣機發出的聲響依稀回蕩在廚房裡刺耳的寂靜中,撞擊著他的心臟。這將會折磨他,他知道。這將會折磨他一整晚,直到天明。甚至整個禮拜。他打破了慣例。他掛斷了她的電話。萬一他這麼做的時候,她正緩緩開啟雙唇,想要喚出他的名字。萬一,萬一……老天!這個像逼得他不得不往浴室走去,擰開水龍頭,讓水柱衝去這個頑固的影像。蘿倫,站在公用電話旁的蘿倫,緩緩地張開了嘴,卡在喉頭的幾個字終於緩緩地湧上舌尖。西恩,她或許正要這麼告訴他:我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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