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倚在銀幕下的舞台邊,與他的頂頭上司,州警隊副隊長馬汀·傅列爾並肩站著,看著懷迪·包爾斯指揮著那輛驗屍官的箱型車,引導它緩緩地倒車,沿斜坡往下,接近凱蒂·馬可斯陳屍的長廊入口。懷迪自己也一路退著,高舉雙臂,忽而往左忽而往右,齒縫間不時還會冒出一兩記尖銳清脆的哨音。他的目光不停地在幾個定點間來回穿梭:兩側的黃色封鎖膠帶、箱型車的四隻輪胎,以及後視鏡裡司機那雙緊張不已的眼睛;他態度之認真,要求之嚴格,簡直像是正在應征一份搬家公司的差事似的。“再往後退一點兒。方向盤打正。再來,再來。停……就這樣。”終於滿意了之後,他大步向前,拍拍箱型車的後門。“技術不賴嘛。”懷迪打開車後門,儘可能地把車門往兩側推,要它們形成一座臨時屏風,阻擋掉所有閒雜人等的視線,不讓他們看到銀幕後方那一幕。西恩有些訝異,他根本沒想到要在凱蒂·馬可斯的陳屍處前弄出這樣一道屏障來;但話說回來,懷迪處理凶案現場的經驗比他多多了。這匹經驗豐富的老馬,西恩還在忙著參加高中舞會,忍著不在舞伴麵前擠青春痘的時候,他恐怕就已經出道了。坐在箱型車前座的兩名驗屍官助理各自開了門,正要下車的時候,懷迪趕忙出聲製止。“嘿,老兄,這不行。你們還是得從後門爬出來。”兩人摔上已經開了一半的車門,從後門爬出來,消失在通往長廊的樓梯儘頭,準備將屍體運回去。隨著他倆的身影漸漸消失,西恩突然感到某種塵埃落定的確信:從現在開始,這就是他的案子了。其他警察、采證小組的專家、坐在直升機裡或是擠在公園四周封鎖線外的那堆記者,很快就會找到其他事情去忙去追逐了,而凱蒂·馬可斯的死則會變成他和懷迪的責任——將報告歸檔,準備證人口供;然後,當眼前的眾人在煙灰缸堆滿煙蒂、空氣不流通的臭烘烘的辦公室裡忙著處理那些交通事故、盜竊案、搶劫案與自殺的時候,他倆依然得麵對她的死亡。馬汀·傅列爾兩手一撐,兩腳晃呀晃地坐上了舞台邊緣。他剛剛從喬治萊特高爾夫球場趕過來,一身藍色POLO衫與哢嘰褲底下,還隱約聞得到防曬油的味道。他兩隻腳不停地敲打著舞台側麵,西恩感覺到一絲隱忍的慍怒。“你以前跟包爾斯警官合作過,對吧?”“是的。”西恩說道。“有什麼問題嗎?”“沒有。”西恩看著懷迪把一個穿著製服的州警隊隊員拉到一旁,手指著銀幕後方的樹叢對他交代了些事情。“我去年跟他合作過伊麗莎白·皮特克凶殺案。”“那個去申請了保護令結果還是讓前夫乾掉了的女人,是吧?”傅列爾說道,“聽說她前夫還講了一句有關保護令的名言?”“他說:‘保護令保她的,不關我的事。’”“他最後被判了二十年,對嗎?”“二十年,沒錯。”西恩隻希望當初他們給了她一張更有力的保護令。她的孩子最後隻能被送到寄養家庭,糊裡糊塗地長大,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娘死了爹坐牢,他媽的他到底要跟誰?懷迪終於交代完了。那個州警隊隊員往樹叢走去,一路又招了些夥伴同行。“聽說他愛喝一杯。”傅列爾說著將一條腿抬了上來,曲著膝蓋頂在胸前。“上班的時候沒看他喝過就是了。”西恩說道,禁不住納悶起來,在傅列爾眼中,需要被看管的人究竟是誰,是他還是懷迪。他看著懷迪彎下腰去,低頭研究著箱型車後輪附近的草叢,蹲下去之前還細心地將運動褲的褲腳拉高了,仿佛他穿的是一套布魯克兄弟牌的西裝。“你那夥伴請那什麼病假,傷了什麼鳥脊椎不能動,非得請長假去一趟佛羅裡達,玩玩水上摩托車和拖曳傘當療養是吧,我是這麼聽說的。”傅列爾聳聳肩,“包爾斯聽說你要回來了,早早就要求和你同組。好啦,現在你回來啦。你上回搞那什麼鳥飛機,不會再犯了吧?”複職第一天免不了要吃些屎,這西恩早有體會,尤其是來自傅列爾的屎。他以充滿悔恨之情的聲音說道:“報告副隊長,那是一時衝動犯的錯,不會再犯了。”“不隻一時吧。”傅列爾說道。“呃,也對。”“你的私生活一團糟,狄文,這是你自己要處理的問題。我管不著,不要影響到工作就對了。”西恩望向傅列爾,在他眼底看到充飽了電的電極棒似的火光。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他這樣,也明白這意味著自己此刻隻管聽講,連討論都免了。媽的,隨他吧。西恩吸了口氣,再度點點頭。傅列爾丟給他一個冷冷的微笑,然後應聲抬頭,看著一架來自電視台的直升機掠過銀幕上空,飛行高度顯然比事前協議好的低了許多。怒氣蔓延過傅列爾的臉,看來今天日落之前州警隊有人得卷鋪蓋走人了。“你認識死者家屬嗎?”傅列爾說道,目光依然追著直升機不放,“你是這邊長大的。”“呃,我是在尖頂區長大的。”“就這裡,沒錯。”“這裡是平頂區。不太一樣,報告副隊長。”傅列爾不耐煩地揮揮手。“反正你是這裡人。你也是第一批趕到現場的警察之一。你還認識這邊的人。”他兩手一攤,“我說錯了嗎?”“說錯什麼?”“你偵辦本案的能力。”他衝西恩微微一笑,“你是我隊上的好手之一,對嗎?犯了錯也坐過板凳了,已經準備好要回來大展身手了,是這樣沒錯吧?”“報告長官,是的。”西恩說道,“報告長官,您說的沒錯。我一定會好好將功贖罪為隊上效力的。”他倆同時將目光移向箱型車。車裡頭讓人扔進了什麼重物,車子底盤應聲往下一沉,又微微彈回來一些。傅列爾開口評論道:“你注意過嗎,他們總是扔?”確實。凱蒂·馬可斯終於讓人裝進那隻黑色的塑料屍袋裡,拉上拉鏈,扔進了驗屍官的箱型車。她的長發在塑料袋裡糾結成一團,體內的器官也因高溫而漸漸開始軟化了。“狄文,”傅列爾說道,“你知道,比起十歲的黑人小男孩讓他媽的幫派火並的流彈擊中,什麼樣的事能讓我更不爽?”西恩當然知道答案,但他什麼也沒說。“十九歲的白人女孩在我的公園裡被乾掉了。遇到這種事,人們就不再說‘哦,人世本無常啊’之類的屁話了。他們甚至來不及感到悲傷哀痛。他們隻會感到憤怒,隻想趕快在晚間新聞中看到那個王八蛋混賬被五花大綁押進警車裡。”傅列爾推推西恩,“你懂我的意思吧?”“懂。”“這才是他們要的。因為他們就是我們,而我們要的就是這個。”傅列爾一把揪住西恩的肩膀,要他麵對著他。“沒錯。”西恩規規矩矩地說道,因為此刻傅列爾的眼中閃爍著某種奇異的光芒,隻有上帝或是納斯達克指數或是網絡地球村的虔誠信徒眼中才會有那種光芒。傅列爾是那種所謂因信得救的人——西恩並不確定他究竟信了什麼,但總之傅列爾似乎在他的工作中重新找到了某些西恩甚至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東西,某些能為他帶來慰藉的東西,甚或是某種信仰,某種能讓他心安理得地走下去的東西。雖然有時西恩不得不承認,他打心底覺得他的上司根本是個蠢蛋,在那邊滔滔不絕地扯些狗屁不通的陳腔濫調,什麼生啊死的,什麼該這樣做該那樣做的,攻克頑疾,萬眾一心,要是人人都肯聽的話。但有時傅列爾會讓西恩想起他父親,他那個關在地下室裡蓋了一座又一座沒有鳥的鳥屋的父親。西恩喜歡他這種感覺。馬汀·傅列爾在州警隊第六分隊的凶殺組乾副隊長已經十幾年了,但西恩從沒聽過有人用“馬迪”、“夥計”或是“老小子”之類的昵稱稱呼他。要不知情的路人從外表去猜他的職業,答案恐怕不外乎會計師或是保險公司的理賠核算員之類無趣的工作。他的嗓音和他的外表一樣平凡無奇,一頭棕發也早已禿成了地中海。他的身型並不高大,以能在州警隊一路升到這般職位的人物來說尤其如此,再加上他走路的姿態也毫無出奇之處,混在人群中轉眼便沒了蹤影。傅列爾就是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中年人:愛太太疼小孩,運動夾克上還彆著去年冬天的滑雪纜車搭乘日票,定期出席各種教堂活動,對社會經濟永遠持保守派觀點。但隱藏在這樣平凡無奇的外表底下的卻是一顆無比剛毅執著的心——黑白清晰,涇渭分明,行事果決而講求實際。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在馬汀·傅列爾的轄區內犯下滔天死罪——聽清楚了,是他的轄區,聽不懂你就要倒大黴了——他一律當作你是衝著他本人來的。“我要你敢想敢乾,”西恩到凶殺組報到的第一天,他就開門見山地對他說,“我要你義憤填膺,但是在心裡,因為憤怒是一種情緒,既是情緒就不該掛在臉上。我要你隨時隨地都他媽的討厭:討厭辦公室椅子太硬,討厭你大學同學都他媽的換了進口車。我要你討厭那些混賬王八蛋竟蠢得以為他們可以在我們的轄區裡頭胡搞瞎鬨。儘管用力地討厭,狄文,討厭到你會他媽的留意每一個細節,以免辛苦破的案子一送到檢察官手裡,就讓對方律師用一些他媽的技術性理由——說你沒有合理的搜查動機,說你搜查證又怎樣不行——翻了案。討厭到你能破了每個交到你手裡的案子,把那些王八蛋混賬全關進他媽的牢裡,永世不得翻身。”隊上管這叫“傅列爾演說”,每個剛進凶殺組的新手都得在報到的第一天聽一遍。就像傅列爾其他說過的話一樣,你永遠也猜不透其中有多少是他深信不疑的,有多少隻是那些哇啦哇啦的執法人員的場麵話。但你反正得聽,還得用力聽進去,否則你就得另謀高就了。西恩已經在州警隊凶殺組待了兩年了;在這期間,他是懷迪·包爾斯帶領的小組破案率最高的警員,但傅列爾卻總是一副不怎麼信任他的模樣。此刻他就正以這種目光上下打量著西恩,似乎正在判斷他到底行不行,夠不夠資格擔起這個案子:有個女孩在他的公園裡被謀殺了。懷迪·包爾斯緩緩地朝這邊踱了過來,邊走邊翻看著手中的記錄本,然後抬起頭來對傅列爾頷首示意。“副隊長。”“包爾斯警官,”傅列爾說道,“進行得怎麼樣了?”“根據法醫的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大約是在今天淩晨兩點十五分到兩點半之間。沒有性侵犯的跡象。致命傷應該是腦後的一處槍傷,但我們尚未排除死者是遭鈍器毆打致死的可能。槍手應該是右撇子。我們在屍體左側一塊木板上找到一枚彈殼。看來應該是A-38式史密斯手槍,但還是要讓化驗室的人看過才能確定。我已經要潛水員下水尋找凶器了。歹徒行凶後或許順手把槍或者是他拿來毆打她的鈍器——看來應該是某種球棒,或者是木棍之類的東西——丟進了州監大溝裡。”“木棍?”傅列爾說道。“市警局先前派人在雪梨街沿街詢問當地居民,兩名警員回報說一名婦女對他們說昨天深夜曾經聽到汽車撞到東西然後引擎熄火的聲音。時間約莫是一點四十五分,也就是比死亡時間早半小時。”“現場還采集到什麼證據了?”傅列爾問道。“嗯,昨晚那場大雨把我們整慘了。我們采到幾個疑似歹徒留下的腳印,不過模糊得要命,恐怕派不上用場;另外幾個屬於被害人的腳印倒還好些。我們在銀幕後方的門上采到二十五枚指紋——可能是被害人的,可能是歹徒的,也可能是那些半夜跑來這邊喝酒聊天或是慢跑經過停下來喘口氣的人的。我們在門附近采到一些血跡樣本,不過也一樣,還說不定是誰的血。大部分應該都是被害人的血。另外,我們也在被害人的車門上采到好幾枚指紋。目前為止大致就這樣。”傅列爾點點頭。“十分鐘二十分鐘後檢察官打電話來的時候,有什麼事是我該先跟他提的嗎?”包爾斯聳聳肩。“就說那場雨他媽的毀了我的現場吧。還有就是,我們會儘全力偵辦本案。”傅列爾打了個哈欠。“還有什麼事嗎?”懷迪轉頭看著那條通往銀幕後方長廊的小徑。凱蒂·馬可斯生前最後踏過的土地。“沒有腳印這件事讓我很火大。”“你剛說是雨……”懷迪點點頭。“但她確實留下了幾個還算清楚的腳印——我敢打賭,那些腳印絕對是她的;因為那些腳印都很新,有的地方腳跟部分比較深,有的重心又往前移過,一看就知道是她逃跑的時候留下的。我們找到了三四個這樣的腳印。而歹徒呢?什麼也沒有留下。”“就你說的啊,”西恩說道,“因為昨晚那場雨。”“再怎麼樣我們也找到了她的三枚腳印啊。為什麼就是找不到歹徒的?”懷迪的目光在西恩和傅列爾的臉上掃過一遭,然後聳聳肩,“管他的。總之我就是很不爽。”傅列爾從舞台上跳下來,拍拍手抹去掌心的沙石草屑。“聽好:我會指派六名警員供你們差遣。化驗室那邊我也已經交代過了,有關這個案子的化驗工作一律優先處理。州警隊隊員看你們需要多少人力,儘管交代,他們會全力支持。所以說,包爾斯警官,告訴我你打算怎麼利用這些人力資源。”“我們會先跟死者父親談談,問問看他知道多少死者昨晚的行蹤,她跟誰在一起,有沒有跟什麼人結過梁子之類的。然後我們會把這些相關人證都找來談談,還會再訊問那個宣稱昨晚曾聽到雪梨街上有動靜的女人。市警局不是把公園裡外的流浪漢都帶回去了嗎?我們會全部問一遍。再來就是指望化驗室那邊能找到指紋或是毛發之類的直接證據了。說不定能在死者指甲縫裡找到歹徒的皮膚組織。或者在門上找到歹徒的指紋。說不定就是死者男朋友乾的,情侶吵架鬨大了也有可能。”懷迪再度聳聳肩(這怕是已成了他的招牌動作了),然後踢了踢腳下的雜草。“就這樣。”傅列爾望向西恩。“我們會逮到凶手的。”傅列爾露出不滿意但也隻能接受的表情。他點點頭,拍了拍西恩的手肘,然後徑自往舞台下走去。法蘭克·柯勞塞正和他在波士頓市警局的頭頭、第六分局局長基裡斯站在舞台下的座位前方,所有人都以那種“你他媽的最好不要給我搞砸了”的目光看向西恩與懷迪。“‘我們會逮到凶手的’?”懷迪說道,“念了四年大學,你就隻能想得出這樣的台詞嗎?”西恩的視線再次短暫地與傅列爾交會了。他對著他的副隊長堅定地點點頭,希望能讓他感受到自己的能力與自信。“我是照新入職人員手冊上寫的說的啊,”他對懷迪說道,“就在‘我們會將歹徒繩之以法’那句下麵,它的下一句是‘讚美主’;你沒讀到嗎?”懷迪搖搖頭。“那天八成請病假。”驗屍官助理砰一聲關上了箱型車的後門,往駕駛座走去。西恩和懷迪應聲回過頭去。“你心裡有底了嗎?”西恩說道。“換作是十年前,”懷迪說道,“我一定直接朝幫派恩怨的方向去辦。但現在?媽的。幫派散的散,剩下的也不敢做得這麼囂張了;幫派一散,事情就沒那麼容易預料了。你呢?”“就男朋友乾的吧。不過這也隻是依照統計數字說的話。”“用球棒把她活活打死?不會吧?除非那家夥有很嚴重的暴力傾向。”“會乾掉自己女朋友的,哪個沒有嚴重暴力傾向?”驗屍官助理打開駕駛座車門,探出頭來看著西恩和懷迪。“聽說有人要幫我們開路,是嗎?”“就我們。”懷迪說道,“出了公園就換你們走前麵……嘿,還有,死者親屬也搭我們的車走,所以你們待會兒可彆把屍袋就留在走廊上。你懂我的意思吧?”那家夥點點頭,上了車。懷迪和西恩也跟著爬進一輛巡邏警車,懷迪一下把車開到箱型車前方。他們沿著一條條黃色的封鎖膠帶往斜坡下方前進,西恩從枝葉縫隙間看到太陽已經開始西沉了,餘暉染紅了樹梢,也給黑乎乎的溝水添了些許橙褐色的光彩。西恩在心裡想著,這該是他死後還會想念的幾樣東西之一吧——這些色彩,這些不知來自何處,卻總是這樣突然出現在他眼前讓他驚豔不已的炫目色彩。它們總是讓他不由得感到有些哀傷,有些渺小,仿佛自己根本不屬於這裡。在鹿島監獄的第一晚,吉米整夜不曾合眼,從晚上九點到清晨六點,隻是坐著,等著睡在他上鋪的那個家夥對他動手。那家夥名叫伍卓·丹尼爾,原本是個來自新罕布什爾州的飛車黨,其夜為了一樁安非他命買賣越過州界,來到麻州,途中進了一家酒吧喝點兒睡前威士忌,結果卻用台球杆戳瞎了某個倒黴鬼的眼睛。伍卓·丹尼爾是個超級大塊頭,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不是刺了青就是爬滿刀疤;他看著吉米,從喉嚨底擠出一聲冷冷的乾笑,那笑聲像根長長的水管,直直地捅穿了吉米的心臟。“我們待會兒見,”熄燈之前伍卓這麼對他說道。“我們待會兒見。”他又重複了一次,然後補上一聲沙啞的乾笑。於是吉米徹夜未眠,繃緊神經,聆聽上鋪傳來的每一個細微的聲響。他知道攻擊伍卓的咽喉是他唯一的機會,但他甚至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辦法閃過伍卓那粗壯無比的臂膀,直取要害。攻擊他的咽喉,他告訴自己。攻擊他的咽喉,攻擊他的咽喉,攻擊他的咽喉!哦老天,他來了……結果伍卓隻是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沉重的身軀壓得彈簧一陣吱嘎慘叫,下陷的床墊在躺在下鋪的吉米看來分明像是大象的肚腹。那晚,在吉米耳中聽來,整座監獄就像是某種有生命、會呼吸的怪獸。他聽到老鼠以某種瘋狂而絕望的刺耳聲響不停歇地齧啃、咆哮、尖叫。他聽到耳語、呻吟,聽到床架和床墊裡的彈簧嘎吱哀鳴。他聽到水滴聲,聽到喃喃的夢囈,聽到遠方警衛的腳步聲在長廊四壁間回響。四點整,他聽到一聲短促的、無比刺耳的尖叫——短促而幽怨,倏乎出現又戛然而止,徒留嫋嫋餘音在吉米的腦海中徘徊不去。就在這一刻,吉米開始考慮抽出枕在腦後的枕頭,攀到上鋪,用枕頭悶死伍卓·丹尼爾。但此刻他一雙手掌又濕又滑,可能會失了準頭;再說,天知道伍卓·丹尼爾究竟是假睡還是真睡。或許,他根本就對付不來這樣一個同他體型相差懸殊的對手——當那雙肌肉虯結的巨臂朝他腦門揮來,扯拉扭抓他的臉,從他腕間刨刮下大塊血肉,擠壓輾碎他的耳殼時,他又如何壓製得住那隻單薄的枕頭?最難熬的是最後那一小時。一抹灰蒙蒙的光線透過厚厚的玻璃,從高處那扇小窗滲進窄小的牢房,映得一室慘灰淒冷。吉米聽到其他牢房開始有人醒來,在自己的小囚室裡來回踱步。他聽到幾聲粗嘎刺耳的乾咳聲。他感覺這部龐大猙獰的機器慢慢地醒來了,冰冷而饑餓,它需要暴力和鮮血作為食物來維持它的運轉。伍卓突然一躍而下,站定在吉米床畔的地板上,速度之快叫他完全措手不及。吉米一動不動,隻是眯著眼睛,調整呼吸,數著等著,等伍卓走近了,他會即刻出手朝他咽喉襲去。但伍卓·丹尼爾甚至沒往他這邊瞧上一眼。他從洗臉台上方的架子上取下一本書,翻開了用兩手捧著,然後便雙膝著地,喃喃地開始禱告。他禱告了一陣,輕聲朗讀了幾段《保羅書信》中的經文,接著又繼續禱告。他念念有詞,卻不時從喉底溢出幾聲沙啞的乾笑——最後,吉米終於明白了,這些他聽來深感威脅的乾笑根本是一種不自覺的習慣動作,就像小時候他母親那些長長的歎息一樣。恐怕伍卓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當伍卓結束晨禱,轉頭詢問吉米是否願意考慮接受基督作為他的救世主時,吉米知道,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夜終於結束了。他在伍卓臉上看到某種光,某種正在尋找救贖之道的戴罪靈魂臉上特有的光。這光是如此顯而易見;吉米不明白自己初見伍卓時怎麼就沒發現。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狗屎運——他讓人扔進了獅籠裡,結果那獅子竟改信了耶穌。他才不在乎這個陷入宗教狂熱的室友信誰咧,耶穌也好,鮑伯·霍伯還是桃樂絲·黛都好,隻要這個肌肉賁張的傻大個晚上乖乖躺在自己床上,吃飯的時候乖乖坐在他身邊,媽的,要他跟著信誰都行。“我曾是一隻迷途羔羊,”伍卓·丹尼爾對著吉米說道,“但如今,讚美主,我已找到正途。”吉米幾乎忍不住要大聲讚和:你他媽的說得對極了,好家夥!直到今天,吉米都會以在鹿島監獄度過的第一夜來衡量他不得不麵對的各種耐心的考驗。他總是會這麼告訴自己,在那台活生生的、會呼吸的龐大機器裡頭,在各種惱人的吱嘎聲歎息聲老鼠齧咬聲和倏乎生滅的尖叫聲中熬過那漫長的一夜後,世上再沒什麼他熬不過去的難關了;為了達成目的,他可以穩坐如山,熬過一夜兩夜都行,都沒有問題。直到今天。吉米和安娜貝絲站在羅斯克萊街上的公園入口處等著。他倆站在州警隊拉起的第一道與第二道封鎖線之間,幾名州警為他們端來咖啡,又張羅來兩把折疊椅。州警隊隊員態度和善,但他們還是隻能在這裡空等著;每當他們忍不住開口詢問是否有最新消息傳來時,那幾名州警隻能板起麵孔,語調輕緩地解釋道,真的很抱歉,但他們知道的真的不比他們多。卡文·薩維奇帶著娜汀和莎拉先回家去了,安娜貝絲則留了下來。她依然穿著那件為參加娜汀的初領聖體禮而特地穿上的淡紫色套裝——娜汀的初領聖體禮,感覺好像是好幾個禮拜以前發生的事情了——她坐在吉米身邊,一言不發,隻是緊緊揪住內心殘存的一絲希望。希望吉米解讀錯西恩臉上的表情了。希望凱蒂遭到遺棄的車子,她的徹夜未歸,與穿梭在公園裡的那些警察之間其實沒有任何關聯,一切都隻是巧合中的巧合。希望她心底已經了悟到的事實其實隻是一個謊言。吉米說道:“要不要我再去端杯咖啡來?”她丟給他一抹生硬而遙遠的微笑。“不用了。我還可以。”“你確定?”“嗯。”隻要不見屍體,吉米知道,她就還沒有真正死去。從他和查克·薩維奇被一夥警察從舞台斜坡那邊硬推出來後,在這漫長的幾個小時裡,他一直這樣告訴自己,一直以此為由嗬護心中那抹希望的火苗。或許隻是一個長得跟她很像的女孩。或許她隻是陷入了昏迷。或許她隻是被卡在銀幕後方的小室裡,一時動彈不得。或許她受傷了,傷得很重,但尚存一息。這就是他僅存的希望——那微渺如嬰兒發絲般的希望,那因為最終判決尚未下達而得以苟且偷生的希望。他知道這樣緊咬希望不放隻是徒然,但他就是無法放手。“我的意思是,還沒有人跟你確定過任何事,”這場在公園外的漫長等待剛剛開始時,安娜貝絲曾這麼說道,“是這樣沒錯吧?”“還沒有任何人跟我確定過任何事。是這樣沒錯。”吉米拍拍她的手,心裡明白,條子肯讓他倆進封鎖線,在封鎖線內等待,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確認了。但在他們抬出一具屍體,在他親眼看過親口說出“是的,那是她沒錯。那是凱蒂。那是我的女兒”這幾句話之前,那抹希望就是不肯熄滅。吉米看著那幾個站在公園入口處的鑄鐵拱門下的警察。那道拱門是早年——早在公園出現之前,早在汽車電影院建立之前,甚至早在今日在場的每一個人出生之前——曾矗立在這片土地上的州立監獄留下的唯一遺跡。白金漢原是波士頓市郊的一個小鎮,隨著州立監獄的興建運作而誕生的小鎮。獄卒帶著家人在今日的尖頂區安頓下來,平頂區則聚居著等待獄中親人刑滿歸來的家屬。等到那些獄卒年紀夠大人脈也夠廣了,因而開始參與地方選舉時,小鎮也隨之被納入了市區。站得離拱門最近的一個州警身上的對講機突然響了起來,他立即將對講機湊近唇邊。安娜貝絲握緊了吉米的手,緊得骨頭與骨頭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空隙。“我是包爾斯警官。我們要出來了。”“收到。”“馬可斯先生和太太還在那邊嗎?”州警瞄了吉米一眼,隨即垂下眼簾。“在。”“好。我們馬上到。”安娜貝絲說道:“哦,老天,吉米。哦,老天。”吉米聽到一陣輪胎擦地聲,接著便看到好幾輛轎車和箱型車沿著羅斯克萊街往公園入口處的封鎖線衝來。那些箱型車頂上全都架著各種天線和衛星通訊儀,車才停妥,一群又一群記者和攝影師便慌慌張張地跳下車,爭先恐後地往前擠,邊跑邊調整鏡頭和話筒線。“把他們轟出去!”站在拱門邊的那名州警扯開門大吼,“快!通通趕出去!”站在第一道封鎖線外的警察們,立刻往記者群那邊包圍過去,嘶吼叫罵聲不絕於耳。拱門前的州警對著對講機吼道:“這裡是杜基。包爾斯警官嗎?”“我是。”“這邊的路被媒體堵死了。”“把路清出來。”“報告警官,正在清。”吉米看到,在公園入口道路離拱門約二十碼的地方,一輛警車轉過彎後突然停了下來。他看到駕駛員將對講機舉在唇邊,而西恩·狄文就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他瞥見警車後頭還跟著另一輛車。他突然感到一陣口乾舌燥。“把他們趕走,杜基。媽的,我不管你怎麼趕,他媽的開槍轟爛那些吸血鬼的屁股也行!”“收到。”杜基和另外三名州警經過吉米和安娜貝絲身邊,繼續往公園外跑去。杜基一邊跑一邊大吼,他伸長手臂指著外頭吼道:“你們已經侵入封鎖區了。立刻回到你們的車子裡!你們無權進入本區。立刻回到車內!”安娜貝絲輕聲哀叫道:“哦,天哪!”吉米突然感到一陣強風襲來,繼之以震耳欲聾的聲響——一架直升機倏地掠過他們頭頂。他轉頭望向停在路儘頭的警車。他看到警車駕駛員對著對講機大吼,接著,一陣陣尖銳刺耳的警笛聲猛然爆開,數輛藍白相間的警車突然從四麵八方同時殺入羅斯克萊街,那些記者和攝影師方才一哄而散,抱著機器逃回車內。盤旋不去的直升機也終於掉過頭,往公園上空飛去。“吉米,”安娜貝絲以一種吉米從她嘴裡聽過的最最悲涼的聲音哀叫道。“哦,吉米。求求你。求求你。”“求什麼,親愛的,”吉米緊緊擁住她,“求什麼?”“哦,求求你,吉米。哦,不要。不要。”這些聲音——這些警笛聲、緊急刹車聲、叫罵聲,以及直升機螺旋槳震耳欲聾的噪音——就是這些聲音。這些聲音代表著凱蒂,代表著凱蒂的死訊,毫不留情地湧向他們,在他們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尖叫著。安娜貝絲癱軟在吉米懷中。杜基掉頭往拱門那邊跑去,迅速移開下方的拒馬。在吉米意會過來之前,原本停在路儘頭的警車便衝了過來,刷一聲停在他身邊,而後頭那輛箱型車車頭卻猛然往右一偏,超了車,直直往羅斯克萊街駛去,然後在街口一個左轉,不見了蹤影——但在那之前,吉米已經瞥見了清清楚楚地寫在白色車身上頭的幾個大字:蘇福克郡驗屍處。他感覺全身的關節——從他的肩膀到膝蓋,到腳踝——瞬間崩裂了,化成了汩汩的液體。“吉米。”吉米低頭望向西恩·狄文的臉。西恩透過搖下的車窗,抬頭看著他。“吉米,來吧。求求你,上車吧。”西恩下了車,打開後座車門。直升機又回來了,這次飛高了些,但吉米依然感覺得到螺旋槳帶來的一陣陣冷風。“馬可斯太太,”西恩說道,“吉米。求求你們,上車吧。”“她死了嗎?”安娜貝絲哀叫道。這幾個字穿透吉米的耳膜,化成噬人的酸液,在他體內流竄。“求求你,馬可斯太太,我們先上車再說吧。”數輛警車在羅斯克萊街上排成兩排,形成前導車隊,警笛依然瘋狂地轉著,閃著,叫囂著。安娜貝絲厲聲叫道:“我的女兒——”吉米手臂一收,將安娜貝絲推入車內。他不能再聽到那個字了。他跟在她後頭爬進後座,西恩將門一甩,隨即回到前座。在最後一扇車門關上的一刹那,油門一踩,同時啟動了警笛。警車朝公園外疾駛而去,加入了前導車隊——一整隊軍隊似的警車就這樣浩浩蕩蕩沿羅斯克萊街奔馳了一小段,然後轉上高架道路,一路任由引擎和警笛狂吼著,劃破長空,狂吼,繼續狂吼。她躺在一張金屬桌上。她的眼睛緊閉著,腳上少了一隻鞋。她的皮膚泛著某種深紫近黑的顏色,某種吉米不曾看到過的顏色。他聞得到她的香水味。隱隱約約,在充斥整個冰冷的房間的福爾馬林的惡臭中,他依然聞得到她的香水味。西恩一手扶在吉米腰後。吉米開口了,不知不覺地開口了。他知道此刻的自己跟躺在他眼前的這具死屍沒兩樣。“是的,是她,沒錯。”他說。“那是凱蒂。”他說,“那是我的女兒。”